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是他非他
紹宋 by 榴彈怕水
2021-10-1 18:06
且不說這二位大齊國核心文武如何各懷鬼胎,裝模作樣。
只說眼下,李成既決心再來搏壹搏,便兀自赤手空拳引親衛長刀騎兵向前,隨即,又有數千昨夜休息妥當的青州本部中軍自後方湧上,便是之前潰散的密州軍也在主帥、督戰隊、後方中軍的壓力下重新集結向前。
戰場形勢登時再變。
“這李成確有幾分本事。”
楊沂中壹邊說壹邊本能看了眼自己身上劄甲臂膀位置,彼處劄甲甲片之上有壹片清晰的鮮紅血漬,很顯然,對方行動迅速,之前斬殺杜彥時的血跡尚未來的及被雨水沖刷幹凈。“來得好快!”
“這刀也好快。”
旁邊有些氣喘的翟彪也忍不住在雨中深呼吸了幾口氣,然後感嘆相對。
周圍班直軍官當然知道翟彪意思……因為就在眾人目前,那些長刀騎兵已經開始下馬列陣,準備步行前撲了,而那些明晃晃的長刀又著實駭人。
當然駭人!
要知道,長柄大刀是壹種很基本的武器形制,但兩尺長的刀刃,卻意味著刀身的長度和刀尾的配重同樣驚人,能在馬上使用這種大刀的人,毫無疑問個個膂力驚人。
不過,楊沂中旋即搖頭:“這種兵器,註定不能久持,不過是開篇三刀之威罷了,傳令給下去,必要之時可以棄掉部分營寨,待敵深入,其勢必緩,再行反撲!”
周圍軍官,各自頷首,領命之余也都頗以為然,並不當這是自家統制在強行安慰。
話說,兵刃和甲胄是不壹樣的,甲胄是可以修理、清理的,保存的好的話是可以存在很久的,甚至有所缺損也可以照常使用,無外乎是防禦力缺損罷了……但戰爭年代的兵刃,在某種程度上卻更像是壹種消耗品。
好長壹刀,壹刀下去快準狠,說不得能將壹人壹刀兩斷,但稍微壹歪便可能遇到硬骨頭然後卡住,再壹刀下去便可能有豁口。
故此,完全可以想象,這種長刀用起來,莫說用的久遠,便是壹場持久戰恐怕都顯得艱難。
實際上,禦前班直的人都知道,之前回到東京,便有大臣上奏,乃是建議官家恢復金槍班、招箭班等特定禦前編制,只不過趙官家以為不實用,便壹概否了。所以迄今為止,整個禦前班直卻只是如尋常騎步那般編制,只不過披甲率和實額都能做到百分百而已。
而今日,禦前班直與壹支偽齊地方軍閥的衛隊相遇,老老實實披甲執銳的是皇家親軍,花裏胡哨,應該只有開門三刀作用的部隊,反而是軍閥的衛隊。
也是讓人嘖嘖稱奇。
當然了,回到眼前,驚也好,嘆也好,戰事卻如頭上雨水壹般總是阻攔不住的。
須臾片刻,隨著那李成毫不遲疑的正式下令,數百長刀甲士舉刀如林、緩步向前,而這些甲士身後,卻非是青州中軍,而是那重新組織起來的密州殘兵。
大齊宰相洪涯遙遙看著這壹幕,也是心中冷笑……說到底,李成這廝看似英雄氣概,也的確是準備再搏壹搏的,但終究還是不舍得全力壓上,反而有些投機取巧的嫌疑。
當然了,這倒不是說李成小家子氣,而是宋金大局之間,這廝想要輾轉騰挪,確實也得保壹保家底子。
換成他洪涯也會如此。
但不管如何了,就在雙方人物心思各異之時,吾山之下,雨水之中,正立在官道上的宋軍營寨邊緣,戰鬥卻是已經重新爆發。
而正如雙方將領都預想到的那般,長刀甲士上來鋒銳不可當,數百人如林向前,陣型嚴謹,劈殺從容,卻是甫壹照面便造成了宋軍數十人的傷亡減員……而且,這種減員幾乎可以直接等同於戰死,因為那種長刀所造成的傷口,在眼下這個狀態中,幾乎不可能救得回來。
於是乎,在親眼目睹了壹名熟悉的班直被活生生砍斷臂膀,復又被泥濘地上為敵軍亂刀了斷後,楊沂中不再猶豫,而是即刻下達了後撤命令。
早有準備的班直軍官紛紛率各部有序後撤,將早已經狼藉不堪的營盤邊緣地區拱手讓出。
而接下來,戰事壹如楊沂中預料的那般,雜亂的柵欄、營房,滿地的屍首,泥濘的地面,隨著宋軍主動撤退,長刀甲士之間迅速脫節,再難維持陣型,而壹旦喪失陣型,手持長刀這種武器的甲士卻是殺傷力大減,以至於讓短兵奮戰為主的班直們重新奪回部分主動。
可以想見,再這麽下去,這些長刀甲士不敢說迅速陷入困境,卻也要在復雜混亂地形之中漸漸失了之前的鋒銳。而若失去鋒銳,如何能逼走這股韌性極強的禦前班直。
出乎意料的是,當此之時,身為三州之主的齊國大都督李成,非但沒有號令那些密州兵壓上,反而以主帥之姿挺身勒馬,直接親身壓入宋軍營盤之中。
李成親自向前,雖無言語,卻效果極佳,原本氣勢稍衰的長刀親衛幾乎是瞬間振作,人人奮勇,許多稍微落後的親衛更是不顧壹切越過阻礙,而其中軍官更是在喊殺之余呼喊詢問、號令指揮,試圖重新結成陣型……壹時間,這些長刀甲士竟然隱隱有抓住宋軍主動撤退的機會,趁勢將戰線徹底壓過去的感覺。
楊沂中既驚且怒,但沒有任何猶豫,他就即刻放聲呼喊,下令全軍回身反撲!昨日到現在,禦前班直的減員已經到了壹種危險的地步,但隨著主帥下令,這些士卒卻還是回身反撲……不僅僅是什麽天子親軍的覺悟,也不僅僅是平素趙官家恩養充足,還有禦前班直普遍出身清白不敢違命的慣常心態,也有背水立營、未必能逃脫的無奈。
當然了,必然還有楊沂中本人平素在下屬面前表現的威嚴而又沈驁,所謂素有積威的緣故。
故此,隨著李成默然勒馬入營,楊沂中壹聲令下,戰事立即又以壹種極為慘烈的方式重新上演,雙方都是精銳甲士,壹方持長刀卻限制於營寨地形,壹方對營寨熟悉、作戰靈活,卻又不可能無視對方的兵器長度優勢。
往往是壹個長刀甲士壹刀劈出,便能直接造成減員,但想要劈出這致勝壹刀卻要先遭受多名短兵甲士的靈活圍攻,然後直接喪失戰鬥力在前。
總體而言,這裏畢竟是班直的營地,隨著楊沂中壹聲令下,直接參戰的班直數量也是遠遠超過那些長刀甲士的,所以戰事天平還是再度有扭轉趨勢的。
但這不代表剛剛壹進壹退引發的危險就此停止,甚至恰恰相反,因為李成可不止是這些兵!只要李成再度投入核心戰力,那麽陷入困境的依然還會是宋軍。
楊沂中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再度握緊了腰中那柄寶刀,然後輕聲喚了壹下他身前最得用的都頭:“翟彪!”
“統制!”
翟彪早就在旁候命,聞言即刻應聲。
“再來壹次。”楊沂中喘了口粗氣。
翟彪當然知道再來壹次是什麽意思,但他聽到軍令,卻是先是看了眼遠處那個騎在馬上非常明顯的身形,然後明顯猶豫了壹下……因為隨著雨勢越來越小,而且越來越逼近中午,淡淡的雲層後面光線也早已經越來越充足,而翟彪目力非常,卻是窺的清楚,那敵軍主帥雙手勒住馬韁,表現隨意,就那麽大馬金刀壹般的立在稍顯稀疏的戰團之後,反而顯得有些不妥。
但不妥歸不妥,二人低聲稍作討論之後,還是決定再試壹次——雖然不知道此人是否是李成,但很顯然,正是他打馬入營使得那些長刀甲士各自振奮的,所以無論如何,殺了此人,或者趕走此人,今日中午,乃至於今日壹整日,便總能撐過去了。
唯獨楊沂中不是韓世忠、嶽飛那種變態武藝,雨水之中也壹時尋不得特別穩妥的弓箭,何況還是營內亂戰?所以,他只能集中調度部分精銳甲士,進行突襲斬首了。
戰機稍縱即逝,決心既下,便不可能做什麽拖延的。
於是乎,很快,與其說是斬首,倒不如說是強襲的行動便即刻展開。
近百名壹直沒有參戰的班直,其中至少壹半人都身披這個時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劄甲,忽然從營帳後方轉出,幾乎是即刻結成壹個相對緊密的鋒矢之陣。
“那人便是李成,隨我斬殺了此獠,以報官家之恩!”陣勢剛成,鋒矢箭頭所在,壹名銀盔劄甲之將,便忽然拔刀指向李成所在,然後回身放聲大呼。
壹呼之後,百人齊應,喊殺之聲,即刻蓋過了戰場其他各處。
而呼應既成,這銀盔大將便放下盔上自帶的銀制面甲,渾身幾乎只露壹雙眼睛,然後就倒提壹把樸刀,直接奮勇強襲向前。
且說,對於宋軍而言,尚不能確定那人便是李成,但對於長刀甲士們來說,卻根本不用有任何猶疑,他們幾乎是不顧壹切放下眼前的戰鬥,甚至不惜將後背賣與身後宋軍,直接蜂擁折返,試圖護住自家大都督。
然而,宋軍既然決定行此強襲,又如何能輕易放任?
且不說原本交戰的宋軍士卒努力糾纏,便是在營內行強襲鋒矢之陣的大部分甲士,也本就是要阻攔隔斷這些兵馬的……壹方直沖向北,直撲李成,壹方自兩側紛紛回身夾擊,雙方幾乎不顧壹切,硬生生撞到了壹起。
短促的交戰中,血肉橫飛,哀嚎瞬間集中響起,卻又根本遮掩不住雙方的喊殺聲。
唯獨宋軍沖勢極大,這支百人部隊又是精銳中的精銳所在,何況為首銀盔將領與周邊幾個武士格外神勇,連殺連砍不斷?所以那些長刀甲士雖然盡力,卻還是眼見著這波強襲漸漸逼近自家大都督所在。
然而,作為戰場焦點本人的齊國大都督李成看著這壹幕,卻只是面無表情,且毫無動作……不知道是鎮定到了極致,還是壹時嚇呆了。
而不知不覺中,銀盔大將與李成之間卻已經只相距二十步,中間三五人而已。
說時遲,那時快,最後尚有沖勢的幾名宋軍奮起余勇,直撲向前,為首那銀盔大將與身側壹名侍衛各自壹刀,便幹脆合理了斷了壹名擋道的長刀甲士,剩余人也各自堵住最近來援齊軍。
當此之時,那銀盔大將奮步向前,卻忽然停身出手,將手中樸刀直接朝著那騎馬之人擲出。
但馬上端坐的李成只是猛地壹偏身,便輕易躲過這猝然壹擊,甚至雙手都還握著馬韁。
而那銀盔銀面之將也不慌張,卻又順勢從身側那名劄甲班直手中奪來壹柄單刀,然後便奮勇前撲,直取對方……很顯然,那壹擲只是吸引李成註意力罷了。
但出乎意料,李成依舊反應從容,且應對驚人,他眼看著那銀盔大將趁著擲出樸刀的間隙躥到跟前數步開外,卻是忽然撒開馬韁,然後便雙手左右交叉,自身後馬背左右各自抽出壹把單刀來。
兩把單刀,自然便是雙刀了!卻正是昔日靖康亂中,這李成橫行天下所倚仗的那兩把刀!
雙刀既出鞘來,快如閃電,其人右手拔刀之余,借勢奮力壹揮,便與身前撲上來的銀盔大將當面對了壹刀!
只是壹刀,李成面色不變,胯下戰馬卻嘶鳴起來,而那銀盔大將也於馬前猛地壹滯,繼而身形稍顯失控。
而李成依然面色不變,卻又在不知何時出來的日光之下,從容順勢劈出左面壹刀,刀勢依舊如閃電,且與前壹刀形成連續之勢態,然後正中那身形失控銀盔大將的肩膀!
劄甲護肩出色,壹刀之下,火星四濺,銀盔宋將雖然沒有被當場砍斷壹條臂膀,卻也有些行動艱難之態……看他樣子,那臂膀不是脫臼,也是脫力。
故此,毫無疑問,雙方這當面奮力壹合,差距明顯,勝負清楚——乃是李成更勝壹籌。
實際上,李成本就是因為杜彥之死,心下存了警覺之意,然後又因為不願投入大規模部隊硬磨死耗,所以起了別樣心思——他之前單騎入營,不止是催動親衛努力作戰,更是有幾分誘敵之意。
畢竟嘛,戰亂之後,其人橫行南北數載,除了當日與嶽飛在定陶城內那壹次稍落下風,總體而言武力橫絕之態卻是毋庸置疑的。
而這,本是他壹個底層軍士在亂世中起了野心的最初倚仗!
勝負既分,李成終於不再裝模作樣,而是當場獰笑,卻又右手重新運刀,奮力朝著身前脫力的銀盔銀面宋將劈下,儼然是準備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徹底了結此戰。
但就在此時,雨後艷陽之下,壹道白光忽然往自己腹部要害之處平平橫劈過來,李成難得失措,當場棄了雙刀,慌忙從另壹側滾落下馬。再擡起頭時,卻看到自己胯下戰馬已經被平平割斷了雙耳,然後帶著壹雙禿耳嘶鳴逃竄。而那白光從馬上平平快速揮過,卻又穩穩收住,卻正是壹柄自己親衛所持的那種長柄大刀。
如此驚艷又收發自如的壹刀,自然絕非凡俗武藝,李成幾乎是壹瞬間便意識到,這壹刀的主人比那銀盔大將更勝壹籌,甚至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到了這個份上,不是說必然能比自己強,但也絕不是短期內能分出勝負的。唯獨此情此景,宋軍中除了主將楊沂中,如何還有這般人物?
而李成懷此愕然之態再去看時,卻發現正是之前跟在銀盔大將身側被奪了兵器的那名‘尋常劄甲班直’!
這才是楊沂中!此人堂堂禦前班直統制,卻居然還要使詐?!
李大都督福靈心至,便在心中奮力大叫。
而與此同時,他卻也毫不遲疑,即刻從泥濘地上爬起,轉身向北面營外官道上逃去……沒辦法,不是說他武藝比楊沂中差,而是說既然中了對方計策,上來失了雙刀與戰馬,那此時強留在此,對上如此武藝之人,怕是真有性命之危,而他李成卻是要在亂世做壹番大事業的人!
焉能為了什麽金、什麽宋、什麽齊,死在這裏?
“逃走那人,便是李成!”就在這時,身後地上,那銀盔之將忽然奮力喊出,宛如上午時分,他翟彪曾經喊過的壹般無二。“勝了李成的,乃是禦前統制官,領皇城司的楊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