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君子棋
古董局中局 by 馬伯庸
2019-7-27 20:37
這是民國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當春夏之交,滿城槐樹俱已開花。這時節天氣漸熱,最易起大疫,民間忌諱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頭,不曬床,都指望著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惡,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惡五月,壹到這月份,壹準得有點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來了壹陣大風。這風張牙舞爪聲勢極大,裹挾著漫天的沙塵蓋過潭柘寺,罩住香山,壹路浩浩蕩蕩地往城裏頭瘋灌,壹連好幾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塵霾蔽日,觸目皆黃,整個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墻,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騾馬,搞得人心裏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塵,可多是在春天。今年這風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惡五月。老壹輩兒的人說這風有來歷,叫作“皇煞風”,專門克皇上的。崇禎爺上吊那年,北京刮過壹次;袁世凱死那年,也刮過壹次;再往後,宣統帝被馮玉祥攆出紫禁城那年,這風又來了。所以今年皇煞風壹起,又趕上惡五,北京的老人心裏都犯嘀咕,恐怕……這又要改朝換代了吧?
黃克武手裏抱著個寶藍皮兒的包袱,順著天壇根兒壹路往西踉踉蹌蹌地跑去。在這樣的大風天裏,又是頂風前行,饒是他十七八歲的精壯身子骨,都得弓著腰低眉斂氣。稍微跑得快了點,壹張嘴就是滿口沙子,壹喘氣就壹鼻子嗆灰。可事急如火,黃克武哪顧得上抱怨天氣,他把氈帽檐拉得更低壹些,腳下片刻不停。
他剛過虎坊橋,勁風忽起,比胭脂粉還細的黃土面兒洋洋灑灑地飄旋而起,頓時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霧。別說遠處的前門塔檐和近處大柵欄的招牌,就是街對面栓的騾馬,隔開幾步都看不清楚。黃克武瞇著眼睛只顧低頭狂奔,不提防前頭突然從土霧裏冒出個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喲”壹聲跟那位重重撞了個滿懷。黃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後退了幾步,拿樁站穩了,對方卻倒在地上。黃克武趕緊俯身去攙扶,剛壹貓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藍灰軍裝,頭上紮著條臟兮兮的繃帶,手裏還拿著桿遼十三式步槍,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張作霖帶來關內的東北軍,軍紀很差,老百姓私下裏都叫胡子兵。自從十七年初南北再次開戰以來,張大總統在山東、河南的戰事壹片糜爛,北伐軍壹路北上,北京城裏的奉軍傷兵越來越多。上頭不管餉,這些傷兵手裏除了壹條槍什麽都沒有,於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搶,見店就砸,警察都不怎麽敢管。
黃克武不願在這裏多生事,拱手匆匆說了聲抱歉,轉身想趁著沙塵天氣溜走。不料那個奉天兵從地上爬起來,“嘩啦”壹聲拉動槍栓,把手裏的步槍對準黃克武,厲聲喝道:“媽了個巴子!撞了老子還想走?”黃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壹瘸壹拐過來,劈頭先給黃克武壹個大耳光:“小兔崽子!妳眼睛讓狗吃啦?”黃克武咬著牙,瞪著槍口壹聲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見他身上的包袱,眼睛壹亮,嘴裏嚷著:“老子懷疑妳是叛軍的奸細,拿過來!開包檢查!”伸手就要去拽。這包袱幹系重大,黃克武哪肯讓他碰,身子壹旋,輕輕避了過去。
奉天兵大怒,罵了句“不識擡舉”,擡槍就要扣動扳機。黃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槍管朝上擡,左手迅捷如電,壹記手刀切他的脖頸。“砰”地壹聲槍響,子彈擦著黃克武頭頂飛去半空,奉天兵軟軟地昏倒在地。
黃克武摸了摸腦袋,臉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頭。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麽時候已經亂到了這地步?他怔怔呆了幾秒,猛然想起還有要事在身,急忙丟開步槍,把包袱重新背緊,轉身鉆進漫天黃沙中。過不多時,幾個影影綽綽的行人靠近,見奉天兵昏迷不醒,便壹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個精光,連步槍都扛走了。
黃克武擺脫了奉天兵,壹氣跑過宣武門,直到了儲庫營胡同東頭的太原會館門口才停下來。這段距離可不近,他覺得肺裏頭跟澆了壹勺開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來,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他壹擡頭,看到壹個戴著圓框眼鏡的白凈後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樹下,顯然已等候多時。
“拿來了?”那後生問。
黃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藍包袱皮捧住,愛惜地摸了摸:“這壹路上波折不少,差點沒給弄壞了。”
黃克武正要解開,白凈後生沖他丟了個眼色,示意噤聲。黃克武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在太原會館附近站著不少巡警,他們三三兩兩站在黃塵中,像是午夜墳地裏的陰魂,看不清形體和相貌,卻透著凜凜惡意。“慢慢走,別跑,別回頭。”白凈後生壓低聲音叮囑了幾句,然後兩人並肩往胡同裏頭走去。
走進去十幾步,黃克武這才急不可待地問道:“劉壹鳴,到底出什麽事了?”被叫了名字的年輕人扶扶眼鏡,吐出四個字:“大難臨頭。”黃克武氣得猛推了他肩膀壹把:“我跑了半個北京城,還差點挨了壹槍子兒,妳就不能把話壹次說完?到底是誰要對付五脈?”
劉壹鳴知道這家夥性子急,嘆息壹聲,又吐出三個字:“吳郁文。”黃克武壹聽這名字,不由得倒吸壹口涼氣:“吳閻王?”
劉壹鳴點點頭。吳郁文是京師警察廳偵緝處長、奉系軍閥在北京城裏的壹條惡犬,為人陰毒狠辣,動輒將人滅門破家,外號吳閻王。去年警察廳在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絞死了二十幾個共產黨,據說為首的李大釗就是吳郁文親自動的手;前年《京報》主編邵飄萍被槍決,也是吳郁文下令執行的。他手裏的人命,只怕比府前街南邊的烏鴉還多,老百姓壹提到這名字,沒有不哆嗦的。
黃克武放慢了腳步,壹臉疑惑:“他抓人,咱們五脈鑒寶,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想幹嗎?”
劉壹鳴拍拍他的肩膀:“妳整天練武,偶爾也該看看報紙。國民革命軍已經打到山東,張作霖在北京沒幾天好日子了,盛傳要跑回東北去。吳郁文是張作霖的走狗,做了這麽多惡事,主子壹走,他也慌了。”
“他不會是臨走前想搶咱們的古董吧?”
“不是搶,而是賣。”劉壹鳴咬著這個賣字,臉上都是諷刺。
黃克武知道這家夥是個說壹藏十的慢性子,催促道:“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怎麽個賣法?”
劉壹鳴擡手壹指胡同前頭:“他今兒過生日,請了京城裏有名的幾十位商人來赴壽,說自己無心仕途,準備歸隱家鄉。手裏有幾件上好的古玩,願意忍痛割愛,轉贈給有緣之人……妳明白了?嗯?”他說話總喜歡押尾帶個反問的音,像個教訓學生的老夫子似的。
黃克武瞪眼大叫:“什麽忍痛割愛,這不就是拿假貨訛錢嘛!”劉壹鳴嘿嘿冷笑:“誰說是假貨?人家吳閻王請了咱們五脈,要當場鑒定估價,以示公平。”黃克武停下腳步,神情駭然,這才明白劉壹鳴說的“大難臨頭”是什麽意思。
五脈是京城古董界的泰山北鬥,許、劉、黃、沈、藥五家聚為壹朵“明眼梅花”,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的眼,定的是鑒寶界的星。吳閻王請五脈來鑒定,顯然是打算借重“明眼梅花”這塊金字招牌,把價格擡上去。
對五脈來說,這是個極為棘手的兩難局面。吳閻王擺明了要用贗品訛人,五脈若實話實說,吳閻王壹翻臉即成滅頂之災;可若是昧著良心把假的說成真的,賤的擡成貴的,五脈的金字招牌可就徹底砸了,以後誰還敢找?
左右都是死路壹條,這根本就是壹個絕戶的局面!
“那……家裏派誰來掌眼?”黃克武皺眉道。
劉壹鳴嘲諷地壹揚手臂:“沈族長、藥伯父、妳二伯、我三叔,來了十幾個人,家裏高手都到齊了,這會兒正在二進宅子裏商量到底該派誰去。妳推我,我推妳,半天沒個章程,幾家子人,沒壹個有擔當的!”
劉壹鳴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厭惡毫不掩飾。黃克武腦子裏浮現出的情景是壹群關在鐵籠子的猴子,做猴腦的大師傅拎著菜刀壹過來,猴子們互相推擠,拼命把同伴往外推。
他無奈問道:“哎,大劉,妳主意多,有啥辦法沒有?”劉壹鳴在他們這壹輩裏,算是深有謀略,平時鬼主意不少,黃克武最信得過。不料劉壹鳴搖搖頭:“這個局面,誰來也救不了。”
黃克武憤憤道:“張作霖都要完蛋了,我就不信他吳閻王還敢這麽囂張?大不了跟他拼了!”劉壹鳴給他潑了壹頭涼水:“就算張大帥明天就走,吳閻王想收拾咱們,壹晚上就夠了。人家手下幾百個帶槍的警察,五脈就是壹群書生,拿什麽跟人家拼?嗯?”黃克武被問住了,瞪著眼睛噎了半天,壹拳砸在胡同墻壁上,半截仁丹廣告和磚皮劈裏啪啦地掉下來。
“大爭之世,筆不如槍。五脈傳承千年,也許就到今日了。”劉壹鳴拿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老氣橫秋地感嘆道。
“別瞎說,多不吉利!”黃克武捶了他壹拳,拳勢卻有些發虛。劉壹鳴嘿嘿壹笑,也不多說。
這條胡同兩側是太原會館和成都會館,平日裏車水馬龍,聚著各地的商人學子,可如今八扇軒敞門前幹幹凈凈,幾乎沒人,似乎都嗅出了什麽風聲。兩人穿了大半條胡同,來到胡同西邊壹處大宅子門前。這大宅院氣魄不小,壹道垂花門,兩墩抱鼓石。兩扇漆黑的銅環大門緊緊閉著,兩個奉天兵守在兩側,看那姿態好似墓道前擺的陰森石像。壹股難以言喻的煞氣浮在宅子上空,連皇煞風都吹不散。
警察都被派到胡同口,守門的則是奉天兵,看來吳郁文今天是鐵了心要以勢壓人。
守門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天吳隊長的壽宴,來的賓客許進不許出。他們看見劉、黃二人到了,也不阻攔,推門讓他們進去。兩人繞過照壁進了院子,黃克武壹楞。
這種刮風天,院子裏居然還擺了七八張棗木圓桌。桌上潦草地擺著壹壺茶,幾盤果品,大風壹起就落滿灰土,也沒人碰。每張桌子邊都坐著五六個人,個個愁眉苦臉,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語,如同泥塑。沒有知客的管事,也沒戲班子唱曲兒,只有十來個士兵站在東西兩廂門口,擦著槍,抽著卷煙,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們,好像野貓盯著老鼠壹樣。
劉、黃二人從席間穿行而過,黃克武左右張望,能認出差不多七八成的賓客,都是京城裏叫得上號的大商人。這些家夥平時穿的都是綢面,今天卻特地換了身布衫,那點小心思不言而喻。
本來這些大商家背後都有政界的靠山,吳郁文平時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勢大亂,那幫子高官自顧尚且不暇,哪有空管這些人。吳郁文自己打算壹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們拘過來,做筆壹錘子買賣。黃克武雖然憨直,腦子卻不笨,這個局面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壹個人從席間猛然站起,奉天兵們的長槍嘩啦壹下都擡了起來。那人嚇得連忙擡起雙手連聲解釋:“我就是跟他說個話,說個話……”然後扯住了劉壹鳴的袖子。劉壹鳴認出來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個熟人,客客氣氣道:“王老板,您有事兒?”
王老板面帶焦慮:“妳們五脈,到底打算怎麽辦?”劉壹鳴道:“這不是還在裏頭商量著嘛。”王老板突然壹拱手,刻意提高了聲音,讓周圍的壹群賓客都能聽見:“明眼梅花的名頭,京城裏人人皆知。去偽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點不會含糊的,有他們在,咱們盡可以放心!”周圍的泥塑們聽見這話,紛紛活了過來,也七嘴八舌誇贊起來。
劉壹鳴聽出來了,這幫商人不敢頂撞吳郁文,只好向五脈施加壓力。他也不多說,只向四周壹拱手:“五脈壹定會給各位壹個公道。”然後拽著黃克武趕緊往裏面走。
過了月門,黃克武低聲道:“妳說這吳郁文,直接要錢不就得了?何必打什麽古董買賣的旗號,這不脫褲子放屁嗎?”劉壹鳴道:“直接要錢,那算敲詐;現在是做買賣,估價的是五脈,他照價收錢,挨罵也是咱們在前頭頂著——嘿嘿,吳閻王分寸可拿得很準呢。”
“大劉妳看得倒是明白,可沒啥用啊?”黃克武埋怨。
“所以妳以後別老催我說……”劉壹鳴揚首望天,口氣悠悠,“多說無益,嗯?”
說話間兩人進了二進的小院子。院子裏沒有圓桌,只有幾條長凳。十來名長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著手在院子裏踱步。黃克武掃了壹眼,老態龍鐘的族長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語,旁邊壹個四十多歲的長衫男子面無表情,負手而立。五脈各家的長輩圍在四周,還有幾位被族裏寄以厚望的年輕高手在後頭站著——五脈的精英,差不多都來齊了。
這些人加到壹起的學問,能把吳郁文羞出幾條大街去。可人家手裏有槍,所以他們只能在這小院裏坐困愁城。
劉壹鳴走了幾步,突然輕輕發出壹聲“咦”,似乎覺出什麽異樣。黃克武側頭問他怎麽了,劉壹鳴搖搖頭沒說什麽。
他出去接黃克武時,這些人正爭吵不休,可現在不知為何都安靜下來。他們的神情雖然還是皺眉不展,但眉眼之間帶著微妙的如釋重負。才離開短短十分鐘,到底發生了什麽?劉壹鳴疑竇大起。
看到劉壹鳴、黃克武來了,眾人讓開壹條路。兩人走到族長沈默跟前,黃克武把包袱解下來,躬身說:“大爺爺,東西送到了。”沈默雙手拄著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動了壹下。他旁邊那名男子開口道:“那就往裏送吧,別讓人等急了。”
說話的人叫藥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幾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長袖善舞,擅長結交人物,是族裏公認的下壹任族長的人選。他代表族長發號施令,也算正常。
劉壹鳴眼神壹瞇。藥慎行這話聽著有意思。往裏送?這麽說,家裏派去給吳郁文掌眼的人選,已經定了?
黃克武站在原地,卻沒人接他手裏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經意地把臉別過去,裝沒看見。藥慎行說了把包袱往裏送,可沒明確提出讓誰去送。劉壹鳴心中冷笑,家裏這些長輩壹貫如此,他們怕會被連累,連送包袱都不敢。他壹扯黃克武的包袱:“老黃,沒聽見族長說的嗎?咱們走。”
“壹鳴,回來,妳去湊什麽熱鬧!”劉壹鳴的三叔在人群裏喝了壹句。旁邊黃克武的二伯斜眼道:“妳家劉壹鳴不去,憑什麽讓我們家克武去?”兩人眼看就要爭起來,沈默不耐煩地頓了壹下拐杖:“吵什麽吵!壹鳴、克武,妳們壹起去。妳們年紀輕,諒人家也不會為難。”
劉壹鳴聳聳鼻子,壹分鐘都不願意跟這些人同處壹院,壹拽黃克武,兩人並肩離開那壹群各懷心思的人群,來到三進院子。
“大黃,妳看到了吧?這就是五脈如今的德性。”劉壹鳴低聲說,難得地從神色裏漏出幾滴激憤。黃克武不知該怎麽接話,只能訕訕道:“長輩有長輩的計較,妳也別生氣。”劉壹鳴擡起頭來:“他們的計較?他們的計較就好比這天氣,灰蒙蒙,黑壓壓,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說了。”他擡腿徑直走入三進,黃克武楞了壹下,連忙跟了過去。
這宅子壹進招待富商,二進招待五脈,再往裏走過壹個小門就是吳郁文的內宅。朱漆門半開,兩只防風大紅燈籠吊在兩側,如同壹頭饕餮瞪圓了雙眼張開大口,等著吞食。黃克武瞪著眼睛擡頭望望天空,仍是壹片昏黃混沌,晝夜難分。
“妳猜會是誰在裏頭?”黃克武突然問。
“無論是誰在裏頭,他這輩子已經徹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脈受過,卻只有兩個年輕後生給他送行。”劉壹鳴扶了扶眼鏡,半是嘲諷半是感嘆。
他雖然只是家中年輕壹代的子弟,見事卻極準。對五脈來說,這次絕戶局面,唯壹的破法就是壯士斷腕,指派壹人去鑒寶,幫吳哄擡高價,渡過這壹劫,然後再把他開革出家,給那些富商壹個交代。以壹人聲名,換五脈平安——說難聽點,就是背黑鍋。
之前爭吵,就是因為誰也不願意犧牲。現在這個背黑鍋的終於選出來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劉壹鳴剛才數了數,院子裏的人都在,壹個不少,那麽最後被推出籠子的猴子到底是誰?
兩人前腳邁過木門檻,後腳還沒邁,先聽到屋裏傳來壹陣長笑。
這笑聲陰惻惻的如蛇頭吐信,兩人都聽出來這是吳郁文的招牌笑聲。京城有俗諺:寧聽老鴰叫,莫聞閻王笑。吳郁文壹笑,必見血光之災。他們對視壹眼,急忙掀簾進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個房間的旗人磚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樣,上頭擱著個張梨花木的矮腿寬沿炕桌,桌上擺著壹副象棋。棋盤兩側坐著兩個人。
左邊的人塌眉尖頜,顱骨形狀從皮下凸起壹圈,胸口掛著張作霖親自頒發的文虎勛章,正是人見人怕的吳閻王。他盤腿正坐,眼睛盯著棋盤,右手把玩著壹把銀手槍,食指時不時去輕撓壹下扳機,隱隱的殺氣充盈屋間。右邊的人卻在喝茶,他放下茶盞,微微側頭,昏暗的電氣燈照亮了半邊臉頰。
“許壹城?”
黃克武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身邊的劉壹鳴也露出了驚訝之色。
許壹城是五脈裏許家的嫡系傳人。許家號稱五脈正宗,可壹直人丁稀薄,到這壹代只剩許壹城壹個。此人天分奇高,沈默本把他當族長接班人來培養,但他行事離經叛道,頗為五脈人詬病。後來不知出了什麽事,他終於離家而去,從此遊移於五脈之外,幾乎沒什麽來往。對劉壹鳴、黃克武來說,許壹城神龍見首不見尾,更像是個活在“聽說”中的人物。
想不到來為吳閻王掌眼的人選,居然是他。劉壹鳴心中壹盤算,剛才院子裏沒他,肯定是十分鐘前剛到的。不知他是被那群人推出來的,還是毛遂自薦——無所謂了,反正結局沒差,劉壹鳴同情地想。
許壹城和吳郁文對響動恍若未聞,兩人只看著棋盤。吳郁文沈吟許久,挪動壹步。許壹城輕輕壹笑,拈起壹枚車,往九宮前壹擱,說道:“將!吳隊長,您的大帥再不跑,可就來不及啦。”他的嗓音清脆,態度閑雅,似乎對這盤棋的勝負並不是太在意。
吳郁文剜了他壹眼,覺得這小子話裏有話,可又不好發作。他盯著棋盤琢磨了壹陣,心裏不知為何,被那句話攪得越來越煩亂,索性壹推棋盤:“不下了,和了吧。”
許壹城這才擡起頭來,看了兩人壹眼:“妳們來了?”兩人訕訕不知如何作答,許壹城對吳郁文道:“這是黃家和劉家的兩個小家夥。”
吳郁文連眼也不擡:“東西拿來了麽?”黃克武上前壹步,把寶藍皮兒的包袱遞過去。許壹城接過去擱在炕上,隨手解開,裏面露出壹卷黑布。他把黑布壹攤,頓時射出壹股金銳之氣。連如老僧坐定般的吳閻王,都不由得擡眼看過來。這布上襯著壹扇亮褐熟牛皮,牛皮側面烙著壹個四合如意雲的小印,且不是尋常錦緞上的四合如意雲紋,中間多了壹輪日頭,如破雲而出,頗為搶眼。牛皮上別著壹排小巧精致的工具,有鉤有鏟,有刺有鉆,質地黝黑精鋼,黃楊木的雲邊握手,壹式俱是五寸長短。
“好利器。”吳閻王贊道。
許壹城從黑布上取下壹把小鏟,五指靈巧地來回撥弄,讓人眼花繚亂:“這套玩意兒叫海底針,是乾隆年間壹位名匠打造出來的,用來鑒定古器極為便當。五脈把這套當作傳家之寶,輕易不示人。若不是吳隊長妳面子大,沈老爺子還不肯借呢。”
“現在海底針既然到了,那就麻煩許先生妳趕緊給掌掌眼,估個價吧。”
這時候劉、黃二人才註意到,炕的另外壹頭擱著大約有二十來個人頭大小的布包。布就是壹般的藍細布,裹得嚴嚴實實,不知裏頭是什麽。這應該就是吳郁文打算賣的“寶貝”了。正經買賣古董的人,都是拿錦盒木櫝盛著物件,只有那些急著把賊贓脫手的小偷,才不知珍惜,胡亂用布包著寶貝賣。
劉壹鳴、黃克武在旁邊沈默地站著,想看看這傳說中的許壹城會怎麽辦。許壹城是許家唯壹傳人,萬壹惹急了吳閻王被壹槍崩了,五脈可就要絕了壹門。不知道是沈默老頭子自己犯糊塗,還是被人攛掇——五脈裏看不慣許壹城的人,可著實不少。
“那些人,還是窩裏鬥最在行。”劉壹鳴心中冷笑。
黃克武有些擔憂地推了他壹把,指望他發表些議論,劉壹鳴卻下巴壹擡,示意等著看。
許壹城似不著急,點點棋盤:“您真不再琢磨琢磨這殘局了?”吳郁文不耐煩道:“時候不早,別讓外頭人等急了。”許壹城微微壹笑,把棋盤壹拂:“也好,也好,您希望先看哪件?”吳郁文把槍口壹撥,點了點手邊的壹摞棋子:“就先看看這副象棋吧。”
劉壹鳴和黃克武這才註意到這副棋。燈光下,這三十二枚棋子黃澄澄的,上頭木質紋路如雲行江山,江、山、雲層次分明;側面淺刻填金的蕉葉紋,細看那蕉葉下還趴著壹只福壽蝠。棋上的字分黑紅二色楷字,鐵鉤銀劃,壹看就出自名家手筆。兩人閱歷尚淺,壹時之間還真分辨不出來歷。
“這是萬歷年的禦制金絲楠木象棋,說不定還是萬歷皇帝親自下過的,妳可得細細估估。”吳郁文陰沈沈地補充了壹句。他看人有個特點,低頭含胸,雙目高擡,始終帶著森森的狠意,頗有評書裏司馬懿狼顧鷹視之相。
許壹城袖手壹摸。旁人還沒看清動作,那幾枚棋子就已經握在手裏。他掂量了壹下:“金絲楠木非皇家不能擅用。木質緊實,紋理夾金,確實是宮物的氣度。”吳郁文面色稍緩,不料許壹城又道:“說這東西是清宮禦制,有道理;說是萬歷年的,就不太合適了。”
吳郁文臉色愈加陰沈,手裏的小銀手槍又開始轉動:“許先生,妳再仔細看看,別走了眼。”許壹城對他的殺氣恍若未覺,他拿起壹枚紅炮:“錯不了,明代象棋的炮,都是寫成‘包’,壹棋四‘包’,二紅二黑。到了清代,才開始寫成‘炮’字。所以這副棋,肯定不是明物。”
劉壹鳴和黃克武同時倒吸壹口涼氣。這“炮”與“包”的門道兒,任何壹個掌眼的人都能看出來,可許壹城當著吳郁文的面直言不諱地點出來,卻是要惹下潑天大禍的。
果然,吳郁文“哢噠”壹聲打開了槍的保險栓,似笑非笑的臉在燈下映出壹片陰狠的陰影:“我覺得您說的有點不對。”
屋內的氣氛壹下子緊滯起來。劉、黃兩人的脖頸滲出了汗意。許壹城嘴角微翹:“您別著急,這副棋的妙處,原不在這年代上。”吳郁文只當他是找個借口服軟,發出壹陣老鴰似的幹笑,讓他說說看妙處在哪兒。劉壹鳴與黃克武松了壹口氣,心中卻升起壹陣淡淡的失望,原來這許壹城也不過如此。
許壹城拿起那壹枚紅炮,放到吳郁文手裏:“您掂掂這棋子,覺得這重量有什麽不壹樣?”吳郁文接過去,沈吟片刻:“有點沈。”許壹城笑道:“不錯。就算是金絲楠木的質地,這重量也不對勁——因為這裏頭有東西。”
他把那枚炮拿回到手上,左手從海底針裏取出壹枚扁頭小鏟,點在棋邊刻的福壽蝠頭上,沿著蕉葉用力壹鏟,棋子應聲裂成兩半。許壹城又拿出壹把小鑷子,輕輕壹拔,竟從棋子中間拔出壹方晶瑩潤白的石片。吳郁文“啊”了壹聲,差點從炕上坐起來。難怪棋子兒握在手裏重量有些古怪,原來這金絲楠木只是外面薄薄的壹層皮,裏頭居然裹著壹方白如凝脂的厚玉。
這玉片磨得方方正正,再無其他雕琢。許壹城把玉片拿起來,就著燈光看了看,對吳郁文說:“您看這玉色通透,內中似有雲氣繚繞,確實是上等好玉。”吳郁文神色有些復雜:“這是怎麽壹回事?象棋子兒裏為何要包壹塊玉?”
許壹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圓的,裏面玉是方的,這叫外圓內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這套象棋可不簡單,要先拿整塊的金絲楠木雕成棋子模樣,中間挖出大空來,比玉片稍稍窄那麽壹絲。然後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軟,再把玉片塞進去,木縫合攏,就結結實實嵌在裏頭了。匠人再沿木縫雕出蕉葉紋,以縫為葉莖,看起來渾然壹體,天衣無縫。”
“可是,把玉包得這麽嚴實,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費這個心思?”吳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壹個了。
“這其中的意義,可深了……”許壹城用手指捏著那片方玉,微微瞇起眼睛,“這君子棋裏究竟包著美玉還是頑石,從外表無法辨別。除非是撬開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壹體雕成,挖開後再也無法還原,棋也就毀了。所以這東西若要轉手出賣,買家無法驗證,只能信任賣家是個誠實君子。因此這副君子棋,象征著君子之德。只要壹念不誠,壹疑不信,便再不配為君子。”
吳郁文先是頜首稱是,突然反應過來,臉色壹變,“啪”地壹拍棋盤,用手槍對著許壹城喝道:“那妳把它撬開是什麽意思?拐彎抹角想罵老子是小人?”
黃克武嚇得差點沖上去,幸虧被劉壹鳴拽住。許壹城仍是穩穩巋然不動,臉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無不暗藏大義。悟透了這層道理,這器物才真正屬於妳。古董玩賞,實際上就是修身養性的過程——我不是諷刺吳隊長您,而是感慨這君子棋寓意之深、設計之巧啊。”
吳郁文看到他這張淡定的臉,怒氣就不打壹處來。他把槍頂著許壹城腦門:“管妳君子棋還是小人棋,趕緊給老子估價,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媽壹槍崩了妳!”
許壹城兩道淡眉紋絲不動,指頭往棋盤上重重壹點,語調陡然變得低沈起來:“吳隊長,這君子棋的殘局,您還看不透?大軍兵臨城下,妳的大帥都得跑,剩下壹枚過河卒子,還有什麽路可走?”
他的話音壹落,外頭壹陣大風急嘯,厚沙旋起,屋裏頓時又暗淡了幾分。
吳郁文額頭青筋壹跳,似乎被戳到什麽痛處。可他手裏的槍始終頂著許壹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變賣收藏,好有點養老的著落——許先生不會不成全我吧?”他瞇起眼睛,輕輕扣動扳機,槍後擊錘微微擡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氣,許壹城的腦袋就得被打成爛西瓜。
這滔天殺意如驚濤拍岸,許壹城卻依然不動聲色:“吳隊長妳以鐵腕治理京城,仇家無數。若就此放權歸隱,沒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幾萬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吳郁文替張作霖殺了無數人,如今京城盛傳張作霖要跑回東北,撐腰的沒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來復仇。如今被許壹城壹言刺破心事,他手腕壹顫,心神大亂,不由得開口辯解道:“樹倒猢猻散。奉系大勢已去,我又有什麽辦法?”
許壹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麽不問問看?”壹指那棋盤。吳郁文眉頭壹皺,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許壹城道:“我們玩古董的,特別相信壹個命字。什麽樣的命數,得什麽寶貝;反過來說,什麽樣的寶貝,它壹定預示著什麽樣的命數。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裏,說明妳們兩個之間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問它又該問誰呢?”
“怎麽問?”吳郁文狐疑地把槍口放低了半分,心裏打定主意,如果這個許壹城是個滿嘴胡柴的江湖騙子,就壹槍崩了,再換壹個五脈的人進來。許壹城壹伸手,把吳郁文的老帥從九宮裏撈出來,用鏟子壹撬,棋子應聲裂成兩片木殼,露出壹方玉石。許壹城把這三樣東西攤在掌心,送到吳郁文眼前,淡淡道:“這都不擺在眼前了麽?”
“什麽意思?別給我賣關子。”吳郁文的耐心快要到頭了。
許壹城把撬開的兩片木殼拋開,只遞給他那片玉石:“雙木雖好,終不如石。”
“啪”的壹聲,吳郁文的手槍掉落在炕上,臉色驚駭無比。
黃克武有些不解,這棋子剛才也敲開過壹次,怎麽這次吳郁文反應這麽大?劉壹鳴略壹思忖,就想明白了,側耳悄聲告訴黃克武:“雙木為林,白玉為石。這是勸吳閻王改換門庭,離開張作霖,改投蔣介石吶……”黃克武這才恍然大悟。
許壹城用玉石有節奏地敲擊著木殼,發出“啪啪”的聲音。吳郁文被這聲音攪得心煩意亂,內心如翻江倒海壹般。他懷疑這是故意編造出的瞎話,可許壹城來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手裏有這麽壹副象棋,更不知道裏頭夾玉,哪能這麽巧編出這麽壹套嚴絲合縫的說辭來?
莫非……這君子棋真跟我有緣分,冥冥之中有天意指示我去投蔣?
國民革命軍節節勝利,奉系將領投降的不少,據說個個混得都不錯。吳郁文早就動過投效的心思,只是他手裏沒兵,壹個小小的警察廳偵緝處長,入不了那些大軍閥的眼,這才有了斂財跑路的念頭。現在既然這君子棋顯出了征兆,看來投蔣是唯壹的出路。可沒門沒路,人家會不會接納……
許壹城從口袋裏掏出壹塊素白手帕,俯身把小銀槍包著撿起來,槍柄壹轉,遞給吳郁文。吳郁文接過槍,試探著問道:“許先生跟南邊有聯系?”許壹城笑道:“談不上聯系,有幾個朋友而已。”早幾個月,如果許壹城敢這麽說,早被吳郁文抓進大牢嚴刑拷打了。可此壹時,彼壹時,吳閻王現在聽了這話,非但不敢造次,反而客客氣氣道:“有空不妨幫我引薦壹下。”
這句話壹出來,劉、黃二人心中暗暗都松了壹口氣。五脈這壹劫,算是逃過去了。轉念壹想,兩人不由暗生敬佩。壹個必死之局,居然被他生生扳了回來,之前五脈只是糾結在該不該說謊,無論怎麽做,都是死路壹條。許壹城卻看透了問題的本質,跳開真偽局限,直指吳郁文的前程,壹下子豁然開朗。
可劉壹鳴心中還有另外壹個疑問:“如果吳閻王手裏沒有君子棋呢?許壹城該怎麽說服他?難道這個人已經厲害到隨便見到什麽古董,都可以隨口編出壹套說辭?”天橋有些算命先生測字玩得好,寫什麽字都能拆出想要的意思來,許壹城這壹手,可比他們要難多了,這人得要有多厲害?劉壹鳴不敢往下想。
屋子裏壹時間無人說話。壹陣尷尬的沈默。吳郁文突然有點後悔辦這次壽宴。他本來的打算是做壹錘子買賣,大撈壹筆直接走人,可若是投蔣,以後還是要在這京城地面兒混,這些豪商可不好得罪得太狠。他有心這次不要錢了,可現在是羞刀難入鞘,這麽大陣仗訛錢,卻中途而廢,傳出去會成笑柄,以後再沒人會怕他了。
他猶豫再三,只得拱手道:“許先生,我已與那些商家約好讓寶,貿然取消,恐怕有違誠信,該如何是好?”他是正話反說。許壹城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壹番,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摸著下巴,似笑非笑。吳閻王被盯得渾身都不自在,心想這個許壹城不是有什麽毛病吧,只得勉強賠出幾聲幹笑,不敢轉身。
許壹城收回目光,朗聲笑道:“我倒有個提議,可以讓吳隊長和商家兩全其美。”他笑得有些詭異,吳郁文連忙請教,許壹城壹指他胸前掛著的文虎勛章:“只要吳隊長舍得這東西。”然後附耳說了幾句,吳郁文大喜,連聲說好。
外院的富商們不知裏面情形,惴惴不安地在席間等著。忽然裏院裏傳來腳步聲。所有人都紛紛把頭轉過去,為首的王老板臉色壹下子就變了。先是吳郁文和沈默並肩而行,後面跟著壹排士兵,捧著二十來個布包魚貫而出,壹壹擱在中間的圓桌上。吳郁文使了個眼色,士兵們扯掉包袱皮,露出各色古玩,從宣德爐到玉扳指,從蓮花銅磬到金銀簪,沒壹件是重樣的。附近的奉天兵們都抖擻精神,持槍直立。
看來五脈果然是跟吳閻王沆瀣壹氣,準備擡高價來坑人了。在場的富商們都看向王老板,王老板虎著臉,心裏暗暗咬牙,決定等離開這院子,就到處嚷嚷五脈是江湖騙子去。
吳郁文走到院子中間,抱拳環了壹圈,大聲道:“今天兄弟壽宴,感謝各位商界巨子蒞臨,盛意心領。這幾年兄弟我機緣巧合,得了幾件寶貝,不敢獨享,今日特地拿出來與諸位玩賞。”
商人們哪有心思聽他虛情假意地客氣,都忙著在心裏計算今天到底得出多少血。不料吳郁文話鋒壹轉,痛心疾首起來:“如今時局不靖,生靈塗炭。這幾年咱們北京城裏,都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兄弟我自幼深受教誨,深知仁德為立國之本。所以本人借這次壽宴,決定將所有收藏拍賣,所得善款皆用於資助孤兒院與善堂,盡國民的壹份責任。歡迎諸位與我共襄善舉。”
他這壹番話,讓商人們都楞住了。自古未聞老虎吃齋狐貍茹素,血債累累的吳閻王,居然開始念叨著做善事了?
吳郁文把胸前佩戴的文虎勛章摘下來,高聲道:“本人這枚文虎勛章,也壹並捐出,以示決心。”
文虎勛章是純銀質地,第壹層是八角五色旗的光芒,第二層八角立體銀光,第三層是壹只翹尾老虎,背景綠地藍天。雖然不是古董,但意義不小。這勛章是張作霖親手頒發的,壹直被吳閻王視為無上光榮,走到哪裏都戴著,人人都知道這段故事。
現在他連這勛章都捐出來了,看來善捐之事,是要動真格的了。
商人們雖不明白事情怎麽變得這麽快,但腦子都轉得飛快。原來是逼買,人家說多少錢妳就得掏多少錢買;現在是逼捐,但捐多少是妳自己說的算。原來幾萬大洋打不住,現在千多大洋就可以解決問題了。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這壹千多大洋對窮人來說,是傾家蕩產,但對這些商人來說不過是九牛壹毛,平日裏打點官府都不只這些數。他們唯恐吳郁文後悔,忙不叠地紛紛擡手應和。
拍賣得有個底價,這時就用得著五脈了。沈默在壹旁坐鎮,說了幾句場面話,幾位家中的鑒定高手紛紛下場。如今沒了壓力,鑒定者自然是實話實說,指出這些物件有舊有新,各自給了個公道估價。底下商人是慈善捐款,也不計較真假,彼此擡舉幾輪,默契地把底價擡起兩三成,就此打住。
壹時間這小院裏人聲鼎沸,不壹會兒工夫,二十幾件貨都拍了出去。商人們心中僥幸,又湊了幾包銀洋給院裏的奉天兵做茶錢。奉天兵們得了打賞,也都眉眼嬉笑,肅殺氣氛壹掃而空。
吳郁文叉腰站在院子中間,心情很好。雖然得錢不多,還得挪出壹部分來做善事,但不至於把這些商人得罪得太狠,而且能獲得壹個行善的美名,可以在報紙上大大宣揚壹下,對投蔣之事大有裨益。只要自己位子能保住,這些錢從哪裏都能賺到,沒什麽可惜。
他跟幾位商人應酬幾句,走到沈默身旁:“沈老,這次五脈鼎力相助,兄弟我感激得很。以後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沈默有些無語,壹小時之前,妳還兇神惡煞地把我們全族拘在二進院子,現在倒來攀交情了。他含糊地客氣了幾句,吳郁文環顧左右,又問道:“許先生人呢?”
沈默楞了壹下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許壹城:“哦,他說學校還有點事,先走了。”吳郁文壹陣愕然:“學校?他不是妳們五脈的人?”沈默答道:“他是,不過跟家裏來往不多,現在在清華學校。”吳郁文看看五脈那壹群人木然畏縮地站在沈默身後,老鴰似的幹笑壹聲:“怪不得不太像——不過先恭喜沈老了,此人才學深不可測,以後有這麽壹位人傑接班,五脈傳承,高枕無憂哇。”
沈默沒吭聲,反倒是身旁的藥慎行嘴角壹抽,但終究沒敢說什麽。
而此時此刻,劉壹鳴、黃克武正在跟許壹城敘話。黃克武眼睛尖,拍賣壹開始,他就看到許壹城從門口悄然離去。他壹是不願意跟那群人多待,二是還有滿肚子的疑惑未解,連忙叫上劉壹鳴,追了出去。壹直追到胡同口,瞧見許壹城在風沙中緩步前行,急忙喊住。
許壹城聽到呼喊,停住腳步,轉身等著這兩個年輕人跑到跟前。黃克武搶先問道:“許叔,拍賣剛開始,您怎麽就走了?”許壹城看了眼胡同深處,淡淡答道:“這裏已經沒我的事兒了。”
“他們這是卸磨殺……呃、呃,殺人!”黃克武道。他們親眼所見,許壹城從三進院子出來,對沈默說了結果,那些五脈的人臉上如釋重負,卻壹句客氣話都不說,對許壹城視若無睹。等到沈默和吳郁文壹起朝外走,其他人壹窩蜂跟上去,沒有壹個人來跟許壹城哪怕道個謝。
黃克武義憤填膺,許壹城卻只是笑了壹笑。劉壹鳴在壹旁仔細觀察,他想,這個人若不是裝模作樣,故作淡定,就是在他心目中,在棄他而去的族人面前揚眉吐氣、掌眼立威這件事,實在是不怎麽重要……
“妳們倆特意跑過來,不是只為了替我打抱不平吧?”許壹城反問。他的雙眸晶亮,劉、黃二人覺得什麽事似乎都瞞不住他。
黃克武臉壹紅,隨即壹臉崇拜地脫口而出:“我想學許叔妳的本事!”許壹城呵呵壹笑,拍了拍黃克武的肩膀:“妳二伯玩青銅的眼力天下無雙,走遍河南無敵手;他三叔的書畫鑒賞,連榮寶齋都要請教。五脈裏的能人那麽多,何必找我壹個不相幹的?”
“可您比他們都強啊。”黃克武想說具體強在哪,可壹時又說不上來,瞪著眼睛朝劉壹鳴望去。劉壹鳴這才緩緩開口道:“我們不想知道您怎麽鑒寶,只想問問您怎麽鑒人。”
許壹城眼皮跳了壹下:“壹鳴妳說到點子上了,鑒寶容易,鑒人卻難。”說完他手掌壹翻,五指朝上聚攏,做出壹個捏的姿勢,“鑒寶要究其本源;鑒人要究其本心。想要拿捏住人的心思,得往根兒上倒,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麽、最怕什麽、最在乎的又是什麽,那便可以如臂使指,隨意驅馳——不過,察言觀色,言語動人,買賣人和算命先生最擅長這招了,妳們多去天橋溜達溜達,比我這學到的多。”
劉壹鳴忍不住又問道:“那君子棋裏‘雙木不如石’的預兆,是真那麽巧,還是您發現棋裏有玉以後,現編的詞兒?”
許壹城不禁莞爾:“真有那麽神,我不成神仙啦?我在警察廳有個朋友,我先從那兒探聽出吳閻王有這麽壹副象棋,然後壹進屋時邀他下壹局,這才慢慢引他入彀——不過古董上咱可沒說假話,那確實是壹副君子棋。”
黃克武疑惑道:“您既然都已經說服了吳閻王,讓他取消便是,又何必節外生枝,搞什麽捐款呢?”
許壹城微擡下巴,嘴角略帶戲謔:“那些豪商平時讓他們捐點錢,跟殺了他們壹樣。如今能借上吳郁文的勢,讓他們掏錢做善事還心甘情願,何樂而不為?”
劉、黃二人同時嘖了壹聲。沒想到許壹城不只輕輕破開滅頂之災救了五脈,還順手逼著富商們捐出善款。別人想破頭也打不開的局面,他居然還有余力壹石二鳥,這份從容和心智,著實令人驚嘆。
許壹城說到這裏,笑意少斂:“今天這事,妳們得小心點,我總覺得透著點蹊蹺。吳郁文跟咱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這次突然非要抓五脈陪綁,怎麽看背後都有文章……”
他這話壹說出來,劉、黃二人面色壹凜,仔細琢磨壹下,這裏面確實味道不對。三人同時擡頭,天色昏黃,混沌中仿佛隱著壹只如來佛的巨掌,隨時可能扣下來。許壹城忽然又搖搖頭,自嘲笑道:“如今有沈老爺子坐鎮,藥大哥打理,又能出什麽事?我這也就是瞎擔心。”劉壹鳴忍不住脫口而出:“那些人膽小怕事,能有什麽用?許叔妳不如回來,咱們壹起從長計議。”
黃克武眼睛瞪圓,許壹城離開五脈的詳情兩人雖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沒想到劉壹鳴平時說壹藏十,今天卻這麽大膽。許壹城聽了先是壹怔,隨即溫和地拍拍劉壹鳴的肩膀:“我正在清華跟李濟先生學考古,平時可忙著呢。”
“考古?”劉壹鳴和黃克武大眼瞪小眼,對這個詞有些陌生。
許壹城豎起壹根手指:“考古是洋人傳進來的科學,和鑒寶有點類似,都是格古之學。不過鑒寶歸根到底是門生意,鑒的是值多少錢,圖的是壹個‘利’字;考古不以盈利為重,保存文化,純出自壹片公心……哎,讓我想想怎麽解釋,考古是為國史鑒定,為民族掌眼,大抵可以這麽說吧。”
兩人面面相覷,似乎懂了點,又似乎不太懂。許壹城爽朗地揮了揮手:“我就住在清華園,妳們沒事可以來找我玩。”說完他轉身離開,壹會兒工夫,那筆直的身影便消失在黃沙中。
“這就算了?”黃克武有點悵然若失。
劉壹鳴鏡片後的眼神壹閃,嘴唇挪動:“沒聽許叔說嗎?我有預感,這僅僅只是壹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