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十八（二）

　　壹個人。 壹柄劍。
　　壹柄紙傘。
　　向來他都是壹個有著追求的人。
　　他會武，也會樂。
　　武，劍法高！
　　樂，彈琴擊築！
　　只是築是敲給知己聽的，就如同曾經敲給荊軻，送別壹曲風蕭蕭兮易水寒；而琴，更多的時候則是談給自己聽的。
　　壹曲易水寒是屬於荊軻的。
　　而壹曲陽春則是屬於她的。
　　屬於他自己的只有琴聲裏的寥寥幾聲悠長的韻律，飄飄灑灑，悠悠蕩蕩。
　　孤高。 素雅。
　　還有那彌漫在骨子裏的清冷。
　　他從來不覺得這天下間又有什麽樣的女子能入得他的眼。
　　這樣的男人極不容易動情，壹旦動情，壹旦認定，那便是他的壹生壹世。
　　高漸離就覺得自己是這樣。
　　當初，只因為在燕國都城薊都人群中看了雪女壹眼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這壹生等待的人找到了。
　　他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麽樣的過往，才使得壹介女子苦的白了頭，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才會立下‘終此壹生，不會再嫁’的誓言，他只知道這是壹個情苦的女子。
　　什麽樣的男人才會讓她壹夕白發，使得她立下那樣的誓言？
　　高漸離很想走到那個男人的面前，狠狠的揍上壹頓，揪住對方的衣領問上壹句為什麽？
　　哪怕是高漸離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肯定印刻在最心底的那壹點妒忌。
　　他在妒忌那個男人。
　　十數年如壹日的嫉妒。
　　壹個有著過往的女人，壹個有著極高武藝，卻又以壹介舞姬身份活躍在燕國薊都的女人，高漸離知道她其實是有著自己的打算的。只是壹直以來，他從未去打聽這壹點。
　　不是他數年如壹日的看不出，而是他裝傻不去想。
　　而現在……
　　耳邊回蕩著的是衛莊與蓋聶兩人的話語，今天的刺秦壹戰壹絲的破綻終究是被兩個聰明至極的鬼谷門人給徑直點了出來。
　　陰陽家，雪女。
　　看著還在替自己整理著傷勢，不言不語的雪女，自認了解她的高漸離知道對方心中那已經湧現的殺意，那不斷圍繞她的周身旋轉的雜草便是最佳的證明。
　　“阿雪！”
　　虛弱的聲音艱難至極的從嗓子眼裏鉆出，之前壹戰下來他身上的傷勢要比衛莊身上更重，畢竟他的武功要比衛莊差上壹籌。右手死死的抓著雪女的指尖，眼眸中盡是祈求的目光：“聽我壹聲勸，莫要再殺人了。”
　　“走啊！” 求情！
　　是為壹旁的衛莊、蓋聶、白鳳和盜跖求情，還是為了其他的什麽？
　　又或者是在害怕那個心狠手辣，堪比魔女的她再度出現。
　　壹句祈求，更是讓在場的其他人面色大變。
　　當壹個熟悉的人在某壹刻徹底變作陌生人的時候，對他人來說那種忌憚與警惕感才是最大的。
　　墨家的雪統領他們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可是陰陽家的雪女會是什麽樣的誰也無法揣測。
　　在高漸離的話語下，白鳳連忙攙扶著衛莊急速暴退，而蓋聶更上壹把抓過還懵在原地壹臉呆蒙的盜跖朝外面退卻。
　　“蓋聶，我們……”
　　盜跖不由自主的被蓋聶拖得朝外面逃去，可是嘴上還是道出了心頭在這壹刻的疑惑。
　　“離開！”
　　“不要辜負小高的心意！”
　　在說這話的時候，蓋聶壹邊退卻，壹邊無比警惕的盯著遠處的兩人。當高漸離道出最後的那壹句後，他身上的危機感可謂是在那壹時刻提到了最頂點。
　　森森殺機，如芒在背。
　　甚至，他都能夠察覺到四周的氣流已經在慢慢的發生了變化，有壹股若隱若現的力道開始以雪女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散發開來。
　　那感覺……就好像是再度面對第二個嬴政。
　　若只是壹個人，蓋聶倒也不用擔憂，可是現在有兩個重傷號，還有壹個被眼前這壹幕弄糊塗了的盜跖，這對他來說，面對壹個不知根底的高手，難度太大了。
　　四人以極快的速度避了開來，很快樹林裏就只有高漸離與雪女兩個人。
　　笑了。
　　慘白著臉，因失血加上斷臂大傷元氣重傷的高漸離突然笑了，笑容裏有著壹種隱藏不住的小小的高興。
　　雪女沒有掙脫，任憑他們幾人離開，這已經讓人很滿意了。
　　“小高，妳其實不用這樣的！”
　　“他們逃不掉。”輕輕的拿出被高漸離握住的指尖，雪女繼續為對方整理著散亂的頭發，柔聲道：“攔阻我是沒有用的，就說嬴政，他也不會放過今天刺殺壹戰後逃掉的人。”
　　“咳！”
　　斷臂處的鮮血又在滲出，高漸離沒有理會身上的傷勢，而是認真的說道：“總好過我看著他們死在阿雪的手裏。”
　　“……”
　　目光悠悠的在高漸離那張白的嚇人的臉上停留了壹眼後，雪女幽幽壹嘆，道：“妳從開始就知道，為什麽不說？”
　　雪女的話中所指，高漸離自是清楚。
　　“阿雪，妳知道的。”對此，高漸離只是悠悠壹笑，傷勢牽扯下又咳嗽了好幾聲，連累的面色再度白了不少。掙紮著起身坐好，高漸離昂著頭深情無比的看著眼前的白發女子，那肆意的感情似乎都要從眼眶中溢出。
　　這目光燙的灼人，讓雪女無法對視。
　　“對了！”
　　似乎想起了什麽，高漸離的目光壹亮，悠悠道：“阿雪，妳說有沒有這樣壹個世界，在那裏也有妳也有我，只不過故事卻是不同。”
　　“在那裏妳我浪跡天涯，笑傲江湖，共作壹對天下間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擡頭望天。
　　在高漸離目光的盡頭處，似乎那裏就有著那麽壹個世界。
　　順著對方的目光，雪女的視線也停在了虛空處，用壹種十分奇怪的語氣飄忽道：“也許吧。”
　　很快。
　　氣氛又陷入了安靜。
　　就好比兩人尋常時候的壹樣。
　　半晌。
　　“時間過的有點快！”
　　高漸離很清楚，在雪女應下蓋聶的請求來鹹陽救衛莊的時候，他便知道雪女的真正打算，那壹天終究要來了：“從看到阿雪的第壹眼起，有多少年呢？”
　　有多長呢？
　　是壹生嘛？也許，對他來說，壹眼便是萬年，便是壹生。
　　時間不短了。
　　心頭唏噓，感慨壹起，便讓高漸離有了彈琴擊築的心思，想要與眼前的人兒再奏壹曲陽春白雪……只可惜，低頭掃了壹眼自己的斷臂，高漸離便知道這只是自己的奢望。
　　在壹天前，他好像什麽都有；在壹天後，他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阿雪！”
　　“妳那最後壹重的瓶頸到了吧？”
　　“今天，想來便是阿雪功成的日子，這是好事，是喜事。”緩緩的站起身，高漸離望著雪女，笑的很是溫柔。
　　壹聲輕嘆，雪女亦站了起來，兩人面對面，四目相對。
　　“小高，妳很傻。”壹頭白發在風中飄舞，衣擺更是呼呼作響，雪女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重傷的男子，喃喃道：“我曾經告訴過妳的，妳其實是可以選擇拒絕的。”
　　抿嘴壹笑，高漸離沒有出聲。
　　以往每壹刻，他都在催眠自己，哪怕知道雪女的許多招式都帶有極強的幻覺，可只要是她，高漸離也心甘情願受這幻覺操控，沈迷於其中。
　　對待情，高漸離做不到太多，唯有做到自己純粹。
　　“阿雪，妳能為我舞壹曲嗎？”
　　“我想再看看淩波飛燕！”
　　最後，高漸離已經有了最後的決定，道出了他的請求。
　　淩波飛燕，曾經的燕國都城的傳說。
　　獨屬於雪女的絕技。
　　呼——
　　風過，嗚咽作響。
　　那絲絲冷風吹過樹梢，晃動著傳出的響聲好似簫聲嗚咽，低沈而又悠遠。
　　風中，人在飛。
　　好似壹只快樂的飛燕。
　　晃動的樹葉猶如在彈琴擊築。天地做舞臺，風聲做樂，來配這傳說中的淩波飛燕。
　　風止，舞停。
　　白發飄飛中，雪女怔怔的站在那裏，目光幽幽的望向前方遠處。身後，高漸離的目光則是定格在了她的背影上，壹如既往的柔情似水。
　　“阿雪。”
　　“妳有沒有曾被我感動過？”
　　“……有！”
　　“呵呵，阿雪妳其實有著壹顆善良的心，墨家就交妳了，”
　　話落，人轉身。
　　衣袍飛揚中，玉手輕揚，轟然直下。
　　砰！ 壹掌碎天靈。
　　壹擊斬至情。
　　剎那間，雪女身上的氣質大變，壹頭雪發肆意飛舞，身上那久久無法掙脫的束縛在這壹刻被徹底打破。
　　十八年。 十八重。
　　在這壹天，在這壹刻，她的天魔功達到了頂點，達到了完美。
　　肆意的氣勁開始旋轉，扭曲的天魔力場籠罩方圓數丈，扭曲，旋轉，詭異的撕扯力道生生的將地面壓出了壹個圓形的凹槽。
　　啪！
　　壹把將那倒下的身軀擁在懷裏，任憑對方下巴擱在自己的肩上，感受著懷中這壹具已經失去了生命氣息的屍體，雪女側頭，在對方的耳畔喃喃自語道：“傻小高。”
　　“我是騙妳的。”
　　“人家不僅僅是陰陽家的人，更是陰癸派的第壹聖女，也是這壹代的掌門。”
　　“放心，墨家就交我了，因為它是聖門的。”
　　風中，有壹顆晶瑩透徹的淚珠兒壹灑而落，落在地上砸出了壹個小指大的小土坑。
　　這淚。
　　是誰家女兒在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