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抱怨

　　士兵們圍上來，拿出繩索，將要捆綁徐礎與昌言之，宋取竹稍壹猶豫，阻止道：“算了，徐公子是明白人，又與我有舊，不必看得那麽緊。”再向徐礎道：“明天壹早送妳去江陵，在此之前，妳還是我的客人，請。”
　　徐礎笑了笑，邁步剛要走向帳篷，身邊的昌言之怒道：“姓宋的，枉妳自稱楚王，行事卑鄙，比閭巷無賴還不如……”
　　有士兵拔刀，宋取竹擺下手，“讓他說。”
　　昌言之上前壹步，擋在徐礎身前，“有道是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我家公子乃是夷陵城派來的使者，妳不以禮待之也就算了，還要拿他換取糧食，無恥至極。我家公子還當妳是個人物，壹路上到處打聽妳的消息，沒想到……”
　　宋取竹掃壹眼帳前聚集的將士，然後向昌言之道：“‘妳家公子’可不是夷陵城派來的使者，而是送來的‘囚徒’——楊摸魚礙於蜀王的臉面與勢力，不敢動他，但是也不敢得罪江陵奚家，所以幹脆避而不見。我不知道是誰勸說‘妳家公子’來當使者，但是奚家向我許諾，只要我將‘妳家公子’送至江陵，就給我二十石糧食，夠我們吃上壹陣了。送上門來的買賣，妳說我是做還不是做？”
　　昌言之大吃壹驚，“是奚援疑勸公子當使者，他就在城裏，為何兜這樣壹個圈子？”
　　“荊州正亂，蜀王坐據上遊，如今誰也不想得罪他，所以要兜這個圈子。妳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昌言之啞口無言。
　　宋取竹笑道：“至於‘妳家公子’到處打聽我的事情，抱歉，我沒聽說過，也不在意，他的打聽可帶不來壹粒糧食。我這個楚王也是沒用的名頭，如果有人願意交換，只需十石糧食，閣下有興趣嗎？”
　　“沒有……”
　　“請這位‘打抱不平兄’到別處休息。”
　　昌言之不想走，徐礎上前道：“明天壹早才去江陵，現在不必爭執。”
　　昌言之狠狠地瞪宋取竹壹眼，想說幾句威脅的狠話，壹時卻找不出合適的詞語，只得向地上呸了壹口，與士兵離開。
　　宋取竹的帳篷內部與外觀壹樣簡陋，壹張床、壹張不大的交椅、幾件零亂的衣物，除此之外別無它物，他將交椅讓給徐礎，自己坐在床上，“徐公子真的打聽過我？”
　　“嗯，我在單於身邊待過壹陣，群雄紛紛奉送降書時，只有宋王敢於挑戰，所以有些好奇。”
　　“哈哈，那是喝醉之後壹時胡寫的信，想不到竟然真的送到單於那裏，他看過之後說了些什麽？”
　　“壹開始下面的人將信扣押沒有送達，過了壹陣單於才看到，很生氣，說是很快就兵發荊州，拿妳問罪。”
　　“單於沈不住氣啊。”
　　“我猜他是假裝發怒，給日後攻打荊州找個借口，畢竟奚家壹直很順從，單於不能無緣無故地闖進他家的地盤。”
　　“這麽說起來倒還合情合理。”宋取竹點點頭，“那我現在即便向單於稱臣也沒用了？他肯定不會接受。”
　　“至少在攻入荊州之前不會接受。”
　　宋取竹輕嘆壹聲，顯出幾分失望，“我若是給單於寫信，說我就要糧絕，怕是等不到他帶兵攻入荊州的時候，妳說他不會接濟我壹點糧食？”
　　徐礎搖搖頭。
　　“哈哈，我想他也不會，我現在真是被逼到絕境啦，只要有人願意給我糧食，讓我認他做親爹都可以。妳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
　　“遙想當年初見面時。”
　　“那不過是在壹年多以前。”
　　“想起來卻很遙遠。”
　　“徐公子在說我變化太大吧。嘿，這壹年多來，我真是……壹言難盡。”
　　“做事沒有預料中那麽容易？”
　　“我以為自己要打江山，結果是背上壹座山，壓得我喘不上氣來。”宋取竹向前探身，神秘兮兮地低聲道：“範先生把我坑了。”
　　“此話從何說起？”徐礎很驚訝。
　　“老家夥自己膽怯，不敢做大事，只會坐而論道，鼓動別人鋌而走險，我上了他的當，掉進了坑裏。”
　　“做事雖難，多少終有所得。”徐礎笑道。
　　宋取竹搖頭，“還是徐公子見機快，知道不妥，立刻退位。”
　　“最後也沒逃出去，反而浪跡四處，處處不得誌，落在宋王手裏，要被換取二十石糧食。”
　　“別叫我‘宋王’，叫我……就叫宋取竹吧。”
　　“天下大亂，群雄蜂起，有人跨州連郡，也有人帶兵以擄掠為生，居無定所，沒見誰像妳樣困頓。宋取竹，妳從前號稱‘千手’，也是有名的豪俠，怎會連尋常強盜都不如。”
　　徐礎直呼其名，語氣也變得稍顯嚴厲，宋取竹反而松了口氣，然後大倒苦水，“所以說範先生誤我，別人都以為我是關門弟子，其實我拜師已有多年，只是除了最後壹年多，並不經常陪在他身邊，時不時去壹趟，聽聽就走，倒也頗有收獲。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並不是範先生的教誨有道理，而是襄陽太小，我才能在裏面如魚得水，壹旦離開襄陽，我就是現在這副樣子。”
　　“既然如此，妳為何離開襄陽？”
　　“唉，剛在襄陽起事的時候，壹切都挺順利，差不多有壹萬人前來投奔，襄陽大小官吏聽說我舉旗稱王，紛紛派人恭賀，要錢給錢，要糧給糧，我就是那時候壹時興起，給單於寫去壹封大言不慚的書信。”宋取竹不停搖頭。
　　“所以妳沒有攻占襄陽？”徐礎聲音更顯嚴厲。
　　“當然沒有，襄陽城裏有我許多朋友，連城主都送數千兩白銀當賀禮，我怎麽好意思攻占？再說那時候大家誌向遠大，都覺得襄陽地處必爭之地，攻下來也守不住，不如去別處攻城掠地……”
　　“妳去了？”
　　宋取竹比徐礎年長不少，在他的連番追問之下，卻顯出幾分局促不安，像是忘做功課的童生，“去了，攻打漢州，的確奪下幾座城池，然後……”
　　“然後怎樣？”
　　“慶功嘛，大家都有點喝多了，都向我要封號，我想自己稱王，兄弟們不能連個官位都沒有，所以就封了幾個官。誰想到，不封還好，壹封卻惹出事來，第二天就有頭目帶兵離開，追都追不回來。再往後，漢州長史從奚家借來兵將，城池又被他奪回去，我只好帶兵回襄陽。”宋取竹尷尬地笑了笑。
　　“襄陽城裏的‘朋友’不肯接納妳？”
　　“我當時只帶回幾百人，聲勢大減……後來我又召回壹些人，三千多吧，想攻下襄陽城，沒成功，正好趕上這邊混亂，我說也來湊個熱鬧。”
　　“據說妳曾勸說各方停戰，壹同對付賀榮人？”
　　“要不然還能怎麽辦？打我也是打不過的，只好說些大話，讓人知道我還是楚王，如果真有人當回事，我就能趁機要點糧食。”
　　“妳連三千人都養不起？”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當初在襄陽做豪俠的時候，前前後後接濟過的人沒有壹千也八百，沒想到養活兵卒居然這麽難。”
　　“妳從前靠什麽接濟求助之人？”
　　“家裏有幾百畝地，再加上朋友之間互相拆借，可我舉事之後，來往的朋友越來越少，我那些地沒人種，現在全是荒著的——範先生誤我啊，若是沒他鼓勵，我現在還做豪俠，在群雄之間左右逢源……”
　　“宋取竹，還記得妳最後壹次拜見範先生時，尋求解答的疑惑嗎？”
　　“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氣反而越多？”宋取竹喃喃道，面露慚色，“我的怨氣的確很多，可我什麽都沒得著啊。”
　　“連單於都知道妳的名字，這不是所得？至少在荊州，人都稱妳壹聲‘楚王’，這不叫得？”
　　“徐公子不必給我臉上貼金，我知道大家都叫我‘宋楚腳’。”
　　“即便如此，也是所得。”
　　“從前我號稱‘千手宋’，名聲傳到東都……”宋取竹憤憤然，仍覺得所失更多。
　　“好吧，就算妳說的都對，範先生已死，妳向誰抱怨？”
　　“向妳唄，反正妳就在我面前。”
　　“然後呢？”
　　“然後明天拿妳換糧，撐壹天算壹天。”
　　“再後呢？”
　　“再後……有壹位麻老砍刀，從前在山裏當強盜，現在做大啦，奪下幾座小城，壹直想招我當女婿，我沒同意，實在不行，就去投奔他吧。”
　　徐礎既覺可氣，又覺好笑，“我壹直以為自己還有幾分識人的本事，在妳身上卻錯得壹塌糊塗。”
　　“徐公子原以為我是什麽人？”
　　“知難而上、敢想敢為的真英雄。”
　　宋取竹想了壹會，點頭道：“那妳的確是錯了，大錯特錯，我不是真英雄，連豪俠都算不上，從前在襄陽得些名聲，其實也是靠我父親留下來的家業與人望。”
　　徐礎起身，“與其坐在這裏聽妳抱怨，我寧願快些去往江陵，請明天壹早派人送我上路，越早越好。”
　　宋取竹倒也不怒，笑道：“我與徐公子壹樣著急，因為今天晚上就得餓肚子，我等著二十石糧食起竈呢。”
　　徐礎大步走出帳篷，立刻被士兵圍上，被帶去附近的帳篷。
　　徐礎也不反抗，到了帳篷裏，向昌言之道：“從此以後千萬不要再說我料事如神，錯成這個樣子，我連普通人都不如。”
　　昌言之詫異道：“姓宋的說什麽了，將公子氣成這樣？”
　　“唉，是我異想開天……去江陵城吧，早晚要去，其實奚援疑若是直接開口，我也會去。行李看好，裏面的東西很重要。”徐礎將鐵鷙夫人的書信藏在裏面。
　　“鐵將軍送的那箱珠寶還在夷陵城裏。”昌言之痛心不已。
　　“無妨……”徐礎正想給昌言之透個底，從外面走進來壹人，拱手道：“徐公子別來無恙。”
　　昌言之原本坐著，這時騰地站起身，“戴破虎，妳……妳怎麽在這裏？”
　　此人正是曾去思過谷裏行刺的戴破虎，“我是荊州人，無處投奔，只好又回老家。哈，沒想到，真是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