第三十八章 聚殲

　　令狐沖和盈盈妳瞧著我，我瞧著妳，壹時百感交集。陽光從窗中照射過來，剃刀上壹閃壹閃發光。令狐沖心想：“想不到這場厄難，竟會如此度過？”
　　忽然聽得懸空寺下隱隱有說話之聲，相隔遠了，聽不清楚。過得壹會，聽得有人走近寺來，令狐沖叫道：“有人！”這壹聲叫出，才知自己啞穴已解。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他內力較盈盈為厚，竟先自解了。盈盈點了點頭。令狐沖想伸展手足，兀自動彈不得。但聽得有七八人大聲說話，走進懸空寺，跟著拾級走上靈龜閣來。
　　只聽壹人粗聲粗氣地道：“這懸空寺中鬼也沒壹個，還搜什麽？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頭陀仇松年。西寶和尚道：“上邊有令，還是照辦的好。”
　　令狐沖急速運氣沖穴，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雖然渾厚，卻不能運用自如，越著急，穴道越難解開。聽得嚴三星道：“嶽先生說成功之後，將辟邪劍法傳給咱們，我看這話有九分靠不住。這次來到恒山幹事，雖說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眾多，咱們又沒出什麽大力，他憑什麽要單單傳給咱們？”
　　說話之間，幾人已上得樓來，壹推開閣門，突然見到令狐沖和盈盈二人手足綁縛，分別坐在桌上和地上，不禁齊聲驚呼。
　　“滑不留手”遊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這裏？唔，還有壹個和尚。”張夫人道：“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走到盈盈身邊，便去解她的綁縛。遊迅道：“張夫人，且慢，且慢！”張夫人道：“什麽且慢？”遊迅道：“這可有點奇哉怪也！”玉靈道人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門令狐沖。”
　　幾個人壹齊轉頭，向令狐沖瞧去，登時認了出來。這八人素來對盈盈敬畏，對令狐沖也甚忌憚，當下面面相覷，壹時沒了主意。嚴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時說道：“大功壹件！”玉靈道人道：“正是。他們抓到些小尼姑，有什麽稀罕？拿到恒山派掌門，那才是大大的功勞。這壹下，嶽先生非傳我們辟邪劍法不可。”張夫人問道：“那怎麽辦？”八人心中轉的都是壹般念頭：“若將任大小姐放了，別說拿不到令狐沖，咱們幾人立時便性命不保，那怎麽辦？”但在盈盈積威之下，若說不去放她，卻又萬萬不敢。
　　遊迅笑嘻嘻地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罷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靈道人道：“妳說是趁機下手，殺人滅口？”遊迅道：“我沒說過，是妳說的。”張夫人厲聲道：“聖姑待咱們恩重，誰敢對她不敬，我第壹個就不答應。”仇松年道：“妳到這時候再放她，難道她還會領咱們的情？她又怎肯讓咱們擒拿令狐沖？”張夫人道：“咱們好歹也入過恒山派的門，欺師叛門，是謂不義。”說著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綁縛。
　　仇松年厲聲喝道：“住手！”張夫人怒道：“妳說話大聲，嚇唬人嗎？”仇松年刷的壹聲，戒刀出鞘。張夫人動作也極迅捷，抽出短刀，將盈盈手足上的繩索兩下割斷。她想盈盈武功極高，只須解開她綁縛，七人便群起而攻，也無所懼。刀光閃處，仇松年的戒刀已砍了過來。張夫人短刀嗤嗤有聲，連刺三刀，將仇松年逼退了兩步。
　　余人見盈盈綁縛已解，心下均有懼意，退到門旁，便欲爭先下樓，但見盈盈壹動不動，竟不躍起，才知她穴道遭點，又都慢慢回來。
　　遊迅笑嘻嘻地道：“我說呢，大家是好朋友，為什麽要動刀子，那不是太傷和氣嗎？”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壹解，咱們還有命嗎？”持刀又向張夫人撲去，戒刀對短刀，登時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極沈重，但在張夫人貼身肉搏之下，這頭陀竟占不到絲毫便宜。遊迅笑道：“別打，別打，有話慢慢商量。”拿著折扇，走近相勸。仇松年喝道：“滾開，別礙手礙腳！”遊迅笑道：“是，是！”轉過身來，突然間右手抖動，張夫人壹聲慘呼，遊迅手中那柄鋼骨折扇已從她喉頭插入。遊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勸妳別動刀子，妳壹定不聽，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折扇抽出，張夫人喉頭鮮血疾噴出來。
　　這壹著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壹驚退開，罵道：“他媽的，龜兒子原來幫我。”
　　遊迅笑道：“不幫妳，又幫誰？”轉過身來，向盈盈道：“任大小姐，妳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妳爹爹份上，都讓妳三分，不過大家對妳又敬又怕，還是為了妳有‘三屍腦神丹’的解藥。把這解藥拿了過來，妳聖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對，對，拿了她解藥，殺了她滅口。”玉靈道人道：“大夥兒先得立壹個誓，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句，身上的‘三屍腦神丹’立時便即發作。”這幾人眼見已非殺盈盈不可，但壹想到任我行，無不驚怖，這事如泄漏了出去，江湖雖大，可無容身之所。當下七人壹齊起誓。
　　令狐沖知他們壹起完誓，使會動刀殺了盈盈，急運內功在幾處被封穴道上沖了幾下，卻全無動靜。他心中壹急，向盈盈瞧去，見她壹雙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無懼色，當即寬心：“反正總是要死，我二人同時斃命，也好得很。”
　　仇松年向遊迅道：“動手啊。”遊迅道：“仇頭陀向來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氣概，還是請仇兄動手。”仇松年罵道：“妳不動手，我先宰了妳。”遊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麽嚴兄出手如何？”仇松年罵道：“妳奶奶的，我為什麽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殺人。”玉靈道人道：“不論是誰動手都是壹樣，反正沒人會說出去。”西寶和尚道：“既然都壹樣，那麽就請道兄出手好了。”嚴三星道：“有什麽推三阻四的？打開天窗說亮話，大夥兒誰也信不過誰，大家都拔出兵刃來，同時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這些人都是窮兇極惡之輩，但臨到決意要殺盈盈，仍不敢對她有何輕侮的言語。
　　遊迅道：“且慢，讓我先取了解藥在手再說。”仇松年道：“為什麽讓妳先取？妳拿在手中，便來要挾旁人，讓我來取。”遊迅道：“給妳拿了，誰敢說妳不會要挾？”玉靈道人道：“別挨時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殺人，再分藥！”刷的壹聲，拔出了長劍。余人紛紛取出兵刃，圍在盈盈身周。
　　盈盈眼見大限已到，目不轉睛地瞧著令狐沖，想著這些日子來和他同過的甜蜜時光，嘴邊現出了溫柔微笑。
　　嚴三星叫道：“我叫壹二三，大家同時下手，壹、二、三！”他“三”字壹出口，七件兵刃同時向盈盈身上遞去。哪知七件兵刃遞到她身邊半尺之處，不約而同地都停住不前。
　　仇松年罵道：“膽小鬼，幹嗎不敢殺過去？就想旁人殺了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寶和尚道：“妳膽子倒大得很，妳的戒刀可也沒砍下！”七人心中各懷鬼胎，均盼旁人先將盈盈殺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濺血，要殺這個向來敬畏的人，可著實不易。仇松年道：“咱們再來！這壹次誰的兵刃再停著不動，那便是龜兒子王八蛋，婊子養的，豬狗不如！我來叫壹二三。壹——二——”
　　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沖搶先叫道：“辟邪劍法！”
　　七人壹聽，立即回頭，倒有四人齊聲問道：“什麽？”嶽不群以辟邪劍法在封禪臺上刺瞎左冷禪，轟傳武林，這七人艷羨之極，這些時候來日思夜想，便是這《辟邪劍譜》。
　　令狐沖念道：“辟邪劍法，劍術至尊，先練劍氣，再練劍神。氣神基定，劍法自精。劍氣如何養，劍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訣，皆在此中尋。”他念壹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個人都已離開盈盈身畔，走到他身邊。
　　仇松年聽他住口不念，問道：“這……這便是《辟邪劍譜》嗎？”令狐沖道：“不是《辟邪劍譜》，難道是《邪辟劍譜》？”仇松年道：“妳念下去。”令狐沖念道：“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念到這裏便不念了。西寶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靈道人卻口舌微動，跟著念誦，用心記憶：“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
　　其實令狐沖從未見過《辟邪劍譜》，他所念的，只是華山劍法的歌訣，將“華山之劍，至輕至靈”這八字改成了“辟邪劍法，劍術至尊”而已。這本是嶽不群所傳的“氣宗”歌訣，因此有什麽“先練劍氣，再練劍神”的詞句。否則令狐沖讀書不多，識得的字便已有限，倉促之際，如何能出口成章，這等似模似樣？但仇松年等人壹來沒聽過華山劍法的歌訣，二來心中念念不忘於辟邪劍法，已如入魔壹般，壹聽有人背誦辟邪劍法的歌訣，個個神魂顛倒，哪裏還有余暇來細思劍譜的真假？
　　令狐沖繼續念道：“綿綿泊泊，劍氣充盈，辟邪劍出，殺個幹凈……”這“殺個幹凈”四字，是他信口胡謅的，華山劍訣中本是“華山劍出，氣凝心定”。他念到此處，說道：“這個，這個……下面好像是‘殺不幹凈，劍法不靈’，又好像不是，有點記不清楚了。”
　　西寶和尚等齊問：“劍譜在哪裏？”令狐沖道：“這劍譜……可決不是在我身上。”壹面說，壹面眼望自己腹部。這句話當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壹言既出，兩只手同時伸入他懷中摸去，壹只是西寶和尚的，壹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間兩人齊聲慘叫，西寶和尚腦漿迸裂，仇松年背上壹枝長劍貫胸而出，卻是分別遭了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的毒手。
　　嚴三星冷笑道：“大夥兒辛辛苦苦地找這《辟邪劍譜》，好容易劍譜出現，這兩個龜蛋卻想獨占，天下有這等便宜事？”砰砰兩聲，飛腿將兩人屍體踢了開去。
　　令狐沖初時假裝念誦《辟邪劍譜》，只是眼見盈盈命在頃刻，情急智生，將眾人引開，只盼拖延時刻，自己或盈盈被點的穴道得能解開，沒想到此計甚靈，不但引開了七個兇人，且逗得他們自相殘殺，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
　　遊迅道：“這劍譜是否真在令狐沖身上，誰也沒瞧見，咱們自己先砍殺起來，未免太心急了些……”他壹言未畢，嚴三星已翻著怪眼，惡狠狠地瞪著他，說道：“妳說我們心急，妳心中不服，是不是？只怕妳想獨吞劍譜？”遊迅道：“獨吞是不敢，像這位大和尚這般腦袋瓜子開花，有什麽好玩？不過這劍譜天下聞名，大夥兒壹齊開開眼界，總是想的。”桐柏雙奇齊聲道：“不錯，誰也不能獨吞，要瞧便壹起瞧。”
　　嚴三星向遊迅道：“好，那麽妳去這小子懷中，將劍譜取出來。”遊迅搖頭微笑，說道：“在下決無獨吞之意，也不敢先睹為快。嚴兄取了出來，讓在下瞧上幾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嚴三星向玉靈道人道：“那麽妳去取！”玉靈道人道：“還是嚴兄去取的好。”嚴三星向桐柏雙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搖了搖頭。嚴三星怒道：“妳們四個龜蛋打的是什麽主意，難道我不明白？妳們想老子去取劍譜，趁機害了老子，姓嚴的可不上這個當。”五人面面相覷，登成僵持之局。
　　令狐沖生怕他們又去加害盈盈，說道：“妳們且不用忙，讓我再記壹記看，嗯，辟邪劍出，殺個幹凈，殺不幹凈，劍法不靈……不對，不對，劍法不靈，何必獨吞？糟糕，糟糕，這劍譜深奧得很，說什麽也記不全。”
　　那五人壹心壹意誌在得到劍譜，怎聽得出這劍法的語句粗陋不文，只因易懂，聽了更加心癢難搔。嚴三星單刀壹揚，喝道：“要我去這小子懷中取劍譜，那也不難。妳們四人都退到門外去，免得龜兒子不存好心，我壹伸手，刀劍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後心。”桐柏雙奇壹言不發，便退到了門外。遊迅笑嘻嘻地也退了出去。玉靈道人略壹遲疑，退了幾步。嚴三星喝道：“妳兩只腳都站到門檻外面去！”玉靈道人道：“妳吆喝什麽？老子愛出便出去，不愛出去，妳管得著嗎？”話雖如此，終於還是走到了門檻之外。四人目不轉睛地監視著他，料想這靈龜閣懸空而築，若要脫身，樓梯是必經之途，不怕他取得劍譜之後飛上天去。
　　嚴三星轉過身來，背向令狐沖，兩眼凝視著門外的四人，唯恐他們暴起發難，向自己襲擊，反轉左手，到令狐沖懷中摸索，摸了壹會，不覺有何書冊，當下將單刀橫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沖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這麽壹使勁，登時覺得內力突然外泄，他壹驚之下，急忙縮手，豈知那只手卻如黏在令狐沖肌膚上壹般，竟縮不回來。他越加吃驚，忙運力外奪，越運勁，內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掙紮，內力便如河堤決口般奔瀉出去。
　　令狐沖於危急之際，忽有敵人內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說道：“妳何必制住我心脈？我將劍訣背給妳聽便是了。”嘴唇亂動，作說話之狀。玉靈道人等在門外見了，還道他真在背誦劍譜，自己壹句也沒聽到，豈不太也吃虧，當即壹擁而入，搶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道：“是了，這本便是劍譜，妳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可是嚴三星的左手黏在他身上，哪裏伸得出來？玉靈道人只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獨吞，當即伸手也往令狐沖懷中抓去，壹碰到令狐沖的肌膚，內力外泄，壹只手也給黏住了。
　　令狐沖叫道：“妳們兩個別爭，這般拉扯，撕爛了劍譜，大家都看不成！”
　　桐柏雙奇互相使個眼色，黃光閃處，兩根黃金拐杖當空擊下，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兩人壹死，內力消散，兩只手掌離開令狐沖身體，屍橫就地。
　　令狐沖突然得到二人的內力，這是來自受封穴道之外的勁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滯，自外向內壹加沖擊，受封的穴道登時解了。他原來的內力何等深厚，微壹使力，手上所綁繩索立即崩斷，伸手入懷，握住了短劍劍柄，道：“劍譜在這裏，哪壹位來取吧。”
　　桐柏雙奇腦筋遲鈍，對他雙手脫縛竟不以為異，聽他說願意交出劍譜，大喜之下，壹齊伸手來接。突然間白光閃動，啪啪兩聲，兩人的右手同時齊腕而斷，手掌落地。兩人齊聲慘叫，向後躍開。令狐沖崩斷腳上繩索，飛身躍在盈盈面前，向遊迅道：“劍法壹靈，殺個幹凈！遊兄，妳要不要瞧劍譜？”
　　饒是遊迅老奸巨猾，這時也已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謝謝，我……我不瞧了。”
　　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瞧上壹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
　　遊迅全身簌簌地抖個不住，說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俠，妳妳……妳……”雙膝壹屈，跪倒在地，說道：“小人罪該萬死，多說……多說也無用了，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小人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令狐沖笑道：“練那辟邪劍法，第壹步功夫是很好玩的，妳這就做起來吧！”遊迅連連磕頭，說道：“聖姑和掌門人寬宏大量，武林中眾所周知，今日讓小人將功贖罪，小人定當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揚兩位聖德……不，不……”他壹說到“聖德”二字，這才想起，自己在驚惶中又闖了大禍，盈盈最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後說她和令狐沖的長短，待要收口，已然不及。
　　盈盈見桐柏雙奇並肩而立，兩人雖都斷了壹只手掌，血流不止，但臉上竟無懼色，問道：“妳二人是夫妻麽？”
　　桐柏雙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吳柏英。周孤桐道：“今日落在妳手，要殺要剮，我二人不會皺壹皺眉頭，妳多問什麽？”盈盈倒喜歡他的傲氣，冷冷地道：“我問妳們二人是不是夫妻。”吳柏英道：“我和他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來，比人家正式夫妻還更加要好些。”盈盈道：“妳二人之中，只有壹人可活命。妳二人都少了壹手壹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壹樣，也是少了只眼睛，便不說下去了，頓壹頓，道：“妳二人這就動手，殺了對方，剩下的壹人便自行去吧！”
　　桐柏雙奇齊聲道：“很好！”黃光閃動，二人翻起黃金拐杖，便往自己額頭擊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長劍、左手短劍同時齊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錚錚兩聲，只覺肩臂皆麻，雙劍險些脫手，才將兩根拐杖格開，但左手勁力較弱，吳柏英的拐杖還是擦到了額頭，登時鮮血長流。
　　周孤桐大聲叫：“我殺了自己，聖姑言出如山，即便放妳，有什麽不好？”吳柏英道：“當然是我死妳活，那又有什麽可爭的？”
　　盈盈點頭道：“很好，妳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兩個都不殺。快將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兩人壹聽大喜，拋下拐杖，搶上去為對方包紮傷口。盈盈道：“但有壹事，妳兩個須得遵命辦理。”周吳二人齊聲答應。盈盈道：“下山之後，即刻去拜堂成親。兩人在壹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說“成什麽樣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沖在壹起，也未拜堂成親，不由得滿臉飛紅。周吳二人對望了壹眼，同時躬身相謝。盈盈又命周孤桐除下身上長袍，好讓令狐沖換下身上女服。
　　遊迅道：“聖姑大恩大德，不但饒命不殺，還顧念到妳們的終身大事。妳小兩口兒當真福命不小。我早知聖姑她老人家待屬下最好。”盈盈道：“妳們這次來到恒山，是奉了誰的號令？有什麽圖謀？”遊迅道：“小人是受了華山嶽不群那狗頭的欺騙，他說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將恒山群尼壹齊擒拿到黑木崖去，聽由任教主發落。”盈盈問道：“嶽不群手中有黑木令？”遊迅道：“是，是！屬下仔細看過，他拿的確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則屬下對教主和聖姑忠心耿耿，又怎會聽嶽不群這狗頭的話？”盈盈尋思：“嶽不群怎會有我教的黑木令？啊，是了，他服了三屍腦神丹，自當奉我爹爹號令，這是爹爹給他的。”又問：“嶽不群又說：成事之後，他傳授妳們辟邪劍法，是不是？”
　　遊迅連連磕頭，說道：“嶽不群這狗頭就會騙人，誰也不會當真信了他的。”盈盈道：“妳們說這次來恒山幹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樣了？”遊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幾口井中都下了迷藥，將恒山派的眾位師父壹起都迷倒了。別院中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也都給迷倒了。這當兒已首途往黑木崖去。”
　　令狐沖忙問：“可殺傷了人沒有？”遊迅答道：“殺死了八九個人，都是別院中的。他們沒給迷倒，動手抵抗，便給殺了。”令狐沖問：“是哪幾個人？”遊迅道：“小人叫不出他們名字。令狐大俠妳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內。”令狐沖點點頭，放下了心。
　　盈盈道：“咱們下去吧。”令狐沖道：“好。”拾起地下西寶和尚所遺下的長劍，笑道：“見到那惡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較量壹下。”
　　遊迅道：“多謝聖姑和令狐掌門不殺之恩。”盈盈微笑道：“不用這麽客氣。”左手壹揮，短劍脫手飛出，噗的壹聲，從遊迅胸口插入，這壹生奸猾的“滑不留手”遊迅登時斃命。
　　
　　兩人並肩走下樓來，空山寂寂，唯聞鳥聲。
　　盈盈向令狐沖瞧了壹眼，不禁噗嗤壹聲，笑了出來。令狐沖嘆道：“令狐沖削發為僧，從此身入空門。女施主，咱們就此別過。”盈盈明知他是說笑，但情之所鐘，關心過切，不由得身子壹顫，抓住他手臂，道：“沖哥，妳別……別跟我說這等笑話，我……我……”適才她飛劍殺遊迅，眼睛也不眨壹下，這時語聲中卻大現懼意。令狐沖心下感動，左手在自己光頭上打了個爆栗，嘆道：“但世上既有這樣壹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還俗。”
　　盈盈嫣然壹笑，說道：“我只道殺了遊迅之後，武林中便無油腔滑調之徒，從此耳根清靜，不料……嘻嘻！”令狐沖笑道：“妳摸壹摸我這光頭，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臉上壹紅，啐了壹口，道：“咱們說正經的。恒山群弟子給擄上了黑木崖後，再要相救，那就千難萬難了，而且也大傷我父女之情……”
　　令狐沖道：“更加大傷我翁婿之情。”盈盈橫了他壹眼，心中卻甜甜的甚為受用。令狐沖道：“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將上去，攔路救人。”盈盈道：“趕盡殺絕，別留下活口，別讓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幾步，嘆了口氣。
　　令狐沖明白她心事，這等大事要瞞過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談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恒山派掌門，恒山門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著自己，縱違父命，也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須當有個了斷，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壹掙，但見四下裏無壹人，便讓他握住了手。令狐沖道：“盈盈，妳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勢將累妳父女失和，我很過意不去。”盈盈微微搖頭，說道：“爹爹若顧念著我，便不該對恒山派下手。不過，我猜想他對妳倒也不是心存惡意。”
　　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是了，妳爹爹擒拿恒山弟子，用意在脅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心中其實很喜歡妳，何況妳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壹傳人。”令狐沖道：“其實我對妳爹爹也是既尊敬又投機，何況他又是我婆婆的爹爹，長了三輩。可是我決不願加盟神教，什麽‘千秋萬載，壹統江湖’，什麽‘文成武德，澤被蒼生’這些肉麻話，我聽了就要作嘔。”盈盈道：“我知道，因此從來沒勸過妳壹句。倘若妳入了神教，將來做了教主，壹天到晚聽這種恭維肉麻話，那就……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個性子很快就變了。”
　　令狐沖道：“可是咱們也不能得罪了妳爹爹。”伸出右手，將她左手也握住了，說道：“盈盈，救出恒山門人之後，我和妳立即拜堂成親，也不必理會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妳退出武林，封劍隱居，從此不問外事，專生兒子。”
　　盈盈初時聽他說得壹本正經，臉上暈紅，不住點頭，直到最後壹句話時，才吃了壹驚，運力壹掙，將他雙手摔開。
　　令狐沖笑道：“做了夫妻，難道不生兒子？”盈盈嗔道：“妳再胡說八道，我三天不跟妳說話。”令狐沖知她說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頭，說道：“好，笑話少說，趕辦正事要緊。咱們得上見性峰去瞧瞧。”
　　兩人展開輕功，徑上見性峰來，見無色庵中已無壹人，眾弟子所居之所也只余空房，衣物零亂，刀劍丟了壹地。幸好地下並無血跡，似未傷人。兩人又到通元谷別院中察看，也不見有人。桌上酒肴雜陳，令狐沖酒癮大發，卻哪敢喝上壹口，說道：“肚子餓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飯。”
　　盈盈撕下令狐沖長衣上的壹塊衣襟，給他包在頭上。令狐沖笑道：“這才像樣，否則大和尚拐帶良家少女，到處亂闖，太也不成體統。”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時分，好容易找到壹家小飯店，這才吃了個飽。
　　
　　兩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徑，提氣疾趕，奔出壹個多時辰，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壹陣陣喝罵之聲，停步聽去，似是桃谷六仙。兩人尋聲趕去，漸漸聽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聲道：“不知這六個寶貝在跟誰爭鬧？”
　　兩人轉過山坳，隱身樹後，只見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圍住了壹人，鬥得甚是激烈。那人倏來倏往，身形快極，唯見壹條灰影在六兄弟間穿插來去，竟然便是儀琳之母、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跟著啪啪聲響，桃根仙和桃實仙哇哇大叫，都給她打中了壹記耳光。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六月債，還得快，我也來剃光她的頭。”手按劍柄，只待桃谷六仙不敵，便躍出報仇。
　　但聽得啪啪之聲密如連珠，六兄弟人人給她打了好幾下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將她撕成四塊。但這婆婆行動快極，如鬼如魅，幾次似乎壹定抓住了，卻總差著數寸，給她避開，順手又是幾記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厲害，只怕使勁稍過，打中壹二人後，便給余人抓住。又鬥壹陣，那婆婆知難以取勝，展開雙掌，劈劈啪啪打了四人四記耳光，突然向後躍出，轉身便奔。她奔馳如電，壹剎那間已在數丈之外，桃谷六仙齊聲大呼，再也追趕不上。
　　令狐沖橫劍而出，喝道：“往哪裏逃？”白光閃動，挺劍指向她咽喉。這壹劍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壹驚，忙縮頭躲過，令狐沖斜劍刺她右肩，那婆婆無可閃避，只得向後急退兩步。令狐沖挺劍逼得她又退了壹步。他長劍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敵？刷刷刷三劍，迫得她連退五步，若要取她性命，這婆婆早壹命嗚呼了。
　　桃谷六仙歡呼聲中，令狐沖長劍劍尖已指往她胸口。桃根仙等四人壹撲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將起來。令狐沖喝道：“別傷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臉上打去。令狐沖喝道：“將她吊起來再說。”桃根仙道：“是，拿繩來，拿繩來。”
　　但六人身邊均無繩索，荒野之間更無找繩索處，桃花仙和桃幹仙四頭尋覓。突然間手中壹松，那婆婆壹掙而脫，在地下壹滾，沖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覺背上微微刺痛，令狐沖笑道：“站著吧！”長劍劍尖輕戳她後心肌膚。那婆婆駭然變色，只得站著不動。
　　桃谷六仙奔將上來，六指齊出，分點了那婆婆肩脅手足的六處穴道。桃幹仙摸著給那婆婆打得腫起了的面頰，伸手便欲打還她耳光。令狐沖心想看在儀琳的面上，不應讓她受毆，說道：“且慢，咱們將她吊了起來再說。”桃谷六仙聽得要將她高高吊起，大為歡喜，當下便去剝樹皮搓繩。
　　令狐沖問起六人和她相鬥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這裏大便，便得興高采烈之際，忽然這婆娘狂奔而來，問道：‘餵，妳們見到壹個小尼姑沒有？’她說話好生無禮，又打斷了咱們大便的興致……”盈盈聽他說得骯臟，皺了眉頭，走了開去。
　　令狐沖笑道：“是啊，這婆娘最不通人情世故。”桃葉仙道：“咱們自然不理她，叫她滾開。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夥兒就這樣打了起來。本來我們自然壹打便贏，只不過屁股上大便還沒抹幹凈，打起來臭哄哄的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妳及時趕到，差些兒還讓她給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們讓她先逃幾步，然後追上，叫她空歡喜壹場。”桃實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無名之將，那定是會捉回來的。”桃根仙道：“這是貓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幾步，再撲上去捉回來。”令狐沖笑道：“壹貓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況六貓捉壹鼠，自是手到擒來。”桃谷六仙聽得令狐沖附和其說，盡皆大喜。說話之間，已用樹皮搓成了繩索，將那婆娘手足反縛了，吊上壹株高樹。
　　令狐沖提起長劍，在那樹上壹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長的壹片，提劍在樹幹上劃了七個大字：“天下第壹醋壇子”。桃根仙問道：“令狐兄弟，這婆娘為什麽是天下第壹醋壇子，她喝醋的本領十分了得麽？我偏不信，咱們放她下來，我就來跟她比劃比劃！”令狐沖笑道：“醋壇子是罵人的話。桃谷六仙英雄無敵，義薄雲天，文才武略，眾望所歸，方證大師自愧不如，左冷禪甘拜下風，豈是這惡婆娘所能其項背？那也不用比劃了。”桃谷六仙咧開了嘴合不攏來，都說：“對，對，對！”
　　令狐沖問道：“妳們到底見到儀琳師妹沒有？”桃枝仙道：“妳問的是恒山派那個美貌小尼姑嗎？小尼姑沒見到，大和尚倒見到兩個。”桃幹仙道：“壹個是小尼姑的爸爸，壹個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沖問道：“在哪裏？”桃葉仙道：“這二人過去了約莫壹個時辰，本來約我們到前面鎮上喝酒。我們說大便完了就去，哪知這惡婆娘前來纏夾不清。”
　　令狐沖心念壹動，道：“好，妳們慢慢來，我先去鎮上。妳們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縛之將，要是去打這惡婆娘的耳光，有損六位大英雄的名頭。”桃谷六仙齊聲稱是。令狐沖當即和盈盈快步而行。
　　盈盈笑道：“妳沒剃光她頭發，總算是瞧在儀琳小師妹的份上，報仇只報三分。”
　　
　　行出十余裏後，到了壹處大鎮甸上，尋到第二家酒樓，便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二人據案而坐。二人壹見令狐沖和盈盈，“啊”的壹聲，跳將起來，不勝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
　　令狐沖問起見到有何異狀。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這麽壹個大醜，沒臉再耽下去，求著太師父急急離開。那通元谷是再也不能去了。”
　　令狐沖心想，原來他們尚不知恒山派弟子被擄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師，我拜托妳辦壹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什麽不行？”令狐沖道：“不過此事十分機密，妳這位徒孫可不能參與其事。”不戒道：“那還不容易？我叫他走得遠遠的，別來礙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沖道：“此去向東南十余裏處，壹株高樹之上，有人給綁了起來，高高吊起……”不戒“啊”的壹聲，神色古怪，身子微微發抖。令狐沖道：“那人是我朋友，請妳勞駕去救他壹救。”不戒道：“那還不容易？妳自己卻怎地不救？”令狐沖道：“不瞞妳說，這是個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壹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妳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壹眼。
　　令狐沖壹笑，說道：“那女人的醋勁兒才大著呢，當年她丈夫向壹位夫人瞧了壹眼，贊了壹句，說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別，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幾年。”不戒越聽眼睛睜得越大，連聲道：“這……這……這……”喘息聲越來越響。令狐沖道：“聽說她丈夫找到這時候，還是沒找到。”
　　正說到這裏，桃谷六仙嘻嘻哈哈地走上樓來。不戒恍若不見，雙手緊緊抓住令狐沖的手臂，道：“當……當真？”令狐沖道：“她跟我說，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因此妳壹放下她，她立刻就跑。這女子身法快極，妳壹眨眼，她就溜得不見了。”不戒道：“我決不眨眼，決不眨眼。”令狐沖道：“我又問她，為什麽不肯跟丈夫相會。她說她丈夫是天下第壹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就再相見，也是枉然。”
　　不戒大叫壹聲，轉身欲奔，令狐沖壹把拉住，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教妳個秘訣，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驚又喜，呆了壹呆，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門，令狐爺爺，令狐祖宗，令狐師父，妳快教我這秘訣，我拜妳為師。”
　　令狐沖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請起。”拉了他起來，在他耳邊低聲道：“妳從樹上放她下來，可別松她綁縛，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壹間店房。妳倒想想，壹個婦道人家，怎麽樣才不會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頭，躊躇道：“這個……這個可不大明白。”令狐沖低聲道：“妳先剝光她衣衫，把衣衫放得遠遠的，再解她穴道，她赤身露體，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計，好計！令狐師父，妳大恩大德……”不等話說完，呼的壹聲，從窗子中跳落街心，飛奔而去。
　　桃根仙道：“咦，這和尚好奇怪，他幹什麽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桃葉仙道：“那他為什麽要向令狐兄弟磕頭，大叫師父？難道年紀這麽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紀大小有甚幹系？莫非三歲小兒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這六人再說下去多半沒好話，向令狐沖壹使眼色，走下樓去。
　　令狐沖道：“六位桃兄，素聞六位酒量如海，天下無敵，妳們慢慢喝，兄弟量淺，少陪了。”桃谷六仙聽他稱贊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幾壇，未免有負雅望，大叫：“先拿六壇酒來！”“妳酒量跟我們自然差得遠了。”“妳們先走吧，等我們喝夠，只怕要等到明天這個時候。”
　　令狐沖只壹句話，便擺脫了六人的糾纏，走到酒樓下。盈盈抿嘴笑道：“妳撮合人家夫妻，功德無量，只不過教他的法兒，未免……未免……”說著臉上壹紅，轉過了頭，令狐沖笑嘻嘻地瞧著她，只不做聲。
　　兩人步出鎮外，走了壹段路，令狐沖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什麽？沒見過麽？”令狐沖笑道：“我是在想，那惡婆娘將我吊在梁上，咱們壹報還壹報，將她吊在樹上。她剃光我頭發，我叫她丈夫剝光她衣衫，那也是壹報還壹報。”盈盈嗤的壹笑，道：“妳小心著，下次再給那惡婆娘見到，妳可有得苦頭吃了。”令狐沖笑道：“我助她夫妻團圓，她多謝我還來不及呢。”說著又向盈盈瞧了幾眼，笑了壹笑，神色古怪。盈盈道：“又笑什麽了？”令狐沖道：“我在想不戒大師夫妻重逢，不知說什麽話。”
　　盈盈道：“那妳怎地老是瞧著我？”忽然之間，明白了令狐沖的用意，這浪子在想不戒大師在客店之中，脫光了他妻子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卻眼睜睜地瞧著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時間紅暈滿頰，揮手便打。
　　令狐沖側身壹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惡婆娘！”
　　正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噓溜溜的壹聲輕響，盈盈認得是本教教眾傳訊的哨聲，左手食指豎起，按在唇上，右手做個手勢，便向哨聲來處奔去。
　　兩人奔出數十丈，只見壹名女子正自西向東快步而來。當地地勢空曠，無處可避。那人見了盈盈，壹怔之下，忙上前行禮，說道：“神教教下天風堂香主桑三娘，拜見聖姑。教主千秋萬載，壹統江湖。”盈盈點了點頭，接著東首走出壹個矮胖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禮，說道：“王誠參見聖姑，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
　　盈盈道：“王長老，妳也在這裏。”王誠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這壹帶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聽到什麽訊息？”桑三娘道：“啟稟聖姑、王長老：今天壹早，屬下在臨風驛見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壹齊前赴華山。”王誠道：“他們果然是去華山！”盈盈問道：“嵩山派人眾，去華山幹什麽？”王誠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訊息，華山派嶽不群做了五嶽派掌門之後，便欲不利於我神教，日來召集五嶽派各派門人弟子，前赴華山。看他的用意，似要向我黑木崖大舉進襲。”
　　盈盈道：“有這等事？”心想：“這王誠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門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卻推得幹幹凈凈。只是那桑三娘的話，似非捏造，看來中間另有別情。”說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掌門，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
　　王誠道：“屬下查得泰山、衡山兩派的門人，已陸續前往華山，只恒山派未有動靜。向左使昨天傳來號令，說道鮑大楚長老率同下屬，已進恒山別院查察動靜，命屬下就近與之聯絡。屬下正在等候鮑長老的訊息。”
　　盈盈和令狐沖對望壹眼，均想：“鮑大楚混入恒山別院多半屬實。這王誠卻並未隱瞞，難道他向我們吐露的是實情？”
　　王誠向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小人奉命行事，請令狐掌門恕罪則個。”令狐沖抱拳還禮，說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滿面通紅，“啊”的壹聲，卻也不否認。令狐沖續道：“王長老是奉我嶽父之命，我們做小輩的自當擔代。”王誠和桑三娘滿面堆歡，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轉身走開。王誠道：“向左使壹再叮囑鮑長老和在下，不可對恒山門人無禮，只能打探訊息，決計不得動粗，屬下自當凜遵。”
　　突然他身後有個女子聲音笑道：“令狐公子劍法天下無雙，向左使叫妳們不可動武，那是為妳們好。”令狐沖壹擡頭，只見樹叢中走出壹個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笑道：“小妹子，妳好。”藍鳳凰向令狐沖道：“大哥，妳也好。”轉頭向王誠道：“妳向我拱手便拱手，卻為什麽要皺起了眉頭？”
　　王誠道：“不敢。”他知道這女子周身毒物，極不好惹，搶前幾步向盈盈道：“此間如何行事，請聖姑示下。”盈盈道：“妳們照著教主令旨辦理便了。”王誠躬身道：“是。”與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禮道別。
　　藍鳳凰待他二人去遠，說道：“恒山派的尼姑們都給人拿去了，妳們還不去救？”令狐沖道：“我們正從恒山追趕來，壹路上卻沒見到蹤跡。”藍鳳凰道：“這不是去華山的路，妳們走錯了路啦。”令狐沖道：“去華山？她們是給擒去了華山？妳瞧見了？”
　　藍鳳凰道：“昨兒早在恒山別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說破，見別人紛紛倒下，也就假裝給迷藥迷倒。”令狐沖笑道：“向五仙教藍教主使迷藥，那不是自討苦吃嗎？”藍鳳凰嫣然壹笑，道：“這些王八蛋當真不識好歹。”令狐沖道：“妳不還敬他們幾口毒藥？”藍鳳凰道：“那還有客氣的？有兩個王八蛋還道我真的暈倒了，過來想動手動腳，當場便給我毒死了。余人嚇得再也不敢過來，說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劇毒。”說著格格而笑。
　　令狐沖道：“後來怎樣？”藍鳳凰道：“我想瞧他們搗什麽鬼，就壹直假裝昏迷不醒。後來這批王八蛋從見性峰上擄了許多小尼姑下來，領頭的卻是妳的師父嶽先生。大哥，我瞧妳這個師父很不成樣子，妳是恒山派的掌門，他卻率領手下，將妳的徒子徒孫、老尼姑小尼姑，壹古腦兒都捉了去，豈不是存心拆妳的臺？”
　　令狐沖默然。藍鳳凰道：“我瞧著氣不過，當場便想毒死了他。後來想想，不知妳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壹時。”令狐沖道：“妳顧著我的情面，可多謝妳啦。”藍鳳凰道：“那也沒什麽。我聽他們說，乘著妳不在恒山，快快動身，免得給妳回山時撞到。又有人說，這次不巧得很，妳不在山上，否則壹起捉了去，豈不少了後患？哼哼！”令狐沖道：“有妳小妹子在場，他們想要拿我，可沒這麽容易。”
　　藍鳳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們運氣好，倘若他們膽敢動妳壹根寒毛，我少說也毒死他們壹百人。”轉頭向盈盈道：“任大小姐，妳別喝醋。我只當他親兄弟壹般。”盈盈臉上壹紅，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妳，說妳待他真好。”藍鳳凰大喜，道：“那好極啦！我還怕他在妳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
　　盈盈問道：“妳假裝昏迷，怎地又走了出來？”藍鳳凰道：“他們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來碰我。有人說不如壹刀將我殺了，又說放暗器射我幾下，可是口中說得起勁，誰也不敢動手，壹窩蜂地便走了。我跟了他們壹程，見他們確是去華山，便出來到處找尋大哥，要告知妳們這訊息。”令狐沖道：“這可真多謝妳啦，否則我們趕去黑木崖，撲了個空，待得回頭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經吃了大虧啦。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華山。”
　　三人當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趕，但壹路之上竟沒見到半點線索。令狐沖和盈盈都心下嘀咕，均想：“壹行數百之眾，壹路行來，定然有人瞧見，飯鋪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跡，難道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
　　第三日上，在壹家小飯鋪中見到了四名衡山派門人。令狐沖這時已改了裝扮，這四人並未認出。令狐沖等暗中跟著細聽他們說話，果然是去華山的。瞧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銀珍寶，等候他們去拾取壹般。聽其中壹人道：“幸好黃師兄夠交情，傳來訊息，又虧得咱們在山西，就近趕去，只怕還來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師兄弟們，這次可錯過良機了。”另壹人道：“咱們還是越早趕到越好。這種事情時時刻刻都有變化。”
　　令狐沖想要知道他們這麽性急趕去華山，到底有何圖謀，但這四人始終壹句也不提及。藍鳳凰問道：“要不要將他們毒倒了，拷問壹番？”令狐沖想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門人，說道：“咱們盡快趕上華山，壹看便知，卻不須打草驚蛇。”
　　數日後三人到了華山腳下，已是黃昏。令狐沖自幼在華山長大，於周遭地勢自是極熟，說道：“咱們從後山小徑上山，不會遇到人。”華山之險，五嶽中為最，後山小徑更是陡極的峻壁，壹大半竟無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強，險峰峭壁，壹般地攀援而上，饒是如此，到得華山絕頂卻也是四更時分了。
　　令狐沖帶著二人徑往正氣堂，只見黑沈沈壹片，並無燈火，伏在窗下傾聽，亦無聲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處查看，屋中竟似無人。令狐沖推窗進去，晃火折壹看，房中空蕩蕩的，桌上地下都積了灰塵，連查數房都是如此，顯然華山群弟子並未回山。
　　藍鳳凰大不是味兒，說道：“難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當？他們說是要來華山，卻去了別處？”令狐沖驚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撲了個空，其後卻叠遇兇險，難道嶽不群這番又施故伎？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縱然被圍，脫身也是極易，就怕他們將恒山弟子囚在極隱僻之處，這幾日壹耽擱，再也找不到了。
　　三人凝神傾聽，唯聞松濤之聲，滿山靜得出奇。藍鳳凰道：“咱們分頭找找，壹個時辰之後，再在這裏相會。”令狐沖道：“好！”他想藍鳳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極，沒人能傷害得了她，但還是叮囑壹句：“旁人妳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師父，他出劍奇快，須得小心！”藍鳳凰見他說得懇切，昏黃燈火之下，情致殷殷，關心之意見於顏色，不由得心中感動，道：“大哥，我理會得。”推門而出。
　　令狐沖帶著盈盈，又到各處去查察壹遍，連天琴峽嶽不群夫婦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終不見壹人。令狐沖道：“這事當真蹊蹺，往日我們華山派師徒全體下山，這裏也總留下看門掃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壹人也無？”
　　最後來到嶽靈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峽之側，和嶽不群夫婦的住所相隔不遠。令狐沖來到門前，想起昔時常到這裏來接小師妹出外遊玩，或同去打拳練劍，今日卻再也無可得見了，不禁熱淚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門，板門閂著，壹時猶豫不定。盈盈從窗子中躍進，拔下門閂，將門開了。
　　兩人走進室內，點亮桌上蠟燭，只見床上、桌上都積滿了灰塵，房中四壁蕭然，連女兒家梳妝鏡奩之物也無。令狐沖心想：“小師妹與林師弟成婚後，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這裏住，日常用物都帶過去了。”隨手拉開抽屜，見都是些小竹籠、石彈子、布玩偶、小木馬等等玩物，每壹樣物事，不是令狐沖給她做的，便是當年兩人壹起玩過的，難為她盡數整整齊齊地收在這裏。令狐沖心頭壹痛，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撲簌簌地直掉下來。
　　盈盈悄沒聲地走到室外，慢慢帶上了房門。
　　
　　令狐沖在嶽靈珊室中留戀良久，終於狠起心腸，吹滅燭火，走出屋來。
　　盈盈道：“沖哥，這華山之上，有壹處地方和妳大有幹系，妳帶我去瞧瞧。”令狐沖道：“嗯，妳說的是思過崖。好，咱們去看看。”微微出神，說道：“卻不知風太師叔是不是仍在那邊？”當下在前帶路，徑赴思過崖。這地方令狐沖走得熟了，雖路程不近，但兩人走得甚快，不多時便到了。
　　上得崖來，令狐沖道：“我在這山洞……”忽聽得錚錚兩響，洞中傳出兵刃相交之聲。兩人都吃了壹驚，快步奔近，跟著聽得有人大叫壹聲，顯是受了傷。令狐沖拔出長劍，當先搶過，只見原先封住的後洞洞口已然打開，透出火光。
　　令狐沖和盈盈縱身走進後洞，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但見洞中點著數十根火把，少說也有二百來人，都在凝神觀看石壁上所刻劍招和武功家數。人人專心致誌，竟沒半點聲息。令狐沖和盈盈聽得慘呼之時，料想進洞之後，眼前若非漆黑壹團，那麽定是血肉橫飛的慘烈搏鬥，豈知洞內火把照映如同白晝，竟站滿了人。後洞地勢頗寬，雖站著二百余人，仍不見擠迫，但這許多人鴉雀無聲，有如僵斃了壹般，陡然見到這等詭異情景，不免大吃壹驚。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沖左肩相並。令狐沖轉過頭來，見她臉色雪白，眼中略有懼意，便伸出左手，輕輕摟住她腰。只見這些人衣飾各別，壹凝神間，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門人弟子。其中有些是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須蒼蒼的老者，顯然這三派中許多名宿前輩也已在場，華山和恒山兩派的門人卻不見在內。
　　三派人士分別聚觀，各不混雜，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招，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的劍招。令狐沖登時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說道得到訊息趕來華山，當真運氣極好，原來是得悉華山後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得有機會觀看。壹凝神間，只見衡山派人群中壹人白發蕭然，呆呆地望著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沖壹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見。
　　忽聽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厲聲喝道：“妳不是嵩山弟子，幹嗎來瞧這圖形？”說話的是個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他向著壹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手中長劍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幾時瞧這圖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妳還想賴？妳是什麽門派的？妳要偷學嵩山劍法那也罷了，幹嗎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他這麽壹呼喝，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轉過身來，圍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
　　那中年人道：“我於貴派劍法壹竅不通，看了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妳細看對付嵩山派劍法的招數，便不懷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劍柄，說道：“五嶽派掌門嶽先生盛情高誼，邀我們來觀摩石壁劍法，可沒限定哪些招數準看，哪些不準看。”嵩山派那老者道：“妳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妳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歸壹，此刻只有五嶽派，哪裏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歸壹，嶽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此言壹出，那老者登時語塞。壹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推去，喝道：“妳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壹個踉蹌跌開。
　　便在此時，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妳是誰？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飾，混在這裏偷看泰山劍法。”只見壹名身穿泰山派服飾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門邊閃出壹人，喝道：“站住了，什麽人在此搗亂？”那少年挺劍刺出，跟著疾沖而前。攔門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壹步。攔門者右手如風，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長劍在外，難以招架，只得又退了壹步。攔門者右腿橫掃，那少年縱起閃避，砰的壹聲，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後面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子，將他擒住。
　　那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了那中年人，長劍霍霍急攻。那中年人出手淩厲，但劍法不屬五嶽劍派，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這家夥不是五嶽劍派的，是混進來的奸細。”兩起打鬥壹生，寂靜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
　　令狐沖心想：“我師父招呼這些人來此，未必有什麽善意。我去告知莫師伯，請他率領門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劍招，出洞之後讓我告知他便了。”輕聲對盈盈說了，便挨著石壁，在陰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數丈，忽聽得轟隆隆壹聲大響，猶如山崩地裂壹般。
　　
　　眾人驚呼聲中，令狐沖急忙轉身，只見洞口泥沙紛落，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但眾人亂走狂竄，刀劍急舞，洞中塵土飛揚，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他從人叢中擠了過去，閃身避開幾次橫裏砍來的刀劍，搶到洞口，不由得叫壹聲苦，只見壹塊數萬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將洞門牢牢堵死，倉皇壹瞥之下，似無出入的孔隙。
　　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壹聲，卻好像是在山洞深處，但二百余人大叫大嚷，沒法聽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裏面？”壹轉念間，立時省悟：“是了，大石掉下之時，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掛念著我。我沖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卻沖進洞來找我。”轉身又回進洞來。
　　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當大石掉下之時，眾人壹亂，有的隨手將火把丟開，有的失手落地，已熄滅了大半，滿洞塵土，望出去惟見黃濛濛壹片。只聽眾人駭聲驚叫：“洞口給堵死了！洞口給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嶽不群這奸賊的陰謀！”另有人道：“正是，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
　　數十人同時伸手去推大石。這大石便如壹座小山相似，雖數十人壹齊使力，卻哪裏推得動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從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節，二十余人妳推我擁，擠在地道口邊。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只容壹人進入，二十余人擠在壹起，如何走得進去？這壹亂，火把又熄滅了十余根。
　　人群中兩名大漢用力擠開旁人，沖向地道口，並肩而前。地道口甚窄，兩人砰的壹撞，誰也沒法進去。右首那人左手揮處，左首大漢壹聲慘呼，胸口已為壹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便鉆入了地道。余人妳推我擠，都想跟入。
　　令狐沖不見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長老個個武功奇高，卻中了暗算，葬身於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脫此難？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的，他才智過人，那可兇險得緊。”
　　眼見眾人在地道口推擁廝打，驚怖焦躁之下，突動殺機：“這些家夥礙手礙腳，須得將他們壹個個都殺了，我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挺起長劍，便欲揮劍殺人，只見壹個少年蹲在地下，雙手亂抓頭發，全身發抖，臉如土色，顯是害怕之極，令狐沖頓生憐憫，尋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難友，該當同舟共濟才是，怎可殺他泄憤？”長劍本已提起，當下又斜斜地橫在胸前。
　　只聽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縱聲大叫：“快進去！”“怎麽不動了？”“爬不進去嗎？”“拖他出來！”那爬進地道的大漢雙足在外，似乎裏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卻也不肯退出。兩個人俯身分執那大漢雙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拉出來的竟是壹具無頭屍體，頸口鮮血直冒，這大漢的首級竟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
　　便在此時，令狐沖見到山洞角落中有壹個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將過去，只跨出兩步，七八人急沖過來，阻住了去路。這時洞中已然亂極，諸人都如失卻了理性，沒頭蒼蠅般瞎竄，有的揮劍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
　　令狐沖擠出了幾步，雙足突然給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擊壹拳，那人大聲慘叫，卻死不放手。令狐沖喝道：“妳再不放手，我殺妳了。”突然間小腿上壹痛，竟給那人張口咬住。令狐沖又驚又怒，眼見眾人皆如瘋了壹般，山洞中火把越來越少，只有兩根尚自點燃，卻已掉在地下，無人執拾。他大聲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壹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擡起腳來，踏熄了壹根火把。令狐沖提起長劍，將咬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突然間眼前壹黑，什麽也看不見了，原來最後壹枝火把也已熄滅。
　　火把壹熄，洞中諸人霎時間鴉雀無聲，均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但只過得片刻，狂呼叫罵之聲又即大作。
　　令狐沖心道：“今日局面已有死無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壹起。”念及此節，心下不懼反喜，對準了盈盈的所在，摸將過去。走出數步，斜刺裏忽然有人奔將過來，猛力和他壹撞。
　　這人內力既高，這壹撞之勢又十分淩厲。令狐沖給他撞得跌出兩步，轉了半個圈子，急忙轉身，又向盈盈所坐處慢慢走去，耳中所聞，盡是呼喝哭叫，數十柄刀劍揮舞碰撞。眾人身處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瘋，人人危懼，便均舞動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極高之人，原可鎮靜應變，但旁人兵刃亂揮，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黑暗中又無可閃避，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更無他法。但聽得兵刃碰撞、慘呼大叫之聲不絕，跟著有人呻吟咒罵，自是發自傷者之口。
　　令狐沖耳聽得周圍都是兵刃劈風之聲，他劍法再高，也無法可施，每壹瞬間都會讓不知從哪裏砍來的刀劍所傷。他心念壹動，立即揮動長劍，護住上盤，壹步壹步地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不少危險，適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這般摸將過去，當可和她會合。從他站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只數丈，可是刀如林，劍如雨，當真是寸寸兇險，步步驚魂。
　　令狐沖心想：“要是死在壹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現下情勢，卻是隨時隨刻都會莫名其妙地嗚呼哀哉，殺死我的，說不定只是個會些粗淺武功的笨蛋。縱然獨孤大俠復生，遇上這等情景，只怕也壹籌莫展了。”壹想到獨孤求敗，心中陡地壹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地殺死，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地殺死。多殺壹人，我給人殺死的機會便少了壹分。”長劍壹抖，使出“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向前後左右點出。劍式壹使開，便聽得周圍幾人慘叫倒地，跟著感到長劍又刺入壹人身子，忽聽得“啊”的壹聲輕呼，是個女子聲音。令狐沖大吃壹驚，手壹軟，長劍險些跌出，心中怦怦亂跳：“莫非是盈盈，難道我殺了盈盈！”縱聲大叫：“盈盈，盈盈，是妳嗎？”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本來盈盈的聲音他聽得極熟，這聲輕呼是不是她所發，本來極易分辨，但山洞中雜聲齊作，這女子這壹聲呼叫又是甚輕，他關心過切，腦子亂了，只覺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幾聲，仍不聞答應，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間飛來壹腳，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沖向前直飛，身在半空之時，左腿上壹痛，給人打了壹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護頭，砰的壹聲，手臂連頭壹齊撞上山壁，落了下來，只覺頭上、臂上、腿上、臀上，無處不痛，全身骨節似欲散開壹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兩聲“盈盈”，自己聽得聲音嘶啞，好似哭泣壹般。他心下氣苦，大叫：“我殺了盈盈，我殺了盈盈！”揮動長劍，上前連殺數人。
　　喧鬧聲中，忽聽得錚錚兩聲響，正是瑤琴之音。這兩聲琴音雖輕，但聽在令狐沖耳裏，直如霹靂壹般驚心動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時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隨即想到，琴音來處相距甚遠，這十余丈路走將過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萬裏還兇險百倍，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委實難上加難。這琴音當然發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如兩人不能手挽手地齊死，在九泉之下將飲恨無窮了。
　　他退回兩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這所在安全得多。”忽覺風聲勁急，有人揮舞兵刃，疾沖過來。令狐沖挺劍刺出，但長劍甫動，立知不妥。
　　“獨狐九劍”的要旨，在於壹眼見到對方招式中的破綻，便即乘虛而入，後發先至，壹招制勝，但在這漆黑壹團的山洞之中，連敵人也見不到，何況他的招式，更何況他招式中的破綻？處此情景，“獨孤九劍”便全無用處。令狐沖長劍只遞出壹尺，急忙向左閃避，只聽得喀喇聲響，跟著砰的壹聲，又是“啊”的壹聲慘叫，推想起來，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折斷的兵刃卻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沖耳聽得那人更無聲息，料想已死，尋思：“在黑暗之中，我劍術雖高，亦與庸手無異，只好暫且忍耐，俟機再和盈盈相聚。”但聽得兵刃舞動聲和呼喊聲已弱了不少，自是在這片刻間已有多人傷亡。他長劍急速在身前揮動，組成壹道劍網，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瑤琴聲時斷時續，然只是壹個個單音，不成曲調，令狐沖又擔心起來：“莫非盈盈受了傷？又不然彈琴的並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別人又怎會有琴？”
　　過得良久，呼喝聲漸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罵，偶爾有兵刃相交吆喝之聲，均是發自山洞靠壁之處。令狐沖心道：“剩下來沒死的，都已靠壁而立。這些人必是武功較高、心思較細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妳在哪裏？”對面琴聲錚錚數響，似是回答。
　　令狐沖飛身而前，左足落地時只覺足底壹軟，踏在壹人身上，跟著風聲勁急，地下壹柄兵刃撩將上來，總算他內力奇厚，雖見不到對方兵刃來勢，卻也能及時察覺，左足使勁，倒躍退回石壁，尋思：“地下躺滿了人，有的受傷未死，可走不過去。”
　　但聽得風聲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這壹刻時光中，又有幾人或死或傷。忽聽得壹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眾位朋友，咱們中了嶽不群的奸計，身陷絕地，該當同心協力，以求脫險，不可亂揮兵器，自相殘殺。”許多人齊聲應道：“正是，正是！”令狐沖聽這聲音，似有六七十人。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動，壹來本就較為鎮靜，二來壹時暫無性命之憂，便能冷靜下來想上壹想。
　　那老者道：“貧道是泰山派玉鐘子，請各位收起刀劍。大夥兒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別人，也決不可出手傷人。眾位朋友，能答應嗎？”眾人轟然說道：“正該如此。”便聽得兵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有幾人還在舞動刀劍的，隔了壹會，也都先後住手。
　　玉鐘子道：“再請大家發個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傷人，那便葬身於此，再也不能重見天日。貧道泰山玉鐘子，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這位玉鐘子道長極有見識。大夥同心協力，或者尚能脫險，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非同歸於盡不可。”玉鐘子道：“很好！請各位自報姓名。”當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卻沒聽到莫大先生報名說話。
　　眾人說了後，令狐沖道：“在下恒山派令狐沖。”群豪“哦”的壹聲，都道：“恒山掌門令狐大俠在此，那好極了。”言語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沖心想：“我是糟極了，有什麽好極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強，有他在壹起，便多了幾分脫險之望。
　　玉鐘子道：“請問令狐掌門，貴派何以只掌門孤身壹人來？”這人老謀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於眾人。令狐沖出身於華山，是嶽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於這山洞絕地的，華山與恒山兩派數百弟子中，只有他壹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沖道：“在下另有壹個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壹個“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獨生愛女，正邪雙方，自來勢同水火，不可在這事上另生枝節。”當即住口。
　　玉鐘子道：“哪幾位身邊有火折的，先將火把點燃起來。”眾人大聲歡呼：“是極，是極！”“大家都糊塗了，怎地不早想到？”“快點火把！”其實適才這壹番大混亂中，人人只求自保，哪有余暇去點火把？只須火光壹現，立時便給旁人殺了。
　　但聽得噠噠數響，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數點火星爆了出來，黑暗中特別顯得明亮，紙媒壹點燃，山洞中又是壹陣歡呼。令狐沖壹瞥之間，只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身上臉上大都濺滿鮮血，有的手中握著刀劍，兀自在身前緩緩揮動，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雖聽大家發了毒誓，卻信不過旁人。令狐沖邁步向對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尋盈盈。
　　突然之間，人叢中有人大喝壹聲：“動手！”七八人手揮長劍，從地道口殺了出來。群豪大叫：“什麽人？”紛紛抽出兵刃抵禦，幾個回合之間，點燃了的火折又已熄滅。
　　令狐沖壹個箭步，躍向對面石壁，只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擋，只得往地下壹撲，當的壹聲響，壹柄單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殺我，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當下伏地不動，那人虛砍了幾刀，也就住手。
　　只聽有人叫道：“將壹眾狗崽子們盡數殺了，壹個活口也別留下！”十余人齊聲答應。跟著六七人叫了起來：“是左冷禪！左冷禪！”又有人叫道：“師父，弟子在這裏！”
　　令狐沖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左冷禪，心想：“怎麽他在這裏？這陷阱原來是這老賊布置的，並不是我師父。”嶽不群雖數次意欲殺他，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子的親情，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無法泯滅，壹想到這個大奸謀的主持人並非嶽不群，便不自禁地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禪手下，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聽左冷禪陰森森地道：“虧妳們還有臉叫我師父？沒稟明我，便擅自到華山來，欺師叛門，我門下豈容得妳們這些惡徒？”壹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師父，弟子得到訊息，華山思過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劍招，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後再來，往返費時，石壁上劍招已為旁人毀去，是以忙不叠地趕來，看了劍法之後，自然立即回山，將劍招稟告師父。”
　　左冷禪道：“妳欺我雙目失明，早已不將我瞧在眼內，學到精妙劍法之後，還會認我是師父嗎？嶽不群要妳們立誓效忠於他，才讓妳們入洞來觀看劍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該死，但也只壹時的權宜之計。咱們五嶽劍派合而為壹，他是掌門人，聽他號令，也……也是應當的。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將我們都困在這裏。”又壹人道：“師父，請妳老人家領我們脫困，大家去找嶽不群這奸賊算賬。”
　　左冷禪哼了壹聲，說道：“妳打的好如意算盤。”他頓了壹頓，又道：“令狐沖，妳也到了這裏，卻是來幹什麽了？”令狐沖道：“這是我的故居，我要來便來！閣下卻來幹什麽了？”左冷禪冷冷地道：“死到臨頭，對長輩還這般無禮。”令狐沖道：“妳暗使陰謀，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誅之，還算是我長輩？”左冷禪道：“平之，妳去將他宰了！”
　　黑暗中有人應道：“是！”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中暗驚：“原來林平之也在這裏。他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的，這些日子來，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以耳代目，聽風辨器之術自練得極精。在黑暗之中，形勢倒轉，變成了我是瞎子，他們反不是瞎子，卻如何是他們之敵？”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
　　只聽林平之道：“令狐沖，妳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今日卻要死在我手裏，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壹步步走將過來。適才令狐沖和左冷禪對答，站立之處，已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山洞中壹片寂靜，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他每跨出壹步，令狐沖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壹步。
　　突然有人叫道：“且慢！這令狐沖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從此不見天日，讓我來殺這惡賊。”十余人隨聲附和，壹齊快步走來。
　　令狐沖心頭壹震，知是那天夜間在破廟外為自己刺瞎的壹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參與五派歸壹之時，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為高明，壹個林平之已抵禦不了，再加上這壹十五人，更加不是對手了。耳聽得腳步聲響，他悄悄向左首滑開幾步，但聽得嗒嗒嗒數響，幾柄長劍刺在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上。幸好這十余人同時進攻，步聲雜沓，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誰也不知他已移向何處。
　　令狐沖俯下身來，在地下摸到壹柄長劍，擲了出去，嗆啷壹聲響，撞上石壁。十余名瞎子沖過去，兵刃聲響起，和人鬥了起來。只聽得呼叫之聲不絕，片刻間有六七人中刃斃命，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見物，就絕非這群瞎子的對手。
　　令狐沖乘著呼聲大作，更向左滑行數步，摸到石壁上無人，悄悄蹲下，尋思：“左冷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群瞎子到來，自是要仗著黑暗無光之便，將我等壹批人盡數殲滅。只是他怎知此處有這樣壹個山洞？”壹轉念間，便已恍然：“是了！當日小師妹在封禪臺側，以此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打敗泰山、衡山兩派高手，在左冷禪面前施展嵩山劍法，以恒山劍法與我比劍。她既來過這裏，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師妹，心頭壹陣酸痛。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令狐沖，妳不敢現身，縮頭縮尾，算什麽好漢？”令狐沖怒氣上沖，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決個死戰，但立時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我沒找到盈盈，決不能這般輕易就死。”又想：“我曾答應小師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沖出去和他搏鬥，給他殺了固不值得，將他殺了也是不對。”
　　左冷禪喝道：“將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細盡數殺了，諒那令狐沖也無處可躲！”
　　頃刻之間，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做。
　　令狐沖蹲在地下，壹時倒無人向他攻擊。他側耳傾聽盈盈的聲音，尋思：“盈盈聰明心細，遠勝於我，此刻危機四伏，自然不會再發琴音，只盼適才這壹劍不是刺中她才好。”只聽得群豪與眾瞎子鬥得甚烈，壹面惡鬥，壹面喝罵，時聞“滾妳奶奶的”之聲。
　　這“滾妳奶奶的”五字聽來甚為刺耳，通常罵人，總是說“去妳媽的”，或“操妳奶奶的”，有時也有人罵“滾妳媽的王八蛋”，卻絕少有人罵“滾妳奶奶的”，尋思：“難道這是哪壹省特別的罵人土語？”再聽片刻，發覺這“滾妳奶奶的”五字往往是兩人同罵，而這五字壹出口，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若是壹人喝罵，那便打鬥不休。他壹想之下，便即明白：“原來那是眾瞎子辨別同道的暗語。”黑暗中亂砍亂殺，難分友敵，眾瞎子定是事先約好，出招時先罵壹句“滾妳奶奶的”。兩人齊罵，便是同伴，否則便可殺戮。這五字向來沒人使用，不知暗語的敵人決不會以此罵人。
　　他壹想明此點，當即站起身來，持劍當胸，但聽得“滾妳奶奶的”之聲越來越多，兵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顯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給殺戮殆盡。令狐沖壹直沒聽到盈盈的聲音，既擔心她先前給自己殺了，又欣幸沒遭到眾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華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劍招，趕來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過來不及先行稟告，左冷禪便將他們趕盡殺絕，未免太過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沒法壹壹分辨，索性連他門下只犯了這壹點兒小過的弟子也都殺了。”
　　又過片刻，打鬥聲已然止歇。左冷禪道：“大夥兒在洞中交叉來去，砍殺壹陣。”
　　眾瞎子答應了，但聽得劍聲呼呼，此來彼往。有兩柄劍砍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舉劍架開，沙啞著嗓子罵了兩聲“滾妳奶奶的”，居然沒人察覺。約莫過了壹盞茶時分，除了眾瞎子的叫罵聲與金刃劈空聲外，更沒別的聲息。令狐沖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只想大叫：“盈盈，盈盈，妳在哪裏？”
　　左冷禪喝道：“住手！”眾瞎子收劍而立。左冷禪哈哈大笑，說道：“壹眾叛徒，都已清除，這些人好不要臉，為了想學劍招，居然向嶽不群這惡賊立誓效忠。令狐沖這小賊，自然也已命喪劍底了！哈哈！哈哈！令狐沖，令狐沖，妳死了沒有？”
　　令狐沖屏息不語。
　　左冷禪道：“平之，今日終於除了妳平生最討厭之人，那可誌得意滿了吧？”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機妙算，巧計安排。”令狐沖心道：“他和左冷禪兄弟相稱。左冷禪為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對他可客氣得很啊。”左冷禪道：“若不是妳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咱們難以手刃大仇。”
　　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亂之中，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沖這小賊。”令狐沖心想：“我從來沒得罪過妳，何以妳對我如此憎恨？”左冷禪低聲道：“不論是誰殺他，都是壹樣。咱們快些出去。料想嶽不群這當兒正守在山洞外，乘著天色未明，咱們壹擁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
　　只聽得腳步聲響，壹行人進了地道，腳步聲漸漸遠去，過得壹會，便無聲息了。
　　
　　令狐沖低聲道：“盈盈，妳在哪裏？”語音中帶著哭泣。忽聽得頭頂有人低聲道：“我在這裏，別做聲！”令狐沖喜極，雙足壹軟，坐倒在地。
　　當眾瞎子揮劍亂砍之時，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躲在高處，讓兵刃砍刺不到，原是壹個極淺顯的道理，但眾人面臨生死關頭，神智壹亂，竟然計不及此。
　　盈盈縱身躍下，令狐沖搶將上去，擲下長劍，將她摟在懷裏。兩人都喜極而泣。令狐沖輕吻她嘴唇，低聲道：“剛才可真嚇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輕輕地道：“妳罵人‘滾妳奶奶的’，我卻聽得出是妳聲音。”令狐沖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妳真壹點也沒受傷嗎？”盈盈道：“沒有。”令狐沖道：“先前我聽著琴聲，倒不怎麽擔心。但後來想到我曾刺中了壹個女子，而琴聲又斷斷續續，不成腔調，似乎妳受了重傷，到後來更壹點聲息也沒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盈盈微笑道：“我早躍到了上面，生怕給人察覺，又不能出聲招呼妳，只好投擲壹枚枚銅錢，擊打那留在地下的瑤琴，盼妳省悟。”令狐沖籲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我竟始終想不到，該打，該打！”拿起她的手來，輕擊自己面頰，笑道：“妳嫁了這樣壹個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黴。我壹直奇怪，倘若是妳撥弄瑤琴，怎麽會不彈壹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讓他摟抱著，說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銅錢擊打瑤琴，彈出曲調，那變成仙人了。”令狐沖笑道：“妳本來就是仙人。”盈盈聽他語含調笑，身子壹掙，便欲脫開他懷抱，令狐沖緊緊抱住了她不放，問道：“後來怎地不發錢鏢彈琴了？”盈盈笑道：“我窮得要命，身邊沒多少錢，投得幾次，就沒錢了。”令狐沖嘆道：“可惜這山洞中既沒錢莊，又沒當鋪，任大小姐沒錢使，竟無處挪借。”盈盈又是壹笑，道：“後來我連頭上金釵、耳上珠環都發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動手殺人，他們耳音極靈，我就不敢再投擲什麽了。”
　　突然之間，地道口有人陰森森地壹聲冷笑。
　　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啊”的壹聲驚呼，令狐沖左手環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長劍，喝道：“什麽人？”只聽壹人冷冷地道：“令狐大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但聽得地道中腳步聲響，顯是壹群瞎子去而復回。
　　令狐沖暗罵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禪老奸巨滑，怎能說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竊聽山洞內動靜。自己若是孤身壹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時候再謀脫身，但和盈盈相互關懷太切，劫後重逢，喜極忘形，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並未遠去，而是暗伺於外。
　　盈盈伸手在令狐沖腋下壹提，低聲道：“上去！”兩人同時躍起。盈盈先前曾在壹塊凸出的巖石上歇足，知道凸巖的所在，黑暗中候準了勁道，穩穩落上。令狐沖卻踏了個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去。這凸巖只不過三四尺見方，兩人擠在壹起，不易站穩。令狐沖心想：“盈盈見機好快，咱二人居高臨下，便不易為眾瞎子所圍攻。”
　　只聽左冷禪道：“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禪道：“令狐沖，妳在上面躲壹輩子嗎？”
　　令狐沖不答，心想我壹出聲，便讓妳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他右手持劍，左手環抱著盈盈的纖腰。盈盈左手握著短劍，右手伸過來也抱住了他腰。兩人心下大慰，均覺既能同在壹起，就算立時死了，亦無所憾。
　　左冷禪喝道：“妳們的眼珠是誰刺瞎的，難道忘了嗎？”十余名瞎子齊聲大吼，躍起來揮劍亂刺。令狐沖和盈盈壹聲不響，眾瞎子都刺了個空，待得第二次躍起，壹名瞎子已撲到凸巖數尺之外。令狐沖聽得他躍起的風聲，壹劍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壹聲，摔下地來。這麽壹來，眾人已知他二人處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時躍起，揮劍刺出。令狐沖和盈盈雖瞧不見眾瞎子身形，但凸巖離地二丈有余，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極易辨別，兩人各出壹劍，又刺死了二人。眾瞎子仰頭叫罵，壹時不敢再上來攻擊。僵持片刻，突然風聲勁急，兩人分從左右躍起，令狐沖和盈盈出劍擋刺，錚錚兩聲，四劍空中相交。令狐沖右臂壹酸，長劍險些脫手，知道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盈盈“啊”的壹聲，肩頭中劍，身子壹晃。令狐沖左臂忙運力拉住她。那兩人二次躍起，又再攻來。
　　令狐沖長劍刺向攻擊盈盈的那人，雙劍壹交，那人長劍變招快極，順著劍鋒直削下來。令狐沖知對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擋架，百忙中頭壹低，俯身讓過，只覺冷風颯然，林平之壹劍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憑著壹躍之勢竟連變三招，這辟邪劍法實是淩厲無倫。
　　令狐沖生怕他傷到盈盈，摟著她躍下，背靠石壁，揮劍亂舞。猛聽得左冷禪壹聲長笑，挺劍而進，當的壹聲響，又是長劍相交。令狐沖身子壹震，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傳來，不由得機伶伶地打個冷戰，驀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禪的內力，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險些兒反將任我行凍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當，急忙運力外送，只覺對方壹股大力回擊，不由自主地手指壹松，長劍脫手飛出。
　　令狐沖壹身本領，全在壹柄長劍，當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滿地都是兵器，隨便拾起壹柄刀劍，都可擋得壹時，自己和盈盈在這山洞中變成了瞎子，受這十幾名瞎而不瞎之人圍攻，原無幸存之理，但無論如何，總是不甘任由宰割。他壹摸之下，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冷冰冰的又濕又粘，忙摟著盈盈退了兩步，錚錚兩聲，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刺來的兩劍，跟著呼的壹響，盈盈手中短劍又給擊飛。
　　令狐沖大急，俯身又是壹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哪容細思，只覺勁風撲面，有劍削來，當即舉棍壹擋，嗒的壹聲響，那短棍給敵劍削去了壹截。
　　令狐沖低頭讓過長劍，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這幾星光芒極是微弱，但在這黑漆壹團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際現出壹顆明星，敵人身形劍光隱約可辨。
　　令狐沖和盈盈同聲歡呼，眼見左冷禪又挺劍刺到，令狐沖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的破綻所在。不料左冷禪眼睛雖瞎，應變仍是奇速，壹個“鯉躍龍門”，向後倒縱出去，口中不絕連聲地咒罵。
　　盈盈彎下腰去，拾起壹柄長劍，從令狐沖手裏接過短棍，將長劍交了給他，舞動短棍，洞中閃動點點青光。令狐沖精神大振，生死關頭，出手豈能容情，罵壹句“滾妳奶奶的”，刺死壹名瞎子。他手中出劍可比嘴裏罵人迅速得多，只罵了六聲“滾妳奶奶的”，已將洞中十二名瞎子盡數刺死。有幾個瞎子腦筋遲鈍，聽他大罵“滾妳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還沒想明白壹半，已然咽喉中劍，滾向鬼門關去見他奶奶去了。
　　左冷禪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齊問：“有火把？”聲帶驚惶。令狐沖喝道：“正是！”向左冷禪連攻三劍。
　　左冷禪聽風辨器，三劍擋開，令狐沖但覺手臂酸麻，又是壹陣寒氣從長劍傳將過來，壹轉念間，當即凝劍不動。左冷禪聽不到他的劍聲，心下大急，疾舞長劍，護住周身要穴。
　　令狐沖仗著盈盈手中短棍頭上發出的微光，慢慢轉過劍來，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壹寸寸地伸將過去。林平之側耳傾聽他劍勢來路，可是令狐沖這劍是壹寸寸地緩緩遞去，哪裏聽得到半點聲音？眼見劍尖和他右臂相差不過半尺，突然向前壹送，嗤的壹聲，林平之上臂筋骨齊斷。
　　林平之大叫壹聲，長劍脫手，和身撲上。令狐沖刷刷兩聲，分刺他左右兩腿。林平之於大罵聲中摔倒在地。
　　令狐沖回過身來，凝望左冷禪，極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見他咬牙切齒，神色猙獰可怖，手中長劍急舞。他劍上的絕招妙著雖層出不窮，但在“獨孤九劍”之下，無處不是破綻。令狐沖心想：“此人是挑動武林風波的罪魁禍首，須容他不得！”壹聲清嘯，長劍起處，左冷禪眉心、咽喉、胸口三處壹壹中劍。
　　令狐沖躍開兩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見左冷禪呆立半晌，撲地而倒，手中長劍倒轉過來，刺入自己小腹，對穿而出。
　　兩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時，光芒太弱，卻看不清楚。兩人身上均無火折，令狐沖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撲，在他左臂補了壹劍，削斷他筋脈，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連摸兩人，懷中都空空如也，登時想起，罵道：“滾妳奶奶的，瞎子自然不會帶火刀火石。”摸到第五個死人，才尋到了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紙媒。
　　兩人同時“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只見盈盈手中握著的竟是壹根白骨，壹頭已給削尖！
　　盈盈壹呆之下，將白骨摔在地下，笑罵：“滾妳……”只罵了兩個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沖恍然大悟，說道：“盈盈，咱們兩條性命，是神教這位前輩搭救的。”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輩？”令狐沖道：“當年神教十長老攻打華山，都給堵在這山洞之中，沒法脫身，飲恨而終，遺下了十具骷髏。這根大腿骨，卻不知是哪壹位長老的。我無意中拾起來壹擋，天幸又讓左冷禪削去了壹截，死人骨頭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開眼。”
　　盈盈籲了口長氣，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來是本教前輩，可得罪了。”
　　令狐沖又取過幾根紙媒，將火點旺，再點燃了兩根火把，道：“不知莫師伯怎樣了？”縱聲叫道：“莫師伯，莫師伯！”卻不聞絲毫聲息。令狐沖心想莫師伯對自己愛護有加，今日慘死洞中，心下甚是難過，放眼洞中遍地屍駭，壹時實難找到莫大先生的屍身，心想：“此刻未脫險地，不能多耽。我必當回來，找到莫師伯遺體，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
　　盈盈知他答應過嶽靈珊，要照料林平之，當下也不說什麽，拾起山洞角落裏那具已打穿了幾個洞的瑤琴，跟隨其後。
　　二人從這條當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的窄道中壹步步出去。令狐沖提劍戒備，心想左冷禪極工心計，既將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這窄道，以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有人再將他堵在洞內。但走到窄道盡頭，更不再見有人。
　　令狐沖輕輕推開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覺亮光耀眼，原來在山洞中出死入生地惡鬥良久，不覺時刻之過，天早亮了。他見外洞中空蕩蕩的並無壹人，當即拉了林平之縱身而出，盈盈跟著出來。
　　令狐沖手中有劍，眼中見光，身在空處，那才是真正地出了險境，壹口新鮮空氣吸入胸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暢。
　　盈盈問道：“從前妳師父罰妳在這裏思過，就住在這個石洞裏麽？”令狐沖笑道：“正是。妳看怎麽樣？”盈盈微微壹笑，道：“我看妳在這裏思的不是過，而是妳那……”她本來想說“妳那小師妹”，但想何必提到嶽靈珊而惹他傷心，當即住口。
　　令狐沖道：“風太師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壹直好生想念。他本來說過，決計不見華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華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們快去參見。”令狐沖還劍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並肩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