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康河上的嘆息 Sigh on the River Cam
《龍族》合集 by 江南
2018-8-20 19:22
“但是!我依然不能允許龍族毀掉這壹切,如果他們毀掉劍橋我連緬懷的地方都沒有了,如果他們毀掉卡塞爾學院我就辜負了獅心會朋友們的囑托,如果他們毀掉我暗戀過的女孩們的墓碑我必須和他們玩命。因為我生命中最後的這些意義……雖然像是浮光中的幻影那樣縹緲……但也是我人生中僅有的東西了!”
昂熱雙手抄在口袋裏,哼著什麽詠嘆調,穿過市政歌劇院的貴賓通道。這條狹長走廊的兩側都是名畫,從梵高、莫奈到魯本斯。猩紅色的天頂、墻壁和地面,陽光照上去,流淌著介乎鮮血和玫瑰之間的華麗色彩。
“恭喜妳拍到心儀的東西。”淡淡的問候,像是來自多年的老友。
昂熱站住了。壹個矮小的人影投射在地上,佝僂著背,拄著拐杖。昂熱低頭看著那個人影,沈默了許久。通道盡頭路明非正在那裏等他,兩名保安推著小車跟在後面,車上的黑色硬殼箱裏就是那套價值壹億美元的煉金刀劍。
昂熱微笑,沖路明非揮手:“老朋友要和我聊聊,壹會兒外面見。”
路明非離開了,昂熱深深吸了口氣,卻不回頭。
“不是願意聊聊麽?怎麽不進來坐?”背後的人問。
“1899年在德克薩斯,妳打過我壹槍,趁著我轉身的瞬間。從那以後我特別討厭妳在背後喊我,漢高,妳還帶著那對煉金轉輪麽?”
“都過去100年了,妳不會還記仇吧?”背後的人和藹地笑笑,“那時妳只能延緩4秒鐘,現在已經超過10秒了吧?飛行的子彈都能被妳拖慢,有什麽可擔心?而且我也老了,不是以前的‘快手漢高’了。”
“可妳的‘聖裁’太討厭了,我還沒有把握能躲過妳的裁決。”
“都現代社會了,不靠言靈和煉金左輪槍說話了。進來喝壹杯吧,大家都在。”
昂熱慢慢地轉身,只見走廊側面,壹扇隱藏在墻壁裏的緋紅色門開了,戴著圓框眼鏡牛皮卷檐帽的幹瘦老人沖他微微點頭。他看起來就像是個退休的德州騎警,帽子上還佩著磨損的警徽。
房間裏有13把高背的牛皮椅,每張椅子上都坐著個英俊的年輕人。他們都以同樣的方式和昂熱打了招呼,舉起右拳,亮出食指上的銀色戒指——粗重樸實的戒指,巨大的戒面上是不同的圖騰。那是他們各自的家徽。
“不用介紹了吧?希爾伯特·讓·昂熱,圈子裏有名的金主,我們的大客戶,也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漢高坐在桌邊,示意昂熱隨便坐,“我們有多少年沒說話了,昂熱?”
“最後壹次是1941年12月7日,在珍珠港,我們的談判進行到壹半就被航空警報打斷了,該死的日本人那天發動轟炸。”昂熱在旁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點燃了壹支雪茄。
“是啊,想起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宣戰,讓我們之間結盟的談判暫停了。”漢高點點頭,有些感慨,“壹暫停就過去了半個多世紀。”
“這就是妳們這壹代的家族代表?”昂熱掃視那些衣冠楚楚的年輕人。
漢高點頭,“都是各個家族優秀的年輕人。跟妳我壹輩的老家夥有些已經死了,有些正躺在病床上,喉嚨裏插著氧氣管。血統對他們而言真是悲劇,不會因疾病而猝死,只是器官慢慢地衰竭……畢竟基因不完美,只是半個龍類。”漢高嘆了口氣,“我也老了,看妳還和年輕人壹樣矯健,真羨慕。妳要是去酒吧還會有小女孩對妳這樣英俊的老爺爺動心吧?我很喜歡妳開來的那輛瑪莎拉蒂。”
“別繞彎子,”昂熱噴出壹口煙,“大家在拍賣會上總能見到,可半個多世紀沒搭訕了,這次破例,有什麽事?”
“為妳拍下稱心的東西慶祝壹下。”漢高從冰桶裏拿起香檳,倒了壹杯遞給昂熱。
“感謝妳們的放棄,讓我們得手。”昂熱舉杯致意。
“委實說有些後悔,妳那麽想要那件東西,不惜帶人來攪局,壹定是它具有非同尋常的價值。可我們當時失去了判斷能力,妳的那位Lu先生實在太能搞鬼了,出價的時候根本就是個瘋子。等我們反應過來他是妳帶來的托兒時,拍賣已經結束了。”
“怎麽是托兒呢?是我們優秀的‘S’級學生。”昂熱笑笑。
“哦,‘S’級?多年以後又有‘S’級的學生了啊,妳們招募了很多血統壹流的年輕人吧?”漢高頓了頓,“聽說妳們甚至殺死了四大君主中的‘青銅與火’。”
“妳的消息壹直很靈通。”昂熱低頭把玩手中的高腳杯,酒液漾出層層淡金色的漣漪。
“但我們不確定妳有沒有得到龍骨。”漢高壹挑眉。
“沒有。”昂熱聳聳肩,“原本可以,但出現了意外。壹名學員緊急應變,用風暴魚雷正面命中了他。之後我們搜索了整個水域,沒找到他的骨骸。”
年輕人們彼此對視,眼神裏都有些詫異。他們始終對昂熱很警惕,確定了多聽少說的原則。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最早的獅心會成員,屠殺龍王的幕後組織者……這樣的老家夥本該是柄鋒利的刀,想伸手去抓刀刃就得有手被割破流血的覺悟。“龍骨”是敏感話題,這個詞匯在混血種裏都算禁忌,談及時多半會用“聖杯”之類的代稱。漢高問出這個問題,屋子裏的氣氛瞬間凝重起來,年輕人都緊緊盯著昂熱。要是因為這個不恰當的問題而使這老家夥翻臉,他們並不會很詫異。但昂熱居然滿臉“好說話”的樣子,卡塞爾學院的最高機密,他卻侃侃而談。
“但妳們確認他死了。”壹個年輕人說道。
“不確定,但即便是四大君主,依然是生物。被風暴魚雷正面命中,就算是艘巡洋艦也被穿透了,他存活的可能性不大。”昂熱淡淡地說,“此外,我們確實殺死了康斯坦丁,並且獲得了他的骨骸。”
“恭喜妳們,”漢高舉杯,“歷史上的第壹次,我們真正殺死了四大君主。幾千年來,龍王的‘繭化’能力對我們壹直是個噩夢,而妳們解決了這個技術難題。在可見的未來裏,我想龍王會壹壹隕落,當四大君主都被埋葬的時候,將會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壹天。諸位,請敬我們的同胞。”
年輕人們壹齊起身,高舉香檳杯:“為全新的歷史!”
“不,重要的不是全新的歷史……而是某壹段歷史的末日。”昂熱也舉杯。
所有人壹飲而盡。
“那麽在這樣重要的時刻,我們雙方之間的盟約是否可以續談了?”壹個年輕人站了起來,他留著藝術家氣質的小胡子,笑得很親切。
“談判的門永遠打開,只要條件足夠好,就算沒門都能翻墻而過。”昂熱微笑道。
“我太欣賞您的通達了,昂熱先生,如果今天來這裏的不是您,而是弗羅斯特·加圖索,我們可能沒法像朋友壹樣坐下來,喝杯酒,好好說話。”年輕人盯著昂熱的眼睛,“我想您明白原因的。”
“加圖索家是我們中最強的家族,而弗羅斯特是它的代理人。他壹直很強硬,如果是他,根本不會給妳們提問的機會。”昂熱攤攤手,“我是溫和派,大家都喜歡溫和派。”
“對,所以我們之間能溝通。在我們的同胞中,秘黨是最激進的壹群,就像壹群鬥羊,而弗羅斯特又是裏面最喜歡亂蹦的那只,我們可不想跟他對話,這不明智。”年輕人姿態很高,而又循循善誘。他畢業於哈佛商學院,是這群年輕人裏談判技巧最出色的。他語調溫和,圍繞昂熱轉圈,是想讓他體察自己的善意,而站起身來則讓昂熱必須仰視他。談判心理學告訴他,壹旦妳仰視對手,心理就會自然的處於弱勢。
“我們都是混血種,本該是好朋友,只是在對待龍族的態度上有些分歧,這沒什麽不可彌合的。妳們現在已經具有殺死初代種的力量,我們很樂於看到。畢竟龍族也是我們的敵人。期待著妳們徹底結束龍族的歷史,我們還願意提供幫助。”年輕人微笑著說。
“那麽慷慨?”昂熱挑眉。
“我們願意慷慨地付出,為我們共同的事業,但也期待合理的回報。龍族的歷史終結之後,新的時代將屬於我們所有混血種。但任何壹支都不該成為絕對領袖,我們應當共享權力,”年輕人扶住昂熱的椅背,態度親熱,呼吸都能噴到昂熱臉上,“只要卡塞爾願意和我們談權力的共享,我們當然不會吝嗇於幫助朋友。”
昂熱聳聳肩,“這是要討論地盤的劃分麽?”
“不,不是劃分,是共享。我們遠比人類優秀,本該是統治者,但那麽多年來,卻小心地隱瞞身份,不就是因為龍族的陰影還在麽?他們隨時可能復活,我們使時刻提心吊膽,我們不希望同時被龍族和人類看作敵人。但是現在終於找到了殺死龍王的辦法,就要擺脫這個陰影了,再沒什麽能制約我們,我們的勢力將遍及全世界!這會是我們最光榮的時代!”年輕人滿嘴華爾街垃圾債券經紀商的口吻,誘惑又抒情,“共同締造那個光榮的時代吧!”
“聽起來挺不錯的……不過這還只是個理想,妳有具體的方案麽?”昂熱問。
“當然,”垃圾債券經紀商找到了潛在客戶,眉飛色舞,“首先,也是最重要的,聖杯……我的意思是龍骨……妳們不能獨占。”
“不獨占,做成標本全世界巡展如何?”昂熱笑。
“您明白我的意思,校長閣下,龍骨的價值不僅僅是研究龍類的標本,而且它裏面存有龍王的力量。龍類只有兩種辦法可以傳遞力量,繁衍後代,或者吞噬同類!”年輕人繞著昂熱緩緩轉圈,“非洲的食人族認為吃掉勇敢的敵人會獲得他的勇氣,對於龍類而言,吞噬同類則是真正繼承敵者的力量!”
“那劈成兩半,妳們壹半我們壹半,炭烤龍骨?”昂熱點頭微笑,“我推薦濃郁的加州紅酒搭配這種爬行類料理!”
“除掉那個不好玩的玩笑,您說對了,”年輕人不耐煩了,“我們的條件是,龍骨,妳們壹半,我們壹半。”
“我們那壹半能否大壹點?我們出力比較多,學生也很多,看來炭烤不太夠,只好燉湯喝了,每人壹勺。”
“我們是在表達合作的誠意,不是討價還價!”年輕人顯然憤怒了。
“我們是在討價還價,”昂熱淡淡地說,“雖然都是混血種,但是過去的幾百年裏,只有我們獨力和龍族作戰。我們移民美洲的同伴在這裏建立學校、制造武器、搜集情報、探尋遺跡,因此有了卡塞爾學院;而妳們把從印第安人那裏搶來的黃金運回歐洲,打成首飾佩戴在婊子身上,跟她們跳舞調情,為家族購置產業,所以妳們的生意越做越大。為了這場戰爭,我們失去的夥伴數目之多,可以在Santa Monica海灘上插滿白色十字架。付出了那麽多,我們當然得討價還價。”
漢高輕輕咳嗽壹聲,打破了爭論的僵局。
“好吧好吧,”年輕人深吸了壹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快,重新換上溫和的笑容,“我們樂於承認秘黨的重大犧牲,也會為此支付合理的錢。”
“有多合理?”昂熱似乎有些興趣了。
年輕人覺得有希望了,笑容越發濃郁誘人,“整個混血種社會將歡迎妳們,全世界的商路都會對妳們開放。我們之間會用通婚來強化血統,生育更加優秀的後代。最重要的是,我們會對妳們的屠龍計劃提供毫無保留的支持,僅僅憑借秘黨,每壹次面對戰龍王都是生死挑戰。而壹旦有了我們的加入,雖然不敢說穩操勝券,但勝算不是大大地上升了麽?”他頓了頓,“此外,對於您個人……我們知道您雖然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但絕不是校董會中最有勢力的校董,有些人對您不滿意,其實他們只是妒忌您太優秀。如果您能在校董會中推動我們的提案並通過它,我們也會派人帶著巨額捐助加入校董會,全力支持您。卡塞爾學院,您毫無疑問該是掌握全部權力的人。”
年輕人諦視著昂熱的表情,而昂熱沒有任何表情。
他決意奏響這場談判中的最強音,拍著昂熱的椅背:“往前看,校長閣下!那些死去的朋友,我們緬懷他們,但也別為死人開價太高。歷史就是鋼鐵的車輪,總有些人墊在車輪下,這是他們個人的悲劇,卻是歷史的必然!我們不能總沈浸於悲傷中,對他們最大的緬懷,是享受他們為我們帶來的和平生活。在未來就要開啟的時候,過去的分歧,還老記著它幹什麽呢?壹旦龍族滅絕,混血種就是進化樹的頂端,人類無法和我們相比,”年輕人深深吸了口氣,“我們將成為……新的龍族!”
“新的……龍族?”昂熱微微點頭。
他低頭閉目,出神地哼起了壹首歌。等待他回答的年輕人們都楞住了,但他們聽出了那首歌,瓦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的詠嘆調《萊茵黃金的魔力》。侏儒阿爾貝裏希對著萊茵河底擁有神奇魔力的黃金發出贊嘆,但守護三女神無情地嘲笑了他的醜陋和奢望,於是他憤怒地偷走黃金,鑄成了代表權力的指環,同時也註定失去幸福。
接下來的壹瞬間裏,不可思議的壹幕發生在年輕人的身上,黑色西裝和白色襯衫炸裂為幾百條碎布四下飛散,肌肉分明的身軀全部裸露出來,只剩下漿得筆挺的衣領。
而盯著昂熱的人所見的壹切更奇怪,忽然間,安然端坐的昂熱消失了,被他舉起的那只香檳酒杯卻還在半空中,懸停了瞬間之後,自然下墜,落地粉碎。金黃色的酒液飛濺。
在下壹瞬間,赤身裸體的年輕人坐在了那張高背椅裏,茫然四顧,就像是等待理發師來為他剃須。
他的理發師就在椅背後。昂熱手裏旋轉著壹把大約20厘米長的折刀,刀鋒的光芒在年輕人的下頜閃動。大馬士革鋼特有的花紋遍布刀身,狂亂美麗。他還在哼唱那首歌,《萊茵黃金的魔力》。
年輕人不敢動彈,現在他們坐的位置交換了,高度優勢立刻逆轉,威壓感山壹樣重,把他死死壓在椅子上,他連動壹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他那修剪得很精致的短須隨風飄落,同時他聽見自己的皮膚裂開壹道小口,如此清晰,而後裂縫越來越長,橫貫整個面部,血線慢慢浮現。
“其實我聽妳說話的時候,壹直想給妳修修胡子。”昂熱微笑,“不過不小心出血了,那就不收費好了。”
“嗨,昂熱,別跟孩子生氣。”漢高淡淡地說。
昂熱吸了壹口雪茄,“總得教育教育,妳知道我是個教育家。年輕人,妳難道不知道妳在純血龍族的眼裏就是侏儒麽?妳擁有他們的血統可不完整,妳說著大話而又心懷自卑。新的龍族?別開玩笑了,妳只是意圖偷竊那黃金。”他把壹口煙噴在年輕人臉上,“妳關於歷史的演講很精彩,是啊,偉大的人物不會在乎某些人的死去,因為他們的視野更廣闊。我年輕時在聖三壹學院讀書,老師也說掌握權力的人要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歷史,就像站在山上俯瞰壹場戰爭。那些人螞蟻壹樣互相踐踏著死去,但妳不會感覺到疼痛,因為他們離妳太遠。妳風度翩翩,衣袖上不沾染壹點血跡,真是太帥了!可我不行,因為我的位置不在山巔上,我就在那個戰場上,每壹分每壹秒都有人在我周圍死去,他們的疼痛圍繞著我,我看見他們的臉、他們的血、他們斷裂的身體,每壹張臉都是我熟悉的,都是我的同伴。漢高,我從來不是個冷靜的人對麽?”
“妳不是。”漢高淡淡地說,“妳只是很酷。”
“所以我已經殺紅眼了。妳能跟壹個殺紅眼的人講歷史的車輪麽?”
“不能。”漢高贊同。
“漢高我建議妳給妳的孩子們多講講樸實的人生道理,告訴他們華爾街那壹套並不適用在殺紅眼的亡命徒身上,妳們想要跟我開價,先得明白我是什麽人。別跟我說‘別為死人開價太高’,搞得我好像是個交易屍體的食屍鬼,更別跟我說什麽‘新的龍族’,壹切的龍族,無論天生還是自命的,都是我的敵人!”昂熱彈掉雪茄的煙蒂,“當過我敵人的人,下場都很糟糕。”
“不過我同意妳關於弗羅斯特的評價,他就是只喜歡亂蹦的鬥羊,修辭學學得不錯。”他拍了拍年輕人英挺而木然的臉,推門而出。
房間裏壹片死寂,只聽見壁鐘的“嚓嚓”聲。
年輕人們都來自優秀的混血種家族,是新壹代的精英,是家族的代言人。他們的視覺和聽覺都遠比人類敏銳,他們中有些人是天生的射擊手,能用不戴光學瞄準具的普通軍用步槍輕易命中壹公裏以外的目標。但剛才那壹幕沒有任何人看清。昂熱的行動中似乎有壹段時間被憑空切掉了,前壹瞬間他安然端坐,後壹瞬間他手中的折刀旋轉,在那個消失的時間段裏,他們中的壹個失去了細心留了很多年、頗有藝術家氣息的小胡子。
只給妳壹把折刀,妳能用多長時間剃完壹嘴小胡子?怎麽也得半分鐘吧?那麽……昂熱偷走了他們半分鐘的時間,半分鐘裏壹個人能刺出多少刀?13刀應該不是問題,足夠殺死他們所有人!
刺骨的寒氣還留在那個失去小胡子的年輕人的喉間,他捂著脖子,粗重地喘息。所有人的襯衣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們呆坐在那裏,竭力回想時間被斬斷的瞬間,昂熱身上爆發出的灼熱的威嚴,那是隨著血統燃燒而生的某種自發領域。先民的傳說中,屠龍者不能直視龍的眼睛,因為和這種生物的直視會摧毀任何意誌不堅定者的內心,甚至毀滅他們的靈魂。
龍威!
漢高把壹張手帕在冰桶裏浸了浸,遞給受傷的年輕人,“擦擦臉。沒關系,我沒期望妳能夠和他達成什麽協議。我只是想探探他的口風。妳做得不錯。”
“哦哦。”年輕人惶恐地接過手帕按在臉上,冰水混合著血壹路往下流,染紅了他的襯衣袖口。
“看來我們貿然提出合作有些沖動,秘黨表現出相當抗拒的態度。”另壹個年輕人說。
“未必,卡塞爾學院確實需要我們的幫助,僅以他們的實力,要挑戰四大君主勝算太小。不過,記住這個教訓,在希爾伯特·讓·昂熱的面前,妳可以跟他談條件、開玩笑,但別嘗試挑戰他的底線。”漢高轉向那個受傷的年輕人。
“底線?”
“不要觸犯他死去的同伴,”漢高拄著拐杖,吃力地站了起來,“昂熱已經130多歲了吧?130多歲的老人,早該把棺材準備好,安詳地聽孫子講故事了。可他安靜地坐在我面前喝著香檳時,我卻覺得他的身體緊繃著,隨時會暴跳起來,就像是條捕獵前的鱷魚。”他拉開抽屜,摸出兩柄金色的老式轉輪手槍。他卸下壹顆子彈放在桌面上,0.5英寸馬格努姆手槍彈。這種子彈即便不改造也可以壹槍打翻河馬,而這顆子彈的頭部刻有煉金武器特有的神秘花紋。
煉金轉輪——“德州拂曉”。
年輕人們互相看看,知道自己對待昂熱的態度太過輕率了。漢高已經很多年沒有拿出這對曾經書寫混血種歷史的煉金左輪了,他已是混血種中地位超卓的家族領袖,動武早已不是他的工作。但和昂熱見面時,他卻時刻處在武裝的狀態。
“跟他對面我不能不警惕。我和他差不多年紀,可我已經老得快死了,他還生龍活虎像個年輕人。為什麽?科學研究會告訴我們,人的年紀取決於內心的欲望,50多歲的電影明星看起來像小夥子壹樣風流倜儻容易沖動,50多歲的公司職員卻挺著壹天天變大的肚腩準備退休,因為電影明星們有更大的欲望。欲望讓人年輕。”漢高頓了頓,“昂熱的欲望……是復仇。這種欲望比其他任何欲望更加生機勃勃,就像有毒植物的種子,會在心裏生根發芽長成大樹,最後讓樹的陰影把人的整顆心都罩住。”
“真羨慕他的年輕啊,”漢高把玩著那對煉金轉輪,輕聲嘆息,“還有那野火般的……欲望。”
“就這麽……算了?”壹個年輕人打破了沈默。
“暫時觀望壹陣子,我們和昂熱還有談判的基礎。他和弗羅斯特·加圖索不同。弗羅斯特以加圖索家的高貴血統為傲,他看其他家族都是俯視,當然也不會降低身份和我們談判。但是昂熱……他只是要為那些死去的同伴向龍族復仇,為了綿延長達百年的仇恨,他可能答應任何條件。”漢高微笑,“何況他的背後……還有弗羅斯特在逼他,我希望弗羅斯特排擠他再用力些,這樣就會把昂熱逼到我們這邊來。”
漢高走到壹側墻邊,敲了敲那塊墻壁,“昂熱已經走了,出來吧。”
隱藏在墻壁中的紅色小門開了,壹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銀灰色的西裝、閃亮的皮鞋和玫瑰金的腕表,這壹身的奢華和他健碩的身體搭配得恰到好處。年輕人們不約而同地盯著他的雙腳看,他的步伐堅定而落步輕柔,帶著極強的韻律感。何等充滿自信的登場!強有力地詮釋了“優雅成功男人”的定位,這男人完全可以取代肖恩·康納利去代言LV的旅行袋。
他在漢高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踏入這間混血種家族領袖聚會的房間,如入無人之境。
漢高擡起眼睛看了他壹眼,“下次能體面點出現在我面前麽?”
“Prada的訂制西裝,Hermes的皮鞋,Zenith的手表,”客人聳聳肩,“很到位了吧?”
“妳腦袋上罩著的是什麽?”
“妳沒見過肯德基的紙袋?不會吧……”男人把壹根抹了番茄醬的薯條塞進嘴裏。
男人頭上罩著壹個肯德基的外賣紙袋,還摳出了兩只眼洞壹個嘴洞。所以年輕人們只能盯著他的腳看。
“這壹次是肯德基上校?前壹次我們是約在壹個銀行見面,妳臉上蒙著黑絲襪……再前壹次正好是萬聖節,妳戴著黑武士的面具,”漢高撫額,“妳到底有多愛玩?妳能專業壹點麽?”
“專業點的偽裝?妳喜歡德古拉伯爵麽?我跟倫敦幾個著名的吸血鬼同好俱樂部有聯系。”
漢高沈默了很久,倒了壹杯烈性的龍舌蘭酒遞給客人,“其實我喜歡埃及艷後,不介意的話下次請渾身塗滿金粉並且裸露著來見我。”
“想不到妳壹把年紀還那麽重口味!”客人嘿嘿壹笑,“好吧,我剛才在吃肯德基的外賣,順手借用壹下而已。現在還不是我露臉的時候吧?對妳和我都沒有什麽好處。”
“能進這個房間的都是可信的人。”
“歷史上哪壹次情報泄露不是從可信的人嘴裏?”
漢高壹楞,“有點道理。剛才昂熱說的妳都聽到了,我們應該相信他的話麽?尤其是關於龍骨。”
“聽起來他並沒有隱瞞什麽,他掌握著壹具龍骨,本來應該有兩具,但另外壹具沈進三峽水庫後沒能打撈起來。校董會在索取這具龍骨,但是昂熱沒有交出去。”
“對龍骨有興趣的人真多,”漢高笑笑,“可是除了用來煉制賢者之石,大家都不知道龍骨的真正價值何在吧?所謂‘留存著龍王的力量’,這個力量寶庫如何開啟?”
“如果誰都沒有寶庫的鑰匙,就只能把寶庫整個挖出來埋到自己家後院去,這樣能夠開啟的那天自己能搶先。”
“他們下壹個目標在哪裏?”
男人搖搖頭:“沒有確切消息。不過顯然執行部最近動作很頻繁。最新消息是壹份絕密資料剛剛從中國送到學院,不過立刻又被轉送給校董會。下壹個目標很可能還在中國,他們壹直在推行中文教育,培養壹支能夠熟練使用中文的團隊,不會只是為了三峽的那場行動。”
“中國?那麽繼續關註。”漢高點點頭,“此外,我對於路明非很感興趣。”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新生,今年大二了,正處在煩惱的青春期,運氣壹直都不錯,目前最缺的是女朋友。”
“他有什麽特殊背景麽?拍賣會上有件不可思議的事,路明非入場之前,他賬上的保證金只有200萬。但是他居然大膽地出價到2000萬。我們不得不暫停拍賣,檢查他是否有支付能力。第壹次核查,他還是只有200萬,第二次他要求復查的時候……在十秒鐘裏,他的賬戶余額瘋狂飆升,升到了1億零200萬美元。他立刻把價格追高到壹億,買走了那套煉金刀劍。落槌之後,由卡塞爾學院的賬戶轉了壹億給我們。記住,付賬的並不是路明非的賬戶,但此時我們查看路明非的賬戶時,又只有200萬美元了。”漢高沈默了片刻,“就像是有人在他需要的時候為他墊付了壹億作為保證金!”
“銀行的電腦系統被黑了?要麽是昂熱墊付了那壹億。昂熱還是能調動壹億美元的。”
漢高搖頭,“都不是,電腦系統壹切正常,卡塞爾學院也沒有支持路明非。支持路明非的,是壹個龐大的人群,股市散戶。在那10秒鐘裏,從美洲到歐洲到亞洲,全世界各股票交易市場的散戶,壹共2500萬人,每人從賬戶上向路明非匯款4美元,共計壹億美元。拍賣結束後這些錢又自動地退了回去。換句話說,在路明非需要錢的時候,全世界給他捐錢,2500萬道現金流指向他,而在他不需要這些錢的時候,錢又自動回去了。這些錢的撤離在瞬間讓全世界主要股票交易市場的指數,從道瓊斯工業指數到倫敦金融時報指數,同時下跌0.000001%,換來路明非瞬間暴富。”
男人思考了很久,搖頭:“雖然聽起來更像是黑客的作為,但是全世界2500萬散戶,要黑這樣海量的賬戶需要巨量的服務器資源,我覺得目前世界上沒有哪個黑客組織有這種技術。”
“不,不像是黑客,就像是……神的手……在撥動財富的天平,”漢高輕聲說,“現在開始把監控路明非作為重點。”
“明白了,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男人把玩著手中那杯龍舌蘭,褐色的酒液裏泡著壹條蜷縮起來的蝴蝶幼蟲,“漢高,妳當年壹定是個酷斃了的西部牛仔,選酒都那麽西部。”
“Tequila鎮產的,純正的藍龍舌蘭草釀造,是頂級品。”漢高把盛著細鹽和檸檬片的銀器皿推向男人,“試試吧。”
“早知道要喝酒我就化妝成佐羅。”男人遺憾地說,“肯德基上校有點礙事。”
他小心翼翼地把紙袋上的嘴孔撕大,熟練地在左手虎口撒了點細鹽,拈起壹片檸檬,右手舉杯,凝視那只蜷曲在褐色酒液中的蝴蝶幼蟲,深呼吸,“真是純爺們的酒!”
男人吮了壹口檸檬,伸出舌頭把細鹽舔得幹幹凈凈,豪邁地壹仰頭。整杯龍舌蘭酒入口,接著響亮有力地把那只蟲子吐在銀盤裏。
“哇!”他舒服地扭動了壹下,“就像壹個火球剛剛滾進我的胃裏!”
“妳真有表演欲,現在變成壹個球從這裏滾出去吧,別忘記關門。”漢高淡淡地說,“順便提醒妳,最好換個東西遮臉,妳的紙袋要裂了。”
“這怎麽難得住我?”客人轉動紙袋,把裂縫轉到了腦後,完好無損的背面擋住了臉。
“下次見啰,漢高警長。”他起身,效仿德州警察敬了壹個難看的禮,轉身離去。
“砰”的壹聲,他撞在門柱上。
“忘記摳眼孔了……見鬼!”他嘟囔著,摸索著出去了。
漢高默默地看著窗外,開始思索把混血種的未來交付給這種二貨……到底是勇氣還是神經錯亂。
瑪莎拉蒂在高速公路上狂奔,硬頂敞篷打開。壹老壹少戴著墨鏡,陽光和風迎著他們的臉潑灑。
“把這個交給教務委員會,他們會免掉妳的補考。”昂熱把潦草寫就的便箋遞給路明非。
“這就行了?”路明非接過那張關系自己績點的紙頭。根本就是張便條而已,連個私章都沒蓋。
“這可是校長特別授權。”昂熱瞥了他壹眼,“我很少動用這個特權,免得校董會質疑我作為教育家的公正性。”
“校長,您表情很嚴肅的樣子……”路明非小心翼翼地窺看昂熱,又扭頭看了壹眼車後座,後座上沈重的黑色硬殼箱子裏裝著價值壹億美元的煉金武器。
他們就像兩個大賊,剛從少林寺屠獅大會上搶了號令天下的屠龍刀,正騎著快馬出奔,難道不該得意地笑麽?但是原本興沖沖的校長被什麽老朋友喊去喝了壹杯後,反而壹直面無表情。
“號稱老朋友的那些家夥,很快就會變成我們的敵人了。”昂熱明白路明非的心思,“如果我們能殺死全部四大君主……我是說如果。最後壹個龍王倒在血泊裏的壹天……也就是混血種們彼此開戰的壹天。”
“開戰?大家可都是壹奶同胞……”
“龍類對於同胞並不那麽有感情,雖然康斯坦丁和諾頓之間似乎有強烈的兄弟感情,但更多的龍類會自相殘殺。所謂龍族血統,是進化史上至強的基因,它的天性,就是決死鬥爭。只有血統最優秀的龍族能活下來,壹步步提升基因優勢。這種天性也遺傳給了我們,只是妳還沒有覺察。”
“那我覺得我還是別覺察的好,作為壹個慫蛋,覺察自己的基因是勝者為王,真是悲劇啊!”
“妳能有點自尊麽?妳可是我們唯壹的‘S’級!”昂熱無奈地笑笑,“我們已經把妳推出去了。參加這場拍賣會是妳踏上混血種社交舞臺的第壹步,他們已經對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快全世界的混血種家族都會知道,壹個新的優秀血裔出現了。他的名字就是路明非。”
路明非楞了壹秒鐘後,炸毛了,“餵!這次我只是個托兒對不對?做托兒的……沒必要讓每個被他騙的人都記住他的名字吧?”
他明白了老家夥的險惡用心,這根本不是什麽揚名立萬的機會,而是壹個徹頭徹尾的火坑。
很快,全世界的爬行類都會知道他路明非是卡塞爾學院新的王牌。王牌是什麽概念?就像三國時代關雲長關大哥,聲名顯赫,大家都知道他是劉備手下最得力的小弟,是當時天下最棘手的亡命徒之壹,全天下的亡命徒都想殺了他,只是不敢。提起他曹操都豎大拇指,拽到爆。但是他死了,拽了幾十年後,被無名小輩給埋伏了。這還是他真有點本事才活了那麽長,如果當王牌的是蔣幹呢……根本撐不到走麥城,過五關斬六將的時候就掛掉了吧?
相比關大哥,路明非不介意承認蔣幹和他更相似。蔣幹多好啊,當說客周瑜不殺他,偷了假情報曹操也不殺他。
難怪請柬上寫的是他真名,不是學院懶得捏造假名,而是他們早就準備借這個機會讓人知道“Ricardo M. Lu”這個名字。
“混血種和龍族壹樣,都以血統優勢自豪。每個家族都會把血統最優秀的後代介紹給大家,擁有越多的優秀血裔,家族越被尊重。我們好不容易發掘出妳這個‘S’級別,當然要把妳推出去,”昂熱說,“就像介紹家裏最美的少女上社交場壹樣。”
路明非真想壹頭撞在前面的安全氣囊上,讓那東西彈出來把自己的腦袋包住。
“校長,您把我定成‘S’級真的不是耍我?”路明非哭喪著臉。
“當然不是,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妳的‘S’級,”昂熱意味深長地看了路明非壹眼,“是根據妳父母的血統純度確定的。”
“爸爸媽媽?”路明非心底悄悄地顫了壹下。多少年沒見,嘴裏說著對這靠不住的兩個人不抱指望了,可心底還是很想他們的。每次提起他們,總是白爛不起來。
狂奔的瑪莎拉蒂忽然減速。昂熱把車停在高速路邊的休息區上,點燃壹支新的雪茄,深深吸了壹口,把煙吐向頭頂湛藍的天空。
“妳對父母的記憶不多,對吧?”昂熱眺望遠處。
“不多,大概12歲吧,他們就離開家了,再也沒回來。”路明非有點出神,“那時候他們在地質研究所上班,也經常要出差,壹出差就很久的,把我壹個人放在家裏。小時候我吃百家飯。”
“百家飯?”
“就是這家吃壹頓,那家吃壹頓。”
昂熱點點頭,“有沒有怪他們?”
“還好吧,小時候覺得我爹媽出差去全世界好多地方,比別人爹媽都牛壹百倍什麽的。在我的印象裏他們就是印第安納·瓊斯,就該遊歷世界似的……後來才覺得虛榮心不能當飯吃,爹媽再牛逼,不能來接妳放學也是白扯。”路明非撓撓頭。
“印第安納·瓊斯?”昂熱無聲地笑了,“不,他們遠勝印第安納·瓊斯。路麟城、喬薇尼,這是我們在楚子航之前所發現的血統純度最高的血裔……都是‘S’級。”
“不會吧?不是說很多年都沒有‘S’級學生了麽?”路明非錯亂了。壹家三個“S”級,聽起來組隊下什麽副本都可以橫掃!
“妳父母在卡塞爾學院只是進修,不能算作學生,只能說是校友。而且他們的資料壹直都是保密的,很少人知道。妳知道壹旦龍族基因的比例超過人類基因,混血種就會出現明顯的‘龍化’現象,這時他們更像龍類而不是人類,換而言之,血統純度壹超過某個閾值,也就是‘臨界血限’,強大的朋友就會瞬間變成強大的敵人。最初發現妳父母的時候,他們對龍文表現極其強烈的共鳴,我們都很擔心他們的血統純度超過‘臨界血限’。那時妳還沒有出生,但已經在妳母親的子宮裏了,我們必須抉擇是否讓妳出生……”
“餵!校長,過分了吧?我可是頭壹胎,計劃生育都管不著的!”路明非立刻抗議。雖然毫無疑問他順利地度過了那個危險的胚胎時期,但是想到曾有壹次關於他是否應該出生的表決就讓他禁不住後怕,投票的都是幫什麽心黑手狠的殺胚啊!
“那是壹場很嚴肅的表決。因為在妳出生之前,即使我們最資深的血統學教授也不清楚妳會不會是頭龍。”
“您說……龍?”路明非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的,不是真正的純血龍族,而是龍族血統極高、表現出龍類外表的混血種。我們也稱之為‘龍’。通常混血種的龍血純度不會很高,彼此之間結合,生下的孩子也都是人類形態。但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兩個龍血純度極高的混血種結合,可能出現血統的‘純化效應’,這個就像古埃及法老往往會娶他的姐妹為妻,因為他們都擁有高貴的皇族血統,被相信會生育更加神聖的後代。雖然在現代遺傳學的角度看來這是危險的,但是確實有可能生出血統純度突破‘臨界血限’的後代。那時妳將極可能表現出龍類的特征……”
“我頭上有犄角……我身後有尾巴?”路明非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屁股。
昂熱壹楞,“妳在幹什麽?”
“我記得我從小就有塊尾椎骨比較突出……不知道是不是沒長出來的尾巴什麽的……”
“妳能在嚴肅的場合不說爛話麽?”
“緊張起來有時反而會滔滔不絕……”
昂熱搖頭,“總之,從概率學上說,因為妳父母的高純血統,妳確實有可能是條龍。盡管從道義上說,抹殺壹個未知生命是殘暴的,但是妳也知道秘黨壹貫都不講理……關鍵是我們不敢冒險讓壹條龍誕生下來,持支持意見和反對意見的雙方戰成了平手。最後妳的母親站了起來,她的發言作為壹個女性而言是至高神聖的,她做那番發言的時候,女人的美震驚了全場。她說,‘這個孩子是我生命中的珍寶,如果失去他,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之後的人生。我願在壹個封閉玻璃倉內,自己獨力分娩,不需要任何護士和醫生的幫助。妳們可以在玻璃倉外觀察,如果我生下的是龍類,妳們有權把母體和子體壹起摧毀。’”
路明非呆呆地仰望天空,想象那個女人在那壹刻絕世的美,美得讓心黑手狠的男人們都低頭不敢直視。
“在當時看來這是風險最低的方式,某些龍類還沒脫離母體就會具有很強的行動力,甚至使用言靈。壹旦他出生可能沒有人能阻止他們的逃逸,而助產士會是他們攻擊的第壹目標,幼龍能在睜眼的瞬間殺死他們。”昂熱說,“我們幾乎被她的堅強和美麗說服了,這時候有個男人站起來說,‘不可以!’”
“誰那麽不給面子?”路明非心生憤懣。
昂熱笑,“妳父親,他說‘我會為我妻子接生,我現在開始就會練習接生技術,我的妻子絕不能孤獨地生育!’他還說,‘我要壹個不透明的空倉當產房,妳們可以把炸彈捆在外面,遠遠地拿著起爆器,如果生下了龍類,我會在第壹時間發出警報,請引爆炸彈。我可以去死……但我不可能允許其他男人旁觀我妻子生孩子!’”
“果然是親爹啊!太爺們兒了!”路明非感動得都快冒淚花兒了。
昂熱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是妳父母賭上命的堅持讓妳和其他孩子壹樣,最終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以前怪他們沒能照顧好妳,現在妳應該可以原諒他們了。他們願意為妳做壹切事,從給妳換尿布到為妳去死。”
路明非半躺在賽車座椅裏,仰頭望著天空出神,沈默了很久,“這些他們從沒跟我提過。”
“常常都是這樣,妳最愛的人,妳為他做了很多事,可他不知道。因為妳覺得做這些都是應該的,妳就忘記跟他說了。”昂熱吐出壹口煙,嘆了口氣,“但我們仍然不能放心,妳從生下來就是個被觀察的小白鼠,我們對妳的觀察持續了18年,出動了最優秀的觀察員。”
路明非瞪圓了眼睛。什麽觀察員?真有這種東西曾經出現在他的生活中?難道他從小到大,背後始終跟著戴黑超穿黑色西裝的神秘特務?
“他們都有偽裝,有的看起來是妳學校的老師,有的看起來是上門征訂報刊的,有的看起來是供電局的……”
“我說那個抄電表的怎麽那麽賊眉鼠眼!壹進門就東看西看,果然不是好貨!”路明非恍然大悟。
“妳是我們的希望,其他人也許認為我對妳有著奇怪的包庇。但在我心裏妳是和愷撒、楚子航這種優秀血裔壹樣,值得期待的年輕人。”昂熱說,“我觀察了妳18年,就像……有個中文卡通叫《葫蘆娃》的妳看過沒有?”
路明非捂臉,“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我們嚴肅的聊天裏來了……好吧,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種葫蘆的老大爺,現在‘嘎嘣’葫蘆裂了,我蹦出來了,技能是白爛和打星際,您就把我派出去打妖怪?問題是校長,您真的確定兩個優秀的混血種生下來的也是優秀混血種麽?”
“嗯,”昂熱沈思片刻,“確實有可能是廢品,比如妳遺傳的都是父母的垃圾基因。”
“餵……就算是事實也不要用‘廢品’這種傷自尊的詞好麽?”
“可妳不是廢品,妳在血統測試中的表現超壹流,妳的血液甚至能夠令鎮守青銅之城的‘活靈’退卻,妳就是我們期待的人啊!”昂熱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忽然又從《葫蘆娃》切換到《蜘蛛俠》……可是校長,我真的不覺得我適合拯救世界的偉大工作,血統測試還有青銅城什麽的……都只是運氣好。”路明非心說壹次發威就要耗我四分之壹條命啊,妳以為我是九命怪貓?難不成這就是我的言靈能力?就像遊戲裏組隊,有個奇怪的角色,人家都是耗法力槽,只有這家夥發大招是耗血槽,放完了血嗝屁了,Boss也被轟翻了,結局動畫是大家在他的墓碑前獻上白色的花束,然後有情人互相表白什麽的。
“明非,想過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麽?”昂熱叼著雪茄深吸了壹口。
路明非猶豫了壹會兒,很謹慎地說:“如果說是為了那些我還沒玩過的遊戲、還沒看完的連載……還沒有泡上的女朋友……校長您會不會把我踹下車?”
“還沒有泡上的女朋友是指那個總喜歡穿紅色的陳墨瞳麽?”
“餵!校長!可不可以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回到您很有哲思的深沈話題吧!繼續說我們活在世界上的理由!”路明非紅著臉硬撐。
“哦,”昂熱點點頭,雙眼迷離,好像思緒飛到了遙遠的時間盡頭,“我在劍橋的時候,人們的審美和現在不同,女生們都穿著白綢長裙和牛津式的白底高跟鞋。我在嘆息橋邊捧壹本詩集偽裝看書,看著女生們在我面前走過,期待風吹起她們的白綢長裙,”老家夥吹出壹縷輕煙,露出神往的表情,“露出她們漂亮的小腿。噢老天!棒極了!我當時覺得自己就是為那壹幕活著的!”
“餵!這話題到底哪裏哲思,哪裏深沈了?跟我完全是壹丘之貉好麽?”
“但現在她們都死了,有時候我會帶壹束白色的玫瑰花去拜訪她們的墓碑。”老家夥幽幽地說。
“餵!這份深情款款和剛才的色迷迷怎麽就有機地融匯在壹起了?”
老家夥不理睬他,自顧自地講述:“我還常回劍橋去,但那個校園裏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我曾在那裏就讀的壹切證據也都被時間抹去了。我總不能拿出當年的畢業證書,對人說我於1897年畢業於劍橋神學院,那樣他們會認為我是個瘋子,或者怪物。我跟人聊天說我只是個遊客,年輕時很向往劍橋。壹個人走在校園裏,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們穿著T恤和運動鞋,拿著各種手持式電子設備,他們不再討論詩歌、宗教和藝術,而壹心鉆研如何去倫敦金融城裏找份工作。可我留戀的那些呢?我傾慕的女生們呢?她們漂亮的白綢長裙和牛津式白底高跟鞋呢?我們曾經在樹蔭下討論雪萊詩篇的李樹呢?都成了舊照片裏的歷史。我和年輕人們擦肩而過,就像是壹個穿越了百年的孤魂。”
昂熱頓了頓,“妳怎麽理解‘血之哀’?”
路明非壹楞。血之哀?從沒理解過,古德裏安說混血種生存在人類的世界中就像迷路的羔羊般悲哀,但路明非壹直覺得很扯淡。哀什麽?因為正常人不能用言靈妳能用?太搞笑了!要是他路明非有愷撒的“鐮鼬”,只消豎起耳朵聽聽女生和自己說話時的心率,就知道她對自己有沒有意思了;楚子航的“君焰”也湊合,隨身自帶煤氣爐,野餐時單手托鍋就能做炒飯,另壹手還能燒水泡茶。
哀個鬼啊!為什麽要因為自己比別人多壹些而悲哀?人只會因為別人有的自己沒有而悲哀吧?好比下雨天別人有車來接,而妳得把衣服脫下來蒙在頭上跑回家;又好比家長會上別人背後坐著壹爹壹娘跟倆門神似的,而妳靠著空蕩蕩壹塊白墻;再好比別人出國舉家相送,在安檢入口執手相看淚眼,跟女朋友激情擁抱約定暑假壹定回來相見,而妳壹個人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走過漫長的安檢通道……
這麽想來……其實他的人生才夠衰的。
他以前上課開小差讀《射雕英雄傳》,壹代高手黃藥師看到女兒不乖,非要跟傻小子郭靖不離不棄,不禁想起死去的老婆,揮手打死兩匹駿馬,悲從中來,狂吟西漢大儒賈誼《鵩鳥賦》中的名句說,“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名頭不小武功不高的二把刀俠客韓寶駒聽不懂,就問他兄弟朱聰,老東西搞什麽飛機?朱聰有點文化,解釋說,老東西的意思是,人這壹生就是很煎熬呀,好似壹個大爐子把人放在裏面烤,心裏很難過。韓寶駒很不屑說,奶奶的!老東西武功那麽高,還有什麽苦惱?
十個人裏大概有九個會覺得韓寶駒沒文化,只有路明非覺得韓寶駒說得對。黃藥師老俠那麽文藝又那麽容易難過,讓他與韓寶駒對調壹下身份,他換麽?韓寶駒神經大條又歡樂,到死都在跟好兄弟們講義氣,就是武功差點。如果黃老俠不願意換,就說明他的難過很虛偽。
什麽高手最寂寞?孤獨的人都是裝腔作勢,妳總擺出孤獨的pose那是因為妳還沒吃夠孤獨的苦,還覺得這pose蠻拉風的。
真正孤獨的人從來不去想它,因為如果妳已經很孤獨了,又救不了自己,妳所能做的只是不想。但那時的路明非還並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在深夜裏坐在天臺上眺望遠處的燈火通明,想象自己牛逼起來的壹天,咧嘴無聲地傻笑。
昂熱陷入了漫長的沈思,直到雪茄煙蒂燙到了他的手。
“每壹次我乘飛機越過倫敦上空時,我都會往下看,尋找康河,然後沿著康河找嘆息橋……妳知道嘆息橋的由來麽?壹百年前劍橋有壹條校規,違反校規的學生被罰在那座橋邊思考,我們總是壹邊思考壹邊嘆氣。”昂熱舔著牙齒,忽然笑得格外開心,“妳是不是覺得我說話前後矛盾?我壹邊感慨說劍橋已經不是當初的樣子,壹邊說我還是很留戀它。”
“總之我確實沒聽懂。”路明非老老實實地承認。
“今天的劍橋對我而言只是壹百年前那個劍橋的幻影,但我還會不由自主地、壹次又壹次地回那裏去。站在那裏我仍會覺得溫暖,隱約聞到壹百年前的氣息,記憶中的白綢長裙和牛津式白底高跟鞋又鮮明起來。”昂熱輕聲說,“我沒有親人,最好的朋友都死了,在混血種中我都活到了令人悲哀的壽命。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剩下的值得留念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就算我把所有龍王都殺了又怎麽樣?我的劍橋還會重現麽?我的朋友們還會復活麽?我仰慕的女孩們還會從墳墓裏跳出來,和她們同樣變成枯骨的丈夫離婚來投奔我的懷抱麽?穿著我最喜歡的白綢長裙和牛津式高跟鞋?連我都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都隨時間流逝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也太脆弱了。”
老家夥狠狠地吸了壹口雪茄,眼角拉出鋒利的紋路,“但是!我依然不能允許龍族毀掉這壹切,如果他們毀掉劍橋,我連緬懷的地方都沒有了,如果他們毀掉卡塞爾學院,我就辜負了獅心會朋友們的囑托,如果他們毀掉我暗戀過的女孩們的墓碑,我必須和他們玩命。因為我生命中最後的這些意義……雖然像是浮光中的幻影那樣縹緲……但也是我人生中僅有的東西了!”他用力把雪茄煙頭噴出車外,“誰敢碰我的最後壹塊奶油蛋糕,我怎麽能不跟他們玩命?”
路明非傻了。
見鬼!從沒想過……原來這老家夥……是那麽壹個“孤強”的男人啊!他開著豪車、穿著訂制西裝、挎著美貌少婦風頭很勁,像個老得離譜的花花公子,可他這股兇狠的勁頭暴露出來,真如那把從不離身的折刀般懾人。
“明非,那妳的理由呢?是什麽脆弱的理由,讓妳沒有在某壹天在天臺上乘涼的時候忽然興起跳下去?”昂熱挑了挑眉。
“什麽意思?什麽跳下去?”
“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啊,所以我們沒有high起來就去跳個樓什麽的。”
“為了還沒泡上的女朋友不夠麽?”
“不夠!”
“那為了還沒上市的《三國無雙6》和《星際爭霸2》呢?”
“還不夠!”
“那好吧,我嚴肅認真壹點,其實我還是很想再見見我爸媽的,雖然他們對我挺不夠意思那麽多年也不回來看我壹眼……”
“還不夠!”昂熱詭秘地笑了,“活著的意思……是在妳快死的瞬間劃過妳腦海的那些事啊……”
他忽然發動了引擎,油門踩到底,瑪莎拉蒂就像壹條鯊魚昂首躍出水面,後臺摩擦著地面冒出滾滾青煙。路明非的尖叫和他自己都被瘋狂的加速度摁在了賽車座椅裏。這才是這輛車動力全開的效果,短短的半分鐘內,它接近了400公裏的時速,這是愷撒那輛布加迪才能達到的,以這種速度在普通高速公路上開,就像是用老式獵槍發射航炮的炮彈!原本沒多少輛車的高速公路忽然擁擠起來,如此高速下他們超過了壹輛車無疑會很快遇到下壹輛。瑪莎拉蒂飄著詭異的弧線擦著壹輛又壹輛車掠過,後面的車驚恐地鳴笛,鳴笛聲都因為極速被拉長,又迅速被拋下。對於壹輛以200公裏時速行駛的法拉利而言,這輛車從它身邊擦過,就像是它從壹個站立不動的行人身邊擦過,相對速度都是200公裏!
裝備部的瘋子們調試過它!毫無疑問!
路明非早該想到這件事,昂熱的言靈是能夠延長時間效果的“時零”,壹旦他釋放這種言靈,這速度還遠遠不夠看的,跟自行車差不多。
壹個喜歡開快車的瘋狂老頭,又擁有這種言靈,座駕怎麽可能不是只跑到失控邊緣的猛獸呢?
可此刻他已經失去了邏輯分析的能力,不知道多少次他覺得就要撞上前面的車了,不知道多少次他覺得要被迅速的並線動作從車裏甩出去,眼前光影繚亂,大腦缺血。
昂熱那個老家夥……卻戴上了墨鏡,迎著陽光大聲地唱起了什麽老歌!
這其實就是老家夥的人生吧?活了130多年卻壹直在慷慨赴死的人生,永遠都在高速往前沖不知道什麽時候撞到墻上就會粉身碎骨的人生,習慣了也能大聲唱著歌無所畏懼。
“有沒有感覺到往事撲面而來啊,明非?看見前面那輛慢吞吞的老式甲殼蟲了麽?我們就要撞上去了!快想!”老家夥哈哈大笑。
媽的!真的有在想,可是想不出來,腦海裏空空如也……這渣壹般的人生中有什麽最不舍的瞬間?
嬸嬸家樓頂的天臺?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曾坐在那裏對著燈海發呆,幻想有壹天有人會帶自己去看全新的世界。可如今他還能回去麽?
那些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坐在長椅上看書的陳雯雯和她仿佛透明的白棉布裙子?可是這些關他路明非什麽事?
三峽水底從潛水服中走出來的諾諾,哦呀!穿著三點式泳衣,這讓人流鼻血!可是這女孩和她傲人的好身材乃至她的泳衣都屬於頭頂那條船上的大哥啊!
真的沒有什麽其他可想的了麽?自己的人生居然就是這些零碎組成的?沒什麽值得不舍的啊,他所念的所想的要不是白日夢要不是人家的女朋友,這麽說來……好像喝high了跳個樓什麽的也不是不能考慮……
忽然間鮮潤的、張揚的翠綠色撲面而來,仿佛壹望無際的森林,陽光從那些樹葉背後透過來,照亮路明非的眼睛。他的瞳孔放大了,全身過電壹樣微微顫抖。他又壹次看見了小時候住的老房子,窗外掛滿爬墻虎新生的枝條,陽光被濾成綠色才允許進入這間屋子,他是個小小的孩子,等著爸爸媽媽下班回來。另壹個小小的孩子站在他身邊,抱著他的頭……
“哥哥,要活下去啊,”孩子輕聲說,“我們都要活下去,生命是我們僅有的……壹切了!”
路鳴澤!
媽的!怎麽回事?那是自己的童年啊!這個小魔鬼什麽時候連自己的童年都侵入了?而且說出那種又老土又搞笑又悲情的臺詞來,還男男相擁?我靠!真想吐啊!
可是他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麽。
很難過,忽然間。
“我們的火……要把世界……都點燃!”路鳴澤輕聲說。
瑪莎拉蒂緩緩地減速,靠在路邊。老家夥瞥了路明非壹眼,遞了兩張紙巾給他,自己拿出壹根新的雪茄,“看起來很有感觸嘛!不過不用跟我說。每個人都有要活下去的理由,想清楚了記住就好。我們就是為了這些脆弱的理由對抗龍族的,雖然脆弱,但也是僅有的。”
路明非擦擦臉,點點頭,“我靠!丟人了。”
想起來真是不值啊。有大把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東西比他多十倍百倍,房子車子、女朋友,每天high到爆的美好生活,遠大前途什麽的更不必說。結果卻是他這種壹無所有的家夥要去拯救世界。不該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麽?可自己賣命的時候趙孟華正摟著柳渺渺的細腰不知道在哪兒溜達呢?自己到底起個什麽勁兒?
可是忽然間就那麽那麽的不甘心啊!我們的火……要把世界……都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