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壹章 水火

　　睢陽，是汴水邊上最重要的壹座城市。
　　睢陽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汴水是漕運的要道，這條通道好比是大唐這個巨人的頸動脈，壹旦割斷關中的唐軍就有可能全線癱瘓。
　　早在隋代，江淮就已經相當富庶了。
　　隋煬帝楊廣曾經擔任江南行營大總管，駐紮在江都，對於江南的繁華印象深刻。
　　江淮地區的日漸富庶，關中地區的地下水資源卻在枯竭。
　　加上此時關中已經耕種了千年，森林也被砍伐了不少，土地荒漠化的情況日漸嚴重。
　　而隋代營造大興城（後長安城），又要在大興供養百官公卿，光靠關中的土地已經不夠了。
　　隋煬帝開鑿大運河，通過水陸將江淮的糧食木材運送到關中，倒也是現實的需要。
　　只不過隋煬帝急於求成，同時開工多個國家級的超級工程，又不吝惜民力四處打仗，最終隋二世而亡。
　　大唐繼承了運河這個隋代最大的遺產。
　　原先從江南運送糧食去關中，只需要從揚州碼頭裝卸，沿著淮水北上，在盱眙向西，走隋代挖掘的通濟渠就可以直接抵達長安。
　　如今通濟渠已經被改名為汴水，而睢陽就是汴水邊上最險要的壹段。
　　如果睢陽落入到偽燕手裏，那麽大唐就沒辦法從江淮抽取賦稅，支持關中的平叛戰事。
　　偽燕十幾萬大軍，本以為打下小小的睢陽易如反掌。
　　可沒想到偽燕大軍竟然被張巡擋在睢陽八個月！
　　這八個月的前七個月，張巡甚至還能主動出擊，維持汴河的漕運，從汴河中獲得江淮的補給。
　　可從尹子奇全面掌握這支部隊後，偽燕這支軍隊終於發揮了全部實力，將戰線壓縮到了睢陽城下。
　　如今張巡已經無法從汴河中接收補給，偽燕大軍控制住了汴河，掘斷了從戰爭開始壹直向鳳翔府輸血的汴河漕運。
　　只是可惜，尹子奇的動作還是慢了壹點。
　　香積寺壹戰，唐軍收復了長安，偽燕皇帝安慶緒都放棄了洛陽向河東逃跑。
　　如今崔佑乾帶領偽燕在關中最後的部隊，在陜峽和郭子儀對峙。
　　如果這壹戰唐軍再勝，唐軍就能順勢收復洛陽。
　　如果洛陽被光復了，那尹子奇這十幾萬大軍可就尷尬了。
　　洛陽的唐軍和江淮的唐軍，就可以對駐紮在河南之地（河南、山東二省黃河以南與河南、江蘇、安徽三省淮河以北的地區）的尹子奇部隊形成夾擊。
　　那時候尹子奇恐怕也只能倉皇逃回河東了。
　　睢陽城外大營中，偽燕大將看著睢陽城，對守城的張巡更是恨之入骨！
　　若不是這根硬骨頭！早點截斷大唐的漕運命脈，局勢就不會崩壞至此了！
　　就在這個時候，壹名胡人騎士沖進入了尹子奇的賬中。
　　尹子奇擡頭壹看，進來的是自己的心腹愛將同羅比達。
　　同羅比達是尹子奇所率領部隊裏同羅人的首領，也是尹子奇的騎兵將領。
　　同羅比達拱手說道：“大帥，睢陽和彭城兩支大軍同時出動，向著睢陽來了！”
　　尹子奇壹楞，接著大吼道：“不可能！”
　　尹子奇在帳篷裏來回踱步：“許叔冀和賀蘭進明不和，都怕對方吞了自己的地盤。”
　　“許叔冀貪婪，賀蘭進明善妒，我們圍困睢陽這麽久他，他們都沒出手相助。”
　　“為何睢陽城都要破了，他們要冒險發兵？”
　　同羅比達苦著臉說道：“大帥，彭城睢陽的軍隊已經合二為壹，沿著汴河向睢陽來了，屬下親自審問了斥候，這消息是真的！”
　　尹子奇壹屁股坐在胡床上。
　　別看尹子奇帶領十幾萬大軍圍困睢陽，看起來兵力懸殊勝券在握。
　　睢陽城裏已經斷了糧食，但是尹子奇的大軍也快要吃不上飯了。
　　隨著香積寺戰敗後，就連偽燕皇帝安慶緒都對戰局沒有信心逃出洛陽。
　　可是十幾萬大軍的吃喝拉撒，每天消耗的糧草也是壹筆巨大的數字。
　　原本大軍的糧草都是洛陽提供的，大唐在東都洛陽附近建造了好幾個巨大的糧倉。
　　因為洛陽丟的實在是太快，這些糧倉全部落入了偽燕之手。
　　這可是盛世大唐積攢了幾年的糧草啊，也是靠著這些糧倉，偽燕的軍隊才能和大唐戰鬥了這麽久。
　　要不然光靠河東之地的糧食，又怎麽支持這場中原大戰。
　　可是隨著偽燕朝廷的揮霍，再加上不斷用兵的消耗。
　　從安祿山到安慶緒都只會打仗不會發展，洛陽的糧倉也要見底了。
　　剛開始的時候尹子奇大軍糧草充足，可是等到幾場大戰打完，洛陽來的糧船越來越少。
　　尹子奇只好命令部隊就地掠奪。
　　可是河南道糜爛的局勢，老百姓家裏也沒有余糧啊！
　　如今整個河南道已經被搶的差不多了，河南道百姓都對偽燕軍隊恨之入骨，如果再不打下睢陽，恐怕這大軍也要散了。
　　尹子奇想不到，安守忠那個蠢貨，為什麽連長安都能丟？
　　尹子奇也想過退路，帶著十幾萬大軍返回河東。
　　可現在已經晚了，軍中早就因為丟了長安流言四起，如今要是放棄圍了八個月的睢陽，軍中還不知道會傳出什麽樣的流言出來。
　　到時候怕是部隊剛剛撤退就要潰不成軍，那時候自己返回河東，恐怕也要被安慶緒治罪。
　　為今之計，恐怕也只有硬著頭皮攻下睢陽了。
　　實在不行，就投降大唐？
　　這個念頭壹冒出來，尹子奇就忍不住遐想。
　　現在不能投降！
　　如果現在投降了，唐軍壹定會命令自己交出軍隊，那樣的話豈不是就成了案板上的魚肉？
　　要投降，也要等攻占了睢陽之後！
　　那時候自己手握漕運的要道，又有大軍在手，向大唐朝廷索要壹個要害的節度使位置再歸順，大唐皇帝壹定會答應的。
　　那時候手中有地盤有兵權，大唐皇帝也沒辦法狡兔死走狗烹，還能保住尹子奇的榮華富貴。
　　壹想到這裏，尹子奇對著同羅比達說道：“讓妳辦的事情怎麽樣了？”
　　同羅比達者才想起來尹子奇之前的軍令，他連忙說道：
　　“我已經將睢陽城外沒逃走的百姓都抓了，現在都綁在軍營後，大帥真的要這麽做嗎？”
　　尹子奇皺眉說道：“現在豈是婦人之仁的時候？將這些百姓驅趕到睢陽城前，向城內守軍喊話，如果他們不開城門，那就不要怪我射殺這些百姓了！”
　　同羅比達領了命，卻也對尹子奇這個決定有些不適。
　　同羅壹族是鐵勒人中的壹個部族，在開元年間從草原內附大唐，就被編到了安祿山的麾下。
　　就算是草原上的鐵勒人，部落之間的戰爭也很少屠殺老人和女人。
　　尹子奇用城外的百姓威脅城內守軍，這種行為確實讓人有些不齒。
　　可是隨後的發展大大出乎了同羅比達和尹子奇的預料。
　　這些城外抓捕的老人和婦孺，被偽燕大軍驅趕到睢陽城墻前面之後。
　　城墻上傳來陣陣哭泣聲。
　　睢陽城不大，守城的都是張巡從附近挑選的青壯。
　　而城外的這些百姓，都是守城將士的父母妻兒。
　　看到父母妻兒被叛軍驅趕，眼看著就要死於亂箭之中，城墻上的守軍只能流淚。
　　可讓偽燕大軍沒想到的是，被驅趕百姓中的壹個老人突然挺直腰板，對著城墻上喊道：
　　“大郎！莫要哭泣做小女兒態！妳母妳妹皆死於叛軍之手，阿父我早就不想活了！”
　　“妳若是守不住睢陽城，那九泉之下就不要見我和列祖列宗了！”
　　說完這些，這個老人竟然拿起地上的石頭，用力砸向腦袋。
　　只看到血液和腦漿濺射而出，城墻上傳來壹聲淒慘的哀嚎聲：“阿父！”
　　這個老人自殺之後，百姓隊伍中又有數人對著城墻喊話後自盡。
　　還有的百姓反向沖向叛軍，被叛軍的武器殺死。
　　城墻之上哭泣聲不斷，痛苦的哭泣中夾雜著對叛軍徹頭徹尾的恨意。
　　所謂哀兵必勝，尹子奇眼看著自己的計策沒能讓睢陽守軍屈服，反而讓他們更加堅定了守城的意誌。
　　作為屠殺壹方的叛軍卻反而士氣更低落了。
　　尹子奇嘆息壹聲，不得不鳴金收兵。
　　就這樣，睢陽又爭取了壹日的時間。
　　章武則帶領軍隊沿著汴水向西，壹路強行軍向睢陽而來。
　　越是靠近睢陽，南霽雲越是焦躁不安起來。
　　也不知道睢陽到底怎麽樣了？也不知道張帥能不能等到自己回來。
　　相比之下，章武就放松多了。
　　終於，部隊在距離睢陽二十公裏的地方，得知了睢陽城依然沒有陷落的消息。
　　這下子南霽雲終於放松了壹些，他沖進了章武的帥帳，準備請求出戰。
　　可是章武卻看著戰場上的地圖，對南霽雲說道：“南將軍稍待片刻，破敵的時機就在今夜！”
　　“請將軍先休整好，等我的命令再出擊！”
　　南霽雲只好帶著士兵去紮營休息，而章武則看著汴水邊上連綿的營寨。
　　睢陽城是大唐漕運的重要節點。
　　尹子奇攻打睢陽，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切斷漕運。
　　壹開始尹子奇圍城的時候，就因為沒能切斷汴水漕運，睢陽守軍還能通過河道補給糧食，這才撐了八個月。
　　為了徹底控制汴水，尹子奇下令搜集了睢陽城附近所有的船只，將這些船只全部沈到了汴水中。
　　這樣子江淮的漕運船只就無法通過汴水給睢陽城內送糧食了。
　　這壹個月的圍困，讓睢陽城內斷了糧食，守軍終於要支撐不住了。
　　尹子奇的營寨自然就紮在汴水的邊上，這樣才能監控汴水的動態。
　　另壹方面，尹子奇的大軍也要通過汴水，從洛陽獲得糧食補給。
　　糧食在洛陽的碼頭裝上漕運的船，沿著汴水直接順流而下，經過汴州（開封）之後，就可以送到睢陽。
　　尹子奇靠著汴水建造了碼頭，又圍繞著碼頭建立了營寨。
　　從睢陽到下遊的水道都已經被尹子奇用沈船給堵死了，所以尹子奇也不害怕江淮的艦船舟師沿河而上。
　　以碼頭的營寨為核心，尹子奇不斷的擴展營寨的範圍。
　　逐漸尹子奇的營寨就控制了睢陽城中所有的通道，也就這樣困死了睢陽城。
　　這樣穩紮穩打的戰法，就連張巡這樣的守城大師，也只能看著睢陽城被壹點壹點的困死。
　　對於臨淮趕來的大軍，其實對尹子奇大軍的威脅也沒那麽大。
　　兩萬大軍雖然不少，但是尹子奇的營寨堅固，唐軍短期間是肯定攻不下的。
　　而睢陽只要再圍困十日，城內守軍就肯定撐不住了。
　　只要攻下了睢陽，再加上城外堅固的營寨，這兩萬大軍根本無法威脅尹子奇的十幾萬大軍。
　　尹子奇調整了心態，繼續圍困睢陽城，又讓軍隊堅守營寨，堅決不出去和章武的兩萬大軍決戰。
　　不過章武的大軍到了距離睢陽十幾裏的地方也突然停下來，似乎沒有著急攻擊尹子奇的意思。
　　尹子奇暗道，果然許叔冀和賀蘭進明這兩個家夥只是做給大唐朝廷看的，只要睢陽城破他們肯定就會退兵。
　　想通了這點，尹子奇終於放下心來，看來唐軍這次的救援也只是裝裝樣子罷了。
　　就在夜幕快要降臨的時候，壹艘運糧的船開進了尹子奇營寨的碼頭裏。
　　尹子奇麾下的督糧官看著從漕運船上卸下來的糧食，不滿的對押送糧草的軍官說道：
　　“怎麽才壹艘糧船？今天不是應該到五艘糧船嗎？”
　　押運糧船的軍官嘻嘻哈哈的說道：“後面那艘船擱淺了，堵塞住了河道，現在已經找纖夫拉了，到夜裏就能到了。”
　　督糧官罵了壹聲：“害的老子又也要守到夜裏！這幾日的糧船怎麽總是堵住啊？”
　　押糧的軍官說道：“這不是睢陽上遊的百姓也學著尹帥沈船嗎，他們將自己的船沈到汴水中，想要阻斷我軍的糧運。”
　　“不過這些百姓的船小，沒能阻斷汴水的水運，只要找幾個纖夫就能拉出來。”
　　督糧官沈默了，他知道自己這叛軍不得人心，可沒想到竟然不得人心到這個地步。
　　對這些沿河的百姓來說，船就是他們活命的工具。
　　以漕運為生的百姓愛護自家的船，就和農民愛護自家的耕牛壹樣。
　　沒想到這些百姓竟然為了妨礙大軍運糧，將自己家的船沈到了水底。
　　河南百姓抗擊偽燕的決心之大，讓督糧官都感到寒意。
　　押糧的軍官說道：“別抱怨了，妳要等船，我也要等船，我也等著趕緊做完這差事，返回洛陽呢。”
　　尹子奇視察完了營寨，終於返回了中軍大帳。
　　今日又是徒勞無功的壹天，睢陽守軍的意誌讓尹子奇欽佩，明明都已經斷糧這麽多天了，張巡依然將睢陽城守的滴水不漏。
　　聽說睢陽城內已經開始吃人了，尹子奇掰算著日子，再給他十天時間，壹定能夠拿下睢陽。
　　只要占領睢陽，尹子奇就進可攻退可守了。
　　如果偽燕重新振作，他依然是偽燕朝廷的壹方大將。
　　如果偽燕戰局敗壞，那麽尹子奇就可以靠著手裏的軍隊和占領的睢陽為條件，向大唐朝廷討要壹個節度使的位置。
　　只要拿下睢陽城！
　　碼頭上，汴水上終於出現了燈火。
　　押糧官笑著說道：“妳看，我說很快就能到吧？”
　　尹子奇的督糧官啐壹口痰說道：“這等得天都黑了！”
　　“這糧食能運到就好了，快點讓兄弟們上碼頭搬糧啊！”
　　這個押糧官突然捂著肚子說道：“哎喲，不好，我肚子痛！”
　　督糧官嫌棄的說道：“妳就拉在汴水裏，兄弟們都是這麽解決的。”
　　押糧官卻說道：“不行不行，我這人有個毛病，別人看著拉不出來，我去草叢裏對付壹下。”
　　說完，押糧官壹下子跑下了碼頭，沖進了遠處的草叢裏。
　　督糧官罵了壹聲說道：“正是懶驢上磨屎尿多！”
　　“讓兄弟們都上碼頭，都已經這麽晚了，趕緊卸完了糧食回去睡覺！”
　　負責裝卸糧食的士兵都走上了碼頭，只看到壹艘船飄進了港口裏。
　　督糧官有些奇怪，不是說後面有四艘船嗎？怎麽只來了壹艘？
　　而且這船上怎麽黑漆漆的，開船的人呢？
　　那個那個洛陽來的押糧官跑進草叢方便了，督糧官也不好到草叢裏抓他問。
　　也許其他的船還在後面吧？
　　等到這艘黑漆漆的漕運船靠岸之後，卸糧食的士兵剛剛登上船。
　　轟的壹聲巨響，這艘漕運船就在碼頭爆炸了！
　　督糧官還沒反應過來，裝在炸藥桶裏的鐵釘飛出來，將他活活打成了刺猬。
　　登上漕運船的士兵更慘，直接是炸的四分五裂。
　　碼頭上的偽燕士兵被炸的死的死逃的逃。
　　從洛陽來的押糧官則微笑著從草叢裏走出來。
　　他登上被炸斷的碼頭，看著後面三艘裝滿了松香和油料的漕運船被點燃。
　　這個押糧的軍官正是潛入洛陽的內衛玩家單濤。
　　單濤看著熊熊燃燒的漕運船，壹個猛子紮進水裏，逆著河水向上遊遊過去。
　　而燃燒的漕運船則順著水流撞進了碼頭中。
　　當夜，火光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