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先生再見

　　“妳想死？”
　　安爭問。
　　周深點了點頭，眼淚流盡之後他的臉色異乎尋常的平靜。他擡起頭看了安爭壹眼，然後低著頭繼續喝酒：“若是我不想死，現在應該正在拼死拼活的和妳打。以我的實力，想殺妳雖然不能說易如反掌，但是妳若是想殺我，應該還比較艱難。”
　　安爭：“妳為什麽想死？”
　　周深：“妳怎麽那麽多廢話……妳的目的不就是殺我為那些邊疆餓死的百姓報仇嗎？多簡單，我就坐在這，我也不會還手，妳盡管來殺就是了。我死之後，這地方用不了多久也會毀掉吧。那些行屍走肉壹樣的老百姓也許幾年之後就會變成和妳見過的那些邊民壹模壹樣。”
　　安爭站在周深對面：“妳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周深：“妳了解以前的我？不不不……除了那個人之外沒有人了解以前的我，甚至連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記得他離開之前對我說過壹句話……他說，妳性子偏執，可能會出問題。”
　　周深苦笑：“我當時並不在意，也不覺得他壹眼就能看穿我的內心。但凡做大事的，那個不偏執？若是沒有偏執之心，誰能成功？”
　　安爭不記得自己說過那樣的話了，也許當時只是壹句笑談。
　　周深繼續說道：“我想死，很早之前就想死了。我知道自己走偏了，但是我醒悟的太晚。當妳看到那些手下對妳充滿了信任的眼神，看著他們忠心耿耿的做著妳交代下去的惡事而絲毫也不懷疑的時候，妳就沒辦法死。我想過先把他們都殺了，然後我自殺。可是每壹次我動念的時候，看到那壹張張熟悉的臉，我就下不了手。所以妳剛才殺進來的時候我就做出了選擇，若是需要壹個人終結，最好不是我自己，隨便壹個人都行。恰好妳來了，那麽就是妳吧。”
　　安爭：“明知道錯了，卻還給自己這麽多借口。”
　　周深：“哪裏有什麽借口？妳有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屬下嗎？看樣子妳這樣的人就算沒有這樣的手下，也應該有這樣的朋友，對妳的任何選擇都不會懷疑，會無條件的支持。他們拼了命的去做妳吩咐他們去做的事，當他們已經完成之後妳告訴他們妳錯了？”
　　他將酒壺裏的酒喝光：“我做不出來。”
　　他仰躺在地上，看著天空：“我記得那壹年，我意氣風發。他問我，理想是什麽。我說，做天下壹個將地方治理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城主。天下人念及安古城，都心生向往。”
　　沈默了壹會兒之後他搖頭：“當時他便說，這不可能。我問他，如何才能做到。他說，如何也不能做到。這世上只要人心裏還有欲望，就不可能實現完美世界。我記住了，所以我走偏了。我想，我是不是應該怪他？若不是當初他那壹番話，我怎麽會鉆進去好壹段時間都出不來，以至於做了那麽大的惡。”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咬著嘴唇，聲音含糊不清。看得出來他恨極了自己，嘴唇已經被咬破。
　　“他是誰？”
　　“他？他叫方爭，普天之下，獨壹無二的方爭。若是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壹個人讓我視之為偶像，那就只能是他。”
　　周深猛的坐起來，看著安爭：“妳知道若是我現在就死，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妳是不是以為我會想回到過去，不做這惡事？不不不，我最大的遺憾，是不能親手為他報仇。然後在他墳前說壹句，妳當初說的話……我信了。”
　　安爭：“那麽，是他讓妳變成這樣的。”
　　周深再次搖頭：“不，不是他，怪不得任何人，只是我自己鉆進去了。”
　　他看向安爭：“妳到底殺不殺我？”
　　安爭：“如果我是大羲朝廷的官員，我就不殺妳，把妳送進監獄，讓妳每天都思考這樣的問題。總有壹天，妳會覺得活著比死了還要難受。”
　　撕拉壹聲，周深撕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的胸口上壹道壹道的都是傷痕，看起來都很深。最老的傷痕已經變成了褐色，而最新的上面還帶著血跡。
　　“我現在，已經生不如死。”
　　周深站起來，臉色那樣的詭異，眼神那樣的恐怖，他湊近安爭，聲音沙啞地說道：“妳，妳想壹想，我每天走出城主府，看著大街上那些面人壹樣的僵硬面孔，害怕不害怕？他們都不害怕，我害怕……我想死，我試過很多次，可是每壹次快要成功的時候，我就又後悔了。我以前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壹個怕死的人，當真的決定殺死自己的時候才明白，原來我是那麽的怕死。”
　　他問安爭：“妳試過想殺了自己嗎？”
　　安爭搖頭。
　　周深神秘兮兮地說道：“妳可以試試，很……刺激。可是絕大部分的人是不能殺死自己的，除非選擇不能後悔的方式。如果妳選擇了可以後悔的方式，那只能說明妳不想死。”
　　然後他的臉色變了，眼神迷離：“難道說是我不想死？”
　　他指著自己身上那壹道壹道好像蜘蛛網壹樣的傷疤特別認真的問安爭：“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嗎？妳看，我真的想死，我真的知道自己錯了！”
　　安爭：“妳不想死。”
　　周深嚇得往後退了壹步，然後下意識的往左右看了看，他噓了壹聲：“不要告訴別人……是啊，我真的不想死，我只是太難受，太痛苦了。我得告訴自己我知道錯了，所以我得做點什麽，這樣心裏才會好受些。我壹刀壹刀的割自己，明明再深那麽壹點點我就能殺死自己了，但是我沒有，我是不是很厲害？”
　　他手忙腳亂的把衣服穿好：“不能讓別人知道，因為我是城主，我是安古城的希望。他們都看著我，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天。安古城不能壹天沒有我，我若是沒了，這裏就完了。”
　　他站起來，看著安爭：“妳是誰？”
　　在這壹刻，安爭確定這個人已經完了。
　　壹個夢想著建造壹個世外桃源的好人，鉆進了牛角尖之後成了最大的惡人。
　　周深壹躍飛上了房頂，站在上面張開雙臂：“妳看看，我創造的這完美世界美不美？！我安古城已經好幾年沒有出現過任何壹件案子了，這裏的人不會做惡！安古城的秩序就是天下間最好的秩序，只有假人才是最聽話的人。總有壹天我會讓全世界都變成這個樣子，然後去告訴他，我成功了！”
　　安爭嘆息：“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
　　周深猛的轉頭看向安爭，臉色恢復了正常，平靜之中還有壹些悲涼：“妳為什麽還沒有殺我？我剛才都跟妳說什麽了？不管我跟妳說什麽了妳也不要去相信，不要去想。很多人都是聽了我的話才會變成我的傀儡，妳的時間並不多，快點殺了我。”
　　他從房頂上跳下來，大步走向安爭：“這裏需要壹個終結者，就是妳了，雖然妳不是罪合適的人選。”
　　安爭握緊了破軍劍。
　　周深走了幾步之後忽然又站住，眼神裏再次出現了畏縮，他往四周看著，好像做賊心虛壹樣往四周看著：“這裏為什麽只有妳和我？我叔祖呢？他老人家為了幫我，萬裏迢迢的從聖庭趕回來……妳看到我叔祖了嗎？”
　　安爭：“死了。”
　　周深的身子猛的顫抖了壹下，被刺激到了壹樣，再壹次恢復了正常：“噢，死了好，早就該死了。多年以前在我還小的時候，他就說過要創造壹個完美世界，他看星象，說我是壹個可以做大事的人。”
　　周深楞了壹下，然後笑起來：“我確實是壹個可以做大事的人。”
　　安爭看著那瘋瘋癲癲的人，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他無法說明自己的心情，心疼，心痛。有些時候，心疼和心痛不是同壹個意思。
　　安爭提劍向前。
　　周深站在那，變臉壹樣，臉色重新變得嚴肅起來：“我死前最後壹個問題……妳是從燕國來的，我聽聞他就是隕落在燕國了，妳可知道關於他的事嗎？我是壹定要死的，但是我在死前知道壹些關於他的事。若是有來生，他騎馬，我願意為他牽著韁繩，做他的馬前卒。若是他乘車，我願意駕車，做他的馬車夫。他說江湖險惡，人心險惡，所以偏執是對的，但方向不能錯。每個人都應該只有壹種偏執……秉受善心。”
　　安爭往前刺了壹件，破軍劍從周深的心口刺進去，從他的後背刺出來。
　　周深的身子猛的壹僵，他那剛剛又要扭曲的臉恢復過來，近在咫尺的看著安爭的眼睛：“謝謝……”
　　安爭：“他沒死，那壹天在滄蠻山上他被人暗算伏擊，險些死去。但是他的命好，找了壹個小地方養傷，傷好之後他就會回到大羲，把那些曾經暗算他的人全都殺死。然後問壹問那個站在人世間權力巔峰的人……為什麽？”
　　周深的表情變了，明明疼的要命，可是卻咧開嘴笑起來：“我就知道他是不會死的，這個世界上需要他那樣的人。可是……妳沒有騙我吧。”
　　安爭搖頭：“沒有騙妳。”
　　周深的身子逐漸軟倒下去，雙膝彎曲跪倒在安爭面前：“我死之後，請妳將我千刀萬剮，不然那些枉死的人是不會安寧的。可我……可我真的只是想創造壹個完美的世界，創造壹個所有人都感覺到幸福的家園。我心向善……我心……我心向善。”
　　安爭道：“就算再罪大惡極，死不虐屍，是他的原則。”
　　周深楞了壹下，猛的擡起頭：“妳……妳到底是誰？”
　　這是他第二次問。
　　安爭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妳說，妳熟悉他的眼神？”
　　周深的表情僵硬在那，然後又迅速的松懈下來，他仰天壹聲狂笑，笑著吐血。他的身子倒了下去，撲倒在地上。可是他卻盡力的擡起頭看著安爭，眼神裏都是敬意：“先生……再見。”
　　先生。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