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水深波浪闊 第壹百六十六章 皇帝大行（下）

　　洪武三十壹年五月二十四，夜。
　　戎馬壹生的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從京郊馬場回宮後，再次病倒昏迷。
　　太醫院的太醫們緊急救治，猶未將其救醒。
　　朱元璋渾身高燒不退，昏迷中無意識的說著胡話。
　　太孫朱允炆悲痛無以復加，進京諸藩王雖說早有心理準備，此刻卻也禁不住慌了神，諸王於東宮外請命，求見朱元璋最後壹面，朱允炆即允。
　　蕭凡擔心諸王於內宮有變，暗命錦衣衛嚴密監視，諸王於朱元璋龍榻前三丈拜見，不得靠近朱元璋身體，不得與宮內宦官有任何接觸。
　　好在諸王深知身處皇宮大內，此時又是敏感緊要關頭，他們倒也不敢造次，依次在昏迷的朱元璋龍榻三丈外磕頭哭拜，傾訴壹番父子情深，兒臣不孝之類的話後，諸王皆大哭離宮，其中未發生任何事情。
　　蕭凡由衷松了口氣。
　　從古至今，皇帝臨終前，王爺假傳聖旨，矯詔篡位的事例實在太多，他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在朱允炆身上，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中間絕對不能出壹絲差錯，朱允炆失敗不起，蕭凡身負重任，有朋友有家庭，更失敗不起。
　　夜間的京師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如豆大，壹泄如註，給凝重沈悶的京師氣氛更增添了許多壓抑。
　　朱元璋回宮之後便再次昏迷，蕭凡隨即命錦衣千戶袁忠率京師鎮撫司麾下錦衣校尉配合五軍都督府和應天衛軍士封鎖九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又命曹毅領麾下校尉增補入宮，加強戒備。
　　朝中大臣被允許入宮，於武英殿前的廣場上靜侯消息。以黃子澄為首的清流派，還有以蕭凡為首的奸黨派涇渭分明的分成兩部分，其後有那些搖擺不定的墻頭草，不偏不倚的中立派，還有站得離殿門最近的功勛公侯，以及二十余位入京朝見的藩王等等，百余人各成派系，隱隱分成好幾部分，朝中勢力分布壹眼便瞧得分明。
　　廣場四周，祈祀風燈高高掛起，燈內火光閃爍搖擺，壹排排的燈火將廣場照得通亮，照映出大臣們壹張張灰暗沈郁的臉。
　　天空傾泄著大雨，大臣們冒著風雨，站立殿外，壹動不動的註視著殿內來往穿梭不停忙碌的太醫和宦官們，雨水濕透了他們的全身，他們卻毫無所覺。
　　人人心頭如同壓了壹塊重鉛似的，空氣仿佛被抽空，眾人皆感到壹陣又壹陣的窒息。
　　朱允炆立於殿門外，哭得像個孩子壹般悲傷欲絕。
　　蕭凡站在他身邊，默然無言的拍了拍他的肩，朱允炆回頭，通紅的眼睛望著他，哽咽道：“蕭侍讀，皇祖父怕是……怕是……”
　　“太孫殿下，人的生死有命，皆是註定，陛下若真的醒不來，殿下也不可悲傷過度，妳是我大明王朝的下壹任君王，是天地壹人，唯我獨尊的大明皇帝！若不能強忍悲傷，朝堂的大臣，天下的子民將如何看妳？”蕭凡語氣沈痛道。
　　朱允炆深深看著蕭凡，良久，他朝蕭凡用力點了點頭。
　　二人相視壹笑，笑容雖苦澀，但充滿了真誠。
　　呆立雨中靜然不動的黃子澄遠遠看見二人親密的神態，黃子澄濃眉壹挑，目光中露出陰沈之色，壹絲揮之不去的陰影，漸漸籠罩上他的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忙碌的壹名太醫滿頭大汗地跑了出來。
　　眾臣皆驚，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幾步。
　　朱允炆忘形的壹把抓住太醫的手，急聲問道：“皇祖父怎樣了？可曾醒轉？”
　　太醫擡頭看著朱允炆焦急的神色，渾身不自覺的哆嗦了壹下，面色蒼白的撲通壹聲跪了下去。
　　“太孫殿下恕罪，臣等無能，陛下天年已盡，怕是……怕是熬不過今晚了……臣等萬死！”
　　眾臣遠遠聽到太醫對天子的宣判，不由大驚失色，面面相覷間，各種難言的情懷湧上眾臣的心頭。
　　朱允炆眼淚唰的壹下流了下來，他擡腳將太醫踹得打了幾個滾，嘶吼哭叫道：“妳們這群廢物！朝廷白養妳們了！皇祖父延壽萬年，怎麽可能會死？定是妳們醫治時沒有用心。我……我要殺了妳們！”
　　太醫大驚，忙不叠不停磕頭求饒。
　　蕭凡見朱允炆情緒失控，當下壹把按住朱允炆的肩膀，沈聲喝道：“太孫殿下妳醒醒，冷靜壹點，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趕緊進去看看陛下，……送他最後壹程吧！”
　　朱允炆掙紮了幾下，轉頭看著蕭凡沈靜的面容，漸漸平靜下來。
　　“皇祖父可曾醒轉？”朱允炆哽咽問太醫。
　　“陛下醒轉了，殿下若欲探視，請抓緊時間，晚了怕是……”太醫惶然顫栗道。
　　朱允炆回過頭掃視殿外廣場上站著的大臣，然後恨恨跺了跺腳，抹了把眼淚，獨自沖進了武英殿。
　　蕭凡站在殿外，看著朱允炆像個無助的孩子般進了殿，背影那麽的孤獨，惶恐，還透著幾分對未來的茫然，跌跌撞撞的消失在殿內暖閣，不由沈沈嘆了口氣。
　　朱允炆……還是太小了啊，他根本沒做好當皇帝的準備，他瘦弱的肩膀根本擔不起整個大明王朝的興衰，壹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皇帝，他能將接下來的建文朝廷帶到多遠？
　　蕭凡使勁甩甩頭，將這個嚴峻的問題暫時拋到腦後，現在他要做的，是守護好這個宮殿，讓這對祖孫做最後的話別。
　　“錦衣衛聽令！”蕭凡站在殿前，吐氣開聲大喝。
　　站在大殿外四周的錦衣校尉同時抱拳行禮：“在！”
　　蕭凡的目光緩緩掃過黃子澄和壹眾清流大臣的臉，沈聲道：“關閉殿門，嚴加防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殿門十丈以內，違者，斬！”
　　“是！”
　　站在廣場中間淋著雨的黃子澄聞言壹雙眼睛憤怒得似噴出火來，清流大臣們，包括那些六部的尚書，侍郎們紛紛怒視蕭凡。
　　蕭凡冷冷壹笑，轉過身面對大殿，負手而立，壹派權臣當道，壹手遮天的囂張模樣。
　　妳們既然把我當奸臣，我若不擺出點奸臣的威風來，這奸臣的名號豈不是白受了？
　　武英殿內。
　　祖孫倆正在做著最後的告別。
　　朱允炆跪在朱元璋的龍榻前痛哭失聲，雙手不停的捶著地，此刻的他，心中的悲傷哀痛確實無以復加。
　　壹直倚以為天的祖父，今晚便要離他而去，從此天人永隔，留下他壹人在世上，孤獨的面對朝堂大臣，獨自擔負起朱明王朝的興衰重任，而這位壹直疼他愛他的祖父，他的音容笑貌，以後只能活在朱允炆的回憶裏了……
　　想到這裏，朱允炆愈發悲傷難抑，哭泣聲更大了。
　　朱元璋早已醒轉，可他明白自己時間不多了，他感覺到身體裏的生機正飛快的離他而去，很快，他就只剩壹副沒有靈魂的軀殼，從此永瞑於地下。
　　含淚看著榻前大哭不止的朱允炆，朱元璋心中泛起許多的不舍。
　　他牽掛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要做卻還沒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可惜，天不假年，壽數即盡，人之壹生，貴極如帝王者又如何？最後難免落得個飲憾而終。
　　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朱元璋慈愛的撫摸著朱允炆的頭，他的胸膛起伏急促，喉頭嘶嘶作響，像個殘破的風箱，竭盡全力的呼吸世間最後壹絲空氣。
　　“孫兒……朕的好孫兒……朕，要與妳告別了……”朱元璋微笑著斷斷續續道。
　　“皇祖父，您不會死的……您若死了，留下孫兒壹人該怎麽辦呀？”朱允炆大哭道：“數年前，父王離開了我，今日，您又要離開我……從此這世上只剩孫兒孤零零壹個人，孫兒這輩子都不快活了……”
　　朱元璋長嘆，眼睛壹閉，兩行渾黃的老淚順腮而下。
　　“人生無不散之筵席，孫兒……只是苦了妳啊！朕舍不得妳，舍不得這人世，舍不得這錦繡江山，壯美山河，這是我朱明之天下啊……”
　　朱允炆聽著朱元璋話中決別之意，頓時放聲大哭起來，空蕩蕩的大殿內，哀傷悲痛的哭泣聲悠悠傳揚……
　　朱元璋努力撐起身軀，半坐起來，喘著粗氣虛弱的道：“孫兒，好孫兒，祖父時辰快到了，有些話……祖父必須叮囑妳。”
　　朱允炆淚流滿面的點頭。
　　“如今擱在朕心裏最大的心事，便是藩王……朕想了很久，當年行藩王之策，並無錯處，其時天下動蕩，兵政大權散亂，江山社稷不穩，用我朱家子孫駐守各地，以統大明，集中皇權，那個時候，藩王之策是沒有錯的，是必須要實行的……”
　　“到了如今，皇權已統壹，無旁落之憂，各地藩王多生怠慢，甚至……野心，對朝廷造成了威脅，時也，勢也，同樣的國策，卻因時勢，導致利害顛倒，這個時候，藩王之策已不宜再繼續實行下去了……孫兒，削藩之事關系社稷國本，不可操之過急，當緩緩圖之，莫用……黃子澄的削藩之策，他那是書生之見，太過激進，將來必會害了我朱明江山，……切記，切記！”
　　朱允炆哽咽點頭。
　　朱元璋艱難的轉過身，從身旁的繡被中取出壹個黑色的小木匣子，顫抖著遞給朱允炆，眼中漸生復雜之色。
　　朱允炆壹楞，接過木匣子，好奇的看著朱元璋。
　　朱元璋示意他打開匣子。
　　抽開匣子上方鏤空雕龍的木板，裏面赫然放著壹把剃刀，壹個度牒。
　　朱允炆大吃壹驚，愕然道：“皇祖父，您……這是何意？”
　　朱元璋垂下眼瞼，似乎有些愧意的扭過頭去，聲音嘶啞低沈：“孫兒啊，朕疼妳愛妳，發自朕真心，沒有壹絲虛假，可是……孫兒啊！誰叫妳出生在帝王家，天家非壹人之家，承擔的是整個天下啊！若然……若然有壹天，妳守不住這江山，被妳某位皇叔占了去……事已不可挽救之時，妳便自己剃度為僧……出家避禍去吧！”
　　朱允炆不敢置信的望著朱元璋，整個人呆楞住了，如遭雷擊壹般，視線很快變得模糊。
　　祖孫之情竟摻入了這許多政治的殘酷冷血，心地單純的朱允炆很不適應，他不知道朱元璋為何會為他留下這壹步退路，難道他已預料到自己守不住江山嗎？
　　朱元璋蒼白的面孔浮上愧意，沈默良久，仰天長嘆道：“物競天擇，孫兒，妳是個好孫兒，是個孝順有禮的孫兒，朕壹直都知道，朕願意在九泉之下看到妳順順當當做壹輩子皇帝……可是，孫兒，妳能做好壹個皇帝嗎？能守得住江山嗎？世事總是殘酷的，若然妳守不住江山，被妳的皇叔篡了位，朕……實不忍見妳死在叔叔手下，孫兒，答應朕，若事不可為，天命不在之時，好好保存自己，出家避禍吧！朕只希望妳平平安安活到老，這天下誰當皇帝，並不那麽重要，朱明天下，還是朱明天下，妳只要活得好，活到老，朕便寬心了……”
　　壹位老人如泣如訴的述說，令朱允炆心神俱震。
　　皇祖父壹直是個睿智的老人，他有著洞悉世間壹切的銳利目光，藏在陰冷殘酷表象下的，仍舊是那顆火熱的，對子孫無盡疼愛的慈悲心。
　　這壹刻，朱允炆釋然了。
　　他緩緩將木匣子蓋上，收好，然後很鄭重的看著朱元璋，如盟誓壹般肅然道：“皇祖父，這個匣子孫兒壹定會留著，壹直留到孫兒掃清我大明內憂外患，開創壹個功蓋唐宋的輝煌盛世，孫兒那時會封禪祭天，告慰列祖列宗，將這個匣子擲入銅鼎燒化，把它再還給皇祖父。孫兒那時會告訴祖父，您擔心看到的那壹天，永遠也不會發生，孫兒會做好壹個皇帝，會做壹個好皇帝！”
　　朱元璋虛弱的笑了，笑容中充滿了欣慰和暢快，他已親眼看到，這個孱弱的孫兒，已經破繭而出，蟲蛹化蝶，在陽光下展開了美麗的翅膀，他，終於長大了。
　　“很好，很好……”朱元璋閉眼微笑，老淚肆意在蒼老的面孔上流成了河……
　　“孫兒，妳出去，叫蕭凡進來，朕有些話，想單獨跟他說……”朱元璋疲憊的斜靠在床頭道。
　　朱允炆捧著匣子站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依言退了下去，走到殿門邊，朱允炆回過頭，依依不舍的看著朱元璋。
　　朱元璋躺在龍榻上，壹邊急促的呼吸，壹邊看著朱允炆微笑，笑容如往常壹般溫暖，慈祥。
　　祖孫二人相對而望，默然無聲的做著最後的決別。
　　未多時，蕭凡孤身進入殿中，二話不說便在朱元璋龍榻前跪下。
　　朱元璋的笑容早已斂起，他冷冷的盯著面前伏地而拜的蕭凡，良久，他緩緩開口道：“蕭凡，朕快死了，臨死前，朕不召見別的大臣，不召見皇子皇孫，不召見滿朝公侯功勛，卻偏偏召見妳這考個秀才都要作弊的人，妳可知為何？”
　　蕭凡冷汗唰的流下，心中恐懼不已，老朱該不會琢磨著要我給他陪葬吧？
　　“臣愚鈍，臣委實不知。”
　　朱元璋虛弱的咳了兩聲，面孔泛上幾許蒼白，然後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妳不妨猜壹猜……”
　　蕭凡壹凜，小心翼翼看了朱元璋壹眼，試探道：“陛下……莫非想讓臣補考壹次秀才？”
　　朱元璋頓時覺得胸中壹股血氣翻湧。
　　這壹刻他真的生出要蕭凡陪葬的心思了。
　　“罷了。”朱元璋咬著牙，緩緩道：“朕召見妳，是為了告訴妳，朕死以後，妳在朝中權力必然盛極壹時，朕要提醒妳，不要做壹手遮天的權臣，須知‘盛極而衰’的道理，胡惟庸就是壹個很好的例子，妳可不要做第二個胡惟庸，否則，妳的下場會很淒慘！”
　　陰惻惻的話語，如同地獄吹出來的風，蕭凡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急忙伏地磕頭，顫聲道：“臣絕不敢擅權亂政，禍亂朝綱。”
　　朱元璋神色稍緩，接著道：“妳以後當好生輔佐允炆，允炆性弱，有些事情難免優柔寡斷，妳要盡壹個臣子的職責，該勸諫的勸諫，還有……錦衣衛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不可輕易裁撤。”
　　“臣……遵旨。”
　　正事說完，朱元璋斜靠在床頭，緩緩舒了壹口氣。
　　該說的都說了，現在，該是他告別人世的時候了……
　　朱元璋神態疲憊的闔上眼，忙了壹生，操勞了壹生，現在，他終於可以放心的歇息了。
　　“朕現在……其實很想知道，後人……將如何評價……朕的壹生。”朱元璋氣息有些急促，原本蒼白的面孔泛上幾許不正常的紅光。
　　蕭凡心中黯然，他知道，這是人油盡燈枯的先兆。
　　這是個可憐的老人，他富有天下，然而他的心中卻窮得像壹無所有的乞丐，他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打下了壹座江山，可他卻沒有壹個可以交心換命的知己，朋友，曾經向他效忠的功臣名將，已被他殺得幹幹凈凈了，偶有活下來的老戰友，也被他冷酷殘忍的鐵血手段嚇怕了，遠離了，孤家寡人，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壹生，能用“成功”或“失敗”兩個詞簡單的概括嗎？他的壹生太復雜了，功與過，是與非，哪怕是數百年之後的史學家們，也無法對他做壹個正確而中肯的評價。
　　蕭凡當然更不能，他對朱元璋，壹直是畏大於敬的。
　　朱元璋殺戮大臣的名頭太響亮了，連蕭凡這個後知數百年歷史的穿越者也不得不畏他三分。——並不是所有的穿越者都在陌生的朝代稱王稱霸的，蕭凡就是壹個例外，他是個膽小的人，膽小並不可恥，至少他自己認為不可恥。
　　看著病入膏肓的朱元璋，這壹刻，蕭凡心中泛起幾分酸楚，盡管朱元璋幾次三番差點把他殺了，可對這位可憐的老人，蕭凡真的恨不起來，甚至對他還產生了壹絲同情。
　　“後人的史書上，定會誇耀陛下是個偉大的皇帝，您光復漢人江山，驅除韃虜，開創大明帝國，光耀後代，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皇帝。”蕭凡半蹲在朱元璋的龍榻邊，看著他渾濁漸漸無神的眼睛，緩緩安慰道。
　　朱元璋的眼睛稍稍亮了壹下，喃喃道：“後人……真會這樣說嗎？朕……朕的壹生殺過那麽多人，做過那麽多錯事……後人，還會如此評價朕？”
　　蕭凡沈默了壹下，道：“陛下，後人如何評說，已不關我們的事了，陛下且寬心吧，縱是青史留名又如何？追其究竟，不過壹段往事而已……”
　　朱元璋喘息著笑了，笑容透著壹股釋然。
　　“是啊，說不在意，其實朕還是在意，壹代帝王，擁有整個天下，他還追求什麽？無非身後之名罷了，其實……身後之名，又與朕何幹呢？……朕著相了。”
　　朱元璋喉頭壹陣蠕動，氣管裏痰音嘶嘶作響，仿佛在拼盡力氣呼吸著人世間的最後壹口空氣。
　　他枯槁的老手忽然壹把抓住蕭凡的胳膊，雙目無神的睜大，眼中瞳孔劇烈收縮成針尖，又忽然放大，神色間漸漸布上壹種臨死前的恐懼。
　　“蕭凡……蕭凡……朕要死了嗎？朕……不想死，朕多想再活幾年啊……”
　　蕭凡心中壹陣黯然，他反手握住朱元璋的手，柔聲道：“陛下，死，並不痛苦……”
　　“死都不痛苦，什麽才……痛苦？”朱元璋掙紮著喃喃問道。
　　蕭凡腦中不知怎的，忽然浮現家裏後院埋著的那麽多銀箱子，沈默半晌，無限感慨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人死了，錢卻沒花完，嗷……”
　　朱元璋停止了掙紮，神態非常平靜的緩緩道：“蕭凡，朕不怕死，……但朕不希望是被妳氣死……”
　　蕭凡壹驚，急忙跪拜下來，惶恐道：“臣有罪！”
　　朱元璋臉色漸漸變成死灰色，如同風中的殘燭，努力燃燒著生命中最後壹絲光亮。
　　睜著無神的雙眼，朱元璋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蕭凡，朕今日京郊騎馬，仿佛……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戰場，朕……朕真想……再回到過往的歲月中……手執利劍，斬將……奪旗……”
　　蕭凡回想今日朱元璋馬場上的颯爽英姿，神色也壹片敬佩和向往。
　　望著龍榻上呼吸越來越微弱的朱元璋，蕭凡心中酸楚萬分，猶自強笑著寬慰道：“……陛下今日馬場上雄姿英發，臣感佩不已，臣覺得陛下的這種死法很有創意，年邁快死的大臣們看到後很受啟發，很受鼓舞，不少人當場表態說，他們將來死的時候，也來馬場騎馬遛壹圈兒，再抽出刀朝天比劃比劃，那感覺簡直拉風極了……”
　　蕭凡滔滔不絕的說著，朱元璋的胸膛卻猛地鼓起老高，接著又飛快癟了下去，渾身止不住的劇烈顫抖起來。
　　蕭凡見狀壹驚，立馬住了口，焦急喚道：“陛下，陛下您怎麽了？臣……這就去叫太醫……”
　　朱元璋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伸出枯槁的手，壹把揪住蕭凡的前襟，把他拎到離臉最近的位置，喘息著陰森道：“蕭凡，妳……妳這混帳東西……朕，朕果然被妳氣……氣死……”
　　言未畢，朱元璋手壹松，軟軟倒在龍榻上，氣息全無。
　　蕭凡目瞪口呆發了半天楞，望著龍榻上壹動不動，業已氣絕的朱元璋，腦子裏轟轟作響，仿佛被人敲了壹悶棍似的，良久沒回過神來。
　　壹代開國皇帝，史上最具兇名的暴君，就這樣被我……氣死了？
　　氣死皇帝……是個什麽罪名？
　　蕭凡縱然再是法盲，也知道氣死皇帝的罪名輕不了，肯定不像大街上摸別人錢包押到官府打幾板子那麽簡單……
　　想到這裏，蕭凡渾身壹個激靈，然後飛快回頭，目光迅速在殿內巡梭了壹遍。
　　萬幸由於朱元璋要交代臨終遺言，殿內侍奉的宦官宮女們為了避嫌，早已自覺的退了出去，整個大殿空蕩蕩的，只有他和朱元璋兩個人，壹個活人，壹個死人。
　　蕭凡擦著冷汗長長松了口氣，正待放聲叫人，卻見朱元璋遺容猙獰，怒氣勃發，滿臉殺氣的樣子，蕭凡又禁不住嚇了壹跳。
　　老朱殺氣太重了，這幸虧是他來不及下旨，不然今日蕭凡鐵定死在他前面……
　　殺氣太重不好，閻王不高興的，再說別人若進來見朱元璋死時是這副模樣，沒準會以為朱元璋是被他蕭凡活活氣死的呢……
　　蕭凡心虛的想了壹下，於是麻著膽子將朱元璋的遺體放平，趁他面部表情還未僵硬，伸出手將朱元璋的嘴合攏，又將他的嘴角往上拉了壹下，人為的制造出壹副含笑九泉，死也瞑目的假象。
　　左看右看，覺得沒有破綻了，蕭凡這才壹整表情，很快露出壹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往後退了幾步，朝朱元璋的遺體遠遠跪拜下來，然後放聲大哭道：“皇上！皇上！快來人啊！天子……天子駕崩啦——”
　　呼啦壹聲，守在殿外的朱允炆和朝中眾臣全部湧了進來，紛紛朝朱元璋的遺體跪倒，眾人捶胸頓足，痛哭失聲，武英殿內壹片愁雲慘霧……
　　蕭凡心虛的看了看左右，發現沒人註意他，這才清了清嗓子，隨著眾臣壹齊大哭幹嚎起來。
　　午門上方五鳳樓的喪鐘大鳴，鐘聲悠揚低沈，飄蕩在京師的夜空。
　　洪武三十壹年五月二十四，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駕崩。享年七十壹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