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銅之血〔五〕

　　阿蘇勒驚恐地往後退去，壹腳踩進水裏。

　　偌大的石穴中卻回蕩著詭異的笑聲：“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隱在鐘乳石後壹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壹個。他是倒吊在那裏的，仿佛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須發像是壹輩子都沒有修剪過，倒垂下來，裏面密密匝匝生著青苔。他雙手抓住兩根細長的鐵鏈，臨空倒翻起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靜悄悄地吊落在阿蘇勒的身後，僅有的壹點微聲來自鐵鏈和鐘乳巖的摩擦。

　　在這裏見到人本來是件令人驚喜的事情，可是阿蘇勒的心裏滿是驚駭。乍壹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還是野獸。他全身幾近赤裸，只有幾片腐朽的獸皮粗粗地纏在腰腿上，全身被熒光映得瑩瑩呈碧綠色。看上去他已經很老了，可是憑著兩根細細的鐵鏈倒吊自己，那種力量絕非壹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軀幹異常地瘦削堅實，壹絲絲肌肉像是鐵繩壹般緊緊地擰結起來。

　　老人就那麽發瘋壹樣大笑著，笑聲尖銳刺耳，像是有根針在阿蘇勒的腦袋裏劃著。

　　他扭頭就想越過那條河逃走，笑聲卻驟然消失。石穴裏又恢復了寂靜，阿蘇勒只聽見自己踩水的嘩嘩聲，似乎這裏只有他壹人。他想自己是遇見了鬼魂，或是幻覺，他不敢動，覺得自己像是壹個紙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懼，壹點壹點地扭回頭。那個老人已經雙腳著地，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背後，他的雙目變得溫和有神，凝視著阿蘇勒，白須覆蓋的嘴邊似乎還有壹絲笑容。

　　許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裏是壹塊金黃色的烤饢。

　　阿蘇勒的視線被死死地抓了過去，肚子裏面咕嚕叫了壹聲。

　　阿蘇勒咽下最後壹塊烤饢，捧起河裏的涼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沒吃東西了，烤饢吃進嘴裏，有壹絲令人幾乎咬掉舌頭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塊烤饢的時候，還曾懷疑這是妖魔的幻術，不過是塞給了他壹塊石頭。這樣金黃酥脆的饢，裏面還裹著胡椒、肉幹和茴香，只在金帳宮裏才有。他吃了第壹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著幾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壹塊壹塊饢拋過來，直到最後壹塊，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說沒有了。

　　阿蘇勒摸了摸肚子，環視周圍，老人像只大猴子壹般蹲在很遠處的鐘乳巖邊。他滿臉都是刀削斧劈的皺紋，癡癡地看著洞頂反射的熒光，呆呆地笑。壹雙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還長，被他翻來覆去地咬著。那兩根細鐵鏈連著他手上沈重的鐵銬，另壹端卻釘進巖石中。鐵鏈頗長，他能在二十尺內走動，卻走不出更遠。

　　阿蘇勒計算著距離，縮在他碰不到自己的壹個角落，悄悄地看他。老人察覺了，也扭頭來看他。兩人就這麽沈默著，河裏的水嘩啦壹聲，是大魚在接近河面的地面上打了個滾。

　　“爺爺，我吃完了。”阿蘇勒低聲道。

　　老人對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他過去。阿蘇勒猶豫地看著他雙腕的鐵鏈，腳下卻遲遲地不動。

　　老人裂開白森森的牙，比了壹個咬噬的動作，而後指了指阿蘇勒身後的地下河。他忽然翹起自己的腳，阿蘇勒心裏壹寒，老人左腳的前壹半腳掌都已經沒有了，像是被什麽東西壹口咬去。

　　那條安靜的河在阿蘇勒的眼裏忽然變得充滿危機，他哆嗦著抱著雙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渾濁的雙眼中透出贊許，使勁點了點頭。

　　“爺爺，”阿蘇勒大著膽子蹭過去，“妳怎麽會在這裏？”

　　老人的眼睛就跟著他轉動起來，仔細看去的時候，老人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裏竟是壹片空白，仿佛海邊貢上的幹魚眼那樣，毫無生氣。可是這對死魚般的眼睛卻跟著阿蘇勒轉來轉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蘇勒忍住恐懼，“爺爺，我想回去……妳知道怎麽出去麽？”

　　依舊沒有回答，雖然他已經近在咫尺，老人還是那麽木楞楞地凝視著。

　　阿蘇勒失去了和他說話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卻忽然用力搖了搖頭。

　　阿蘇勒心裏壹亂，“出……出不去麽？”

　　老人肯定地點頭。點著點著，他的眼睛已經像孩子那樣靈動地轉了起來。也不知他是如何發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淩空翻了個跟頭，雙手支撐著倒立起來，嘴裏呵呵呼呼地狂笑，發出猿猴壹樣的聲音，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也不清楚他是狂喜還是恐懼。

　　阿蘇勒被他的瘋態嚇壞了，卻不敢動，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翻來覆去地鬧了很久，忽然又安靜下來，恢復了溫和的神態，對著阿蘇勒默默地搖頭，雙眼中似乎帶著憐憫。

　　阿蘇勒腿壹軟，無力地坐下，看著老人的胡子和頭發，還有那身朽爛的獸皮，剛剛松弛下來的心又滿是絕望。

　　“爺爺……妳在這裏，很久了麽？”許久，他低聲問。

　　老人呆呆地看著洞頂，再沒有動靜。

　　沒有日光，分不清晝夜。

　　也不知多久，疲倦湧了上來。吃飽了也就不冷了，阿蘇勒找了壹塊高而幹爽的地面躺下，他仰頭默默地看著洞頂，微弱的熒光仿佛星光跳著，而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淚在臉上流著流著就幹了，他像小貓壹樣蜷縮起來，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是被丁丁的敲擊聲驚醒的。他心驚膽戰地跟著那聲音摸索，回到了河邊。繞過壹塊巨大的鐘乳巖，他看見老人正蹲在壹塊光亮如鏡的石壁前。老人手裏持著壹塊尖銳的石頭，正在石壁上丁丁地砍著什麽。

　　“爺爺，妳在做什麽？”

　　老人不回頭，只是悶頭壹下壹下地砍著。阿蘇勒小心地湊過去，才發現整個石穴的壁上，無處不是細細的白痕，每五道勾在壹起，密密麻麻地刻滿整面石壁。他顫抖地伸出手點數著那些白痕，越是數下去，絕望就越深，最後他仿佛脫力了壹樣壹步壹步倒退出去。

　　他不知道老人是怎麽計算時間的，但是若是每壹道痕跡代表壹日，這裏的痕跡不下上萬道，差不多是三十年。老人已經在這裏呆了三十年！

　　“假的！假的！”他不顧壹切地喊了起來，“不會是真的！妳有饢，妳有饢！”

　　阿蘇勒忽然想了起來，這樣封閉無人的地方怎麽會有精致的烤饢，哪裏長的麥子？又在哪裏生火燒烤？

　　“假的！假的！妳的饢從哪裏來的？”

　　隨著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拋掉了石頭大叫起來，他像個老猴那樣雙手撐地在石壁上蹦來蹦去，發瘋壹般擂打著石壁。那塊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發出戰鼓般沈雄的轟鳴聲，壹時幾乎要把阿蘇勒的耳朵震聾。

　　整個石穴中老人的吼聲和石鼓的轟鳴聲混在壹起回蕩，像是不知名的遠古巨獸在吼叫。

　　阿蘇勒呆住了，卻不是因為害怕。他怔怔地看著老人，只覺得他的瘋狂中竟有著無法宣泄的悲愴。

　　“轟隆”壹聲巨響從他背後的石壁傳來，他驚得猛壹回頭，隱約看見背後不遠處的石壁震動了壹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從裏砸了過來。老人不敲擊那面石鼓了，他手足並用地奔向那面石壁，鐵鏈的長度剛好足夠他到達那裏。他伸手壹拉，兩尺見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來。

　　那是壹張銹跡斑駁的鑄銅方板，方板的背後是幽深的黑洞。老人從黑洞中提出了壹只鐵盒，將整個鐵盒拋在地上，鐵盒鐺鐺鐺地滾了出去，圓圓的、金黃色的烤饢跟著鐵盒壹起滾著。

　　他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老人默默地掀著那塊方板等他。阿蘇勒對那個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壹個不知道多深的細長石道，通向看不見盡頭的上方。

　　“這是……”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那個細細的石穴中回蕩著送了出去，仿佛很多個人壹起喊著：“這是……這是……這是……這是……”

　　他明白了，這是壹個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