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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東山的日子

三國機密 by 馬伯庸

2018-10-2 18:54

  “左邊五亭的城垣再補上去兩個伍,告訴那邊,這是最後壹批援軍,多壹個人都沒有了。”
  張繡負手站在望樓之上,面色嚴峻地註視著眼前的防線,壹道道果斷而冷酷的命令發布下去。此時在曹營與袁營的高垣深壘之間,身著黑色與赭色的士兵們如炸了窩的螞蟻壹般,在綿延數十裏的狹窄區域陷入了最殘酷的近身搏殺,雙方的陣線不斷變化,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混亂態勢。
  “報!右翼三亭後撤五十步!”壹名傳令兵飛跑過來,壹路高喊。張繡聞言,毫不遲疑地將食指指向壹個方向:“傳令,右翼陣後七隊弓手,兩箭吊射,三箭平射。”這時他身旁的壹位軍官面露難色:“將軍,那邊已經連續射了半日,弓手的指頭已經承受不住了。”張繡面無表情地答道:“指頭斷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盡管張繡平時表現得謹小慎微,可壹到了戰場,他骨子裏那種西涼人的狠辣就發揮得淋漓盡致。傳令兵銜命而去,過不多時,壹陣鋪天蓋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墻頭,立刻升騰起壹陣血霧。剛剛沖上城垣的幾十名袁軍士兵紛紛慘叫著滾落,攻勢稍被遏制。可過不多時,又有數倍手執藤牌的袁軍撲了上來,把趕來填補缺口的曹軍步兵徹底淹沒……
  這樣的小小變化在戰場的每壹處都不斷發生著。雙方的將軍、校尉、曲長、屯長乃至最底層的普通兵卒,每壹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著命,希望憑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對戰局造成壹點點的影響,只要這些影響積少成多,就能逐漸積累成勝勢。可在此時的戰場,究竟孫武會向誰稽首微笑,恐怕沒人能說得準。
  “盤口混亂,莊閑不分,好壹場亂賭的局面。”楊修站在張繡身旁,狹長的眼睛瞇成了壹條縫,不知是在看著張繡,還是在看著戰場。
  “楊先生,這裏太危險,妳還是下去吧。”張繡頭也不動壹下。楊修沒挪動腳步,他擡頭望了望天,忽發感慨:“日出而戰,如今已近午時。張將軍,妳從前可曾打過這麽長時間的仗麽?”
  張繡微微壹皺眉,他的目光終於從戰場上挪到了楊修身上:“妳想要說什麽?”楊修道:“袁軍與我軍對峙這麽久,為何今日卻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說彼攻我守,他們這麽打,損失遠比我們更大,可對方卻壹點沒有退兵的意思,從日出打到現在不停——今日這仗,有點蹊蹺啊。”
  張繡聞言默然,雙手擱在望樓護欄上,身體前俯。楊修的疑問,其實他心裏也壹直在琢磨。今天袁紹軍的攻勢明顯不同以往,不光集結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連精銳的中軍大戟士與強弩手都拉上來了,擺出壹副拼命的架勢。張繡的營地位於官渡防線的核心地帶突出部,承受著極大壓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見肘,幾乎連親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張繡看來,袁軍的攻擊還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論,若要擊破官渡這種聯營防線,應當是集結優勢兵力攻敵壹點。可從目前得到的情報來看。袁紹軍是全線出擊,針對曹軍的整條防線壓了過來,每壹個營盤都遭受了強攻。這麽打雖然聲勢浩大,可實際效果卻值得懷疑。
  明明用利錐壹刺即破的口袋,為何袁紹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張繡實在是想不通。
  這時幾聲呼嘯從頭頂飛過,望樓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是霹靂車發射的聲音,這些大家夥可以把幾十斤的大石拋出去很遠,是遏制敵人進攻最好的手段。經過壹上午的劇戰,這些霹靂車損毀了壹半,只有壹半還在運作。但即便如此,它們仍是袁紹軍在進攻途上的噩夢。
  “楊先生妳怎麽看?”張繡問。
  “袁紹這法子雖然粗暴,倒也不失為壹個選擇。比心眼,他是比不過郭奉孝與賈文和,不如直截了當地拼消耗,這樣壹來什麽計謀都沒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將廣,三個人換我們壹個人,贏面還是很大。如今曹軍全被死死吸在陣地,動彈不得。只要袁紹願意承受損失,不放松進攻,最終先撐不住的還是曹公。”
  張繡面色陰沈地點點頭,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賈詡會看得更明白。張繡轉過頭去,看向曹軍中軍大帳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個病老頭子到底會怎麽處斷。
  “若楊先生妳身在中軍,會如何應對?”張繡問。
  楊修掂了掂手裏的骰子,難得地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難。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該如何下註才好啊。”張繡嘴角抽搐了壹下,不知道他所謂的“下註”,是拿袁曹對賭,還是想讓官渡若隱若現的漢室坐莊。不過這種事情他不想問,這是賈詡特意叮囑過的。
  尤其是在楊修面前,他更不願意多說什麽,張繡如今對楊修充滿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楊修去伏擊關羽,結果楊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導致關羽輕易就脫離了伏擊圈離去。張繡本以為他們要被大大地責難壹番,結果郭嘉的申飭未到,先來的卻是曹公壹紙停止追擊的軍令。
  這說明楊修之前早有算計,只是沒事先與他通氣。這個人就好像他手裏的骰子壹樣,不知道落地時到底是幾點。張繡根本看不透這個古怪的家夥,索性敬而遠之。
  張繡把思緒收回來,這時壹名士兵匆匆趕到望樓,對張繡耳語了幾句。張繡眉毛先是高挑,繼而僵在了那裏,整個人都呆住了。他聽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囂戰局還要詭異。
  ※※※
  相比起壹線曹軍在戰線上的艱苦,曹軍的中軍尚算平靜。這裏位於官渡防線後兩裏的壹處丘陵上,外圍依勢共有三重圍障,皆是粗木大釘,把中軍帳圍在正中。前線戰況吃緊,這裏的衛戍部隊也被抽調了許多,所以比平時要冷清不少。唯有營盤之間的通道,信使絡繹不絕,將前線的每壹點動態都及時匯報過來。
  當太陽移到天頂之時,通道上的信使終於變少了。這說明前線局勢趨於穩定,即使還未見勝利,至少已不再惡化。中軍營內的衛兵們情緒也稍微放松了些,開始議論紛紛。
  “妳說這會兒咋就安靜了呢?”壹名在中營外圍轅門看守的年輕衛兵對自己的同伴說。他的同伴是個老兵,哈哈壹笑:“前頭打了壹上午仗了,就是鐵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熱,兩邊都得歇歇。”年輕衛兵慶幸地看了壹眼那邊,喃喃道:“幸虧我是負責守衛中營,不然肯定活不下來……”老兵深有感觸:“我投軍十幾年了,當初壹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壹。記得那年跟呂布在濮陽打,可比現在慘烈多了。甭管妳帶上去幾個伍,壹下工夫就全沒了,兩邊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兩個人正說著,看到另外壹名士兵走了過來。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滿了泥土,右臂還有壹大片血跡。“什麽人?”年輕衛兵警惕地喊道,同時擡起長矛。那士兵勉強擡起右臂,抱拳道:“我是從前線換下來替崗的。”
  曹軍在前線吃緊之時,經常會把後方駐守的精兵抽調上去,把暫時失去戰鬥力的人替回來。年輕衛兵聽到這個解釋,放下長矛。老兵卻疑惑地問道:“我怎麽從來沒見過妳?”
  那士兵苦笑道:“前線的仗已經打亂套了。哪裏吃急,上頭就往哪裏塞人,根本不管妳是哪壹部,塞來塞去,如今編制全亂套了。我本是韓浩將軍的人,結果打著打著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來了這裏。”
  老兵點點頭,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妳傷到筋骨沒有?拿得動兵器麽?”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問他現在前頭打得怎麽樣,士兵說不太樂觀,袁軍的部隊太龐大了,經常壹次沖鋒就投入數倍於前的兵力,曹軍如今憑借地利勉強抵擋,時間久了真不好說。
  三個人都是壹陣感嘆。這時候壹陣詭異的風聲從頭頂傳來,他們同時擡頭,看到了壹幅奇景:三四塊形狀各異的碩大石塊在半空飛過,劃出數條危險而優美的弧線,朝著中軍營砸來。他們三個下意識地要躲,好在這些石塊沒什麽準頭,幾乎全部落空,在中軍附近的田野裏砸起了壹片煙塵。
  年輕衛兵狠狠地罵道:“霹靂車營的那些廢物壹定是打偏了!”同時又有點小小的興奮。老兵瞇起眼睛,眼神卻很迷茫:“不對啊,霹靂車營在中軍的正北,打得再偏,他們也不可能會把石塊扔到身後啊?”
  中軍大營附近壹下子變得十分熱鬧,許多人在大喊,許多人在奔跑。每個衛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砸懵了。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壹支飛矢射進來,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況現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靂車砸中,問題可就更為嚴重了。
  老兵想到這裏,不由得渾身壹陣冰涼——難道車營叛變了?中軍不能動,如果車營調轉了霹靂車的方向,朝這邊砸來的話,不用多,十輛車就足以造成嚴重威脅。想到這裏,老兵急忙想大聲向附近的同僚示警,這時候,壹柄冰涼的匕首從他咽喉輕快地劃過。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身軀撲倒在地。他臨死前的最後壹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輕同伴捂著喉嚨倒地的模樣。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這兩具屍首扶起來靠在轅門兩側,將長矛塞回到手裏,然後走進門內。周圍人影雜亂,呼喊聲此起彼伏,沒人註意到這裏的異狀。
  幾乎就在同壹時間,壹名曹軍士兵放下草叉,離開中軍營地旁的草場。在他身後的草料垛裏,殷紅的鮮血緩緩流出。壹名書吏掀開帳簾,手裏抓著幾根計數的算籌,臉上掛著壹副熬夜工作的疲憊神色。他回頭朝帳篷裏深深地看了壹眼,將簾子放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壹名哨兵從暗哨位置離開,沒有通知任何同僚;壹名民夫從兩輛馬車之間爬起來,拍了拍頭上的雜草;壹位匠人拿起壹把才被修復的強弓,粗糲的大手在剛剛絞緊的弓弦上來回撥弄;壹名曲長脾氣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趕到了中軍營外圍,命令他們去加強戒備,自己卻留在了外圍和中圍之間,用手壹掰,竟把木墻上壹塊虛釘的木板掰了下來,露出壹個小小的缺口。
  在七個不同的地方,七名曹軍成員似乎同時從睡夢中驚醒,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無表情地開始了行動。他們的舉動表面上是彼此獨立的,可如果有壹雙眼睛可以俯瞰整個中軍營的話,就會發現,七個人的行進路線連貫成了壹枚鋒利的釘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堅如磐石的中軍大營外圍。
  釘子不斷深入圍障,沿途不斷有曹軍的崗哨在警覺前就被拔除。這些人既安靜又狠辣,總是悄無聲息之間施以殺手,手法幹凈利落。整個中營此時被霹靂車那壹擊打得頭暈目眩,無論是中級軍官還是下級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沒人註意到這股奇異的異動。
  釘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圍障。曲長已經在這裏開辟了壹條狹窄的小通道,其他六個人從這通道裏魚貫而入,與第七個人聚齊。他們彼此之間壹句話都沒說,同時從懷裏掏出顏色壹模壹樣的藥丸吞下,簡單地交流了壹下眼神,然後繼續前進。壹直到這時候,衛兵們才意識到有壹支敵意隊伍已經滲透進來了。
  如果是正面對抗的話,這七個人恐怕連兩個小隊都無法抵擋。但當他們如水銀壹樣滲入到曹軍腠理,卻成為無法拔除的猛毒。中圍的守衛本來人數不少,但精銳被抽調壹空,剩下的只是這兩年征召來的新兵以及傷殘老兵,說是烏合之眾也不為過。更何況,剛才的霹靂車襲擊讓中營防線變得漏洞百出,給了這七個殺手可乘之機。
  在進入中圍以後,他們的行事風格陡然壹變。按道理,殺手應該是潛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壹刻不讓別人感覺到他的存在。而這七個人此時表現得更接近壹群暴烈的刺客。他們對自己的行蹤似乎不打算遮掩,敢於對任何膽敢阻撓的人痛下殺手。這簡直就是七尊殺神,他們利用中營的木柵和迷宮般的防墻做掩護不斷移動,所到之處騰起無數血霧。
  在這七個人十分默契的分進合擊之下,曹軍的守衛被打懵了,無法組織起哪怕壹次有威脅的反擊,任由這七支陰影裏射出來的箭矢擊穿壹層又壹層魯縞,逐漸逼近曹軍的心臟中樞。原本應該是整個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卻變成了壹片血肉橫飛的戰場。
  越接近內圍,這些殺手的突擊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對他們來說,比鮮血還珍貴。他們必須趕在曹軍守軍清醒過來之前穿過最後壹道柵欄,擊殺曹操。
  但奇怪的事發生了,殺手們在內圍和中圍之間的轅門附近停住了腳步。轅門的門口停放著兩輛虎車,還有陰冷的勁弩與長槍隱伏在墻後。那裏是曹操最後的親衛——許褚以及他麾下的虎衛。
  殺手們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圍著中圍繞了壹個大大的圈,巧妙地穿過幾處軍場和望樓,來到整個中營後方的壹處小門。這裏是依照丘陵地勢修的壹條汲水之道,不過在水道兩側都挖有壕溝,還拓寬了路面,可以容兩匹馬以最快的速度直線通行。壹切跡象都表明,這實際上是曹軍大營的壹個後門,壹旦有什麽緊急情況,營中的人可以從這裏迅速離開。
  而現在,顯然就是這個緊急情況了。
  當霹靂車的石塊砸下來以後,整個中營將沒有壹處是安全地帶。而許褚第壹件會做的事情,就是掩護曹公脫離這個危險區域。也就是說,霹靂車這壹招不光砸懵了中營的防禦體系,還把曹操從最安全的地方驚了出來。唯有如此,這七個殺手才有機會真正接近曹操,將殺意化為殺機。
  小門忽然打開了,數十名虎衛沖了出來。他們在外面站成兩個半月形的隊形,占據了左右兩翼。緊接著許褚和壹輛單軛輕車沖了出來。在情況不明的戰場,騎馬是壹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反而不如防護力更好的輕車。虎衛們看到輕車出現,迅速散開,背對著馬車結成壹個圈子,謹慎而快速地移動起來。
  殺手們沒有絲毫遲疑,在第壹時間就發動了全力攻擊。四個人化為四道黑影躍向馬車,壹名弓手將三支箭同時掛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兩個人則撲向了許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時射出三箭雖然會降低準頭,但狹窄的空間彌補了這壹點缺憾。兩名虎衛壹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馬車的防禦圈登時出現了壹個缺口。虎衛們的反應並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後,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對準了他。弓手還沒來得及發出第二箭,身體就被射穿。不過他的使命已經完成,那四名突擊者不失時機地朝著缺口沖了過去。
  兩側的虎衛試圖移動過來填補空缺。突擊者左右兩人分別抽刀,奮不顧身地將他們阻住,中間的兩人速度不減,繼續朝著缺口沖去。
  許褚發出壹聲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雙臂像驅趕蒼蠅壹樣奮力揮動著,可負責纏住他的那兩個殺手同時從懷裏抓出壹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臉上揚去。這個近乎無賴的舉動,讓許褚更加憤怒,但他的雙目卻變得刺痛紅腫。
  借助同伴們用性命換來的機會,那兩名殺手如閃電壹般沖過缺口,接近輕車。他們手裏的刀都是百煉而成,輕車薄薄的木板根本無法阻擋,而狹窄的車廂也保證車內之人不會有任何躲閃的空間。
  就在刀刃接觸到木板的壹瞬間,壹名虎衛不顧壹切地撲了過來,徒手推開刀刃。他的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卻成功地讓兩柄利刃偏離了目標。兩名殺手毫不猶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衛毫無防備的肩頭和後腰,讓他的身體撞在車身上,又滾落在地,濺起兩團血花。解決了這個意外之後,兩名殺手又朝著輕車刺去,刀尖像刺豆腐壹樣刺入木板,然後發出輕輕壹兩聲金屬碰撞聲。兩名殺手的瞳孔立刻縮小,車廂裏居然還襯了鐵板!
  這片刻的耽擱,足以致命。
  來自數十名虎衛的兇暴刀光霎時間籠罩住這了兩名殺手,把他們的身體絞碎。
  這時候,從許褚的方向傳來壹聲慘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許褚就像是壹只中箭的野豬,只會變得更加危險。他揪住壹名殺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開了半邊。另外壹名殺手終於面露驚恐,試圖後退,卻被許褚扼住脖子嘎巴壹聲捏斷了頸椎。腦袋從側面耷拉下來,顯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兇殘,對虎衛們來說是壹個最好的激勵,對敵人卻是壹個巨大的打擊。許褚手中那殘缺不全的肢體,成了壓在水牛背上的最後壹個牧童。最後兩名殺手意識到,刺殺曹操的機會永遠錯過了。他們的動作變得遲鈍,然後被虎衛拋出漁網活活困住。
  戰鬥開始得倉促,結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幾息,七名殺手全數倒在了地上,還有同等數量的虎衛也變成了屍體。輕車安然無恙——不過圍繞著輕車的防線並沒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奪白刃的虎衛在內的十幾名虎衛背靠車廂,繼續警惕地註視著四周。
  許褚從腰間拿出來壹塊布擦了擦眼睛,環顧四周,顯然對這次的傷亡很不滿意。當目光掃到那名年輕虎衛時,他才露出贊賞的神色。這名虎衛此時受傷也不輕,雙手鮮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間的血洇痕跡不斷擴大,但仍堅持守護著馬車,身體挺得筆直。
  許褚想開口說幾句,卻看到虎衛眼神裏閃過壹道戾光,轉身拉開車門,舉劍向裏面刺去。車廂上皆鑲嵌鐵板,車門是唯壹的漏洞。
  這壹個變化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大家的註意力都放在外圍,誰會想到,剛才還奮不顧身保護主公的近衛,居然會突然倒戈壹擊,突施殺手。
  “撲哧”。
  利器刺入肉體的聲音,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
  劉平站在袁軍主帥帳內的正中央,承受著無數道眼光的註視。他微微閉上眼睛,甚至能體會到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來自公則的目光是驚訝多過驚喜;來自逢紀的目光是憤怒,但還摻雜了壹點點不安;淳於瓊充滿好奇興奮;許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張郃高覽兩個人則只是冷眼相對——至於袁紹本人,他端著酒杯,眼神缺乏焦點,似乎對這壹切都提不起興趣來。
  劉平緩緩睜開眼睛,環顧四周,手指不自覺地在敲擊著大腿外側。他已經成功站在了這裏,下壹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選擇壹個突破口。這個選擇,將關乎到他的安危、整個官渡的戰局,以及漢室未來的命運。
  劉平離開鄴城之後,很快就與那群士子分手。盧毓和柳毅聽了他的勸說,直接前往許都參加聚儒之議,而他則找了個借口脫離了大隊伍。
  鄴城的經歷告訴劉平,順應大勢趁機漁利也許是不錯的策略,但對漢室來說太過消極了。如果想要在這壹場復雜的弈棋中真正取得優勢,他必須要更加徹底地貫徹自己的道,才能把命運掌握在手裏。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愛,是悲天憫人,是對人性的信心。
  而在這個亂世,充斥著許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選擇。如此之多的誘惑之下,堅持仁道是壹件極其困難且代價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會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壹個選擇。
  劉平在選擇去拯救士子的壹剎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仁者不願舍棄他人,那麽唯有犧牲自己,以自己為代價來換取天下之安,方為大仁。
  所以他決定不依靠任何人,放棄與曹丕、司馬懿等人會合,孤身返回官渡,徑直闖入袁紹大營,要求面見那位大漢王朝的大將軍。
  劉平宣稱的理由很簡單:“我是漢室派來的繡衣使者。”
  他初入官渡時,已經自稱過是漢室的繡衣使者,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那個時候的策略,是逐漸取得公則、蜚先生與逢紀的信賴,利用他們的私心來影響布局。但因為劉平過於大意,幾乎死在了逢紀的手裏。
  不過這次失利也並非全無好處,至少現在劉平知道該選擇誰來突破了。
  “元圖兄,別來無恙?”劉平微笑道,向人群裏的逢紀打了個招呼。
  逢紀的臉色變得鐵青,這張臉他怎麽會不記得。這個自稱繡衣使者的家夥為他提供了曹軍的動向,結果他自作聰明,導致了文醜在延津的陣亡。逢紀本打算把他幹掉滅口,卻沒料到他居然從白馬逃了出去,如今還站在了大庭廣眾之下,向自己挑釁。
  如今主公和冀州、潁川兩派的人都支棱著耳朵,劉平只消吐露出真相,逢紀就完蛋了。袁紹會問妳為何私藏漢室使者不報,冀州的人會質疑妳手握情報,為何還讓文醜戰死,是不是故意為了打擊政敵。無論哪壹條罪名,都足以動搖逢紀在袁紹心目中的地位,讓他壹跌到底。
  這就是為什麽逢紀當初決定殺劉平。
  劉平沒有繼續說什麽,而是直視著逢紀。逢紀並不蠢,他從劉平的沈默中讀出了對方的用意,只得勉強露出壹個笑臉,微微壹揖:“劉老弟,別來無恙。”
  聽到他們的對話,袁紹擡起頭,搖晃了壹下酒杯:“元圖,妳和這位使者以前認識?”劉平截口說道:“在下從前曾與元圖兄有壹面之緣,那時候還想請他引薦在下給袁公您呢。”
  袁紹眉頭微微壹皺,他註意到劉平壹直用的稱呼是袁公,而不是袁將軍。後者是壹種對上位者的尊重,前者卻把自己擺在壹個平等對談的位置。這讓袁紹有些不開心。
  “有這等人才,元圖妳怎麽沒和我說起過?”
  逢紀聽出來了,劉平這是提出了交換的條件:劉平不會說出真相,而他則要全力遊說袁紹相信劉平。逢紀在心裏微微壹嘆,他沒什麽退路了,只得躬身道:“主公明鑒,此人壹直心系漢室,臣以為事幕府也罷,事漢室也罷,皆是為國家盡忠,並無分別,所以不曾舉薦。”
  他這壹番話算是委婉地為劉平這個繡衣使者的身份擔保,還捎帶著又拍了壹記馬屁,讓周圍幕僚們心中都是壹哂。
  那壹群人裏,公則的臉色是最不好看的。他明明是最早接觸劉平的人,現在聽起來卻像是逢紀和漢室使者打得火熱。本來公則的心情是很好的。此前在劉平的策動下,顏良、文醜先後被殺,逢紀也碰了壹鼻子灰,冀州、南陽兩派鬥了壹個兩敗俱傷,然後劉平又恰到好處地失蹤,潁川正迎來前所未有的機遇——偏偏這個時候,劉平卻回來了。
  “該死的,妳現在冒出來做什麽。”公則恨恨地咬了下牙齒,意識到出現了變數。可他卻不敢說什麽,因為如果他站出來,袁紹壹樣會過問他窩藏漢室使者的事。他側眼看了壹眼淳於瓊,發現他正好奇地東張西望,暗暗祈禱這老頭子可不要突然發神經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袁紹端詳了劉平半天,慢吞吞地問道:“陛下有何諭令?”
  劉平心中壹松,逢紀的擔保起了效果。袁紹果然消除懷疑,把他當成漢室的代言人來對待了。他立刻說道:“陛下聽聞將軍南下勤王,不勝欣喜,特令我來犒軍。”
  袁紹道:“紹乃是朝廷大將軍,漢室有難,豈會坐視不理。我久有覲見之誌,奈何陛下身旁奸佞叢生,孰忠孰奸,壹時難以廓清,欲清君側而不得啊。”劉平知道袁紹還是有點不放心,擔心他是曹操派來耍計謀的。於是他正色道:“縱然淤泥橫塞,荷花壹樣高潔不染。漢室從來不缺忠臣,遠有李膺,近有董承與將軍。曹賊兇暴,人所共睹,誰會與他為伍!”說到這裏,他猛然轉身笑道,“元圖兄和公則兄可為在下作證。”
  逢紀早有了心理準備,立刻點頭稱是。公則卻沒料到劉平把自己也扯下水來,壹時又驚又怒。他最近過得已經很不順心了,想不到劉平又要往上壓壹塊石頭。
  袁紹眉毛壹挑:“公則,妳也認識他?”公則情急之下只得答道:“是,從前略有交往,此人確非曹氏壹黨,是漢室忠臣。”他咬了咬牙,又補了壹句,“此事我和蜚先生都知道。”其實他手裏連天子親自寫的衣帶詔都有,但不敢拿出來。
  劉平先以繡衣使者的身份跟他們暗通款曲,如今突然現身袁紹身前,郭、逢二人心中有鬼,唯恐讓其他派系抓住把柄,只能替劉平圓謊。當他們意見壹致之時,多謀寡斷的袁紹也就不難控制了——這就是劉平曾告訴曹丕的控虎之術。
  劉平回頭看了眼公則,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雖然歷經波折,但壹切總算回到了最初的計劃軌道中來了。不過公則的反應,讓劉平稍微有些詫異。除了懊喪、憤怒以外,他還感受了幾分無奈,似乎在公則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公則和逢紀的擔保對袁紹產生了作用。他“嗯”了壹聲,轉向劉平:“使者不妨暫且在營中歇息,只待我在官渡殲滅阿瞞,就別遣壹支輕騎去許都為陛下護駕。”
  劉平註視著袁紹,發現他瞇起的雙眼閃過壹絲狡黠。袁紹的意思很明顯,漢室的目的不可能只是犒軍,但他懶得說破。如今袁軍局面大大占優,漢室只要老老實實等著被拯救就行了,其他念頭想都不要想。
  劉平也聽出了這壹層意思,身子未動,卻伸出手臂虛空壹拜,厲聲道:“漢室來此,可不是為了乞援!而是為了濟軍。”
  周圍的人都吃吃發笑。漢室龜縮在許都動彈不得,還奢談什麽救人,簡直就像壹個乞丐要來賑濟富翁壹樣可笑。劉平掃視壹圈,看到許攸也在隊列之中,不過他雙手垂在身前,閉目養神,似乎對這壹切都沒興趣——袁紹把他緊急召來官渡,不知是為了什麽。
  劉平暫且先把這個念頭擱在旁邊,冷笑道:“曹賊狡黠,未可遽取。若諸公還是這麽掉以輕心,恐怕就要大難臨頭了!”他這壹聲大吼震得整個廳堂內嗡嗡作響,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除了田豐,可從來沒人在袁紹面前這麽大聲說話過。
  袁紹手掌摩挲著酒杯,眼神變得有些不善:“即便妳是繡衣使者,如此危言聳聽,也是要治罪的。妳倒說說看,我如何大難臨頭了?”
  劉平夷然不懼,壹字壹句道:“在下所言,絕非危言聳聽。將軍與曹公少時為友,應該深知此人謀略。如今他雖居劣勢,但至今未露敗象,兼有郭嘉、賈詡之謀。單憑河北兵馬,恐怕難以卒勝。”
  “妳是說我不如孟德?”袁紹臉色有些難看。
  劉平道:“南北開戰以來,顏良、文醜相繼敗北,曹氏雖然壹退再退,卻都是有備而走,慢慢把河北兵馬拉進官渡這個大泥潭。這等行事,妳們難道不覺得可疑麽?”高覽忍不住高聲駁道:“我軍壹路勢如破竹,如今白馬、延津、烏巢等要津皆已為我所據,這難道還成了敗因?實在荒唐!”
  劉平壹指袁紹背後那面獸皮大地圖:“曹氏將烏巢讓給妳們,根本就沒安好心。這裏貌似安全,卻背靠壹片大澤,無法設防周全。曹軍此前故意在西線糾纏不休,又故意敗退,就是要妳們產生這裏已經很安全的錯覺,把糧草屯到烏巢。時機壹到,他們就會偏師穿過烏巢大澤,發動突襲,畢其功於壹役——這,難道還不是大難臨頭麽?”
  周圍壹下子變得特別安靜,高覽忍不住問:“妳是怎麽知道的?”劉平輕蔑地擡手道:“在下剛才說了,縱然淤泥橫塞,總有荷花破淤而出,高潔不染。在許都和官渡,有許多忠直之士時刻等待著為陛下盡忠。所以唯有裏應外合,才是取勝之道。”
  聽到劉平這句話,袁紹仰天長笑,笑得酒杯裏的酒都灑了出去,好像聽到什麽特別可笑的事:“陛下操勞國事,這些小事就不必讓他操心了。也罷,陛下既然肯派人到此,費了這麽多唇舌,我若不露些誠意,反而顯得河北小氣。”
  劉平見袁紹居然面色如常,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烏巢之計,是臨行前郭嘉告訴他的,他原來指望能夠壹錘定音,贏得對方信賴,可如今袁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他早已知曉,還是另有安排……
  袁紹看到劉平面上陰晴不定,很是享受這種尷尬。他打了個響指,壹輛木輪小車被軍士隆隆地從後堂轉了出來。車上坐著壹人,白布裹身,只露出壹只血紅色的眼睛,正是蜚先生。而他進了廳堂之後,整個屋子的溫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劉平壹下子全明白了。
  蜚先生原本是跟公則結盟,暗中打擊冀州、南陽兩派。現在看來,蜚先生如今羽翼豐滿,所以甩開了公則直接去攀附袁紹。潁川派失此強援,難怪公則壹點好臉色也沒有了。
  大部分幕僚見蜚先生出現,紛紛起身告辭,逢紀和公則都想留下,兩個人差點撞到壹起,只得狠狠對視壹眼,拂袖離開。許攸也隨大眾離開,臨走前淡淡地掃了壹眼劉平,卻什麽也沒說。
  很快屋子裏只剩下袁紹、劉平和蜚先生。
  劉平的手指飛速敲擊著大腿外側,心中起伏不定。
  蜚先生輕易不肯離開他的東山巢穴,現在他居然跑到袁紹的大帳內,這只能說明壹件事,袁紹軍正在籌備什麽重大事情。而這個“重大事情”,是袁紹如此淡定的根源所在。
  這次兩人再度會面,蜚先生咧開嘴嘶聲笑道:“先生妳如今才來,只怕只能吃些殘羹冷炙了。”
  劉平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蜚先生此前跟劉平有過約定,讓潁川派與漢室聯手壹起鬥郭嘉。可惜這個計劃因為逢紀事發而夭折。如今蜚先生來了這麽壹句,自然是說漢室再沒什麽利用價值了。
  劉平控制著表情:“聽起來,蜚先生妳胸有成竹啊。”
  蜚先生擡起右臂,虛空壹抓:“天羅地網,已然罩向曹阿瞞與郭奉孝。這壹次大勢在我這邊,郭嘉再智計百出,也沒有翻身余地了。”
  “哦?”劉平發出壹聲嗤笑,膽敢宣稱超過郭嘉,這得需要何等的勇氣。袁紹把杯中酒壹飲而盡,同情地看了眼劉平:“郭嘉的神話傳頌得太久了,到了該被人終結的時候。妳不知道蜚先生的來歷,有這種錯覺也不奇怪——”他懶洋洋地指了指蜚先生,“這位是漢室的繡衣使者,有些話但說無妨。”
  蜚先生在木車上艱難地鞠了壹躬,然後對劉平道:“妳到了這裏,是否感覺到和從前有何不同?”
  劉平道:“似乎戰事比從前激烈許多。”
  蜚先生湊近劉平,他臉上的膿包比上次見還要嚴重,黃綠色的可疑液體隨處可見:“妳錯了,不是激烈許多,是前所未有地激烈。這次進攻,我軍是全線出擊,從每壹段防線對曹軍進行壓迫。聽清楚了麽?每壹段,沒有例外!”
  “這確實,但如果憑這種進攻就能讓曹軍屈服,那麽他早就敗給呂布了。”劉平冷冷道。
  袁紹笑了,蜚先生也發出幹癟的笑聲,似乎對他的無知很同情。
  “王越妳是知道的吧?”蜚先生突然毫無來由地問了壹句。劉平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回答道:“是的,虎賁王越嘛,天下第壹用劍高手。”
  “王越前壹陣在烏巢剿滅曹軍的時候,意外地遭遇了許褚的虎衛。結果他回來告訴我,發現了壹件奇妙的事情——他的弟子,也是妳那位小朋友魏文的隨從徐他,居然出現在虎衛的隊伍裏。”
  壹聽到這個名字,劉平眼角抽動了壹下。
  ※※※
  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
  當初在公則帳下,徐他要挾曹丕和劉平,讓他們把自己送到曹操身邊。恰好郭嘉(實際上是賈詡)要求劉平在延津之戰做出配合。於是,曹丕便順水推舟,把徐他送入戰場。曹丕知道徐他不識字,便為他準備了壹份竹簡。竹簡的前壹部分是告訴徐晃,此人在延津有大用;而結尾部分還留了壹個尾巴,提醒徐晃此人非常危險,務必在得手後第壹時間幹掉。
  可劉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份竹簡末尾至關重要的暗示,居然被徐晃忽略了。徐他就這麽陰錯陽差地進了曹營,居然還混成了虎衛。
  蜚先生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漢室計劃的壹部分,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是件好事,於是我們決定配合壹下他。”
  劉平似乎摸到了壹抹靈感,他恍然道:“妳們盡起三軍,就是為了把曹軍主力吸引在前線?”
  “不只如此。我們還動用了壹直隱藏在曹軍陣營裏的幾枚棋子。這些棋子也許不足以殺掉曹阿瞞,但足以對他構成威脅,給徐他創造機會。誰能想到,最後的殺招,是來自於忠心耿耿的近衛呢?”
  劉平倒吸壹口涼氣,袁軍動員了數萬人以及幾枚極為珍貴的暗棋,居然只是為了給壹個人做鋪墊,手筆實在驚人。
  袁紹握著酒杯,發出感慨:“阿瞞這人壹向警覺,當初為了點誤會,就殺了呂伯奢壹家十幾口人。可沒想到有壹天,他還是要死在這上面。”
  “這壹切,都要歸功於妳那個小朋友魏文啊。”蜚先生得意洋洋地說,“等到許都平定,記得提醒我請主公給他們魏家褒美壹番。”
  劉平的嘴唇翹起壹個微妙的弧度,跟著蜚先生的語調喃喃道:“是啊,都要歸功於魏文。”
  ※※※
  中營後門的意外驚變,讓包括許褚在內的所有人都陷入石化。他們眼睜睜看著徐他的劍刺入車門,聽到金屬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
  但更令他們驚駭的是,這個聲音傳來的位置不是車內,而是徐他的胸膛。
  就在徐他出手的壹瞬間,從車廂裏伸出另外壹把劍。徐他的手不知為何顫抖了壹下,硬生生剎住了去勢,結果那把劍卻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胸膛上的疤痕,進入身體。
  徐他瞪大了眼睛,望著車內。車內狹窄的空間裏,盤坐著壹個少年。少年臉上滿是戾氣,握劍的方式與徐他驚人地相似。
  “主……主人?”徐他勉強發出聲音,他的身體開始大幅顫抖。
  “徐他,別來無恙。”
  曹丕臉上閃過壹絲快意,又閃過壹絲遲疑,他手腕壹動,“刷”地把劍抽出來,血如噴泉般地湧出徐他的胸膛。徐他緩緩低下頭,註視傷口,忽然想起來,當年在徐州曹軍的矛手也是捅在了相同的位置。
  壹種陳舊而清晰的哀傷湧上他的心頭,仿佛壹個長久的夢終於醒來。徐他手裏的劍慢慢低垂,終於“當啷”壹聲落在地上。曹丕走出車廂,站到了徐他的面前,凜聲道:“這壹劍,我本來是要送給王越的,妳是他的弟子,替他受壹劍也是應該的。”他忽然又嘆了口氣,“可史阿救過我的命,我沒什麽能報答他的,只好給妳壹個速死。”
  徐他的眼神亮了壹下,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嘴裏反復發著壹個音:“徐……徐……”曹丕知道他要說什麽,平靜地說道:“我會稟明父親,對徐州良加撫恤,以為補償,妳可以放心去了。”
  徐他試圖擡起手臂,上面的傷痕是他對魏文的血肉之誓。曹丕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麽意思,是責問,是不甘,還是臨終前的感謝?還沒等他弄明白,徐他原本木然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他喃喃道:“媽媽……”身體向後倒去,整個人倒在了泥土之中,不再起來。
  這個本該六年前就死在徐州的人,終於還是死在了曹氏手裏。曹丕看著徐他的屍體,殊無快意。他本來以為手刃王越的弟子,應該能緩解自己的夢魘,可他發現心中的戾氣沒有絲毫減少,反而多了幾絲淡淡的惆悵。
  “希望九泉之下妳們壹家人可以團聚。”
  曹丕在心裏默默祝福道。他人生最先立下的兩個血肉之誓,壹個為他而死,壹個因他而死。這絕不是什麽開心的體驗。
  曹丕放下劍,向四周看去。他忽然聞到壹種古怪的味道,不由得聳聳鼻子,多吸了壹口。虎衛們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但很快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所有人都開始頭暈目眩。曹丕就因為多吸了那壹口,突然失去平衡,壹頭栽倒在地……
  ……等到曹丕再度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壹張綿軟的木榻之上。這木榻應該是女人用的,還熏了香料,用錦緞鋪床,旁邊還掛了幾串瓔珞。壹名仆人見他醒來,連忙端來壹碗藥湯。這藥湯極苦,曹丕捏著鼻子壹飲而盡,胃裏翻騰不已,“哇”的壹聲吐了壹地黃水。
  “吐出來就沒事了。”
  壹個人掀簾走進帳內。曹丕擡頭壹看,居然是郭嘉。郭嘉仍是那壹臉病態的蒼白,眉眼之間的細密皺紋多了不少,唯有那雙眸子依然精光四射,散出無限的活力。
  “這是哪裏?”曹丕虛弱地問,頭還是有些發暈。
  “妳在我女人的帳篷裏,這是她的床榻,比較軟,躺起來舒服些。”郭嘉捏著下巴,笑瞇瞇地端詳著曹丕。曹丕心裏有點發寒,連忙在床上擺正了姿勢。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郭嘉撓撓頭,面露慚色:“妳中了壹種叫做驚墳鬼的毒藥。這種毒藥很歹毒,要先被人服食,服食者壹切舉止如常,但壹旦他們生機斷絕,藥力便會從肌體彌散而出,聞者皆會中毒——我竟然忘了這點,差點害死二公子,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曹丕是今天早上回歸曹營的,他壹回來,先打聽徐他的事。結果他驚訝地發現,徐他居然沒有按照計劃被處死,反而混進了親衛。他請求郭嘉馬上動手,郭嘉卻打算借徐他誘出蜚先生藏在曹營的所有暗樁,壹舉拔除。這個行動非常隱秘,除了曹公本人以外,只有郭嘉和曹丕知情,連許褚都不知道。曹丕堅持要參加這次行動,於是就由他代替自己父親坐進車廂,親手殺死徐他。
  如果不是有驚墳鬼出現的話,這本來是壹個完美的誘殺行動。
  “就是說,那些刺客事先都服下了驚墳鬼,就算戰死,也會觸發藥力把周圍的人牽連進來嘍?”曹丕問。
  “不錯。”
  曹丕暗暗心驚,這些刺客的手段竟然決絕到了這地步,連自己的屍體都不放過。
  “其他中毒的人呢?”
  “都死了。”郭嘉很幹脆地說道,“這毒藥整個曹營只有我能配出解藥,所以就把妳接過來親自調理了。但解藥的原料只夠救活妳壹個人——哦,對了,幸存下來的還有壹個許校尉,他的體質太強壯了,吸入的毒藥又很少。”
  曹丕露出擔憂的神色,郭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妳身上的毒拔除得很幹凈,只要以後每年讓我調理壹下,堅持五年就沒事了。”曹丕更緊張了:“如果不堅持調理會怎樣?”郭嘉道:“大概活不過四十吧——不過沒什麽好擔心的,別看我病怏怏的,五年總堅持得了。”
  說完郭嘉哈哈大笑,曹丕不願意讓人笑自己膽小,便把話題岔開道:“妳怎麽會對這毒藥知道得如此詳細?”
  郭嘉下巴微擡,露出自矜的神色:“因為驚墳鬼正是我在華佗老師那裏發明的。”曹丕大吃壹驚,郭嘉道:“華佗老師有個規矩,每個出師之徒,都得發明壹樣藥物,要麽是治病的,要麽是下毒的。這驚墳鬼就是我的出師之作,得了個上上的好評呢。”
  曹丕壹下想起來董承。董承意外慘死的事,他也略有耳聞。如今聽郭嘉這麽壹說,他確定就是郭嘉給董承吃了延時毒發的藥物。壹想到這家夥已經夠聰明的了,還玩得壹手好毒,曹丕終於明白為何世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真是辛苦妳了。”曹丕由衷地贊嘆道。他看到郭嘉的眼睛裏滲著血絲,面色浮著壹層不健康的昏紅,知道他這壹段時間當真是殫精竭慮。官渡十幾萬大軍的調遣與對抗,得花多少精力去考量,他居然還有余裕來顧及曹丕。全天下除了他,恐怕沒人能這麽長袖善舞、舉重若輕。
  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他不以為然地捏了捏太陽穴:“袁紹已經退了,接下來可以稍微喘口氣。等到官渡打完,我得好好歇歇,這些天我可是連女人都顧不上碰。”他雖說得輕松,那壹抹疲憊卻是無法遮掩。
  聽到女人二字,曹丕神色壹黯:“任姐姐的事……”
  “妳回頭告訴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體位置,我會把她接回來。”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沒什麽變化,忍不住開口責問道:“任姐姐的死,妳壹點都不傷心嗎?”
  郭嘉看了眼曹丕:“她是個好女人,我對她的事很遺憾,她的遺願,我會盡力去完成。”
  “僅僅只是這樣嗎……”
  還沒等曹丕說完,帳外有人來報:“祭酒大人,兩名刺客已經帶到。”郭嘉揮揮手道:“我馬上就去。”然後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去見兩位同學,妳且安心休養。”
  “同學?”曹丕疑惑道,剛才明明說的是刺客,怎麽會變成同學?
  郭嘉眨眨眼睛,像少年般地興奮道:“咱們不是活捉了兩名刺客麽?事先服用了驚墳鬼的人,再聞到那味道就不會有效果了,所以他們都活了下來——這兩個恰好都是我的同學。”
  郭嘉的同學,卻變成了潛入曹營的刺客。這其中曲折,讓曹丕有些頭暈。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郭嘉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郭嘉在曹營的形象壹向是放浪形骸,而此時的他,全身卻洋溢著壹種年輕人特有的青澀活力。
  不知為何,曹丕腦子裏想到的,是孔子那句描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曹丕閉上眼睛,他大概明白,為什麽任紅昌在臨終前只字未提郭嘉了。
  郭嘉告別曹丕以後,走到中軍營中的壹處隱帳內。此時裏面已經有兩個人在,他們都是五花大綁。這兩個人壹高壹矮,壹個是民夫裝扮,手上隆起厚厚的繭子;還有壹個是書吏模樣,皮膚陰白。他們見到郭嘉以後,都露出怒色。
  郭嘉見到他們很是高興:“丹丘生,岑夫子,想不到這次是妳們兩個來。”
  丹丘生壹揚脖子:“反正今日落到妳手裏,殺剮隨便!”岑夫子也是怒哼壹聲,似是對他懷著深仇大恨。郭嘉望著他們,眼神卻變得很溫和,與平時的銳利大不相同:
  “咱們得有好多年沒見著了吧?”
  岑夫子大聲道:“妳這是幹嗎,羞辱我們?”郭嘉卻對他們的怒火恍若未聞,圍著他們左看右看:“妳個頭倒是沒長,丹丘生可瘦了不少。”
  郭嘉的言談舉止,是那種見到多年未見的故友的欣喜。對於這種奇異態度,丹丘生和岑夫子對視壹眼,都不知該怎麽應對。郭嘉索性盤腿坐在地上,以拳支住下巴,仰望著他們兩個,眼神無限懷舊。
  “丹丘生,妳還記得嗎?當年老師家旁的李子樹熟了,咱們幾個去偷摘,最後被鄰居壹路追著打。好在事先把李子都藏到華丹的裙兜裏去了,不然白挨了壹頓。”
  “岑夫子,妳知道妳這個外號的來歷麽?我告訴妳吧,那是華丹起的。她覺得妳這人行事慢慢悠悠,面相又顯老,像個老夫子似的,就偷偷起了這麽個外號。起完以後,她又不肯承認,非把黑鍋扣到我頭上,哎呀哎呀,真拿她沒辦法……”
  “也不知道老師現在對頭風病研究得怎麽樣了,華丹以前就有這毛病。我記得她每次背藥譜的時候都會犯——那藥譜還是丹丘生妳抄的呢,筆跡很爛啊,妳最近有沒有練字?可不要再被華丹嘲笑了。”
  郭嘉對著他們兩個,絮絮叨叨地說著陳年瑣事,垂著頭用指頭在沙土地上隨意勾畫著,完全沈浸在回憶之中。說了半天,丹丘生聽得實在不耐煩了,發出壹聲雷霆怒吼:“郭奉孝!妳還有臉提華丹,若不是因為妳,她怎麽會死!她若不死,我們又怎麽會被師父閹……”最後壹個詞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郭嘉似乎壹下子從夢中被驚醒,他緩緩擡起頭來。丹丘生和岑夫子壹下子都說不出來話,剛才還意氣風發的郭嘉居然已經淚流滿面。那個談笑間可退百萬大軍的浪蕩子,現在像個小孩子壹樣蹲在地上哭了。
  郭嘉的哭泣無聲無息,只能聽到淚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丹丘生和岑夫子發現,在他面前的沙土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壹幅女子的畫像。這畫像是用指頭勾勒而成,寥寥幾筆,卻準確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韻,描出了那燦爛如朝陽般的笑靨。任何人看到這畫像,都會油然生出感慨:作畫者壹定是時時把她放在心上,時時念著,才會描摹得如此傳神。
  壹時間丹丘生和岑夫子面面相覷,不知是該出口勸慰,還是破口大罵。郭嘉把身子向後靠去,軟軟靠在壹根支柱上,任憑淚水流淌不去擦拭。他的臉壹瞬間老了許多,仿佛這些天積累的疲憊壹下子乘虛而入,打碎了他從容的外殼。
  帳篷裏壹片寂然,過了許久,郭嘉才如夢初醒,淡淡說道:
  “這些年來,壹共有十六個同學先後來刺殺我。我每次都能擒獲他們,卻壹個都沒殺,反而任其離開,哪怕他們會卷土重來我都不在乎——妳們可知道為什麽?”
  “哼,妳內心有愧!”丹丘生道。
  “不!是因為我舍不得!”
  郭嘉站起身來,謹慎地後退,唯恐把沙畫弄亂:“妳們每壹個人的經歷裏,都有華丹的影子。每次妳們前來刺殺我,都能喚醒我關於華丹的壹段記憶。如果把妳們趕盡殺絕,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丹丘生和岑夫子壹陣愕然,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郭嘉的理由居然是這個。
  “如果不是妳們時常出現在我面前,滿臉怨毒地叫嚷著要復仇,我怕我真的會忘掉她。”郭嘉的視線越過兩人的肩頭,望向虛空。他的身影,顯露出前所未有的孤獨。
  岑夫子“呸”了壹聲:“說得好聽!既然如此,妳為何要做那等禽獸之事!”
  郭嘉微微壹抽搐,似乎被刺傷,神情旋即又恢復過來,冷冷道:“我和她的事情,不需要妳們來評價。我對妳們,可從來沒什麽愧疚。妳們怨毒越深,我見到華丹的機會就越多。”
  “妳!”
  丹丘生和岑夫子睚眥欲裂,拼命掙脫繩索要過來拼命。郭嘉微微壹笑,壹腳踏在沙地上用力壹抹,只是壹瞬間,女人的畫像消失了,剛才那個哀傷的郭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所熟悉的那個郭嘉——從容、睿智,而且有著看透壹切的銳利目光。
  “是蜚先生讓妳們來的?”
  “只要能殺死妳,就算是做豬做狗,我們也心甘情願。”岑夫子嚷道。
  “妳們既然潛伏在曹營這麽久,接近我的機會很多,為何到現在才動手?而且還是針對曹公而不是我。”
  “只是殺死妳遠遠不夠解恨,我要殺死妳效忠的主君,看著妳的事業壹點點坍塌!”岑夫子豁出去了,肆無忌憚地大叫,“我們投奔了蜚先生,因為他答應會給我們壹個完美的復仇!”
  他的聲音震得帳篷都微微發抖,而郭嘉卻只是輕蔑地笑了笑:“完美的復仇?在我郭奉孝面前,妳們只能在失敗和屈辱的失敗之間選擇。”他說得無比自信,也無比驕傲,熊熊的戰意從這個弱不禁風的男人身上燃燒起來。
  “華丹是我的逆鱗。他既然拿妳們來做刺客,說明他已做好了承受我怒火的準備。”說到這裏,郭嘉的手臂高擡伸直,食指直指北方的某壹個方向。
  “蜚先生……不,也許我該稱呼妳的本名——戲誌才,就讓我們在烏巢做壹個了斷吧。”
  ※※※
  入夜以後,持續了整整壹天的殘酷戰事終於結束了,雙方像兩匹精疲力盡的野獸,無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傷口。空氣裏飄浮著刺鼻的血腥味,許多沒來得及收殮的屍體還橫在軍營內外,不時還有垂死的士兵發出慘呼,卻沒人敢上前幫他,因為不知什麽時候,敵人就會從黑暗中射出壹箭。
  在壹輛殘破的霹靂車旁,楊修撿起壹塊斷木研究了壹下,然後搖搖頭,扔回到地上。這時候,壹個聲音從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
  “史阿死了,徐他也死了。我的弟子為了漢室,可是死得幹幹凈凈。”
  壹個老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語氣裏有些傷感。楊修卻毫不動容,冷冷地說道:“自作主張就是這種下場。如果徐他肯事先跟我說壹聲,我們可以取得比現在好百倍的結果。”
  凜冽的殺意從他身後傳來,楊修卻渾不在意,挑釁似的回過頭去:“說起來,為何妳沒參與這次刺殺?”
  對方沈默了壹下,回答道:“這是徐他的復仇,我不能參與。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尊嚴。”楊修不以為然地撫弄著手裏的骰子:“既然妳不下註,又何必糾結桌上的輸贏。”黑暗中半天沒有聲音,似乎離去,又似乎啞口無言。
  楊修忽然開口道:“妳可知道徐他為何失敗?這事與妳倒也有些淵源。”
  “哦?”
  “今天早上,曹丕——就是差點被妳殺掉的那個孩子——從北邊回來了,正好從這個營盤進來。我和張繡立刻將他送去中軍營。據說就是他指認出徐他的身份,導致整個刺殺行動功虧壹簣。”
  “哦,那個小孩子啊。”王越在陰影裏發出驚嘆,隨即呵呵壹笑,“我當初見到他,就覺得此子不凡,想不到竟如此有膽識。”
  “呵呵,後悔當初沒在劍上多使壹分力了吧?”
  “哼,如果不是徐福聽妳父親的要求攪局,我已經得手了,哪裏還有後面這麽多事。”
  楊修聽到“父親”二字,嘴角抽動壹下:“老壹輩人有老壹輩人的做法,我們這壹輩有我們這壹輩的責任——對老年人保持尊重,敬而遠之就是。”他不願在這個話題過多探討,立刻轉開,“妳來曹營,恐怕不是憑吊弟子這麽簡單吧?”
  “蜚先生讓我來查明,那個叫劉平的漢室使者到底在哪裏,自從白馬城後他就失蹤了,妳壹定清楚。”王越這時候還不知道劉平已經在袁營現身。
  楊修沈吟起來。他和劉平的聯系也已經中斷很久了,就連徐福都找不到他。壹直到曹丕今天早晨回歸,才讓楊修重新看到希望——盡管曹丕立刻被接進中軍,楊修沒機會去詢問,但他猜測劉平應該也不遠了。不過這些事沒有必要跟王越說,對方有求於己,正是開價錢的大好機會。
  “妳們想知道劉平的下落,很簡單。我要妳去做壹件事。事成以後,我會告訴妳。”楊修忽然想到了壹個絕妙的主意,不由得興奮起來,拋動骰子的速度加快了幾分。
  王越冷哼壹聲,非常不滿:“妳可要想清楚,妳們楊家的情分,只夠讓我再做壹件事而已。”
  “壹件事就壹件事。此事若成,以後就不必再煩妳什麽了。”楊修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王越在黑暗中狐疑地看了他壹眼:“先旨聲明,刺殺曹操或者郭嘉就別想了,他們的防衛現在太過森嚴,我沒送死的興趣。”
  楊修道:“不,我要妳去殺的,是另外壹個人。”
  “誰?”
  楊修兩只細眼壹睜,迸出壹道寒光:“賈詡賈文和——那是壹個病弱老頭子,對妳來說總不是件難事吧?”
  王越沒有立刻回答。賈詡的名聲他也知道,壹個百病纏身卻活到現在的老家夥,壹個連郭嘉都不願意輕易招惹的老毒物,他的身上永遠籠罩著壹層霧靄,教人無法看清楚。對付這種人,即使是王越也要三思而後行。
  “妳確定殺死他對妳會有幫助?”王越反問。
  “總要賭上壹賭。”楊修說。
  楊修現在壹門心思要從張繡口中探出那個宛城的秘密,而賈詡是張繡敞開心扉的最大阻礙。只要他壹死,張繡在曹營最大的依靠就沒了,那個家夥將別無選擇,只能對楊修坦承。
  讓王越去殺,可謂是壹本萬利。勝了,漢室這方便可少壹個可怕的對手;就算失敗,刺殺者也是王越,他如今是蜚先生那邊的人,跟楊家沒任何關系。
  楊修見王越還有些遲疑,又不急不忙拋出壹句:“蜚先生動員了這麽多資源,結果還是刺殺失敗。如果妳能帶回壹位名士的人頭,想必他在袁紹那邊的壓力也會小壹些。”
  王越終於被說動了,答應下來。楊修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聽說妳在烏巢那邊搞得風生水起,我還不信。如今看來,妳果然對蜚先生是盡心竭力啊。”
  他半是譏諷半是試探,王越卻未動怒,只是冷冷道:“他有為我弟弟報仇的能力,妳們呢?”
  楊修沒回答,當然,王越也沒指望從這只小狐貍那裏得到什麽答案。
  黑暗恢復了平靜,隱藏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時離開了。楊修在霹靂車旁佇立了壹陣,喊了壹句“徐福”,往常徐福會在第壹時間做出反應,可這次卻沒有。楊修楞怔壹下,又喊了壹句,四周仍是寂靜無聲。
  “哼,壹定是又被郭嘉使喚出去了。”楊修厭惡地聳聳鼻子,“算了,反正叫來也只是聽我爹的命令。王越也是,徐福也是,整天念叨什麽楊家情分,楊家情分,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爹恩賜給我的。老壹代的家夥,都是這麽古板。他們可不知道,自己已經過時了。”
  楊修自言自語把骰子收好,壹腳踢在霹靂車的殘架上,幾乎把整個架子踢垮。他也不伸手去扶,轉身徑直離開,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與楊修相見之後,王越在曹營裏又潛伏了壹陣,終於摸清楚了賈詡的居所。這個老頭子很懂養生之道,每天作息時間都是固定的,比郭嘉要悠閑多了。他身邊的護衛雖多,但那些護衛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都不大喜歡這個老頭子。
  王越觀察了許久,決定把動手的時間定在酉戌之交,因為他發現賈詡在這個時候都會獨自在帳篷裏熬壹種藥,那藥的味道非常古怪,周圍的衛兵避之不及。於是他耐心地伏在壹處距離營帳不遠的柴禾堆裏,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當營內梆子聲敲過四下以後,王越慢慢從隱蔽處伸展開身體,悄無聲息地接近賈詡的住所。果然,那壹股藥味準時彌漫而出,衛兵們捂著鼻子極力忍受,根本沒心思警戒四周。王越壹步壹挪,如同壹條蛇壹樣慢慢靠近帳篷。當他的雙手已經可以碰到篷布之時,忽然停住了腳步,眉毛不期然地皺了起來。
  怎麽這個時候還有訪客?
  他看到壹個人走了過來,身邊還跟著十幾名護衛。這人的身影頗為熟悉,可光線太暗,王越看不大清楚。這人走到帳篷前十步的地方,畢恭畢敬道:“請問賈將軍可曾歇息?”訪客聲音稚嫩,應該還是個孩子。
  “哦,曹家的二公子啊,什麽風把妳給吹過來了?”賈詡的聲音從帳篷飄了出來。曹丕也聞到那股異味,但他只是用指頭輕快地在鼻前壹揮,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請教您些問題。”曹丕恭敬地說道,語氣卻強硬得很。
  帳篷裏的聲音道:“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這些藥味,就請進來吧。”
  曹丕得了許可,往前走了幾步,又左右看了眼,皺眉道:“妳們都站遠些,不許靠近這帳子三十步。”那些衛兵還要堅持,可曹丕自從回歸曹營以後,威勢大增,只是淡淡地哼了壹聲,衛兵們就乖乖退開了。
  王越心中壹喜,曹丕這時候來,倒是幫了自己壹個大忙。他的位置是在背光處,十分隱秘,那些衛兵退開三十步,幾乎不可能發現。於是他挑選了壹個好位置,緊貼在帳篷外圍,摸出短刀,輕輕在牛皮質地的帳面上劃了壹個口,朝裏望去。
  身為當世大俠,王越本來更喜歡光明正大的廝殺,而不是這樣雞鳴狗盜的宵小所為。但他深深知道,兩軍對壘,與十幾個遊俠對刺完全是兩回事。在戰場和敵營之中,任妳個人能耐再大,稍有不慎也會萬劫不復。
  兩個人的聲音從帳篷的縫隙裏傳出來,清晰地傳入王越的耳朵裏。
  先是賈詡的聲音,不疾不徐,夾雜著些許咳嗽:“夜寒露重,二公子可要小心身體,不要讓寒氣入體啊。”
  “多謝賈將軍關心。”這是曹丕的聲音,很禮貌,但明顯心不在焉。
  簡單的寒暄過後,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問道:“賈將軍,我今日來此,是想有件事要問妳。”
  “但說不妨。”
  “宛城之戰,究竟是怎麽回事?在下絕非是來報仇,只是想弄清楚。”
  帳篷裏突然沒了聲音。王越壹瞬間幾乎以為裏面沒人了,他把眼睛湊到縫隙處,看到帳篷裏燭光搖動,暗灰色的陶藥甕咕嘟嘟地冒著熱氣。賈詡佝僂著身軀背對自己,而曹丕則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雙拳緊握。
  “今日您不說出真相,我是不會離開這頂帳子的!”曹丕的聲調突然提高。
  “二公子,當日各為其主罷了,又何必掀出舊賬呢?”
  賈詡的語氣裏全是無奈,他似乎無法承受曹丕的鋒芒,向後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讓,踏步逼前,從腰間抽出壹把劍,竟是要逼迫這位曹營熾手可熱的重臣。
  “您若不說,我就殺了您為我大哥報仇,再去向父親請罪!”
  曹丕手執長劍,脖頸處青筋綻起,如怒龍騰淵,整個人為壹股戾氣籠罩。王越在外頭窺視,不覺暗暗點頭。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劍的好苗子,多日不見,他比在許都時可更成熟了。
  賈詡幾乎退無可退,突然爆發出壹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讓人懷疑肝都吐出來了。曹丕卻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著他。賈詡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啞著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藥湯……”
  “不說個明白,別想吃藥!”
  曹丕用長劍壹挑,那小藥甕被他挑到半空,劃過壹條弧線,恰好朝著王越藏匿的位置砸來。那小甕已被燒得滾燙,若被砸中,就算隔著帳布也會被燙個好歹,可如果閃身躲避,說不定會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猶豫了壹下,打算屏息寧氣,向右邊小小地避讓半分。
  可突然間,多年沙場歷練出的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
  他心念電轉之間壹咬牙,身形不動,硬是用左臂挨了藥甕壹下,登時如萬針攢肉。與此同時,“刷”的壹聲,壹道鋒銳直直劈開了王越右邊的帳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閃的話,那麽勢必會被這壹劍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險,身形疾退。那劍壹劈未中,又追著王越刺了過來,迅如雷電,盡得王氏真傳。王越到底是壹代宗師,稍微拉開點距離,立刻恢復了從容。他手中鐵劍微微壹點那劍身,逼它偏離幾分,然後問道:“妳的劍法是跟誰學的?”
  聽到這個聲音,曹丕手中的長劍壹頓,驚駭莫名,招法登時散亂起來。這聲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經在每天的夢魘中回蕩了無數遍,幾乎是烙入記憶。是那個幾乎把自己置於死地的王越,壹切夢魘的根源。
  曹丕方才剛進帳篷與賈詡沒談幾句,賈詡就蘸著水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告訴他有人在外頭窺視。曹丕壹邊假意與賈詡吵翻,壹邊拔出劍來,挑起藥甕來個聲東擊西,趁偷窺者躲閃時壹劍斃命。曹丕萬萬沒想到,在帳外偷聽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劍又刺去,滿腔的仇恨霎時宣泄而出。別的場合,他都可以保持鎮定,唯獨見到王越時,他的理智之壩就會被怒洪沖垮,壹瀉千裏。
  可惜曹丕雖然劍意凜然,畢竟火候未到。王越雖然左臂不能運轉自如,但右臂足以輕松地奪回先機。不過王越此時並不想著急殺他,只是壹招招地纏鬥,面色逐漸陰沈下來。
  因為他從曹丕的劍法裏,想起了壹件事。
  楊修說過,曹丕是從北邊回來的,舉發了徐他的真實身份。此時王越看到曹丕的劍法,立刻想到,這兩個人之間壹定大有淵源。可是,這幾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時間在東山效力,又怎麽會和曹操的寶貝兒子扯上關系呢?
  王越忽然想起來,蜚先生曾經說過,史、徐二人此前被兩個來到袁營的人討去做隨從,然後徐他失蹤,而那兩個人隨後在白馬之亂中也不見了,史阿還為了掩護他們而死。
  關於那兩個人的身份,蜚先生沒有多談,只說是漢室來的使者。但綜合目前的情況來看,毫無疑問,曹丕應該就是其中壹個。他肯定是改換了名字,在袁紹營裏認識了徐他、史阿,還學到了王氏劍法的精髓,然後回來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說,漢室的那兩個使者,其中壹個是曹操的兒子。
  這可太奇怪了,漢室使者前往袁營,顯然是商討反曹之事,為什麽曹操的兒子會匿名跟隨?除非,那個漢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與漢室聯手制造出的壹個大騙局!是郭嘉為了扭轉整個戰局而下的壹招假棋。
  ※※※
  王越不知道漢室在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對漢室復興也沒特別的興趣。他只知道壹件事,如果任由那個“漢室使者”在袁營活動,足以對袁紹的勝勢造成極大的危害。王越如今壹門心思想借助袁紹之手,為自己弟弟復仇,自然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楊修可沒想到,他無心的壹句話,居然陰錯陽差之間讓王越幾乎接觸到了最隱秘的真相。
  王越不想再多做耽擱,他身形輕晃,曹丕壹下用力失衡,倒在地上。王越朗聲笑道:“光有戾氣卻無控制,還要多加練習啊。”說罷他單腿壹蹬,沖進帳內。
  王越打算先殺掉賈詡,然後趕緊返回東山,把剛剛的新發現告訴蜚先生。曹丕大吃壹驚,如果讓他把賈詡殺了,自己的打算就全落空了。他咬著牙起身撲過去,可哪裏來得及。王氏快劍只要半息便可帶走壹條性命,哪裏還等他再回身進帳去救人。
  可出乎曹丕意料的是,只聽帳內發出壹聲慘呼,隨即王越倒退著躍了出來,胸前壹片血肉模糊,無比狼狽。曹丕楞了壹下,立刻遞劍前刺,“撲哧”壹聲,壹下子恰好洞穿了王越的左腿。
  王越還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虧,他驚怒之下,出手再無留情,鐵劍重重拍在曹丕的小腹上,把他壹下子拍飛。這時附近的衛兵也已經趕了過來,圍堵過來。王越大吼壹聲,振劍狂掃,登時掃倒了三四個,包圍圈出現了壹個缺口。他趁機壹躍,好似壹只大鳥般飛過眾人頭頂,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的陰影中又傳來幾聲慘呼,想來是別處趕來阻截的士兵遭了毒手。
  曹丕沒想到王越身受重傷,還如此悍勇。他強忍小腹劇痛從地上爬起來,朝帳子走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頂牛皮帳篷先被王越扯開壹個小口,又被曹丕劈開壹個大口,然後王越突入時又把它撕大了些,使它看上去好似賈詡幹癟的嘴裏又掉了壹顆牙,滑稽得有些可笑。
  曹丕從這個裂口鉆進去,第壹眼就看到賈詡躺倒在地,老人的右手還緊握著壹把匕首,匕首上沾著鮮血。
  天下聞名的大俠王越,居然就是被這個老頭子用匕首給傷了?
  曹丕有點難以置信,可事實擺在眼前。他俯身過去檢查,發現賈詡還活著,沒有外傷,只是似乎受了什麽劇烈刺激昏過去了。他喊了幾聲名字,老頭子眼皮轉了轉,終究沒有醒過來。
  壹大群面色驚惶的衛士沖進帳篷,把他們兩個團團圍住。曹公才遭遇過刺殺,現在曹家二公子居然又碰到壹次,而且刺客還全身而退,賈將軍倒地不起——他們這些負責警衛的人,恐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先去找個醫師來。”曹丕淡淡地下達了命令,就手把劍插回劍鞘,也不等醫師前來,信步走出帳子。
  壹出去,他就看到附近營地裏的火把壹個接壹個地點燃,把周圍照得如白晝壹般,整個營盤都被驚動了,大隊人馬在軍官的喝叱下踏著步點往返奔馳。可王越早已逃走,這些忙亂又有什麽用呢?曹丕仰起頭,嘆了口氣,這次被王越攪了局,看來短期內是不方便從賈詡口中問出真相了。
  他回過頭去,看到壹個醫師急匆匆鉆進帳篷,數十盞蠟燭點起來,立刻燈火通明,能看到裏頭人影忙亂。賈詡的側影平穩地躺在榻上,始終壹動不動。
  賈詡到底用的什麽手段擊退王越?他到底會不會武功?如果會的話,到底有多厲害?他是真的受創匪淺,還是故意裝出來避開曹丕的?他那壹身病癥到底是真是假?
  壹直到現在,曹丕才突然發現,自己對賈詡幾乎壹無所知。那老頭子簡直就是壹潭深不可測的黑水,也許深逾千仞——而他,甚至連潭口都沒找見。
  這時壹個溫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二公子,妳有何困惑,不妨說與我聽聽。”
  ※※※
  許都。
  伏壽坐在寢宮中,專心致誌地縫著壹件寬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帶著銀針上下翻飛,金黃色的絲線靈巧地穿梭。這件羊毛翻邊的長袍看似普通,實則頗有來歷,那是寢殿大火那壹天她從劉協的身上解下來又披在劉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都把味道殘留在這件衣物中,成為她在這個冰冷城中唯壹的慰藉。
  這時宮外傳來腳步聲,伏壽手壹顫,壹下走神,銀針刺入指頭尖。伏壽微微蹙眉,想要把指頭含在嘴裏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來,把指尖上那壹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襯裏。
  進宮的人是唐姬,她幾乎每天都會來,是極少數幾個能進入到寢宮的人。她手裏捧著幾株藥草,壹進來就隨手擱在了旁邊的木桶裏。桶裏已經積存了不少植株,因為來不及處理開始變黃。
  “還沒消息?”伏壽頭也不擡,繼續穿針引線。
  唐姬搖搖頭,沒有說話。伏壽喟嘆壹聲:“沒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頓了下,“我現在最怕的是,得到壹個確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壽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後的肩上,試圖去安慰她。她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從伏壽的肩上傳到手掌心。
  自從白馬城出事以後,伏壽再也沒聽到過任何消息。無論是郭嘉的靖安曹還是楊修的隱秘勢力,都找不到劉平的蹤跡。伏壽開始是惶恐,然後擔憂得夜夜睡不著,現在反而變得平靜,像是壹眼即將枯竭的泉水,水面再無半點漣漪。
  唐姬對她的這種平靜很是擔心,她覺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這樣強。她決心要挑破這個傷口:“如果……嗯,我是說如果真的有不那麽好的消息傳過來,姐姐妳該怎麽辦?”
  伏壽擡起頭,眼神飄到壹旁的梳妝臺上,那裏擱著壹把匕首:“如果是那樣,我會用那把刀殉國或者殉情——隨便他們用什麽詞去描述——我會去九泉之下告訴他們,我已經盡過力了。”
  最後壹句她說得異常疲憊,讓唐姬壹陣心疼,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伏壽拍拍她的頭,笑道:“如果真到了那壹刻,妳及早出城,冷壽光會安排。妳也盡過力了,可以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找個疼妳愛妳的人,平平安安過壹輩子。”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唐姬回答。
  這兩個女人相對無言,若有若無的愁雲彌漫在清冷的寢宮內。這時候冷壽光從外頭匆匆走過來,低聲說了壹句。伏壽面色壹變。唐姬問她怎麽了,伏壽眼神閃過壹絲厭惡:“孔融又來鬧著要覲見陛下。”
  “這個人難道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嗎?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唐姬恨恨道。皇帝離宮的事屬於機密中的機密,對外都宣稱是臥病在床。文武百官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擾,只有孔融上躥下跳,不停地折騰。尤其是聚儒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更是來勁。
  “他現在在哪裏?”伏壽問。她壹瞬間已經把憂郁收起來,換回壹副冷靜的神情。
  “宮門外,徐幹已經去攔他了。”冷壽光道。
  伏壽斷然道:“不行,徐幹這個人太弱,馬上去告訴荀令君。”冷壽光領命而出,伏壽看了眼唐姬,苦笑道:“現在倒成了漢室跟許都衛同仇敵愾了。”
  徐幹不知道伏壽對自己的評價有那麽差,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宮內。他只是牢牢記住郭祭酒臨行前的指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孔融進入宮殿去覲見皇帝。”
  若換了別人,直接叫幾名衛兵攆走就是了。但此時在他眼前的是孔融,當世的大名士。徐幹不敢動粗,只得伸開雙臂,牢牢擋住禁中的大門。
  “徐偉長!妳難道要做個斷絕中外的奸臣嗎?”孔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像是壹只義無反顧的猛虎,作勢要往裏闖。徐幹閃避著孔融的口水,解釋道:“在下有職責在身,軍令如此,不敢違抗。”
  “軍令?誰的軍令?誰有資格下命令讓外臣不得覲見天子?”
  孔融抓住他的語病窮追猛打,徐幹文采風流,可真要鬥起嘴來,卻完全不是孔融的對手。他只得狼狽地閉上嘴,維持著防線。
  “我忝為少府,效忠漢室。只要天子出來說壹句:孔融我不想見妳。老夫立刻掛冠封印,絕不為難。可若是有人假傳聖旨,屏蔽群臣,千秋之下,小心老夫史筆如刀!徐偉長,妳是奸臣嗎?”
  孔融的攻擊,比霹靂車的聲勢還要浩大,徐幹壹會兒工夫就潰不成軍。他和滿寵最大的區別是,他還要臉,還要考慮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換了滿寵,肯定是直接下令用大棍子把孔融砸出去了。孔融見徐幹氣勢已弱,伸出手把他推搡到壹邊,邁腿就要往裏去。就在這時,壹個溫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文舉,禁中非詔莫入,帶鉤遊走更是大罪,莫非妳都忘了?”
  孔融停住腳步,回過頭去,冷笑道:“荀令君,他們總算把妳請出來了。”
  “我正在尚書臺處理公務,聽到這裏喧嘩,特意來看看。”荀彧並沒說謊,他的手邊墨漬未幹,確實是趁著批閱公文的間隙出來的。徐幹見他來了,如釋重負。
  “禁中非詔莫入,這我知道,可這得分什麽時候。天子已經許久不曾上朝,有些大事非得陛下出面不可。”
  荀彧也不著惱,溫和地伸出手來:“若文舉妳有何議論,不妨把表章給我,我轉交給陛下。”
  “不行!”這次孔融表現得無比強硬,“妳是處理庶務的。我這件事,卻是千秋大事,事關人心天理。”
  “是什麽?”荀彧不動聲色。
  孔融忽然換了壹副悲戚的表情,他雙手高舉向天:“鄭公已逝,泰山崩頹啊。”這聽到荀彧耳中,不啻為壹聲驚雷。饒是他心性鎮定,也不由得渾身壹顫。
  鄭玄死了?那個總執天下經學牛耳的神,居然過世了?荀彧覺得呼吸有些不暢,耳邊嗡嗡作響。原本孔融說要請鄭玄來主持聚儒之議,荀彧也頗為贊同,能為與這位當世聖人切磋學問而興奮不已。可沒想到,他居然沒到許都就去世了。
  “怎麽回事?為何尚書臺都沒消息?”荀彧勉強壓抑住激動的心情,扯住了孔融的袖子,把他扯到禁中外門旁。孔融很滿意這消息給荀彧帶來的震驚效果,他賣了個關子,多享受了壹會兒荀彧的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我派了楊俊去高密迎接鄭老師。前日剛剛接到消息,楊俊說鄭老師離開高密,走到元城,身體突然不行了。”
  荀彧沒懷疑這消息的真實性。鄭玄算起來今年已經七十四歲了,已是風燭殘年,又要走這麽遠的路,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孔融的聲音悠悠傳來,淒悲痛切:“今年開春,鄭老師曾經做了壹個夢。夢裏孔聖人對他說: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鄭老師醒來以後,說今年幹支庚辰,屬龍,明年辛巳,屬蛇。龍蛇交接,於學者不利。想不到……他竟是壹語成讖……”
  說到這裏,孔融竟在禁中前大哭起來,眼淚將白花花的胡須打濕。他在擔任北海國相的時候,力邀請鄭玄返回高密,並派人修葺庭院,照顧有加,兩人關系甚厚。這次鄭玄願意來許都,也是看孔融的面子。兩位老友還沒見面,就陰陽相隔,他如此失態地痛哭,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妥。
  “文舉,人固有壹死。鄭老師學問究天人之極,又著書等身,也是死而無憾了。”荀彧勸慰道。孔融收住眼淚,抓住荀彧的胳膊,痛聲道:“泰山其頹,天帝豈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豈不聞乎?”
  荀彧壹時為之語塞。孔融這壹下子,可給他出了個難題。鄭玄名氣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來說兩句,確實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這是荀彧無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為難了壹陣,說道:“文舉可以擬篇悼文,我轉給陛下,發詔致哀。”
  “陛下連當面聽壹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嗎?以鄭公之名,連討壹句天子親口撫慰都不得嗎?”孔融寸步不讓。
  荀彧嘆了口氣:“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著他的眼睛,嚴厲地問道:“是陛下真的病重,還是妳們不打算讓他接觸群臣?”荀彧面色壹沈:“文舉,註意妳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許多儒生雲集許都。鄭公之逝,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如果天子連態度都不表壹下,天下士人,恐怕都會寒心啊!”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話裏有話。他壹捋胡須,微微垂頭:“依文舉之見,當如何。”
  孔融毫不猶豫地說:“天子賜缞,以諸侯之禮葬之。在京城潛龍觀內設祭驅儺,許人拜祭十日,九卿輿梓。”
  “潛龍觀?”
  荀彧聽到這名字,先是壹楞,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孔融為了聚儒之議搞的新建築,就修在城內,距離宮城不算太遠。起名潛龍,是為了和白虎觀並稱,孔融壹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觀通議》壹樣千古留名。不過孔融沒用“青龍”,而用“潛龍”壹詞,荀彧知道這是他嘲諷曹氏專權的小動作。
  若能在潛龍觀公祭鄭玄,將為聚儒之議添上厚重的壹筆。孔融如今非要覲見天子的舉動,說白了,不過是以進為退,向荀彧討可祭鄭的首肯罷了。
  平心而論,這些要求很高調,但多是虛事,倒也不算過分。於是荀彧答道:“我會稟明陛下。不過如今前方戰事緊,所有的葬儀器具與花費,妳得自己想辦法。”
  曹軍在官渡的對峙,諸項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籌措糧草及時運上去,就已經焦頭爛額了,更別說撥出富裕物資來搞這種事情。孔融想搞這些事,可以,只要妳自己掏錢。
  孔融達到目的,不再鬧著要覲見。他眉開眼笑地對荀彧道:“對了,文若,還有個消息。各地儒生如今雲聚許都,就連荀諶那邊,都送來了三十幾位士子。妳如果有空,不妨去見見。他們對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這件事荀彧早已通過許都衛知道了。那三十幾個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兩天突然跑到許都,口口聲聲說是來參加聚儒。荀彧讓徐幹查了壹下,結果發現他們都是幽、並、青等州的,唯獨冀州籍的壹個都沒有。
  而孔融現在居然故意說他們是荀諶送來的,明擺著要紮壹根刺在荀彧身上。試想壹下,壹群打著河北標簽的儒生在許都城裏亂逛,師承還是河北重臣荀諶——這放到有心人眼裏,對荀彧的聲望可不怎麽好。
  但荀彧只是溫和壹笑,對這個挑釁視若無睹:“最近我太忙了,還是讓陳長文代表我去吧。”
  “陳群?那家夥說話不太討人喜歡。”孔融搖搖頭。
  “妳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這壹句話,轉身離開。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邊壹封接壹封的催糧文書發過來,他可沒那個時間跟孔融鬥嘴。
  等到荀彧離開以後,孔融恢復了壹臉冷峻,仰臉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門。這是寢殿大火以後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磚墻像囚籠壹樣把皇城團團圍住,顯出拒人千裏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視事,那麽納貢總還可以吧?”孔融問徐幹。徐幹擦了擦額頭的汗,表示沒問題。孔融從懷裏拿出壹個錦盒:“河北士子此來許都,為陛下進獻了壹些貢物。我既不能覲見,就煩請內臣轉交吧。”
  徐幹知道如果自己不接,這個瘋老頭子壹定會絮絮叨叨再說上壹個時辰大道理。他接過盒子,打開檢查了壹下,發現裏面只放著壹本《莊子》,抄錄者的筆跡頗為清秀。徐幹自己就是鴻儒,《莊子》閉著眼睛都能背下來,他翻了翻內容,沒什麽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窮鬼沒錢,只好手抄壹本以示誠意吧。
  “學問之重,甚於錢帛。”孔融看徐幹有些不屑,正色勸誡道。
  徐幹連忙擺出受教的神情,把《莊子》交給冷壽光,請他轉給陛下,然後陪同孔融離開宮城。
  很快這壹本《莊子》通過冷壽光轉到了伏壽手裏。伏壽好奇地接過去,信手翻了幾頁,覺得這筆跡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莊子·大宗師》這壹段裏,有壹句“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啕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在“相濡以沫”四個字旁邊,劃了壹道淡淡的墨線。
  她捧著它,忽然哭了出來。
  司馬懿最近的日子,過得頗為清閑。他跟隨曹丕回歸曹營以後,對曹丕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於是曹丕就把他藏在營中養傷,就連郭嘉都不知道。
  司馬懿就這麽好整以暇地賴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對他言聽計從,什麽事都問計於他,儼然把他當成了壹個隱藏的智囊。曹操本來想讓曹丕趕緊回許都,司馬懿教曹丕說了壹句“父親此地若敗,天下豈有兒容身之處?”成功地說服了曹操,讓他留了下來。
  曹丕很享受這種擁有自己幕僚的感覺,而司馬懿也借此悄悄了解戰場變化和劉平的行蹤。這壹天,曹丕又來找司馬懿,兩只眼睛發黑,明顯昨天壹夜沒睡。
  “昨天又夢魘了?”司馬懿半支起身子問。
  曹丕搖搖頭道:“這次不是。仲達,妳說楊修這個人,可信不可信?”
  司馬懿沒有馬上作答。楊修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楊彪之子,漢室幕後的智囊,是劉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過來找曹丕,到底有什麽用意,最重要的是,對劉平的計劃有什麽影響,這都是司馬懿要考慮的。雖然司馬懿現在壹提劉平就火冒三丈,但還是得幫他時時留心。
  ※※※
  按道理,他應該去找楊修聯手,才符合漢室利益。但司馬懿在確定劉平的行蹤之前,沒有這個打算——楊修也許願意為漢室盡忠,而他司馬懿只是幫自己兄弟罷了。
  “他跟妳說了什麽?”司馬懿問。
  “我之前去找賈詡探聽宛城的事,可被王越攪了局。現在賈詡裝死,我沒辦法逼問。楊修找到我,說他輔佐張繡的時候,無意中聽到過張繡與賈詡發生爭執,賈詡警告他不要對任何人提及宛城。建議我去找張繡問問。”
  “張繡?”司馬懿拿指頭敲了敲床榻邊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也對,他也是宛城之戰的親歷者,沒道理比賈詡知道得少。”
  “可楊修無緣無故這麽做是什麽意思?討好我?”曹丕警惕心很強。
  “這世界上沒有笨蛋,每個人做事都有他的目的。楊修年紀不大,在妳父親府中的資歷又淺。與其跟那壹群宿老爭雄,不如早早與妳結交,為今後綢繆。”
  曹丕不屑地撇了撇嘴:“誰稀罕他,我已經有仲達妳了。”
  司馬懿笑了笑,沒繼續這個話題:“其實楊修的建議很好,妳去找張繡,是個不錯的選擇。”
  “為何?難道不會動搖軍心麽?”曹丕雖然年紀小,這些事還算看得透。張繡是降將,非常敏感,如果貿然去找他質問,導致對方心存驚惶乃至叛逃,對父親的事業將大為不利。他就是顧慮這點,才來與司馬懿商量。
  司馬懿詭秘地笑了笑,聲音變低:“妳的亡兄之殤,比之喪子之痛何如?”
  曹丕呆楞在了原地。
  “妳父親的壹言壹行,天下矚目,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而妳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為兄復仇,誰也不能說什麽。”
  經過司馬懿這麽壹提點,曹丕恍然大悟。他咬咬牙,慨然道:“既然如此,我願犧牲自己,為父親承擔汙名!我馬上去找他!”說完他匆匆離開帳子。
  司馬懿重新闔上眼,好似養神壹般。他的腦子,卻在飛速地轉動著。從離開鄴城開始,司馬懿總覺得似乎遺漏了壹個重要的線索,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剛才曹丕那壹句話,讓他有了點觸動。他默默地在心中推演,將無數飄浮在半空的線頭捋順。突然壹道閃光劃過,散亂的線索糾結到了壹處……
  “嗯……不好!”
  司馬懿壹下子坐直了身子,臉上罕有地閃過壹絲驚慌。他終於知道那種不安是從何而來了。
  他深知劉平的秉性,那個混蛋是個講究仁德的濫好人,既然不願給別人添麻煩,那就只能犧牲自己——他不會返回官渡或者許都,壹定會只身再探袁營,去完成未竟之事。
  如果曹丕所言不錯,昨晚襲擊賈詡的是王越的話,那麽有極大可能,袁營中會有人從曹丕的劍法裏,推測出劉平的真實意圖。那對劉平來說,將是壹場滅頂之災。
  屆時對劉平來說,想活命只有壹個辦法。而那個辦法,會把這個迂腐的笨蛋推上最危險的風尖浪口。
  “該死……”司馬懿壹骨碌從榻上坐起來,右手狠狠抓住被子,脖頸急轉,朝著北方望去。他縱然有百般妙計,此時也是力無處使。
  司馬懿磨動牙齒,臉色陰沈地拼命思索著。這時候曹丕掀簾踏了進來,壹看到司馬懿要起身,趕緊過來要扶。司馬懿擡頭問他:“怎麽?沒找到張繡?”
  曹丕搖搖頭:“他的部隊今日開拔了。”
  “去了哪裏?”
  曹丕撓撓頭:“他們走得特別突然,所以楊修臨走前給我留了個字條,至於去哪裏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看到他們原來的營裏豎起不少假人,看來抽調的兵力不小。”
  司馬懿的雙目壹亮,勉強支撐身體站到地上,看來事情還有轉機。
  “仲達,妳想到了什麽?”曹丕驚問。
  司馬懿陰惻惻地說道:“賈詡既然能料到妳去找他問話,自然也能算到妳會去找張繡。”
  “妳是說,張繡這次調動,是賈詡為了避開我而故意搞出來的?”曹丕大怒。
  “也不盡然。兩軍對峙,兵馬調動豈是兒戲。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把張繡從這麽重要的位置撤走,恐怕我軍會有什麽大動作。”司馬懿說到這裏,聲音陡然提高,“所以我們先等壹等,妳這幾日查查張繡調去了哪裏,但別有動作。等到時機成熟,賈詡警惕心壹去,咱們再偷偷去尋張繡不遲。”
  “可那都是軍中機密,就算是我……”
  “不是還有壹個熱心的楊修嘛。”
  曹丕恍然大悟,高高興興離開。司馬懿望著他的背影,咧開嘴笑得有些奇異。
  “義和,妳可得堅持到我去。”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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