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狐假虎威

　　樓溫三次上書歸還帥印，朝廷三次拒絕，並派內侍到大將軍處探視、宣慰，請大將軍勉強進餐，為國效力。
　　妳來我往的試探到此結束，樓溫感激涕零——真的“涕零”，在內侍面前撒下許多眼淚——當場喝下內宮送來的藥湯，起床穿上甲衣，宣布要為陛下死而後已。
　　事有萬壹，“疾病纏身”的大將軍向朝廷請派監軍，這回沒有謙讓，朝廷立刻同意，召集大臣簡短商議之後，皇帝指派太子監軍，聲稱“將吾兒托付於大將軍，朕心無悔”。
　　樓溫本應在九月初五恢復西征統帥的職務——正式官名是西道大都督，兼秦、並二州刺史，大都督掌兵，刺史可征糧、征物——他在九月初四傍晚正式將宿衛重責移交給剛剛進京的濟北王，立刻便裝出城，夜宿軍營，與最受信任的幾名兒孫、部將住在壹起，打算次日壹早，持旨從蕭國公曹神洗那裏取回帥印。
　　樓溫出城的同壹刻，不信任皇帝有陰謀的樓硬，親自帶著樓礎去往內宮“請罪”，聲稱外面傳言紛紛，樓家願與刺客對質，還壹個清白。
　　兩人當然不能進入內宮，樓硬寫壹份封書，從宮門上的小洞裏塞進去，求相熟的內侍盡可能讓皇帝早些看到它，然後跪在宮門外枯等，這是近臣請罪的常規做法。
　　雖是初秋，夜風已然涼沁心脾，樓硬壹身肥肉，仍冷得打哆嗦，埋怨道：“妳太不小心，真是太不小心……妳怎麽壹點不害怕啊？”
　　樓礎的確不害怕，笑了笑，“陛下慧眼如炬，必然早已看出我受汙蔑，所以沒有公開刺客口供，我自然沒什麽可害怕的。”
　　“嘿，猜測陛下的心事，妳這是自取其辱。妳肯定以為有大將軍的庇護，又有嶽父濟北王的喜愛，所以陛下能饒妳壹命，告訴妳吧，休想，陛下絕不會……”樓硬又打個寒顫，不敢說下去，怕連累到自己。
　　壹個時辰之後，宮裏傳出皇帝口諭：“既是傳言，理它做甚？回去睡覺，明天到園內待命。”
　　兄弟二人磕頭謝恩，卻不能領旨，大將軍離開前曾下過死命令，今晚無論如何要與刺客對質，說個明白。
　　內侍第三次隔門傳話：“樓硬、樓礎，陛下說‘這兄弟倆真是死心眼，不愧是樓家的石兒孫，立刻滾到資始園去，再敢抗旨，著宿衛將士亂棍打出’。”
　　樓硬大喜，拽著樓礎壹塊磕頭謝恩。
　　兄弟二人跪守宮門，遠處壹直有宦者觀瞧，這時帶他們前往附近的資始園，路上，樓硬小聲道：“陛下說‘滾’，那妳可能真沒事。”
　　“刺客騙不過陛下。”
　　“當然，天下沒人能騙過陛下。”樓硬對皇帝既畏且敬，像是壹頭從小被馴服的家養犬。
　　夜裏的資始園比白天更顯空蕩，兩人被送入觀馬廳，除了背後的山墻，三面無壁，皇帝偶爾會坐在這裏休息，看別人騎馬舞槊。
　　至少有壹桿真槊就放在附近的小武庫裏，宦者守衛，樓礎只能瞥上壹眼而已。
　　小半個時辰之後，有人進園，樓硬正要高呼“萬歲”，發現那不是皇帝，而是濟北王世子張釋虞。
　　“妳怎麽來了？”樓硬很意外。
　　兩人常年在園內待命，彼此熟悉，張釋虞讓侍從留在外面，自己走進廳內，打個哈欠，道：“奉旨而來，陛下有急事吧。”
　　“我是說，妳怎麽能夜入皇城？”樓硬對任何人意外受寵的跡象都很在意。
　　張釋虞向樓礎拱下手，笑道：“硬中軍忘了，我父親剛剛接掌宿衛，讓我陪他壹起入住皇城，離妳的住處不遠。”
　　樓硬這才大笑，“原來如此。”想起自己還是“待罪”之身，馬上換壹副嚴肅神情，“陛下要妳過來，大概是……”
　　不用再猜，園門大開，壹隊騎士飛馳而入，停在廳前。
　　三人急忙迎出去，園內的規矩，臣子不必下跪，三人躬身迎駕。
　　皇帝騎在馬上，冷冷地說：“夜裏擾朕清夢，硬胖子該當何罪？”
　　“該當死罪。”樓硬壹聽皇帝叫自己的綽號，心裏更加踏實，“可傳言實在不堪，臣聽在耳中，急在心裏，不敢稍有忽怠，立刻來向陛下請罪。”
　　“既是無稽傳言，何罪之請？”
　　“臣闔家上下皆懷壹片赤心，容不得半點瑕疵。”
　　“嘿。”皇帝冷笑，轉向樓礎，“傳言與妳有關，妳怎麽不開口？”
　　“微臣以為陛下心中有數，因此不言。”
　　“哈哈。”皇帝說笑就笑，說停就停，“沒錯，刺客的確招供說曾去拜訪樓礎，與他商議刺駕計劃。”
　　樓硬大驚，拉著弟弟要下跪，皇帝擺手阻止，“可朕並不相信，妳們知道為何？”
　　張釋虞警覺地站在壹邊，不點頭、不搖頭，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態。
　　“陛下知道樓家人忠心耿耿，絕不會有半點邪念。”樓硬回道。
　　皇帝看著樓礎，“樓家只能保妳壹半無罪，另壹半是妳自己做出來的。朕問妳，既有進諫之意，為何遲遲不肯開口？”
　　“微臣……微臣……”
　　“妳以為歡顏郡主能騙過朕？她雖有卓爾之才，但是有些話明顯不是她能想出來的，什麽運糧之船搭載私物、地方官吏借假朝廷之威濫用民力……若非親眼所見，斷不會說得如此詳細。所以朕向長公主打聽，知道這原是妳的進諫之辭，卻讓給歡顏郡主，對不對？”
　　“微臣惶恐，微臣知罪。”
　　“妳好像很喜歡將自己的文章送與他人啊，先有‘用民以時’，後有‘勸急之諫’，因為妳是禁錮之身，以為文章無用？”皇帝已將樓礎打聽得清清楚楚。
　　“微臣自以為聰明，逞壹時之計，伏乞重罰。”
　　“賜妳無罪。不管怎樣，妳有進諫之心，甚至親去遊歷，以求眼見為實，就憑這壹點，朕相信妳不是刺客同黨，哪有壹邊刺駕、壹邊勸諫的道理？”
　　“陛下洞隱燭微，明察秋毫，微臣心中豁然，唯願能夠長侍陛下，不離左右，以效綿薄之力。”
　　皇帝撇下嘴，對這等諛詞不以為然，“但朕不喜歡妳亂讓文章的做法，今後有話當面對朕講。”
　　“微臣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嗯，至於妳的‘勸急之諫’，朕已明白，妳不必再說，朕心中有數，該緩的時候自然會緩。”
　　“微臣仰觀山嶽，不解其高，擅自揣度，妄加議論，陛下擇其壹二善者而思之，微臣心願足矣。”
　　“今後還當去民間多聽多看，但有所得，讓朕知道。”
　　“微臣遵旨，陛下有思民之心，天下百姓必定上感天恩，下盡己力，天成朝千秋萬代，皆源於此。”
　　皇帝搖頭，“算了吧，妳還是多想進諫的事，說這等話，妳比朝中大臣差得太遠，連妳三哥都比不上。”
　　樓硬嘿嘿地笑。
　　“行了嗎？朕親來解釋，妳們樓家可還滿意？”
　　樓硬忙道：“滿意滿意，樓家壹直滿意，只是受不得小人冤枉。”
　　皇帝猶豫壹會，“既然來了，就多待壹會，牽馬來，朕與三卿夜馳資始園，只要不出皇城，老太傅該沒話說吧？”
　　樓硬喜出望外，手舞足蹈，胡言亂語，上馬之後也不安穩，跑出不遠就掉到地上，那馬本不願馱這樣壹件重物，撒蹄跑遠，不肯再過來。
　　皇帝大笑，帶著樓礎、張釋虞馳騁不停，樓硬拖著肥胖的身軀到處追趕。
　　直到後半夜，皇帝才算盡興，臨走時向張釋虞說：“濟北王要招樓礎為婿，所以朕招妳壹塊過來聽聽，免得妳家聽信傳言，不願聯姻。”
　　張釋虞笑道：“我那幾個妹妹搶著要嫁樓公子，父親正為此頭疼呢。”
　　皇帝笑著離去，樓礎與張釋虞攙著身體僵直的樓硬回住處。
　　雖然累得半死，樓硬卻非常高興，壹個勁兒地說：“瞧見沒，這就是信任。”
　　張釋虞本來就對樓礎印象很好，這時更是款誠接納，真將他當成未來的妹夫，雖然這個妹夫比他年紀更大。
　　到了住處，張釋虞告辭，樓家兄弟回房休息，樓硬拉住樓礎，“想不到妳有這麽多事情瞞著父親與我。”
　　“三哥海涵，我真以為那都是小事，沒想到陛下早知知曉，並非有意隱瞞。”
　　“哈哈，這叫不拘壹格，妳這樣的討好手段再妙不過，正合陛下心意。現在我可以向妳做出保證：禁錮之令禁得了別人，禁不了咱們樓家的人，官位只是虛名，得陛下寵信才是實權，再加上樓家勢力，保妳前途無量。”
　　竟然能從三哥這裏聽到“名”、“實”兩字，樓礎既驚訝，又覺得正常，“名實之學”原本就是生活中的學問。
　　回到自己的臥房裏，樓礎疲憊至極，摸黑倒杯涼茶，正要喝，聽到角落裏有人道：“十七公子回來啦。”
　　這間房原住三人，樓礎以為那兩名幕僚都已隨父親出城，沒想還有壹人留下，“喬先生沒走？”
　　“嗯，大將軍命我留下，明日再出城匯合。”
　　“哦。”
　　“怎樣？十七公子既然回來，陛下那邊想必是沒事。”
　　“壹切都好，陛下帶我們在園內騎馬……喬先生好像壹點都不擔心。”
　　“呵呵，其實……不說也罷。”
　　“左右無人，天還沒亮，燈也未燃，喬先生但講無妨。”
　　“大將軍連夜出城，倒是防住了‘萬壹’，可如此壹來，陛下怎敢對樓家子孫輕舉妄動？”
　　樓礎沈默壹會，“我這是狐假虎威。”
　　兩人同時笑出聲來，樓礎之前的坦然正源於此，大將軍出城以觀事變，皇帝恰恰因此不想有“事變”。
　　笑聲很快消失，兩人都不說話，因為他們心裏清楚，皇帝並非真的信任樓家，他能隱忍，必有深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