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血跡

　　皇帝夜裏出宮巡遊，最緊張的人不是那些勛貴侍從，也不是經常挨打受罵的親信，而是那些負責保護聖駕的侍衛。
　　刺客不知在陰影裏守候多久，悄無聲息地躥出來，快要撲到皇帝身上時，才大叫壹聲“狗皇帝”。
　　皇帝身強體健，反應敏捷，突遭意外也沒有大亂，張開雙臂抱住刺客，兩人壹同倒在地上翻滾。
　　庭院裏的人全呆住了，皇帝已經在地上滾了兩圈，五名擺好姿態的美人首先驚恐尖叫，受她們感染，樓硬也叫出聲來。
　　樓礎與張釋虞同時跑過去，壹個想補刀，壹個想救人。
　　可有人比他們更快，數名侍衛嗖嗖掠過，按住抱成壹團的兩人，用力分開。
　　皇帝沒死，又驚又怒，被兩名侍衛扶起，聲嘶力竭地叫道：“千刀萬剮，把他……等等，留活口……”
　　刺客卻不肯束手就擒，嘴裏哈哈大笑，全身奮力拼搏，手中短刃到處亂揮，逼退圍攻的侍衛，最後壹下刺向自己的肚子。
　　笑聲戛然而止。
　　皇帝甩開侍衛，幾步沖過去，抓住刺客的衣襟，厲聲問道：“是誰？是誰派妳來的？”
　　刺客喉嚨裏嗬嗬幾聲，嘴裏吐出壹口鮮血，在皇帝手中慢慢癱倒。
　　皇帝松手，讓屍體跌落在地，懷著滿腔憤怒，原地轉了壹圈，尋找刺客背後的主使者。
　　“是妳！”皇帝怒喝道，“又是妳！”
　　樓礎失望至極，臉上卻依然平靜，“若是我的話，得有人替我傳信。”
　　皇帝稍稍冷靜下來，沒錯，樓礎這些天壹直被囚禁在皇城以內，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皇帝白天才決定今晚出巡，樓礎沒機會泄露行蹤。
　　壹想到“行蹤”兩個字，皇帝的目光轉向樓硬，“是妳，外面的人只有妳……”
　　“陛、陛下……”樓硬聲音發顫、身體發顫，連眼神似乎也在發顫。
　　“閉嘴！”皇帝越想越覺得合理，越想越覺得憤怒。
　　“陛、陛下……”不只是樓硬，壹邊的張釋虞聲音也在發顫。
　　“連妳也……”皇帝更怒，突然覺得怪異，那些剛剛立下護駕之功的侍衛，居然也在微微發抖。
　　皇帝感到壹陣奇怪的疼痛，低頭看去，腹上壹大片血跡，他剛才只顧發怒，沒有察覺到身體受傷。
　　眼看著鮮血似乎還在外流，皇帝腳步不穩，搖晃幾下。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要來攙扶，皇帝卻冷靜下來，右手捂腹，左手伸出阻止，“停下。”掃視壹遍，“虞世子過來。”
　　張釋虞馬上跑到皇帝身邊，攙扶手臂。
　　侍衛仍然可以信任，皇帝繼續道：“院子裏的人留下，查看房間。告訴外面，朕無事，不許任何人隨意走動、隨意亂說，敢擅傳消息者，立斬無赦。”
　　侍衛頭目遵旨，派手下四處搜查，親自出去傳令。
　　事情發生得太快，外面的侍衛不知道怎麽回事，對面中軍府裏尋歡作樂的侍從們更是壹無所覺。
　　皇帝看向五名女子，“待會奏樂，壹如往常。”
　　五女還沒有清醒過來，只會呆呆點頭。
　　皇帝最後盯著樓家兄弟看了壹會，“留在這裏，不準走動。”
　　張釋虞忍不住插口道：“得派人去請禦醫。”
　　皇帝搖頭，“驚動禦醫，滿城都會知道朕出事。朕覺得還好，傷沒那麽重，扶朕進去，包紮壹下。”
　　“陛下！”張釋虞還想再勸，可皇帝意誌堅決，他只能服從。
　　樓硬如夢初醒，向前邁出壹步，立刻有兩名侍衛拔刀攔阻，他們嚴格遵守聖旨，不許樓家兄弟走動。
　　樓硬急忙縮腳，哀聲道：“陛下，真的不是我……”
　　皇帝沒有回頭，在親侄兒的攙扶下，慢慢進入房間。
　　壹名侍衛向五名女人道：“陛下命妳們奏樂。”
　　五女嚇壞了，只有壹人還能開口：“東西……在廳裏……”
　　院子裏有十幾名侍衛，立刻有人去往客廳，取來樂器與五只凳子。
　　五女落座，各自撥弦撫笛，原本技藝就不精良，這時更是啁哳難聽，仿佛壹群鳥在爭搶食物與地盤。
　　外面的侍衛聽了直揉耳朵，院內的人卻沒心情評論。
　　樓硬看壹眼地上的屍體，渾身打個冷顫，喃喃道：“完了，完了，無論怎樣，刺客出在我家……這可怎麽辦？陛下再也不會相信我……”
　　也不管多少人在場，樓硬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樓礎站在旁邊，勸道：“三哥不要怕，陛下明察秋毫，不會隨便冤枉人的。”
　　“除非立刻找出主使者，而且得立刻找出來……十七弟，妳最聰明，快想想刺客的主人會是誰？”
　　樓礎知道是誰，他曾經與馬維、郭時風共同定計，在三處小後宮安排刺客，等到郭時風西去，馬維逃亡，樓礎困於皇城，他以為這個計劃已然結束，沒想到還在繼續，馬維的消失反而令計劃更加無跡可尋。
　　侍衛頭目檢查屍體，起身問道：“此人是府裏奴仆嗎？”
　　“肯定不是，我沒見過他。”樓硬馬上道。
　　皇帝不信任樓家兄弟，侍衛頭目自然也不信，向壹名手下道：“將外面的樓府管事叫進來。”
　　管事打開中軍府門戶之後，壹直留在外面，這時被帶進來，他聽到院內有異響，心中早已惴惴，再壹看到地上的屍體，嚇得險些摔倒，被侍衛壹推，跌跌撞撞地跑到屍體附近。
　　“認得此人嗎？撒謊可是要掉腦袋的。”侍衛頭目質問。
　　管事心中大亂，“認、認得，這是……前些日子府裏買來的仆人，叫羅三兒。”
　　侍衛頭目看了壹眼樓硬，樓硬面色如紙，“老趙，妳別亂說。”
　　老趙沒領會主人的意思，當著皇宮侍衛的面，更不敢撒謊，“的確是羅三兒，他原是梁國人，家道衰落，無業可做，不得不賣身為奴，我看他會寫幾個字，所以留在府中，不知為何會跑到這裏來。”
　　樓硬馬上道：“妳們聽到了，是他買來的仆人，與我無關，我根本沒見過什麽羅三兒。”
　　侍衛頭目不回話，只等皇帝問起的時候，自己能有交待。
　　張釋虞開門出來，神色平和許多，“拿酒來。”
　　皇帝還能喝酒，眾人多少放下心，樓家人都不能動，侍衛頭目親去廳裏端酒，交到張釋虞手中。
　　“陛下沒事，陛下明察秋毫。”樓硬反復說這兩句話，臉色壹直沒有恢復。
　　沒過多久，張釋虞再次出來，“停止奏樂，太難聽了。”
　　五女放下樂器，臉色與中軍將軍壹樣難看。
　　“明天我就將她們全送走！”樓硬還在努力討好皇帝，至於自己家中正在發生什麽，他已無心去想。
　　張釋虞第三次開門，“陛下召見樓礎。”
　　樓硬立刻小聲提醒道：“保住我就是保妳自己。”
　　樓礎邁步向屋內走去，兩名侍衛得到暗示，緊緊跟在他身後，進門之後擋在前面。
　　屋裏點著壹截蠟燭，皇帝不肯上床，坐在椅子上，腹部的傷口已經包紮好，臉色略顯蒼白，看起來卻沒有大礙。
　　“我知道，這件事壹定與妳有關。”皇帝反復思索，還是得出最初的結論。
　　樓礎站在門口，再不能前進壹步，平淡地說：“無論怎樣，陛下都會將這件事算在我頭上。”
　　“呵呵，這叫壹語成讖，我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留妳活到現在。”
　　“陛下要在潼關令真相大白。”
　　“對，潼關，嘿，妳們兄弟二人還有大用，明天就要出發去潼關。”
　　張釋虞沒太聽懂這兩人在說什麽，但是知道皇帝傷勢沒有看上去那麽輕，“陛下不能出征了，現在就該回宮……”
　　“等其他人回來，我說過，今晚不分君臣，要壹同尋歡作樂。”
　　“可是……”
　　皇帝輕輕按壹下傷口，笑道：“就當是我提前上陣負傷。讓開，我在與樓礎說話。”
　　張釋虞只得站到壹邊去。
　　皇帝看著樓礎，“妳以為我會憤怒嗎？不，這壹刀刺醒了我，憤怒無益於事，只會壞事。是我自己給妳們提供太多機會，所謂禁錮就是個笑話，先帝英明神武，就在這件事犯錯，對五國人士，要麽殺光，要麽赦宥，禁錮無異於逼妳們造反。”
　　樓礎在想自己能否突破兩名侍衛的攔截，結論是不能。
　　皇帝露出微笑，“我當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發過毒誓，絕不免除任何人的禁錮，所以，只剩壹個選擇——殺光。沒有辦法，先帝逼五國人謀反，五國人逼我痛下殺手。”
　　“五國人是殺不盡的。”
　　“五國百姓都是好百姓，不用殺，五國士人以及親眷，大概有六七十萬吧，婦女可免壹死，男子無論老幼，全都殺光，三十萬人左右，天成朝能承受得起。”
　　樓礎閉嘴不言。
　　“妳可以出去了，告訴硬胖子，他那身肥肉養不了幾日——我想聽聽他的哭聲。”
　　樓礎退出，無論三哥如何詢問，他壹句話也不肯說。
　　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還有侍衛們的厲聲喝止，樓硬又嚇壹跳，“什麽人敢闖這裏？”
　　壹名侍衛匆匆跑來，在大門口向頭目道：“邵君倩求見，說是有緊急軍務。”
　　頭目隔門通報，過了壹會，張釋虞開門：“讓他進來。”
　　邵君倩跑進院，看到地上的屍體，楞了壹下，以為那是皇帝壹時興時殺人，沒有太意外，向樓家兄弟道：“大將軍和太子平安，正在返京的路上，明天就到。”
　　“大將軍沒事？”樓硬幾乎要笑出聲來。
　　“嗯，不過，潼關內外的河工造反……”邵君倩壹邊跑壹邊說，來不及講完整句話。
　　“河工造反……是什麽意思？”樓硬茫然道。
　　“不只是秦州有亂民了。”樓礎道。
　　屋內傳來皇帝的怒吼，很快恢復平靜，良久之後，邵君倩開門向樓礎招手。
　　每次都叫弟弟進去，樓硬十分不滿，卻不敢爭搶，只能小聲道：“多說好話。”
　　兩名侍衛要跟來，邵君倩擺手，“陛下只見他壹人。”
　　樓礎再次進屋，皇帝已經移到床上，正向張釋虞交待：“找禦醫，召集群臣，朕要連夜出城鎮守大軍……”
　　邵君倩附在樓礎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妳打算什麽時候邁出那壹步？”
　　這是兩人交談過的暗語，樓礎明白其意，什麽也沒想，俯身拔出匕首，走向裏面的床。
　　機會只有壹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