鵠奔亭

史傑鵬

歷史軍事

故事發生在漢代。壹個詭異的亭子,壹場離奇的盜墓案,壹段淒惻的愛與離愁。是鬼?是人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十五章 上奏免珠賦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我在合浦待了幾天,看著巨先率領種人忙碌地修築先前被他們砸爛的府寺。他們幹得很賣力,沒幾天就把壹切整理得粲然齊備。這期間我和巨先談了幾次,發現他並不是我開始想象的那樣,對漢人官吏有著發自內心的恭敬。他的恭敬,與其說是自覺的,不如說是無奈的,這讓我很吃驚。我質問他:“妳們這些人不慕王化,沒有文字,不知道詩書禮樂,永遠生活在昏聵黑暗之中,不覺得可怕嗎?妳大概不知道,犍為、永昌等邊郡,有多少蠻夷都聯合向皇帝陛下上書,要求率種人內屬,成為漢朝郡縣,正式廁身為大漢禮樂文明家族的壹員,皇帝陛下還未必肯答應,現在妳們已經沐浴在皇帝陛下的德澤之下,為什麽還不肯珍惜呢?”
  巨先悶聲道:“使君,其實我們想過我們自己的生活,不希望漢人來參與。也許妳們漢人是有文明禮樂,是生活得比我們清醒明白,可是在妳們到來之前,我們捕魚采果,撈珍珠,養鳥獸,飽食終日,引吭而歌,也過得非常快樂。妳們漢人官吏壹來,無休止的賦稅更徭,搞得我們居無寧日。如果使君肯設身處地為我們想想,就會理解我們了。”
  “那妳為何對我如此恭敬,見了我就扔掉兵器投降?”我奇怪道。
  “沒有辦法而已。”巨先道,“即使我們殲滅了張鳳軍,漢人兵馬源源不斷地開來,我們的結果只怕更慘。所以活在世上,最佳既然不可求,不得已求其次,只能期望像使君這樣的良吏多多來到我們交州當刺史和太守了。”
  屈辱的無奈,他說得也許有壹定道理罷。我嘆了口氣,要是在內郡,聽到這樣悖逆的話,我肯定會大發雷霆的,然而這幾天我親眼見到他們生活的困苦。我去過他們的村寨巡視,巨先家中男子甚多,居處生活算是種人中好壹些的了,但我進屋之後也不由得駭異。墻壁都是土墼壘成,裏面的床帳案幾等用具顏色晦暗,不知道傳過幾代;房頂梁椽則是長木橫架,樹木枝丫尚在,幾乎沒有做任何斧鑿的加工;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可能由於此地過於濕潤,房梁上還長了青綠的苔蘚地衣以及說不清名目的藤蔓等植物,須發累累下垂,叫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生人的居處,整個屋子就像是壹個剛打開的墓葬。那些家具什物的色澤,和出土什物的色澤沒什麽兩樣。我不由得落下淚來,又走訪了其他幾戶,比巨先家尤為窘困,矮小的土墼房屋,前後都是泥濘獨麓,簡直不能下腳,和野獸的窩沒有什麽區別。想起這些,我確實無話可說,只能辯解道:“難道皇帝陛下壹點好處也沒給妳們麽?”
  “倒也不能這麽說,至少教會了我們種桑、養蠶、織布,有時碰上新年大赦,皇後太子冊封,還會普賜錢帛酒肉……要是漢家官吏都像以前的周宣太守那樣廉潔奉公,我們又何必舉兵造反。我等雖是蠻夷,卻也並非不知道好壞。”他嘆氣道。
  我陡然欣喜起來:“君不知道,我就是周太守的門生故吏啊!”
  他壹點也不驚訝:“小人早就知道了,否則也不會確信使君的為人,又怎敢陣前扔掉武器投降?”
  原來如此,他們還真是有心人。為人處世,最珍貴的還是忠信。能得到別人信任,比什麽都強,又怎麽能不盡力把事情做好,以對得起那份信任呢?這也算是回報壹種特殊的知遇之恩罷!我又道:“妳們既然愛戴像周府君這樣的官吏,而且承認因為他學會了采桑養蠶織布,這說明我中原的禮樂文明,對妳們也不無裨益,又怎麽能說我們來之前,妳們也過得很快樂呢?刀耕火種,生食魚鱉,渾然不知禮樂,這又算什麽快樂?”
  他默然了壹會,道:“那為什麽妳們漢人不可以只教給我們養蠶織布,文字技巧,而不搶奪我們的珍珠,強收我們的賦稅呢?漢人官吏的貪婪,給我們帶來的痛苦,遠甚於那些利益啊!這樣的禮樂文明,又文明在哪裏?”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服他,壹個連文字也沒有的蠻夷之族,怎麽可能過得快樂?然而,他的話似乎也不是毫無道理。有些事我還得慢慢想想,從本質上來說,他肯定是錯的,至於錯在哪,時間會給予說明。
  事後我和張鳳商量了有關蠲除或者減免合浦郡珍珠賦稅的事,見我說服了群盜投降,平息了事端,張鳳也很歡喜,但對蠲除合浦珍珠進貢的事仍有異議:“使君,不是我等貪冒,乃是大將軍向皇帝陛下吹噓,說合浦的珍珠如同天上的繁星壹樣閃爍,使君如果能說服皇帝陛下,我等又何必和蠻夷起刀兵之爭呢?”
  我道:“據說府君和大將軍有故舊之交,只要府君肯向大將軍進言,我想沒問題的。”雖然大將軍梁冀這個人,我想起來他就感覺惡心,可是沒有辦法,他就像橫亙於獨木橋上的壹泡熱騰騰的大便,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除了掩鼻而過,實在別無他法。
  張鳳沈默著不說話,我又道:“我也只是能勸說蠻夷們於壹時,萬壹他們再次行險造反,我想府君雖有大將軍為之緩頰,只怕也難免詔書譴責罷。方今朝廷多事,羌人多叛,實在不想交州邊郡再起釁端啊!”
  這句話觸動了他,他果斷地說:“那好,請使君上奏皇帝,我給大將軍寫封書信告白。”
  我也答應了他,立刻上書皇帝,奏報這場變故,又告誡張鳳,詔書未下之前,千萬不可再逼迫百姓下海采珠。做完這壹切後,我乘車馳回廣信,準備通過郵傳把奏章向皇帝報告,卻在端溪縣碰到了朝廷派來的使者賈昌。
  賈昌是我在洛陽的熟人,這次奉皇帝陛下的命令,特地來端溪看望蒼梧君的。這次他給蒼梧君送來了金縷玉衣,雖然現在的蒼梧君不過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可誰能料到自己的壽命呢?預先準備總是必要的。見了洛陽來的故人,我非常高興,把在合浦發生的事告訴賈昌,請求他務必向朝廷請求蠲除珍珠的進貢。賈昌爽快地答應了,然後我們開始研究盜墓案,我說了這件獄事的困難以及我此前做的工作,同時表達了壹定要窮究下去的決心。和賈昌長談了半夜,第二天,我們揮手告別,我回廣信縣,他則繼續趕往蒼梧君所住的群玉城。
  端溪縣離廣信很近,壹天時間就到了。進了城,我讓任尚回家休息,自己徑直來到府裏。見耿夔和牽不疑正在庭中射箭,見了我,耿夔興奮地拋下弓,說已經通過郵傳,先行知道合浦招降成功的消息了,沒想到我回來得這麽快。牽不疑也上來賀喜:“使君不費壹箭壹矢,就讓叛賊束手,使我曹練習箭術,都覺得無用武之途了。”他還真會說話。耿夔打趣他:“那妳剛才還贏我這麽多?”牽不疑倒不謙虛:“若是往常,只怕贏得還多。”耿夔道:“妳也只能贏我,若跟我的兄弟任尚相比,只怕沒有勝算。他不輕易出手,壹出手箭矢必定貫頸而過,絕無生還。”牽不疑吐吐舌頭:“這麽厲害,那他還是不要出手得好,以免殘害生靈。”又說了壹會兒,他拱手向我告辭。我欣然望著他的背影,對耿夔道:“這位牽公子不錯,怪不得能讓我的耿掾屈尊與交。”耿夔大笑道:“使君更加知人,才能找到下吏這樣的標尺。”
  我們又笑談了壹陣,說起在合浦的事,耿夔樂觀地預測道:“這次造反平息得如此成功,皇帝陛下壹定會對使君另眼相看,也就會召使君回洛陽,重任司隸校尉。”
  我卻開始對在這裏做官,越發感到有興味起來。在朝中當司隸校尉,使貴戚斂息,權臣側目,固然痛快,可不能盡興,遇上真正的跋扈之臣,總是無可奈何,還會給自己帶來禍患。反倒在這遙遠的蒼梧,我感到了壹陣盡情馳騁的快意。我擺了擺手:“如果不把蒼梧君墓被盜壹事查清,我有什麽臉面回洛陽。”
  耿夔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道:“使君妳不說我險些忘了,前天壹位玉器匠人來拜見使君,說他可能發現了應龍佩的另外半枚……”
  我壹口水噴到地上,跳了起來,“那還等什麽?快,把他叫來。”我扯著嗓子喊。
  耿夔嚇了壹跳:“好,我馬上去叫。”
  我在堂上來回走著,興奮得不行,但又懷疑有誤,福無雙至,這麽容易就發現應龍佩,明神對我未免過於眷顧了罷。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院子裏馬車的轔轔聲壹下子戛然而止,接著遙遙聽見耿夔聲音傳來:“使君,使君,我找到他了。”
  我還要擺擺官架子,假裝毫不經意地靠著憑幾,默不作聲地擦拭著自己的佩劍。只聽壹陣腳步聲由遠到近,我低沈著嗓子道:“來了。”
  耿夔道:“來了。”他也許在暗笑,私下裏,我和耿夔向來是嬉戲打鬧,不大講究什麽上下尊卑的。可是在公開場合,外人都覺得我像鐵面刺史,和掾史之間的君臣之分,絲毫也不可逾越。我認為這是必要的,君要像個君的樣子,作為臣的掾史們,才會永遠對我保持敬畏,才能令行禁止,威可克愛。
  “把情況細細告訴使君罷。”耿夔道。
  我瞥了壹眼那人,他長得身材粗短,面容瘦削,其他倒沒什麽,只是兩個眼睛極大,看上去像銅環壹般,和臉形不大相稱。說話時的神態照例有下等人臉上固有的乖巧,這也難怪,如果有機會,這世上的每個市井小民都可能成為壹個佞臣,我想。然而,這確是沒辦法,人都想出人頭地,役使他人,要做到這些,就必須學會諂事上官,細摩上意,他們又何嘗做錯了什麽?
  “拜見使君。”他跪坐在席上,腦袋微微前傾,雙手據地。
  我撫慰他道:“請起。敢問,君叫什麽名字,聽說君發現了另半枚應龍玉佩?”
  他忙道:“有辱使君下問,小人姓田,也沒什麽正名,自小便被鄉裏喚作田大眼。”
  我差點笑出聲來,田大眼,果然名副其實。我忍住笑,贊道:“好名字!”
  他不好意思道:“使君見笑了,小人認為,上天有好生之德,像使君這麽尊貴的人,就該長得這麽威儀不凡;而小人這樣的窮賤之命,就該形象猥瑣,好在上天賜給小人壹雙大眼,雕琢玉器時,可以看得鮮明些,免得壞了客人的材料。”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還真會拍馬屁,但又何嘗不透露著蓬戶小民的辛酸,我誠懇地說:“只要君能夠幫助刺史斷了這件獄事,刺史敢保證,君不再會是窮賤之命。”
  他趕忙伏地叩頭:“那使君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這裏先拜謝了……小人知道使君信賞必罰,所以自從使君上次說要小人等留意類似的玉佩之後,小人每天下午壹幹完要幹的活,就去城中走街串巷,收購玉器,希望能有所發現。起先小人花了大半個月時間,幾乎走遍了廣信縣的每壹個閭裏,都無所獲,想著只有去別的縣碰碰運氣,卻不料蒼天不負有心人,最後壹次走訪合歡裏時,在壹個官吏身上發現他佩戴著半枚應龍玉佩。”
  “真的?”我驚喜的語氣有助於加強他的成就感。他果然眼睛熠熠發亮,好像點燃了壹般:“是真的,使君,那個官吏據說是郡府的壹個書佐。當時他懶洋洋躺在院裏曬太陽,小人問他有沒有玉器可賣,他說沒有。但小人壹眼瞥見他衣袋下掛著半截玉佩,根據小人的經驗,那絕對是另半枚應龍佩。”
  我道:“後來呢?”
  他道:“小人半開玩笑地指著他的玉佩,勸他賣給小人。他好像大夢初醒的樣子,說我差點忘了它,就叫小人近前,摘下玉佩給小人,要小人仔細看看,估計壹下那塊玉佩的價值。小人不需要仔細端詳,把那半枚玉佩壹接過,就肯定自己絕沒有看錯。那半塊玉佩,和使君先前給小人看的半塊,完全可以拼合。珍貴玉質那種奇特的溫潤感覺,根本不可能魚目混珠,它們是天生的兄弟,小人敢用自己的腦袋擔保。”
  我笑了笑:“腦袋是不能隨便用來擔保的,刺史也不會收取這份擔保。”我喝了口水,又催促他:“然後呢?”
  他咂了咂嘴唇,滿臉堆笑道:“使君,能否也給小人賜茶壹杯,剛才小人急忙跑來,有些渴了。”
  我吩咐耿夔給他倒了杯水,他卻不接,眼巴巴地望著我的手:“小人鬥膽,就想要使君手中那杯。”可能怕我生氣,又趕忙補充道:“小人聽說,如果能有幸沾過貴人的手澤,來世就可成為貴人。”
  我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誰能拒絕壹個可憐人的哀求呢,何況他這麽乖巧。我徑直把手中半杯水遞給他,他受寵若驚地接過,仰首喝了下去,抹抹嘴巴,接著道:“太謝謝使君了!從來沒想到世上會有使君這樣好心腸的大官!”
  “繼續說正事罷。”我揮揮手,打斷了他。
  他堆笑道:“是,是,那官吏問小人自己那半截玉佩價值幾何,小人以為他不懂玉,就怯怯說了個數目,誰知他突然大怒,叫小人滾開。小人是個做工匠的,怎敢得罪官吏?所以嚇得趕緊走了。”
  “這個官吏叫什麽名字,妳還記得他家的道路罷?”我問。
  “那當然,否則怎敢來使君門前討打。”他答道,“我出門之後就四處向人打聽,知道了這個官吏名叫何晏,是本郡太守屬下的書佐。”
  何晏,這個名字不錯,而且是跟我同姓。我自言自語道:“看來,此人是知道那塊玉佩的真實價值的。”
  田大眼趕忙道:“小人開始看他對那塊玉佩毫不經意,好像小人提起,他才記得自己有那玉佩似的,所以判斷他不懂玉,看來是小人武斷了。”
  “嗯,很好。”我站了起來,對耿夔道,“立即系捕何晏,將他帶來見我。”我又面對田大眼:“君要為此事作證,不用擔心,就算弄錯,也沒有人敢報復君。”
  田大眼喜道:“有使君這句話,小人萬死不辭。”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