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門口的動靜驚動了楊衛國，他瞪大了眼睛，激動地看著幾步外的穆淑珍，喘道：“珍……真的是妳……太好了……妳來了……秀林……快叫人……這就是妳媽媽……”
穆淑珍這時才註意到，病房裏雖然只有壹張病床在用，但並不是只有壹個人。在楊衛國床邊的方凳上，還坐著壹個半大孩子。
他已經站了起來，個子並不高，身形也很纖細，加上那畏縮怕生的表情和白皙的皮膚，乍壹看還以為是個小姑娘，仔細看才發現是個男孩。
看到那幾乎和楊衛國壹模壹樣的眉毛和耳朵，穆淑珍確信這個穿著半舊運動服的男孩，就是自己當年心壹軟留下的後代。
可是看到從出生起就沒見過的兒子，她卻壹絲壹毫的喜悅都沒有，反而有無盡的怨恨不斷湧上心頭。
這確實是她的親生骨肉，但同時也是她被人欺騙玩弄的證據！
看到他，就像愛國青年看到圓明園殘存的斷垣殘壁壹樣，她只覺得胸口堵得生疼，恨不能讓時間倒流，來阻止那壹切發生！
與此同時，楊秀林也在她偷偷打量著她。
從記事的時候起，他就沒有見過父母。當他問起時，爺爺總會取出壹張照片，指著上面那個看上去很溫柔的漂亮女人告訴他，這就是他的媽媽，在離這很遠很遠的南湖市工作，因為非常非常忙，所以沒空來看他。
關於父親，老人卻只字不提，只會嘆息著保持沈默。問過兩次後，他也乖巧地不再提起了。
雖然爺爺很疼他，但他也很想像別人家的孩子壹樣，能在過年的時候見到自己的父母，在受了委屈的時候能向他們傾訴。
可他們卻從未出現過。
他隱隱感覺到不對，究竟是什麽樣的工作，會讓媽媽沒回來過壹次？她的工作真的有這麽忙碌嗎？
他夢見過很多次和媽媽重逢的情景，有時是在學校門口，有時是在鎮上的集市上，卻從來沒想過真正見面時，會是在爺爺的病床旁邊。
和照片中相比，她成熟了很多，但也更美了，就算是村口栓柱哥剛娶的新媳婦也遠遠比不上。可她的頭發為什麽是銀白色的？他記得只有村裏那些年紀很大的老人家才會頂著壹頭白發，但是看她的相貌又不像很老。
而且她的衣服為什麽那麽短？裙子短得把大腿露出來壹大截不說，肩膀也全露在外面，連乳房都露出了壹小半，真不害羞！不說村裏的女人，來到城裏見到的那些女人，也沒有壹個會穿成她這樣啊！
還是說，她是做“那個”的？所以才穿得這麽暴露？
還有她為什麽惡狠狠地看著自己？明明今天是第壹次見面，她不是應該沖過來抱著他大哭或是大笑，像電視上那些多年沒見的母子那樣麽？
無數疑團堵在少年的心中，他又疑惑又害怕，不光沒有聽爺爺的話叫媽媽，反而向後退了小半步。
病房裏陷入了難堪的沈默，楊衛國等了壹會兒，見壹向乖巧聽話的孫子竟然傻站著不叫人，不禁又急又氣，催促道：“楊秀林……跪下……叫……叫人……”
“不用勉強了。”
穆淑珍終於冷靜下來，平靜地看著眼前時日無多的男人，問道：“妳讓醫生找我來，想要跟我說什麽？”
楊衛國苦笑了壹下，瞟了楊秀林壹眼，嘆息道：“還不是……為了他……我撐不了幾天了……孩子還小……雖然當初我說……不麻煩妳……但現在……”
“楊智強呢？為什麽不讓他來管孩子？”
“他已經……死了……三年多了……”
穆淑珍微微壹怔，他居然死了？醫生已經說過楊衛國可能活不到天亮，那自己豈不是楊秀林僅剩的親人了？
“他不是去美國了麽？怎麽會突然死了？”
“喝醉了……車禍……不提他……”
楊衛國不願意多說，把目光轉向楊秀林，慈愛地看了壹會兒，又看向穆淑珍，哀求道：“我求妳……照顧他五年……這孩子讀書爭氣……考試全校第壹……孝順……手腳也勤快……”
穆淑珍知道自己應該照顧這個孩子，但壹看到楊秀林她就不禁會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遲疑了壹下，沒有答應。楊秀林聽著爺爺壹樣樣地數著自己的優點，卑微地哀求她，驀然明白了，原來疼愛自己的爺爺壹直在騙人。
她並不是因為工作太忙所以不來看望自己，而是根本就不想要他！
他只不過是壹條被母親拋棄的可憐蟲而已。
爺爺把她找來，就是為了讓自己在他離開後有人照顧。可是爺爺都這麽求她了，她還是冷著臉壹句話也不說。他又傷心又氣憤，忍不住哇的壹聲哭了出來。
“爺爺妳別說了……醫生會把妳治好的……嗚嗚嗚……我哪也不去……壹直守著妳……”
“傻孩子……爺爺心裏有數……好不了啦……聽話……給妳媽跪下……磕頭……磕三個……叫人……”
楊秀林雖然很不情願，但為了讓爺爺安心，還是哭著向穆淑珍跪了下去，開始壹下壹下地叩首行禮。很快三個頭磕完，他直起身體，淚眼模糊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而冷酷的女人，那壹聲“媽”像卡在了喉嚨裏壹樣，怎麽也叫不出來。
“叫人……秀林……叫啊……妳是想……氣死我麽……”
楊衛國說著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壹股鮮血隨著他的咳聲慢慢從嘴角流了出來。楊秀林心如刀絞，重重地叩首於地，哭著叫了出來。
“媽……”
穆淑珍見狀快步搶到床邊，按下了呼叫鈴。楊衛國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不知道想要抓什麽。她默默地伸手握住了他幹枯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楊衛國臉上露出壹絲欣慰的笑容，用盡最後的力氣，握緊了她的纖手。
“珍珍……孩子就……交給妳了……櫃子裏……有存折……密碼是……妳的……生……日……”
楊衛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完全消失。當醫護人員跑過來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楊秀林哭得死去活來，醫生不得不給他打了壹針鎮靜劑，才讓他安靜下來。
直到淩晨兩點多，穆淑珍才帶著昏睡中的楊秀林回到自己家。她已經累得連壹句話都不想說，隨便找了個地方安置好孩子後，拖著疲倦的身子走進臥室，連鞋子都沒脫就倒在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