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幕 迷宮 Maze
《龍族》合集 by 江南
2018-8-20 19:22
“尼伯龍根,或者死人之國,”楚子航輕聲說,“猜測終於被證明了,龍族真正的國度,並非存在於正常的維度中,它位於壹個叫做尼伯龍根的奇怪維度,壹個用煉金術構建的自有領地。如果我沒有猜錯,其實路明非進入的青銅城也是壹個尼伯龍根,進去之後就會發現裏面遠比外面看來要大,路明非說過裏面的壹切看起來都是新的,因為時間不變化。”
酒德麻衣輕輕鼓掌:“好極了,我們的小白兔壹號進入了尼伯龍根。信號很清晰,小白兔很驚恐。”
噪點很明顯的監控畫面上,路明非正摸著墻壁貓著腰伸著腦袋向前摸索。這廝發現自己來到了壹個怪異空間之後的反應和趙孟華完全不同,他連跑都不跑……因為腿肚子抽筋了。日光燈管在他頭頂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嘶嘶”聲,他也不被幹擾。他正好隨身帶了楚子航送他的耳塞,幹脆把耳朵塞起來了。在鬼故事裏壹般都是被嚇死的多,排在第二位的就是跟女鬼睡了壹覺後病死的,真正被鬼剁成八塊的妳聽都沒聽說過。所以幹脆別聽,要不是為了找路他會把眼罩也戴上。
“蠻有智慧啊。”薯片妞嘖嘖贊嘆。
旁邊的屏幕上,渾身黑衣的盜賊乘著名為“無敵”的冰霜巨龍飛翔在月色之下,背後跟著壹幫乘著各色巨鳥翔龍的小弟,個個扛著輕重兵器,穿著朋克風的鎧甲長袍,吸風吞雲,知道的說是《魔獸世界》,不知道的還以為十萬天兵去花果山捉拿孫悟空。盜賊腦袋上鮮明地亮著綠色名號,“路明非Ricardo”。
“老羅真拉風啊,副本開啟還有多少時間?”薯片妞問。
“壹個小時。”
“妳去過尼伯龍根麽?”
“沒有,那鬼地方誰樂意去?”酒德麻衣說,“不過小白兔二號去過。”
“楚子航?”
“對,他去過那個不屬於活人的地方,現在是召喚他的時候了。嗨小白兔,別睡覺了。”酒德麻衣按下回車鍵。幾行代碼被壓縮成壹個小數據包發送出去,它會在北美轉壹圈,經過六個國家的網絡中轉,然後悄無聲息地混入諾瑪的網絡,最後進入楚子航的筆記本。
“這個小東西叫‘芝麻開門’,會幫他重新找到進入尼伯龍根的路。”
“只有壹只小白兔能從狼窩裏活著出來對麽?”薯片妞問。
“是的,又帥又乖又禮貌但是有點冷血的小白兔會給又慫又爛又無能的小白兔鋪好屠龍的道路然後死去,這個情節雖然有點俗倒也不失戲劇性嘛。”酒德麻衣懶洋洋地說,“反正壹切都取決於編劇的意思,編劇的人是個後媽,只有他選中的人能活下來,剩下的就只有感慨運氣不好啰。”
“有點可惜啊,是個不錯的大男孩。”
“反正不用他來鋪路他也活不了很久了,他跟我們壹樣是蹲在命運賭桌上的人吶。”
“什麽意思?”
“把自己作為籌碼壹股腦地押上去了唄。”酒德麻衣說,“原本他剩的時間也不多了。”
楚子航睜開眼睛,眼皮沈重,他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幾天裏他壹直不斷嘗試做新的數學建模去分析地動數據,但他還是沒能找到濾去雜波的辦法。他需要壹個精巧的方程式,他知道有,但歸納不出來。他看了壹眼屏幕,忽然呆住了。
入睡前設置的計算已經完成,結果清晰地凸顯出來,北京地圖上出現了清晰的紅色線條,縱橫交錯,組成壹個很眼熟的圖形。楚子航默默地從錢包裏摸出壹張北京市公交卡,背面黏著地鐵路線圖的卡貼,100%重合。
楚子航打開建模文件,建模參數的頁面壹片空白,好像他根本就沒有輸入任何參數。
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了,但是他完成了計算。北京這壹年來新增的地動都在地鐵沿線,而那個失蹤的執行部專員也曾關註北京地鐵的傳說。
數據庫裏還算留下了壹些痕跡,這次計算調用的是夜裏十壹點到淩晨六點的數據。夜裏地鐵是不運營,不運營就不會有震動,但從分析結果來看,每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地鐵周邊都在微微地震動。他想起強國論壇裏那些人說的白爛話,難道真的每晚地鐵停運之後都有壹輛列車載著鬼魂在鐵軌上空駛?其實壹點都不可笑,他全身毛孔緊緊地收縮,頭皮發麻。
那裏面藏著什麽東西。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轉過身。芬格爾卻不在床上,這個每天豬壹樣吃了就睡的家夥居然溜出去了,也許他在798真的有些藝術家朋友要拜訪。
楚子航沈思了幾分鐘之後打開衣櫃,取出了角落裏的網球包,猶豫了壹下,他又拎出了沈重的黑箱。
此刻外面狂風暴雨,壹潑潑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北京難得有那麽大的雨。
深夜零點四十五分,楚子航無聲地潛行在東方廣場地下壹層商場裏。這棟巨大的地標式建築毗鄰長安街,雲集著豪奢品牌和壹家君悅酒店,地下直通地鐵王府井站。
遠處有腳步聲緩緩逼近。
楚子航隱入櫃臺後,直到巡夜保安的手電光遠去後才重新閃出。白天這裏奢華又熱鬧,美女如雲,走在這裏絕不會讓人覺得不安,但此刻萬籟俱寂,它就顯露出地下室的本質來,沒有窗,空間封閉,那些給壹切都染上漂亮顏色的燈都關閉了,只剩下少數幾根日光燈管亮著,照亮了玻璃櫥櫃裏的絨毛玩具。那些可愛的家夥在這種燈光下都顯得有些走樣,臉上深深淺淺的陰影讓人產生它們在微笑或冷笑的錯覺。
中央空調關了,空氣冷而沈悶,通往地鐵的電動扶梯閃動著“禁止通行”的紅燈,兩側是某個時尚雜誌的廣告,同壹張女明星的大臉貼滿整面墻壁,指甲和嘴唇上都閃動著金屬的微光。大廳中央的轉盤上是壹輛橘黃色的甲殼蟲敞篷車,旁邊豎著的廣告說消費兩千元以上的顧客就可以有機會抽獎得到它。巡夜保安的腳步聲經過幾次折射出現在四面八方,好像黑暗裏有好幾個人在走動。
除此之外這裏安靜得非常正常。
楚子航貼著墻壁緩緩前進,他已經接近地鐵的檢票口了,這時前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這廣告還不換吶?”
“這個月底到期再換,妳把玻璃上的灰再擦擦,我去把那邊的地掃壹圈,待會兒下盤棋?”
楚子航從大理石墻壁的反光裏看到兩個清潔工正在擦廣告燈箱,他們背後的卷閘門已經落下鎖死,再前進就只有把卷閘門剪開。
楚子航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至今他還沒有向學院報告這件事,因為這個結論太奇怪了。無論深夜裏的地鐵站看起來多麽陰冷,它只是壹個歷史不到五十年的人工隧道,最初建造這個隧道系統的工人還有大批活著,天天人來人往,如果真有什麽異常,沒有理由不被察覺。深夜裏地鐵站裏必然有值班的人,就像前面那兩個清潔工,如果有空駛的地鐵,他們不可能覺察不到。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壹條新的短信進來,“親愛的用戶您好,移動小秘書提醒您今天中午12:00在夏彌同學家共進午餐,請提前安排時間。”楚子航沒有訂什麽手機小秘書的服務,發信人就是夏彌,大概是她臨睡前的搗蛋而已。
楚子航猶豫了壹下,調頭原路返回。時間還沒有緊張到那個程度,根據夏彌的消息,愷撒那組目前還在鶯鶯燕燕卿卿我我。他今晚可以寫壹份完整的報告給施耐德教授,然後做好各種準備,明天中午去夏彌家吃個午飯,然後再研究地鐵沿線的震動來源。
他連去夏彌家吃飯的衣服都買好了,就掛在酒店的衣櫃裏,他是個永遠守約的人。這些天他的日程表上都是建模計算、計算建模的流水作業,除了壹件,“去夏彌家吃飯”。
這是流水中的礁石。
他從甲殼蟲旁閃過,輕手輕腳走上臺階,日光燈管的影子倒映在大理石地面上。他聽見瓢潑大雨打在屋頂。
他忽然壹楞,站住了。王府井地鐵站在負二層,東方廣場的地下商場在負壹層,他在負壹層和負二層的臺階之間,即使外面是瓢潑大雨,也不該打在他頭上的屋頂。肩胛上“胎記”好像被烈火灼燒那樣燙,四面八方都是巡夜保安的腳步聲,但所有腳步聲都在飛速遠離,好像狂奔著逃離這個空間。日光燈管跳閃起來,空氣中滿是嗡嗡的電流聲。楚子航緩緩地轉身,轉盤重新開始旋轉了,上面不再是甲殼蟲,而是那輛傷痕累累的邁巴赫。
就像是有過密約的鬼魂那樣,它回來了。
楚子航伸手到網球包裏,捏住了禦神刀·村雨的刀柄。此刻頭頂開始漏雨了,冰冷的雨水從四面八方匯來,沿著大理石地面平靜地流淌,在臺階上變成壹級級小瀑布。楚子航抹去臉上的雨水,提著黑箱緩步下行。
他聽見那個聲音了,來自地底深處的,鐵軌震動。
路明非扶著欄桿,小心翼翼地往下蹭,四下張望。
這個寂靜如死的地鐵站,也還好它寂靜如死,若是此刻忽然蹦出個檢票員來,路明非絕不會如逢大赦般撲上去,而是嚇得立馬下跪說:“好漢饒命啊!”
他確實處在感情的低潮期,覺得了無生趣,但是這跟“想死”還不是壹個概念。看到四面八方湧來青色的霧氣時,他的第壹感覺是日本邪教頭目麻原老賊還在人世,又跑來放毒氣了,不禁義憤填膺,立刻就……屁滾尿流地逃走。但沒有出口,所有通道都指向月臺。他到了趙孟華去過的地方。
他可不是趙孟華那種沒有智慧的人!立刻摸出手機準備求救,他的手機沒壞也有電!但該死的,作為壹個窮狗……他欠費停機了。
江湖上人說“出師未捷身先死”,就是形容這份衰吧?
他摸到了月臺上,立刻閃到壹根立柱後藏著。地面在震動,幽深的隧道裏有刺眼的燈光射出。列車進站,摩擦鐵軌發出刺耳的聲音。它停在了路明非面前,方頭方腦的車廂,紅白兩色塗裝,還掛著“黑石頭——八王墳”的牌子。如果路明非有點知識,就會知道這趟列車在歷史上根本沒有過。北京地鐵壹號線是從蘋果園到四惠東,很多年前四惠站曾經叫過八王墳站,那時候復興門到八王墳也叫“復八線”,但很快就改名了,而且那時它也到不了最西面那個隱藏車站“黑石頭”。
車門打開了,裏面漆黑壹片。
好在路明非根本不是靠知識混的人,只要有點智慧的人都知道這鬼車不能上啊!
這車非常死性,好像就是來接路明非的,路明非不上車它就死賴著不走。
但路明非更死性,打死都不上,等到最後他幹脆靠著柱子坐下來,跟它硬耗。
這種鬥爭路明非還是有絕對的把握的,不知道是十分鐘還是二十分鐘後,地鐵列車緩緩地關閉了車門,駛入了漆黑的隧道。路明非前後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摸下月臺,貓著腰沿著鐵軌,也摸索進了隧道。
“小白兔好像有點智慧誒!”薯片妞指著監控屏幕上漸漸遠去的背影。
“這智慧也就是鐵道遊擊隊的智慧!”酒德麻衣臉色有點難看。
“鐵道遊擊隊是打妳們日本鬼子的。”薯片妞善意地提醒。
“他誤解了,地鐵列車其實是保護進入尼伯龍根的人的。”酒德麻衣沒有理睬這個笑話,“否則人類怎麽能在龍的國度中行動?那是遍地死亡的地方啊!”
路明非跋涉在漆黑的隧道裏,深壹腳淺壹腳。前後左右都是壹團漆黑,好在學院還是有些不錯的小配置給學員們,譬如鑰匙鏈上的微型手電。這是裝備部出品的東西中難得比較可靠的,至少用到現在還沒炸。
隧道壁是壹層層紅磚砌成的,磚塊間“嘩嘩”地流著水,此外連聲耗子叫都沒有。這個詭異的空間裏好像只有他壹個東西活著。走著走著,隧道漸漸開闊起來,路明非把手電的光柱打向頭頂。弧形的頂部像是教堂的門洞那樣有些莊嚴,是用古銅色的巖石搭建的。這些石塊看起來古老而美麗,表面還有錯綜復雜的天然紋路。這讓路明非想到以前在畫冊上看到化石沈積巖,剖開來壹層疊壹層都是三疊紀、白堊紀、侏羅紀的化石,是幾億年無數生物的骨骼沈積而成,這個角度看到的是三葉蟲,換個角度看到的則是炭化的貝殼,美不勝收。
好像有個影子從電筒的光圈中閃過。
路明非趕緊用手電壹掃,什麽都沒發現。那個影子好像是蝙蝠,可連老鼠都沒有的地方會有蝙蝠麽?他略略安心了。
他塞著耳塞,所以聽不見,無數細微的聲音已經包圍了他,就像蝙蝠洞的深夜裏千百萬蝙蝠在竊竊私語,又像是無數螞蟻爬向誤入蟻穴的甲蟲……
壹塊碎石被滲出的水從頂上沖刷下來,裹著壹滴水砸在路明非頭頂,彈了起來。路明非把手電壹擡,光柱裏小石子忽然裂開了,壹根細骨壹樣的東西從裏面伸了出來,然後又是壹根,隨著細骨舒展,扇面般的壹排骨骼張開,細如蠅腿,骨骼之間黏著極薄的膜。這塊石頭居然長出了雙翼,撲棱棱地試圖飛起來!路明非驚詫莫名的時候,這個試圖飛翔的有誌氣的石頭撞在隧道壁上碎掉了。然後壹只蝙蝠樣的東西從碎屑中忽地升起,盈盈地上升,而後忽然加速,在空氣裏留下壹連串的虛影。
路明非哆嗦著擡頭,那些隱藏在巖石裏的紋路,那些無數骨骼沈澱而成的巖頁,那些交疊在壹起再被時間壓平的翼骨、胸骨、肋骨都在蘇醒。巖頁壹層層地剝落,壹層層的生靈復蘇,它們是些渾身閃著美麗的古銅色光澤的動物骨骼,像鳥又像是長著膜翼的爬行類,壹個比壹個更加巨大。它們的翼端長著利爪,利爪如人手壹樣是五指,指甲銳利得像是剃須刀的薄刃。
那美麗的花紋其實是用無數死亡織成的!
路明非感覺到臉上有點濕,伸手摸了壹下,滿手都是血。他這才感覺到自己臉上已經多出了橫七豎八的血痕,每壹道都極細極微,那是骨鳥擦著他飛過時用刃爪留下的傷。越來越多的骨鳥聚集在他面前懸浮著,頭骨的眼眶中閃著渴望的金色,好像是熊瞎子見了蜂蜜。路明非忽然想到這個東西是什麽了!那是鐮鼬!愷撒的言靈就是以這種妖怪般的生物命名的,此刻活的鐮鼬就在他面前,這些東西……是吸血的!
他鬼叫壹聲調頭就跑。此刻整個隧道已經成了鐮鼬的樂園。成千上萬蝙蝠般的影子在四面八方閃動,它們尖利地嘶叫著,像是哭泣又像是歡呼。
路明非絆在壹根枕木上,撲面跌倒,成群的鐮鼬蜂群般撲了上去。
“現在怎麽辦?”薯片妞臉色有點難看,“我們送他是去屠龍的,不是去當鐮鼬飼料的!”
她們看不到路明非了,隧道裏沒有監控畫面。
“問題不大,問題不大,”酒德麻衣深呼吸幾下,“我早有準備,在他的衣服上使用了壹種香料。這種香料是鐮鼬所不喜歡的,就像大蒜對吸血鬼的效果,會惡心。”
“就是說鐮鼬不會吸他的血?”
“公的不會。”
“那母的來了怎麽辦?”薯片妞快要崩潰了。
“鐮鼬基本上都是公的,母鐮鼬和公鐮鼬的形態不同,而且很巨大,就像蟻後和工蟻之間的關系。幾萬只鐮鼬才有壹只母鐮鼬,他再衰也不至於衰到這份上吧?”
如果此刻路明非能回答這個漂亮姐姐,他壹定會認真地說:“至於!怎麽不至於?衰起來那是沒極限的啊!”
頂部轟然塌陷,巨大的骨骼墜落,在空中翻滾著,發出刺耳的嘶叫。無數鐮鼬飛到它的下面奮力地托起了它,好像扛著王的靈柩。
巨大的骨骼緩緩地張開了雙翼,摸索著找到了自己的平衡。它終於飛了起來,戴著白銀面具的頭骨深處亮起了金色的瞳光,它有九條頸椎,九個頭骨,每個都發出不同的聲音,有像少女般婉轉、有像烏鴉般嘶啞、有像洪鐘般高亢。以它為首,枯骨們圍繞著路明非回旋,發出獵食前興奮的尖叫,歡快得就像是找到腐肉的鴉群。
這是盛宴即將開始的隆重儀式。
路明非完全呆住了。鐮鼬女皇輕盈地飛撲到他的身上,修長的翼骨把他整個環抱起來,結成壹個骨骼的牢籠,精巧的後爪倒翻上來,刀刃般的利齒輕柔地在路明非雙眼上拂過,動作之輕柔就像少女擁抱著親人,在即將親吻他之前合上他的眼簾。九個戴著銀色面具的頭骨深處都閃動著溫情。
所有的鐮鼬們都跟著它歡笑,路明非聽不見它們的笑聲,卻能感覺到笑聲匯聚為寒冷的氣潮,從四面八方襲來。
在這個要命的關頭路明非忽然想起陳雯雯,大概趙孟華如今也是這裏的壹條幹屍了。他也掛在這裏,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會相信陳雯雯說的話。
真孤獨。
隆隆巨響驚破了鐮鼬們的笑聲,聚光籠罩在路明非身上,烈風壓得鐮鼬們逆飛。毫無疑問,那是壹輛地鐵列車以驚人的高速正沖向這裏。鐮鼬們似乎極其畏懼,瞬間從路明非身邊散開,急速地避入黑暗中。鐮鼬女皇卻因為太過巨大,來不及解開自己骨骼織成的牢籠,只能驚恐地尖叫著,裹在路明非身上玩命地掙紮。
光和強風逼近,把它沖散為灰塵,就像是太陽升起掃除黑暗中壹切的魑魅魍魎。
路明非死死地閉著眼睛,感覺著鋼鐵機械迎面沖來的雄偉力量,聚光燈亮得好像能把他的眼皮都燒起來。不過這樣也好,被列車撞飛死得比較像正常人。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回過神來。他好像沒死,車燈的強光仍在面前,而“轟隆隆”的聲音消失了。
路明非試探著把眼睛睜開壹條縫,驚得退了壹步。那果真是壹列地鐵,熾烈的蒸汽射燈就在他鼻子前亮著,但是卻靜靜地停在他面前。它剛才以極速逼近,可巨大的動能在接近路明非的壹瞬間消失了。銹蝕的折頁鐵門緩緩打開,還是漆黑的車廂,等待著這個迷路的乘客。路明非扭頭看向周圍,古銅色巖石裏死而復生的枯骨都不見了,散落在地的只是壹片紅磚粉末。
他知道這次沒的選擇了,所以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地鐵。鐵皮車門在他背後吱呀吱呀地關閉了,列車重新啟動。壹片漆黑,路明非雙手貼著褲縫,站直了,像根木棍似的豎在角落裏,心裏念叨:“妳看不見我妳看不見我……”
但這都是徒勞的。耳塞掉了,他清楚地聽見老式車廂間銹蝕的隔門正被緩緩拉開,發出鐵銹剝落的聲音。
楚子航低著頭,垂眼看著地面,站在暴雨中,準確地說,他站在下著暴雨的地鐵月臺上。
水從四面八方湧進來,屋頂、地面、通道口、通風口,總之能想到的地方都在往這裏面灌水。楚子航全身濕透,正冒著裊裊的蒸汽。但是他好像並不因此覺得不舒服,多年壹直保持的站姿還是很挺拔,修長的背影像是插在月臺中央的壹支標槍。
“小白兔二號是個‘不耍酷會死星人’吧?看他那個表情好像是在說,‘啊我就是來等地鐵的’,‘地鐵站裏下暴雨不是很正常的事麽?’”薯片妞看著監控畫面。
“註意他身上的蒸汽。他急劇升高的體溫正在蒸發衣服裏的水分,他不是在耍酷,是在集中精神。他是個殺胚啊,意識到無法逃離之後就會更加冷靜,大哭大叫沒用的話,不如鎮靜下來做好全部準備。”酒德麻衣說著接通了麥克風,“C組,可以發車了。”
幾分鐘後,壹列地鐵濺著壹人高的水花停在楚子航面前,車廂的門打開。
“妳到底是如何控制尼伯龍根裏的地鐵的?”薯片妞問。
“都是老板教的,說起來很奇怪,尼伯龍根其實並不是個幻覺之類的東西,它有自己的壹套規則。每壹個尼伯龍根都不同,這壹個很神奇地符合壹套叫作《北京市城市軌道交通安全運營管理辦法》的規則。”
薯片妞壹楞:“尼伯龍根歸北京市政府管麽?”
“不,是說它拷貝了現實中的壹些規則。它是壹個扭曲的現實,和現實之間有不同的接口,它和現實的地鐵壹樣發車由電路控制,我們可以切入它的電路控制系統,就像接入它的閉路電視系統。”酒德麻衣指了指監控畫面。
她楞了壹下。監控畫面上楚子航動也不動,頭也不擡,好像完全沒有看見面前的鋼鐵長龍。
“餵!”酒德麻衣急了:“朋友,妳想怎麽樣?給妳調去這列地鐵我容易麽我?妳在打盹麽?還是準備靜坐求援?”
“不可能,我讓A組黑掉了他的手機,他現在打不出任何求助電話,110都不行。”薯片妞說。
直到列車的門“吱呀呀”地關閉,楚子航都沒動彈。
“現在怎麽辦?”薯片妞問。
酒德麻衣搖頭,“不知道,都是不聽話的小朋友,真是麻煩!但是地鐵不能等太久,雖然裏面的地鐵班次沒有那麽密集,但是等下去會跟後面壹列撞上的。”
列車加速離開月臺,這時楚子航忽然動了,鬼影壹般地連續移動,加速躍下月臺,跟在列車後狂奔疾步壹躍而上,無聲無息地貼在列車尾部,隱在隧道的黑暗裏。
“果然是卡塞爾學院隱藏的王牌專員,”薯片妞倒吸壹口冷氣,“那麽高速的移動,完美的計算和時機,不註意的話會以為他忽然消失了!”
“他這種人永遠都遊離在計劃邊緣,我們給他打開的門他絕對不會進,必然走後門!我早該想到!贊!”酒德麻衣說,“難怪三無妞兒都說如果楚子航全力以赴,她未必有絕對的勝算。三無妞兒那麽傲嬌,說這種贊譽的話對她比做壹千個俯臥撐都難。”
“也只有這種小白兔才能對芬裏厄造成致命傷害吧?”
“沒有他怎麽給路明非鋪好路呢。”
“壹直都是三缺壹,終於等到新人來,要不要來壹起玩?”車廂裏回蕩著幽幽的聲音。
路明非楞了壹下,又驚又窘,不知道這是何方的遊魂那麽不靠譜。這要是鬼,也是白爛爛死的吧?事到臨頭他倒也有幾分橫勁兒,學著憋起嗓子說:“麻將,還是撲克啊?升級,還是拖拉機?”
“妳媽!路明非?怎麽是妳?”遊魂很震驚。
“妳大爺!趙孟華妳想嚇我麽?”路明非大怒。
“啊!鬼啊!”壹秒鐘之後,在那人湊到面前時,路明非忽然尖叫起來。
那鬼被這忽如其來的慘叫嚇到了,蹲在地下捂住耳朵,好半天沒站起來。路明非緊緊貼著車門,全身哆嗦,冷汗直往外湧。貼在他面前的是何等可怕的壹張臉啊!枯瘦得像是骷髏,滿臉唏噓的胡茬子,瞳孔巨大,如即將熬盡的油燈般發亮,要說是什麽鬼,定然是餓死的張飛。
兩個黑影從左右同時貼近,壹瞬間就把路明非控制住了。
“卡塞爾學院04級,煉金機械系,高冪,現在是執行部專員。”
“05級,力學系,萬博倩。
“這上陣才要通名……死鬼通名是要我給妳們立墓碑麽?”路明非吞了口口水。
“在這裏妳不會死的,在這裏最糟糕的就是妳不會死。”名叫高冪的執行部專員輕輕嘆了口氣。
此刻列車從壹個車站高速通過,月臺上的燈光瞬間照亮了對面的三張臉,同樣的消瘦,同樣的慘白,看起來都像是從古墓裏挖出來的,但路明非不相信死鬼會手裏捏著撲克牌。三個人各捏著壹把牌,大概是打到壹半忽然有人闖入但是不願意放下……這要真是鬼,生前得多愛賭啊?
“好吧,諸位,我新來的,”路明非坐在長椅上喘著粗氣,“這裏有什麽規矩?給指點壹下?”
“妳數學怎麽樣?”高冪問。
路明非壹楞:“總在將掛不掛之間。”
“那完了,妳也沒法離開這裏。”高冪嘆了口氣,“我的數學成績那時在學院排名第二。”
“第壹名是誰?”路明非不由自主地問。
“芬格爾·馮·弗林斯,好像是這個名字。”
路明非壹楞,想不到廢柴師兄居然是數學達人,按說芬格爾也是文科教授古德裏安教出來的。
“這裏有很多事情是妳想不到的,很快妳就會看到,這是很難得的經歷,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比聽我說好。”高冪說,“我能告訴妳的是,這似乎是壹個煉金術構造的迷宮,就像神話裏米諾斯的迷宮。”
“米諾斯的迷宮?”
“對,歷史上的米諾斯迷宮,那不是普通的迷宮,而是煉金術構造的。這樣的迷宮必然有看門人,”萬博倩說,“神話中它的看門人是牛頭人身的‘米諾陶洛斯’。進入煉金迷宮的人自己絕對走不出來,唯壹的辦法是殺掉看門人,做到這壹點的是希臘王子忒修斯。”
“但是這個迷宮不像那麽誇張,如果妳的數學足夠好,或者牌技足夠好,就能夠離開。”高冪說。
“要是打星際,妳準沒問題……”趙孟華哭喪著臉。
“看門人是誰?”路明非問。
“很快妳就會見到。”高冪說,“我在學院的時候研究過這方面的古籍,煉金迷宮的特點是,必然要有壹條能夠逃脫的規則,這是締造煉金迷宮的基礎,即使看門人也不能違背。就像斯芬克斯給俄狄浦斯出的謎語,那同樣是壹個用煉金術構造的迷宮,只不過用‘語言’為材料。俄狄浦斯答出了謎語,斯芬克斯就必然要墜崖而死,即便它遠比俄狄浦斯強大,也不能反悔。這是‘規則’的制約。”
“就像是……言靈?”路明非有點明白了。
“對,所以妳應該猜到了,這是壹個龍族技術構建的奇跡,壹個存在於北京地下的迷宮。”高冪輕聲說,“在這裏,規則和在外面不同,即便沒有食物和水妳也不會衰老和死去,妳只會越來越幹枯……”他緩緩地拉開自己的上衣,裏面皮膚貼著肋骨,幹瘦如柴。
趙孟華也悲哀地拉開衣襟,同樣令人觸目驚心的身軀……路明非把目光移到萬博倩身上……
“餵……耍流氓麽?”萬博倩捂了捂衣服,怒喝,“總不會瘦得和男人壹樣!”
“哦哦哦。”路明非反應過來了,“規則是玩什麽牌?”
“德州撲克。”高冪說,“要熟悉壹下規則麽?我們現在正向著看門人的方向過去,妳還有四十五分鐘可以學學。”
“真潮,規則居然是德州撲克,這什麽賭鬼設的迷宮啊?”路明非來了點精神,“不過德州撲克我倒是會。”
“能夠從荷官手裏贏到最後的籌碼就能離開,輸光了賭註的人就要離場,下次再來。”趙孟華說。
“那賭註是什麽?”路明非問。
三個人的眼睛裏都泛起絕望的、沈郁的灰色,最後還是高冪深深地吸了壹口氣:“妳乘著這列地鐵在這裏不斷地前進,妳的賭註就會增加。妳忍受孤獨的折磨,妳的賭註就會增加。妳悲哀絕望,妳的賭註就會增加。但妳永遠不能死……”
“妳的賭註,就是妳的孤獨。”萬博倩輕聲說。
車廂裏只剩下鐵軌咯噔咯噔的聲音,靜了許久之後,路明非扭頭對趙孟華說:“陳雯雯……她很擔心妳。”
月臺上的流水聲漸漸遠去,楚子航抹去眼睛上的黑色美瞳,永不熄滅的黃金瞳燃燒在黑暗裏。強大的造血機已經讓他的血統優勢恢復了七成,或者更多些。
強化後的血統能夠拔出多少柄刀劍?楚子航深深吸了口氣,扳住車頂,翻身而上。
血統優勢令他足以抵抗車頂的疾風,行動就像在平地上。每壹步他都在感觸腳下的震動,列車通過壹截截鐵軌的、單調的震動,如果有人或者其他東西走在車廂裏,他也能察覺。他不願進入列車,是不想在封閉的空間裏被包圍。村雨是壹柄很長的刀,在狹窄空間裏很難使用。
他從不畏懼開打,他知道很多人說他是個殺胚。
既然已經準備好開打,就要尋找最合適自己發揮的場地。
隧道頂部還在滲水,壹滴滴打在他的臉上,冰冷,這種獨自走在冷雨中的感覺真是糟透了。但這裏真的只有他壹個人,車廂裏壹片死寂,蓄力滿了卻沒有對手出現的感覺同樣糟糕。進入這裏之後背上的胎記壹直在灼燒,這個征兆不知道是好是壞。
壹片墜落的碎石打在他肩上,這遠比任何敵人都可怕。隧道似乎受不了流水的侵蝕正在崩塌,越來越多的碎石落下。
楚子航把“村雨”刺入車頂,猛力橫拉,而後縱切,在鐵皮上割出足夠壹人進出的口子。他像壹尾魚遊進珊瑚洞壹樣輕盈地躍入,落在地板上,隨手抓住頭頂的橫桿。越來越大的碎石打在列車頂部,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巨響。但此刻這些巨響都壓不過此刻楚子航的心跳聲,擂鼓壹樣。
假設妳在壹個空無壹人的電梯裏看著報紙等著它下行,卻在放下報紙的瞬間忽然發覺滿滿壹電梯都是人,都默默地不發出任何聲音,妳的心跳也會變得像楚子航那樣……
當然,也許會瞬間停跳!
滿滿壹列地鐵都是人,他們站在絕對的黑暗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彈,每個人都抓著橫桿,就像是壹群趕早班的上班族。楚子航站在他們中間,連呼吸都暫停了,那些“人”也沒有壹點呼吸傳出。
死人?或者說那些渴望著新鮮血肉的黑影,他們又回來了,和那輛邁巴赫壹起。
楚子航掏出壹片口香糖,剝去包裝塞進嘴裏,緩緩地咀嚼:“雖然我知道妳們聽不懂,但是這些年來……我壹直想再和妳們相遇。”
他周圍的球形領域忽然清晰起來,透明的領域,表面閃著不穩定的暗紅色光弧。幾乎同壹刻,那些默不作聲的“乘客”們如同海潮吞沒礁石那樣,從四面八方壓向楚子航。他們高舉的慘白色手掌帶著微弱熒光,掌心中沒有任何紋路。領域碎裂,熾熱的光焰四射,就像是壹顆凝固汽油彈爆炸的效果,凡是靠近楚子航的黑影都在壹瞬間被焚燒殆盡,只剩下古銅色的骨骼。
言靈·君焰,青銅與火之王壹脈的血統引發的“君王怒火”。
楚子航確實是個殺胚,因為語言是弱項,所以每次動手前的發言都不太給力,所以每次都是神轉折。
古銅色的骨骸們仍舊撲向楚子航,禦神刀·村雨在楚子航身邊甩出壹道光弧,把它們從腰斬斷。壹個頭骨落入他的掌心,被奇高的溫度熔化了。對於沒有生命的東西,楚子航毫不憐憫。執行部是個暴力部門,負責人是個暴力教授,而他是負責人的學生。
“爆血”在登上列車的瞬間已經發動了,龍血熾烈!
氣浪把整個頂棚都掀飛了,墜落的碎石紛紛落在楚子航的身上。它們彈跳著,抖落塵灰,露出藏在裏面的細弱骨骸,有的是飛鳥壹樣的東西,有的是蟲子壹樣的東西,有的暴躁地在車廂中四處亂跑,有的則狠狠地咬在楚子航的身上。但沒有任何效果,它們咬上去的瞬間就被高溫燒化了。“君焰”領域再度激發,發出炭火般的亮光。
前後的車廂都有黑影撲了出來,頭頂落下的已經是石塊了,孵化出神奇的古老物種,放眼無處不是敵人。
楚子航撕開了身上的襯衣和那件讓他看起來有些幼齒的帶帽絨衫,“君焰”點燃了這些衣服,楚子航把它們揮舞如火的風車,凡是黏到的敵人都被君焰燒熔。
但是這些東西好似完全不畏死亡,還是壹再地往上撲,無休無止。楚子航拋出了衣服,它們上面附帶的君焰之力在前後兩截車廂裏爆炸開來,碎裂的古銅色骨骸在空中粉化。
楚子航赤裸的上身閃動著融金般的光輝,他撲入敵群中,紅亮的刀刃把壹具具的骨骸斬開,斷口都如熔斷的金屬。
這時他聽到了尖嘯的風聲。大概只有在龍卷風的中心妳才能聽到那麽刺耳的風聲,空氣在極高速度下變得像是固體那樣堅硬,“壹塊”移動的空氣可以打碎人的骨骼。楚子航從沒有在龍卷風的中心待過,但他隱約記得自己曾經聽過這種風聲。
對的!他想起來了,言靈·風王之瞳!夏彌的言靈。
壹個人影向他奔來,所到的地方壹切敵人都被吹飛,絕不只是吹飛那麽簡單,敵人在半空中被撕裂,古銅色的骨骼粉碎飛落如雨。那個人撞在他的身上,和他後背相貼。楚子航感覺到後心傳來了溫暖。
“言靈領域放到最大!”夏彌大吼。
“君焰”和“風王之瞳”同時達到極限,極高的溫度和極烈的火焰在強風的催動下形成了自然界罕見的奇觀,“火焰龍卷”。颶風的中央壹道搖曳的火蛇扭動著升空,數千度的高溫在凝聚,而後火蛇碎裂,鉆入了颶風的縫隙中。這場火焰龍卷席卷了整個隧道,把壹切可燃的東西都化為灰燼,楚子航猛地壹按夏彌的腦袋,撲在她身上,幾秒鐘之後被前方隧道反彈回來的沖擊波經過他們的頭頂,進入呼吸道,差點沖裂了他們的肺。
壹切歸於沈寂,幾秒鐘後,夏彌從楚子航身體下面探出腦袋,緊張地左顧右盼。
“我靠,居然還活著!”夏彌劇烈地喘息。
“妳怎麽在這裏?”楚子航靠在列車殘骸上,劇烈的火焰爆炸把車廂之間的連接也摧毀了,車頭跑了,他們卻被留在了這裏。
夏彌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蚊子哼哼似的:“我晚上給妳發短信妳怎麽沒回?”
楚子航壹楞,他並不認為自己有義務要回每壹條短信,夏彌只是提醒他,他收到提醒了,那就OK了,明天他自然會出現在夏彌家的飯桌上。
“我睡前壹時興起啦……就查了查妳的位置……”夏彌嘟囔。
“妳怎麽能查我的位置?”楚子航又是壹楞。
“我上次玩妳手機的時候偷偷跟移動公司訂了壹個搜索位置的服務嘛!”夏彌黑著臉大聲說,“好啦好啦!很丟臉就是啦!我承認了又怎麽樣?我就是看到妳的位置在東方廣場,可是這時候東方廣場早該關了,我忽然想到妳跟我說過那個地鐵傳說的事……打妳電話又打不通,擔心妳出事啰!”
楚子航沈默了很久,搖搖頭,無聲地笑了。他聽說過那個移動公司的服務,別人可以看到妳的手機是從哪個信號站接入信號的。訂那個服務的通常都是家庭主婦……用於監視老公。其實他根本不想笑,只是這麽尷尬的話題,如果妳不想繼續下去,除了笑還能怎麽樣呢?
“笑什麽笑?要不是我妳就危險了!我那麽急著趕過來……妳看我還穿著拖鞋嘞!”夏彌惱火地把腳伸到楚子航面前。
楚子航看著那雙漂亮的、凍得通紅的腳,低聲說:“謝謝。”
“說起來深更半夜怎麽會有地鐵運營嘛?這裏到底是哪裏?”夏彌看他壹直盯著自己的腳看,急忙縮回到那條波西米亞風的裙下,左顧右盼。
神轉折,或者“顧左右而言他”,總是這樣的。
“尼伯龍根,或者死人之國,”楚子航輕聲說,“猜測終於被證明了,龍族真正的國度,並非存在於正常的維度中,它位於壹個叫作尼伯龍根的奇怪維度,壹個用煉金術構建的自有領地。如果我沒有猜錯,其實路明非進入的青銅城也是壹個尼伯龍根,進去之後就會發現裏面遠比外面看來要大,路明非說過裏面的壹切看起來都是新的,因為時間不變化。”
“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夏彌拾起壹塊古銅色的骨骼研究。
“死侍。”楚子航輕聲說,“被龍族血統吞噬的混血種,介於人和龍之間,生與死之間,失去了意識,就像是遊魂……”他知道自己的結局大概也是這樣。
“如果是尼伯龍根,那麽龍王也就在這裏。”夏彌說,“可惜我們把地鐵給炸了,大概它會帶我們去找龍王的吧?”
“沒什麽,沿著軌道,總能走到。”楚子航雙手壹撐,站了起來,從背後卸下黑箱放在夏彌面前,“可以幫我拿壹下麽?”
夏彌怒了:“餵!師兄妳沒搞錯麽?我可是沒穿襪子穿著拖鞋來救妳誒!妳還叫我幫妳扛東西?妳有沒有人性啊?”
楚子航急忙擺手:“不……我的意思是我背著黑箱不太方便……”
“那我提著就方便了麽?”夏彌瞪眼。
楚子航覺得有點無力,按著額頭輕輕嘆了口氣:“我的意思是,妳穿著拖鞋不方便走,我可以背妳……但是如果我背著黑箱,又會硌到妳。”
長久的沈默,夏彌縮了縮腦袋,小聲說:“哦……”
列車停靠在月臺上。月臺極其古老,水泥地面,邊角貼著綠色的瓷磚,白灰刷的墻壁剝落得很厲害,上面用紅色漆著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福壽嶺站”,旁邊還有日期,1977年。月臺上只有壹盞白熾燈照亮,上面結滿蛛網。趙孟華、高冪和萬博倩三個人扛著路明非下了車。
“餵!在這裏熬了快半個月的人是我們不是妳好麽,妳雖然不算白胖,好歹也不虛,扮得像個病號是怎麽回事?”萬博倩有點惱怒。她進入這個迷宮時還穿著短裙絲襪,現在小腿細得可以比拼巴黎秀場的超模。
“我不是不想自己走,就是想到在這裏不死不活地過幾百年,就……就他媽的哆嗦。”路明非說。
“習慣了就好,那就是荷官。”高冪輕聲說。
路明非擡起頭,看見白熾燈下,坐著壹個披著暗褐色麻布的人形。荷官緩緩擡起臉來,路明非驚得幾乎背過氣去。
就是剛才在隧道裏不知道是要親吻他還是要把他吸成幹屍的鐮鼬女王,它的九個頭正左右扭擺,九根頸椎彎曲著,就像九條蛇的脊骨。
“別怕,荷官不會傷害人。”高冪說,“甚至妳攻擊它它也不會反擊,妳把它當成是個機器就好了。”
路明非戰戰兢兢地跟著高冪,四個人圍繞荷官坐下。荷官的九個頭蓋骨分別工作,觀察每壹個到場嘉賓,然後把壹枚鐵皮瓶蓋扔在路明非面前。路明非拾起來看了壹眼,上面有“北冰洋”的字樣,那是種很古老的橘子汽水的瓶蓋,北京產,以前和可樂壹樣流行。荷官又扔給高冪幾十枚暗金色的硬幣,給萬博倩的也是幾十枚暗金色的硬幣,給趙孟華的除了硬幣還多了壹個鋁殼的指南針。
“不會吧?我的籌碼就只有壹個瓶蓋?”路明非欲哭無淚,“我知道我新來,還沒有積攢那麽多絕望,但好歹照顧新人,惠賜兩個硬幣嘛!”
高冪拉了他壹把,“別傻了,‘北冰洋’的瓶蓋是這裏最值錢的籌碼,每個值1000個暗金色硬幣,趙孟華那個指南針也就值100個。妳想換零錢就把瓶蓋扔給荷官。”
路明非試著把那個瓶蓋扔過去打在荷官的壹個頭蓋骨上,幾秒鐘之後,叮叮當當,足足1000個精美的暗金色籌碼堆在了路明非面前,小山似的。
“哇噻!新手大禮包麽?”路明非喜出望外,“妳們只有那麽點兒……要分妳們點兒麽?”
“不是每個新人都有這麽多籌碼的,我和高冪來的時候,每個人也只有壹個指南針。”萬博倩眼神有點羨慕。
高冪點頭,“荷官審視妳,便能知道妳的心境,越多的孤獨……會換來越多的籌碼。用完了這壹輪的孤獨,就要回到地鐵上去沒有止境地兜圈子。”他扭頭看了萬博倩壹眼,伸手和她相握,“如果我們兩個擁抱著說話,心裏會好過很多,但回到賭臺邊分到的籌碼就少;如果我們誰也不理誰,或者抱怨發怒,就會分到更多……所以其實我們每拉壹次手都會減少我們的籌碼,只是,”他的眼睛裏壹片蒙蒙的笑,“有時候寧可犧牲點離開這裏的機會……也想握著她的手。”
誰都能看出來他們是壹對兒,路明非忽然想起了被埋葬在青銅城裏的葉勝和亞紀。
“我靠!我有那麽孤獨麽?”路明非坐在堆積如山的籌碼裏。
另外三個人又是羨慕又是同情地……點了點頭。
“三條。”高冪翻開自己手中的兩張暗牌,從明牌堆裏拿了三張,湊出三條“Q”。
他又贏了這壹局,荷官、路明非、趙孟華和萬博倩每個人都要賠給他50個暗金色的籌碼。
趙孟華臉色慘白地站了起來,他第壹個輸光了。高冪不愧是卡塞爾學院當年數學第二的高手,算概率堪稱人腦計算機,不到十把下來他已經把桌面上的籌碼收走了壹大半。
誰也沒有說話,趙孟華慢慢地起身,沿著隧道返回前壹站,那裏將會有壹列地鐵等他。這是賭局的規則,輸光的人就要立刻離場,登上不同的地鐵孤獨地在這個迷宮裏轉圈,直到下壹次賭局要開盤的時候,地鐵才會在王府井站停靠,人們才能匯聚。
路明非看著黑暗吞噬了趙孟華的背影,不禁兔死狐悲。他只剩壹枚暗金色籌碼在手,還不如趙孟華等等他,大家路上也好搭個伴兒。這種腦力遊戲真的不適合他。
德州撲克的規矩看起來簡單,每個人手裏有兩張暗牌,下面則有五張明牌。荷官會分三次翻開明牌,第壹次三張,後兩次都是壹張。最後大家從手裏的兩張暗牌加上下面的五張明牌壹共七張牌中選五張,誰的花色大誰贏。同花、同花順、三條、四條什麽的都是大牌,每次翻開明牌前都要加註,覺得沒希望的就不跟,失去桌面的籌碼,覺得有希望的就堆籌碼上去。荷官也下場壹起玩。
關鍵是要算概率,有三條“Q”的人要算別家會不會有什麽四條“3”之類的,勝率大的時候要拼死壹搏,覺得危險的時候要果斷棄牌,砍了尾巴逃走。
在這個簡陋的賭局裏,壹個“北冰洋”的瓶蓋頂十個指南針,壹個指南針頂十個煙紙殼兒,壹個煙紙殼兒頂十枚暗金色籌碼,壹個暗金色籌碼頂十枚古銀色籌碼。價值觀非常顛倒,迷宮的守門人大概是在惡搞他們。可是什麽樣的守門人會花費那麽大的精力設置壹個迷宮來惡搞呢?他連門票都不收。
路明非看了壹眼暗牌,心灰意冷。暗牌是壹張“3”和壹張“6”,已經翻開的三張明牌是“9”、“J”和“K”,這種渣牌根本湊不出大花色來。
他用最後那枚暗金色的籌碼換了十個古銀色的,為了看前三張暗牌已經用掉了壹個,剩下區區九個最小的籌碼,而高冪那裏足足堆著上千個古銅色籌碼!高冪鎖著眉,正在沈思,繃緊的唇角帶著壹絲狠勁兒。
“這家夥是要踩著妳和趙孟華的背帶他的女孩逃走啦。”路明非身邊有人懶洋洋地說。
路明非心裏壹驚,猛地扭頭,“妳?”
路鳴澤挑挑眉毛,“當然是我啰,我說我們壹起走嘛,妳非不理我,跑錯地方了吧?要不要跟我換,我給妳開個時空門送妳出去。”
路明非猶豫了很久,搖了搖頭。
路鳴澤嘆口氣,“不過幫妳懲戒幾個混混而已,又沒真弄死,搞得好像我是壞人似的。妳自己出不去的,這個高冪的算術非常好,妳和趙孟華都被他擺了壹道。”
“什麽意思?”
“妳怎麽那麽笨呢?德州撲克每局只有壹個贏家,輸家都賠贏家,也就是說壹桌上壹起玩的人越多,越會有暴贏的機會。如果這裏有幾萬個倒黴鬼壹起攢孤獨,都換成籌碼,再把籌碼故意輸給某個人,這個人就能離開迷宮。明白?”
“還是不太明白。”路明非老老實實地說。
路鳴澤搖搖頭,“這麽說吧,這是個‘倀鬼遊戲’。有人說被老虎吃了的人不會變成壹般的鬼,而是倀鬼,倀鬼無法解脫,就會引誘別人被老虎吃。新的倀鬼會取代舊的倀鬼,舊的倀鬼就自由了,新的倀鬼繼續為老虎引誘人來。高冪其實是要贏妳、趙孟華和荷官三家,攢夠足夠的籌碼帶他的女朋友走,妳來這裏他其實很高興的,妳能夠把他替換出去。”
“我靠!”路明非怒了。
“但是別怕,有我啊。”路鳴澤輕笑,“有我在,哥哥妳天下無敵。現在Show hand吧!”
這是賭臺上最牛逼的話之壹,意思是把手亮出來,手裏自然空空如也,也就是全部籌碼都壓上。在電影裏表現這個場面,總是賭神壹類的威猛大哥把堆成山的每個價值上萬美元的籌碼,嘩地壹把推出去。
“妳會玩牌麽妳?我加起來就壹個暗金籌碼!還壹手臭牌!Show妳妹的hand!”路明非說。
“壹個籌碼就是根啊,壹棵樹只要根不死,就會活過來。”路鳴澤拍著他的肩膀,輕聲說,“有人說妳只要帶著壹塊美金去拉斯維加斯,賭單雙,每次都贏,連贏二十八次,妳就會贏得整座城市。哥哥,相信我,妳何止會贏得整座城市,妳會贏得整個世界呢!”
路明非慢慢地翻開自己的暗牌,他只有壹個“3”和壹個“6”,但是剩下的兩張明牌都是“6”,他神奇地湊出了三條“6”,在這壹把大家牌勢都衰的時候,他異軍突起。
他show hand了,他贏了所有人,賭註增加到了4枚暗金籌碼。
“看吧看吧,我說的嘛,幸運女神永遠在妳的身邊哦哥哥,趁著好運要繼續啊!”路鳴澤親切地說,“繼續show hand吧!這種狂舞般的勝利,我們稱之為‘桑巴’!”
接下來的十幾把中路明非如吸金漩渦那樣收取著桌面上的所有籌碼,萬博倩在關鍵的幾把中棄牌了,總算逃了壹條命,高冪則從最大的贏家衰到只剩下兩百多個暗金籌碼。這個數學天才臉色煞白,呆呆地看著路明非。路明非每壹把都在違反概率學,但是每壹把都贏全場,就像壹個握著勝利權杖的國王。
“妳怎麽做到的?”高冪輕聲問。
“瞎玩。”路明非避開了他的目光。
“妳沒作弊吧?”高冪問。
路明非忽然惱怒起來,“作妳妹的弊!妳牛妳就贏我們大家帶妳妹子走!不然就別瞎掰!”
高冪沈默了,頭頂那盞昏黃的白熾燈發出“嘶嘶”的電流聲,好像燈泡隨時會炸掉。
“妳猜對了。”許久,高冪嘆了口氣,“我確實是這麽想的,賭桌上人多才有機會離開……對不起。”
“說對不起也沒用啦,下註下註,妳跟不跟?”路明非懶得跟這種沒義氣的人說話。
“我籌備了很長時間,想了很久,要贏這壹把帶博倩出去。”高冪自顧自地說,“因為我發現荷官雖然很善於計算,但它也有弱點。妳註意到沒有?只要我們中沒有人棄牌,它也不棄牌。”
路明非壹楞,好像確實如此,荷官從不主動棄牌,只要別人都跟,它就會死跟到底。
“所以只要我們大家都不棄牌,而且每局的贏家出現在我們裏面,那麽荷官就只有不斷地輸錢。”高冪接著說了下去,“我們所有人的錢加起來都不夠保壹個人離開,所以我們必須從荷官那裏贏錢,但其他人就要陪著荷官輸錢給這個人。妳記得不記得古希臘人的地獄觀?”
“不是不記得,是我根本不知道啊朋友!”路明非說。
“古希臘沒有輪回的概念,學者們爭論地獄中有多少人,因為古往今來的靈魂都會進入地獄,而地面上的始終只有這麽多,那麽地獄必然人滿為患。最後的結論是世界其實絕大部分都是死者的,只有少數生者,死者的國就像大海,而生者的世界只是露出水面的島嶼。生者和死者的關系也是這樣的,他們共同組成金字塔,塔基是無數死者的靈魂,只有塔尖是生者。”高冪扭頭看著路明非,“妳可以想這裏就是地獄,我們不可能都離開。”
“所以妳打牌打得好就該離開?”路明非氣鼓鼓的。
“不,是誰運氣好誰就該離開。”高冪輕聲說。
“餵!高冪!”萬博倩的臉色忽然有點奇怪。
高冪笑笑,壹把抓住她的手腕,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妳們出去了,還是有機會來救我的嘛,反正在這裏又死不掉……其實我壹直覺得我得做件什麽特別牛逼的事情向妳證明自己,可惜壹直沒找到,妳這個姑娘又摳門又不浪漫,我說放假我們去大溪地玩妳又嫌貴,過聖誕節送妳玫瑰花妳都會轉手再賣給花店,每次帶妳去吃牛排妳都打包……”他歪嘴笑笑,“今天終於有了個很棒的機會……”
他忽然壹把推出全部籌碼,賭聖也不過這般豪氣幹雲,“Show hand!”
他在幾乎必敗的情況下賭上的全部賭註!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這兩人雙目對視,萬博倩的眼睛裏有大滴的淚水映著光滑落。
大概像是蠟油那樣燙吧?路明非胡思亂想。是哦,就是那種感覺吧,想要做壹件什麽牛逼的事情,對妳證明壹切。就像是愷撒在微博上搞活動,讓全北京的人幫他找壹輛紅色法拉利,然後帶著攝影團隊深夜溜進頤和園去拍求婚,還躍入冰冷的湖水盡展英雄救美的豪情,這視頻傳出去值得全世界情侶模仿,每個女孩都會因為這個“證明”而相信諾諾會跟愷撒壹起開心幸福……就像他賣掉了四分之壹條命,換來那些逆轉勝負的作弊密碼,對諾諾大聲說“不要死”……想起來蠻韓劇的感覺。
只是有的人有資格去做這個證明,有的人沒有罷了。
有資格的人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啊!
高冪成功地把他的全部籌碼輸給了路明非,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我知道妳是誰,也知道妳在學院裏的種種故事,我不知道妳怎麽做到的但我相信妳有辦法,妳能出去,那妳能盡妳的全力把博倩也帶出去麽?我知道這有點難,但是S級應該可以做到。”
路明非扭頭看著路鳴澤,路鳴澤聳聳肩,壹臉“關我鳥事”的表情。
“我會盡力。”路明非說。
賭局白熱化了。路鳴澤已經靠在旁邊的柱子上睡著了,但他就是幸運女神的化身,他在,好運就死跟著路明非。
路明非的面前已經有七百多個瓶蓋了,按照這個迷宮的規矩,贏到壹千個他就能離開,其實他早就能做到了,但是如果他肆無忌憚地揮灑好運,萬博倩就會跟著荷官掛掉。
路明非試著給萬博倩送籌碼,但是送來送去萬博倩也只有三百多個瓶蓋,這女孩的數學顯然也很不錯,但是跟好運比,數學什麽的根本就是渣。
路明非手裏是壹張紅桃“A”和壹張方片“A”,明牌已經亮出了四張,方片“9”、紅桃“K”、方片“8”和梅花“A”。
路明非已經有了三條“A”,這種牌加上無敵的好運,勝算幾乎是100%。但他不能show hand,那樣萬博倩就會輸光所有籌碼。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小贏壹把。
路明非推出100個瓶蓋,“跟!”
萬博倩立刻會意,也推出100個瓶蓋,“跟!”
荷官的九個腦袋分為兩群,壹群去數萬博倩面前的籌碼,壹群去數路明非面前的。這東西醜雖醜,倒是盡職盡責。
點好之後,九個頭都收了回去,它舒舒服服地坐正了,把暗牌往腳下壹扔,“摔!壹手爛牌!不跟!”
路明非驚得後仰。荷官……主動棄牌了?
按照高冪的判斷,荷官就是機器,是遊戲裏面的NPC壹樣的東西啊!永遠只會站在城門口,重復地說“歡迎來到奇跡的城市。英雄,要不要和我賭幾把試試手氣……歡迎來到奇跡的城市。英雄,要不要和我賭幾把試試手氣……”這“摔”是什麽意思?怎麽忽然蹦出這光棍的語氣來了?
荷官發出“活活活活”的奇怪笑聲,忽然從壹具沈默的骨頭架子變成了壹個脫口秀藝人,“好歹我跑得快,這壹把妳倆壹對壹放對吧!真懸吶,差點褲子都輸掉了,這才輸十幾個瓶蓋就當舒筋活血啦……”
路明非全身冷汗。他明白了,荷官並非傻到不懂棄牌,而是開始的難度被刻意調低了!這個煉金迷宮本質上就是個玩人的遊戲,類似RPG的關底boss,會變身的!
路明非毫無懸念地贏了萬博倩,萬博倩手裏只剩下200多瓶蓋,而荷官在危險到來之前輕松撤退了!
“再來再來別吝嗇,大把下啊!狹路相逢勇者勝嘛!我三歲到澳門,四歲進葡京,五歲賭到變成精,六歲學人不正經,怎知七歲就輸得亮晶晶,今年二十七,還是無事身壹輕……”荷官哼哼唧唧地在空中洗牌,骨骼翼手中飛舞著撲克牌組成的鏈條,“我要五加皮雙蒸、二十四味涼茶、再加壹粒龜蛋攪拌均勻,再加壹滴墨汁,妳們有沒有呀?哈哈哈哈!”
周星馳《賭聖》的臺詞。路明非最喜歡這類二不兮兮的電影,臺詞倒背如流,此刻卻連壹絲笑容都擠不出來,只覺得陰森沈郁。此刻荷官就像是個失控的復讀機,沒有邏輯,只剩癲狂。
洗好的撲克牌仿佛被磁力吸合在壹起,猛地收在翼手裏。荷官發出輕佻的笑聲,把壹張張撲克投擲到路明非和萬博倩的面前,九個頭的眼眶裏都閃爍著金色光輝,九根頸骨蛇壹樣扭動,像是舞蹈,又像是挑逗。這才是這些荷官的真實形態,跟路明非在隧道中所見壹模壹樣,美女般嫵媚的妖魔骨骼,輕柔的動作中帶著凜凜殺機。
路明非手裏是壹張紅桃“A”和壹張紅桃“K”。前四張明牌都亮出來了,黑桃“10”、紅桃“10”、方塊“10”和紅桃“J”。
牌面很詭異,明牌就有三張“10”,可以湊出“三條”。這種牌最後可以得拼小牌,就是說三條以外誰的小牌大誰贏。路明非有張紅桃“A”,勝算很大。
“那家夥手裏有壹對,這樣它最終的牌面是三條加壹對,湊成‘滿堂紅’,他勝妳。”路鳴澤緩緩睜開眼睛,“但妳仍舊有贏的可能,如果最後壹張明牌是紅桃‘Q’。翻出紅桃‘Q’的幾率是1/52,但壹旦它翻出來出世,妳就有德州撲克中最大的壹手牌,‘皇家同花順’,紅桃‘10’、‘J’、‘Q’、‘K’、‘A’。即使職業賭徒的壹生中也開不出幾次皇家同花順呢,”路鳴澤微笑,“妳信不信它會為妳翻開?”
路明非的手心都是冷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要把壹切賭在這虛無縹緲的運氣上是很需要勇氣的。
還沒輪到他下註,該萬博倩決定跟不跟。萬博倩這壹輪有點奇怪,把自己的暗牌直接扣下了沒有看。
“Show hand。”她把全部籌碼都推了出去。
路明非腦袋裏“嗡”的壹聲,不看暗牌就敢show hand?這女孩受不了壓力準備撤了吧?
“別管我了,贏這個醜八怪。”萬博倩瞥了壹眼路明非,幹瘦的臉上露出壹絲輕笑,路明非第壹次發覺這女孩還挺嫵媚,“師弟妳牌技真棒,要是不管我,妳早就能跑了吧?”
荷官的九個頭都瞪著手中的暗牌,“咕唧咕唧”地鬼叫著,似乎在冥思苦想,這局面太復雜了,但顯然它舍不得放棄,贏了這壹局它就可以把萬博倩踢下賭桌。它跟人壹樣有著對勝利的貪欲,萬博倩賭的就是它的貪欲,於是這個女孩把自己押上了賭桌!
“跟!”荷官終於下定決心。
萬博倩長長地舒了壹口氣,好像忽然輕松了。
最後壹張明牌翻開,紅桃“Q”!
路明非面無表情地翻開自己的暗牌,至尊無敵的“皇家同花順”!
萬博倩的暗牌只是可憐的“3”和“4”,可她施施然站了起來,臉上洋溢著微光,凹陷的面頰好像都豐潤了壹些。
“別哭喪著臉啦,妳已經盡力了我知道。”萬博倩微笑著說,“要不是荷官忽然學會棄牌,妳就能帶著我離開這裏。現在我要去找高冪了,妳自己路上小心,出去了再想辦法來救我們哦。”
“他對妳真好。”路明非輕聲說。
“嗯,要不是他跟以前的女朋友老是有點藕斷絲連,我大概早就跟他訂婚了,”萬博倩撇嘴,“他就是特別心軟,煩死了。”
她頓了頓,“剛才我忽然很想回去找他。”
“嗯。”路明非點頭,“我看妳show hand,就明白了。”
“妳有什麽心事麽?”萬博倩歪著腦袋看他,“我看妳好像神不守舍的,喜歡上什麽人了?”
“嗯,念著登陸臺灣,解放林誌玲。”路明非努力地笑笑。
“如果喜歡什麽人,就要去找她,別在原地等哦。”萬博倩輕聲說,轉過身走向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黑暗吞沒了她的身影,只余下輕盈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路明非想象那個女孩在壹片漆黑裏奔跑起來,白色的裙腳起落,就像是壹匹閃著微光的獨角獸那樣美。雖然他看不見。她壹往無前地沖進隧道,絲毫不懼怕那裏的黑暗,那是高冪離開的方向。
在地鐵上忍受過漫長的孤獨後,她會和高冪重逢,深深地擁抱,她會緊緊地拉住他的手不松開,盡管這樣會讓他們下壹輪的籌碼少些。
“秀恩愛……小心別摔跤哦……”路明非喃喃,擡腳踹了踹荷官,“前兩個都掛掉了,妳怎麽還不掛?”
荷官呆呆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暗牌,似乎不能接受這種大逆轉的失敗,直到被路明非踹了個趔趄,它才猛地清醒過來,發出癲狂嘶啞的聲音,“我就不應該來這兒……妳現在後悔太晚了……留只手行嗎……不行!要留,留下妳的命!”
“壹個臺詞控總要說完臺詞才會死。”荷官仆倒在籌碼堆裏,化為壹攤古銅色的塵埃。
白熾燈“嘶”地滅了。
“師兄妳累不累?”夏彌問。
“沒事,妳有多重?壹百斤?只是負重壹百斤從王府井走到蘋果園而已。”楚子航淡淡地說。
他正背著夏彌在隧道裏跋涉,夏彌拿著手電為他照亮。軌道地基都是尖利的煤渣,她那雙拖鞋在這裏確實不管用。言靈能力雖然出色,但是身體機能並不是她的強項。趴在背上的她柔軟得和普通女孩壹樣,而愷撒那整整壹個團的蕾絲白裙美少女雖然也身材壹級棒,但肌肉力量也是很過硬的,突擊幾個月換上泳裝可以去參加健美小姐大賽,畢竟沒有這樣的體魄也別想扛著壓滿子彈的突擊步槍完成越野。
“這是在拐彎抹角地問體重麽?”夏彌臉色黑沈沈的,“最近吃得有點胖,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楚子航無聲地笑笑,懶得搭理她。他已經習慣了夏彌說話的方式,她胡攪蠻纏的時候,妳大可以不理她,她也不會生氣。
夏彌忽然把手電光圈移到隧道壁上:“前方要到站了。”
隧道壁上用紅色的油漆漆著“102”,壹個巨大的箭頭指向前方。
“102號站,福壽嶺。跟在我背後,不要離得太遠,隨時準備發動言靈。”楚子航把夏彌放了下來,抽出了“村雨”提在手中。
“呀嘞呀嘞!我壹向是服從命令聽指揮的。”夏彌舉手敬禮。
兩個人貼著隧道壁緩緩地前進,說了也奇怪,解決了那些死侍和鐮鼬之後,隧道壁中的骨骼們就不再蘇醒了。好像是被侵入者強硬的殺戮風格嚇到了似的。
遠處出現了月臺的輪廓,沒有壹絲燈光,只有滴水的聲音。極長的水泥月臺沈睡在徹底的黑暗裏,好像幾十年沒有人造訪了。手電光圈掃到的地方都破敗不堪,墻皮剝落,金屬欄桿銹蝕,壹根根白灰刷的大柱子支撐起頂部。腳步聲在巨大的空間中反復回蕩。
夏彌緊張地抓著楚子航的……皮帶,因為楚子航現在赤裸著上身,沒有衣袖可抓:“這裏比剛才還荒。”
“跟真實的102站應該很像。這個地鐵站不是民用的,所以很簡陋,壹點修飾都沒有。如果在蘋果園站藏起來不下車,就能跟著列車到這裏。”楚子航忽然停下腳步,“有人剛剛來過這裏。”
他往前走了幾步,擡高手電,照亮了上方蒙著灰塵的白熾燈:“這個燈泡還是熱的,所以不久前它還是亮著的,死侍或者其他什麽死的東西自然不需要燈光。這裏應該還有其他人。”他蹲下抓起壹把灰塵,灰塵是古銅色的,被壹塊暗褐色的麻布蓋著。
“跟那些死侍的灰有點像。”夏彌撚了壹點湊到鼻尖,完全聞不出任何味道,像是石粉,但是非常沈重。
“嗨!師兄!看那個!”夏彌忽然高興地蹦了起來,手指前方。
備用鐵軌上停著壹輛檢修用的小鐵車。這種檢修車的歷史很老了,結構也簡單,只是壹張平板,純靠人力壓動杠桿推動。
“檢修車,妳沒見過麽?”楚子航不覺得這東西有什麽用。
“完全不理解我的拳拳心意!”夏彌壹臉惱火,“這樣妳就不用背我了嘛,我們可以坐那輛檢修車繼續往前。”
“也好。”楚子航點點頭。
“給妳減輕負擔也看不見妳說聲謝謝,”夏彌瞪眼,“難道背著還蠻來勁?不覺得我重麽?”
“妳的準確體重應該是九十八斤,還不到壹百斤。按照妳的身高來看,妳全身的脂肪含量大概是23%,這個數據比正常脂肪含量要低不少,根據哈佛醫學院的數據,女性脂肪含量低於22%可能導致不孕不育。所以妳也許不用繼續考慮減肥了。”楚子航跳上檢修車,回頭看著目瞪口呆的夏彌,“所以我並不覺得妳重。”
檢修車在鐵軌上飛馳。這古老的東西居然很好用,鐵軌的摩擦力小,只要給它加壹把力就能滑動很長的路,速度相當不錯。
夏彌開始陪著楚子航“嗨喲嗨喲”地使勁壓了壹會兒,很快就累了,就轉而抓住前面的欄桿,扮出在海船上眺望的樣子說“左舷十五度”或者“滿舵滿舵”壹類的白爛話。楚子航又想起初見她的時候覺得是看到了壹個女路明非,內心世界廣闊又無厘頭,思維像個發瘋的兔子那樣蹦來蹦去,像楚子航這種思維通路筆直如彈道的家夥永遠也抓不住那只兔子的尾巴。
“真無聊,妳都不會配合壹下。”夏彌扭頭看著楚子航。
“對不起。”楚子航淡淡地說。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聽力上,以求在前方或者後方有敵人逼近的時候迅速察覺,在這件事上他遠遠不如愷撒。
“小時候有人陪妳玩麽?”夏彌靠在欄桿上,歪著頭。
楚子航想了想:“周末我媽媽和繼父會帶我去遊樂場。”
“真是少爺的生活。”夏彌壹臉鄙夷,“妳有朋友麽?”
“沒有。”楚子航頓了頓,“我不太會玩,我要是有妳那麽會玩,也許就有朋友了。”
“我也沒有朋友。”夏彌撅起嘴,坐了下來,把雙腿伸到欄桿外,風掀起她的額發,她又開心起來,“喔喔!和過山車壹樣!”
“妳還喜歡過山車?”楚子航說,“六旗遊樂場之後還沒來得及感謝妳。”
“沒事啦,同學嘛,妳要怎麽感謝我?請我去水族館還是看電影?”夏彌轉回頭來擠眉弄眼。
楚子航答不上來,在摩天輪上他就因為這個話題被夏彌噎得夠嗆。她像個兔子似的在妳面前壹個勁兒地蹦,妳弄不清這是因為她的無厘頭,還是嘲諷或者是誘惑。要真的是誘惑,那真是刀劍齊飛無堅不摧的誘惑啊,但就是有種人總是慢半拍,除了拔刀砍人別的事兒都慢半拍,中了女孩的刀還要好壹陣子才知道痛。
楚子航低下頭使勁地壓著杠桿。
“哦呀哦呀!給力給力!再快點!”夏彌揮舞著雙手,“去香波地群島!”
芬格爾也說過這個爛笑話,是出自《海賊王》的典故,這部沒完沒了的超長篇漫畫畫到作者都覺得無聊的時候只好祭出“各自修行兩年後在香波地群島”重逢的大招來,兩年後少年開始大叔化,蘿莉都成小禦姐,於是又有新故事可講。香波地群島,那是個重逢之地。楚子航看著夏彌的背影,想起和這個女孩曾在仕蘭中學的同壹片樹蔭下走過,忽然有些出神。
“妳沒有朋友還那麽能玩?”他說。
“就是因為沒有朋友,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啰,我小時候壹個下午就在床上滾來滾去也不覺得無聊,我爸媽都說我有點瘋瘋癲癲的,因為我自己跟自己玩壹會兒就嘿嘿笑。”夏彌聳聳肩,“反正他們也很忙嘛要照顧哥哥,我就只好自己玩自己的啰。”她趴在欄桿上,把側臉枕在胳膊上,大概是有點累了。
楚子航看著她那壹頭柔軟的發絲在風裏舞動著,陽光雨露的味道似乎彌漫了整個隧道,手指忽然動了動。有種奇怪的沖動要把手伸進她的頭發裏,摸摸她的腦袋。
是不是妳也曾是倔強的小孩,低著頭在人群裏走過,不出聲;離得很遠看別人說說笑笑,也不出聲;但是妳心裏有個很大的世界,夜深人靜的時候,所有人都睡著以後,妳躺在床上睜大眼睛透過窗戶去看夜空,忽然難過,或者忽然笑得打滾兒?
“希望事情能在明天中午結束,我陪妳回家跟妳家裏解釋。”楚子航說。
“嗯,”夏彌輕聲說,忽然她瞪大了眼睛,“別逗了!妳玩我呢吧?我夜不歸宿,第二天早晨帶著壹個男生回家跟我爹媽說,嗨,這是我師兄哦,昨晚的事情他想跟妳們解釋!我爹只會賞我們每人壹個大巴掌說,解釋什麽?不用解釋了!解釋妳妹呀!”
楚子航表情僵硬,默默地低下頭。
他的眼角抽動了壹下,直起身來,忽然間肩胛處的胎記好像要燒起來了。
“妳幫我看壹下肩膀那裏行麽?”他轉過身。
“餵,妳是在展示妳強有力的肩大肌麽?不用那麽刻意啦,我在路上已經鑒賞過了,HOHO,好心動……”夏彌滿嘴白爛話,但還是乖乖地湊過來細看。
胎記顏色赤紅,像是壹枚燒紅的硬幣嵌在骨骼裏。夏彌伸出指頭戳了戳,“痛麽?”
“不,只是很燙,”楚子航忽然壹驚,“有什麽聲音,妳聽見了麽?”
夏彌豎起耳朵細聽,同時用手電四周掃射,“沒有啊……”
她把下面半截話吞回去了,就在檢修車的旁邊,她看見了壹塊界碑似的石頭,表面簡單地陰刻文字,用紅色的油漆填滿,只有壹個數字,“100”。
“壹百?”夏彌楞住了,“什麽意思?”
“不是壹百,”楚子航說,“是下壹站的編號。北京地鐵每壹站都有壹個數字編號,壹號線從西往東編號越來越大。但最西邊的蘋果園站不是101號而是103號,因為還有隱藏的兩個車站福壽嶺和高井,編號分別是102和101,我們剛才已經過了那兩站。編號再往前推就是100,意思是第零站……”他忽然楞住了,全身冰冷,腦顱深處傳來陣陣劇痛。
第零站?怎麽可能是第零站?就算還有兩個車站沒有投入使用,也不會有人把它們編號為第零站和負壹站。
零是不該出現在常見編號中的,這個奇怪的數字是古代阿拉伯人發明的,是數學史上的巨大突破。它與其說是壹個數字不如說是壹個概括,空無的概念,它代表……“不存在”!
“停下!別往前了!”楚子航想去拉檢修車的剎車。
這時候他終於聽清了剛才的異響。那是汽車引擎的聲音!後方隧道裏透出雪亮的燈光,那輛傷痕累累的邁巴赫亮著大燈,沈雄地轟鳴著,沿著鐵軌高速駛來,撞在檢修車上。楚子航猛地撲過去把夏彌壓在身下。檢修車像是壹顆被火藥氣體推動的子彈那樣,沿著鐵軌滑向幽深的黑暗。楚子航耳邊風聲呼嘯,不像是滑行,仿佛向著無盡深淵墜落。
被某種東西封鎖了的記憶忽然蘇醒了。“蒲公英”臺風登陸的那天,暴風雨裏那個男人開著邁巴赫,帶他偷偷駛入封閉的高架路,那個奇怪的、被所有人忽視的入口……被柳樹枝條遮擋的路牌……風曾經瞬間掀起樹枝,讓他看見了入口編號!
“000”號高架路入口!第零號高架路入口!
壹切終於貫通了,為什麽他總能在這壹連串的事情裏嗅到那個雨夜的味道,因為那壹夜他也是在“死人之國”尼伯龍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