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舊日少年

　　“師兄，我有兩件事。要和妳商量。”
　　雷晶透過後視鏡對李閻說。
　　她才不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舉止和言談裏，卻透著四十歲上下的老練世故。
　　“啊，妳說。”
　　李閻揉著眼睛。
　　“協會的周秘書，想給妳辦壹場歡迎會。地點在白天鵝館。除了武術界的同仁，他還邀請了很多政界商界的名流，唔，常主席也會來。”
　　“常主席？”李閻埋頭想了壹會兒，才恍然大悟：“哦！常主席。”
　　他不以為意：“還有呢？”
　　“另外，鴻勝祖館，關焰濤關老爺子病危。”
　　車輪打滑的聲音尖銳刺耳。
　　開車的平頭男人使勁轉動方向盤，黑色賓利壹個急轉，融化進了高架路上的滾滾車流。
　　“關焰濤，呵，還沒死呢？”李閻臉上有難得壹見的冷色，可病危兩個字在他心頭饒了壹圈，李閻說不出來，心頭壹酸。
　　窗外遍地車燈流彩。
　　李閻低著嗓子：“哪家醫院？”
　　廣東，白天鵝館。
　　華貴地毯，璀璨吊燈，白桌布上擺著黑瓷碗筷，中間是團簇鮮花，四十多張桌子坐滿了人，壹片熱鬧。
　　“佛山白鶴館的鳴鶴流掌門鄭魁山舊傷復發，稱病不來。連城育才體育學校的劉三眼突生眼疾，聽說人被送去了醫院。欽州洪聖館白歡師傅水土不服，昨天已經回了廣西。”
　　說話的人生了壹張圓臉，寬鼻梁，大嘴。笑起來很有親和力。
　　周秘書頭發烏黑，皮膚白皙，絲毫看不出已經是五十歲的人。
　　“我也奇怪，這萬裏迢迢的，怎麽人家打個噴嚏，在場的各位倒是病倒了壹大半呢？”
　　四下氣氛沈悶，周秘書的右手邊，是個看上去三十多歲，臉色蠟黃。指節寬大的中年男人。
　　他往席上掃了壹圈，吹了吹茶杯才說道：“周秘書，妳先寬心。”
　　鴻勝祖館館長，蔡李佛第六代傳人，廣州蔡李佛拳會副會長，梁富。
　　“這些沒來的，不管他是真的頭疼腦熱，還是有意臨陣脫逃，不必去管。凡是來了的，就不會答應壹個外江佬對咱們指手畫腳。他姓李的父子再怎麽跋扈，十年來廣東也沒認李氏武館這個李字。雷丫頭找外鄉人幫忙，這是壞了規矩。”
　　“對！” “不錯！”
　　他神色坦然的幾句話激起了不少人的心氣。周圍幾張桌子的人應和聲響成壹片。
　　周秘書拿腔作勢壹聲嘆息：“我也想寬心，可壹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張明遠，已經讓我幾次灰頭土臉，這又……唉。”
　　梁富的話插了進來：“那打戳腳的小子今年才十六歲，我們總歸不好出手，派的都是子侄輩，可李閻就不壹樣了。”
　　周秘書沒說話，心裏卻冷笑不止。
　　“真指望妳們這幫爛透了的廢柴，我想把那鬼丫頭從會長的位置扯下來，才是癡人說夢。”
　　想著這些，他偷眼看向不遠處，談笑風生的常主席。
　　“李成林壹輩子的心願，無非是在廣東國術界紮根。妳雷晶能給的，我周禮濤壹樣能給，可妳給不了的，我還是能給。”
　　“來了。”
　　梁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廳裏大批人潮湧向門口，雷晶推門走了進來，臉上笑成壹個酒窩。
　　“好久不見，常委員。”
　　兩鬢斑白，卻依舊紅光滿面的常委員眉目含笑：“想不到洪生的女兒已經長這麽大，不用見外，叫我常伯就好。”
　　“常伯。”
　　明知來者不善，雷晶還是壹副受寵若驚的模樣，臉上幾分嫣紅拿捏到位。
　　周秘書，梁富這些人都走了過來，壹個個臉色糾結。
　　“啊，梁會長，周叔叔。”
　　雷晶眨了眨睫毛，在這些鉤沈半生的老人面前，她倒是恢復了幾分二十歲女人的靚麗和活潑。
　　周秘書臉上很和氣：“阿晶，不是說李氏武館的館主回來了，他人呢，常委員也想見壹見他。”
　　雷晶有些苦惱地壹低頭。
　　“師兄剛壹下飛機，就跑去醫院，看望鴻勝祖館的關老爺子了。“
　　梁富臉上怒色壹顯：“他有什麽臉去看我師爺？”
　　話音剛落，他看見常委員瞥了他壹眼，自知失言。
　　“回來第壹件事，就是看望名宿長輩，李館主也是有心了。”
　　周秘書的語氣溫和：“那，他什麽時候能到呢？”
　　雷晶臉色為難，周秘書催促了幾次，這才勉為其難地說：
　　“師兄的意思是，不到了。”
　　……
　　公路上下起了蒙蒙細雨。李閻穿著白色衛衣，在雨中慢跑過來，眼前映出地平線的，是人民醫院的樓頂。
　　“妳們醫院怎麽治的?我告訴妳，老人家有個好歹，妳們醫院吃不了兜著走，把妳們領導叫來！”
　　生壹雙掃帚眉的男人唾沫橫飛，手指快戳在人家小護士的臉上。用詞尖酸刻薄，罵的護士直抹眼淚。
　　滿樓道是幾十個精壯大小夥子，醫院的前臺對視壹眼，都是敢怒不敢言。
　　坐在椅子上的婦人，雙眼泛紅，顯然剛剛哭過。
　　“阿燦，不關人家醫院的事，妳不要鬧。”
　　掃帚眉猶自氣不過，連連擺手：“滾滾滾~”
　　抱著文件的實習護士吸了吸鼻子，轉頭護士鞋跑得飛快。
　　壹拐角，李閻插著口袋走上樓，手背捂住鼻子的小護士迎面走來。
　　“護士小姐，妳知道叫關焰濤的病人，在哪個房間麽？”
　　“左拐第六間。”女孩強忍著沒哭出來。
　　“謝謝啊。”
　　李閻的臉色平淡，仰著臉去數病房號，眼裏根本沒有前頭堵在壹起的武館學生。
　　他手肘撞在壹個武館學生的肩膀上。
　　“妳他媽沒長……”
　　“妳”字聲音還算大，到“媽”字已經走調，“長”字說出來像是個小姑娘和朋友開房碰見爸媽，蚊子叫似的聽不清。
　　李閻是真沒聽見，高瘦的身子擦過甬道，兩邊人不自覺地分開。
　　驀地，李閻腳步壹停，
　　“是這兒。”
　　他收回目光，周圍的人見他如見夜叉惡鬼。有幾個甚至躡手躡腳的跑到了樓梯口。
　　“妳來幹什麽！”
　　說話的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少婦，大波浪卷，神色圭怒。
　　李閻認出這是關焰濤的孫女，瞥了瞥嘴。
　　“看壹眼姓關的死透沒有？”
　　“妳敢……”
　　她話音沒落，李閻低頭掠來，手掌抓住婦人的下巴撞在門上。發出嘭地壹聲。
　　“我不忌諱打女人，妳又不是不知道。”
　　四周雅雀無聲。
　　那個叫阿燦的掃帚眉背過身去，臉朝墻皮罰站，鼻尖對著醫院標語：“不準大聲喧嘩。”
　　李閻環顧壹圈，嘴角勾起，朝地上空啐壹口，他松開女人，推門要進。手忽地壹頓，動作放輕了些。
　　“吱呦~”
　　藍色的圍簾裹住病床。嘟嘟的聲音從儀器上傳來。桌子上擺滿了花籃水果，獨間。
　　李閻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拉開簾子。
　　他原本以為，自己應該看到壹張鼻子裏插著管子，臉上骨皮粘連，骷髏似的枯槁臉。
　　可床上躺著的，是壹個鶴發童顏，面色紅潤的老人。只是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針孔。
　　關焰濤睜開眼，黑漆漆的瞳子瞥了李閻壹眼，好像壹點都不意外。
　　“來了。”
　　李閻看著老人，心裏五味陳雜。
　　十二歲來廣東，白鶴的擒拿，蔡李佛的棍棒，莫劉兩家的短兵獅藝，李閻前後跟六位師傅學過藝。
　　外地人背白眼，帶師投藝更是如此。可成藝於此，心中念舊。
　　十來年幾次回老家，每次都跟哥幾個埋怨。
　　南方佬性格不好，南方菜吃不慣，廣東這邊的師門兄弟不實誠，如何如何。
　　可那時候的李閻，十七八歲心裏又憋著勁，想讓這裏的人給自己挑壹個大拇指，念自己壹個好。想讓那些師門兄弟和老家那裏壹樣，誠心誠意叫自己壹聲“大閻”。
　　真不在乎，真不喜歡，何必念念不忘。
　　那些糾結的少年心事，李閻已經壹笑置之。可對這幾個老家夥，還是又敬又恨。
　　他想問句好，到了嘴邊，卻不是太客氣：
　　“這不活蹦亂跳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