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五章 馬載離愁

　　李素覺得自己陷入了壹個漩渦，權力的漩渦。
　　這個漩渦有著無比強大的吸力，壹旦陷入，身不由己，它會拉著自己使勁往下拽，無從掙紮，無力反抗，直到最後漩渦將他淹沒。
　　壹個時辰前他還在美滋滋地盤算著家產，思考著用怎樣的姿勢迎接未來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壹個時辰後他莫名其妙成為了唐軍府兵裏的壹員，而且是個從八品官，什麽官來著？錄事參軍？
　　無論亂世與盛世，權力都是如此的蠻橫粗暴，從來不容許別人說不。
　　李素也不敢說不，除非他有想法揭竿造反，拉壹批同樣對李世民不滿的人上山落草，像梁山好漢那樣壹邊喝酒吃肉，順便打劫強搶良家婦女，壹邊優哉遊哉等著被朝廷招安，然而……招安以後是不是仍舊被朝廷封官？那麽，他上山落草的目的是什麽？換個不同的姿勢當官？
　　而且以目前李唐江山天下歸心的大勢來看，找壹個和他壹樣誌同道合土匪上山，其難度無異於找壹只純天然綠色無公害野生奧特曼……
　　李素嘆了口氣，忽然發覺前途好迷茫。
　　悶悶不樂與東陽告別，李素往家裏走去，回到家時發現家門口圍了壹堆鄉親，院子裏站著兩名軍士，官身告書和官服果然送來了。
　　老爹壹臉茫然地看著它們，正與兩名軍士說著什麽，見李素回來，兩名軍士同時朝他抱拳行禮，李道正趕緊將李素拉到壹邊問道：“咋回事麽？咋又當官咧？”
　　李素嘆了口氣，神情滿是苦澀：“當官不正好合了妳的意嗎？從八品呢，比上次的從九品醫正高了兩級……”
　　“無緣無故的，咋又讓妳當官咧？”
　　李素苦笑：“或許陛下見我太閑了吧……”
　　李道正神情有些惴惴：“我咋覺得心裏寡寡的……陛下給妳封了個啥官？”
　　李素直視老爹，道：“隨軍的官，爹，我馬上要出征打仗了。”
　　李道正渾身壹震，眼中閃過壹抹驚慌：“不對啊，這不對啊！妳壹個奶娃子打甚仗？關中府兵沒有讓家中獨子出征的道理……”
　　轉過身看著兩名軍士，李道正焦急地道：“錯咧，妳們錯咧，我娃還沒成親咧，而且是家中獨子，怎麽點他出征？錯咧！”
　　兩名軍士面面相覷，無奈地朝李素抱拳：“參軍大人，瑯琊郡公牛大將軍差我二人將告身和官服送來，並下軍令，三日後午時壹刻，大將軍長安北郊校場點將，請大人務必趕到，否則軍法無情。”
　　兩名軍士說完後行禮告辭，李道正怔怔盯著擺放在院子石桌上的官身告書和官服，忽然渾身失去了力氣，虛脫般癱坐在地上，嘴裏壹直喃喃道：“錯咧，錯咧，官上搞錯咧，我娃是獨子啊，咋出征了咧？”
　　李素蹲下身，將老爹攙扶起來，道：“爹，這是陛下聖旨，不能改的，孩兒從軍有官職，不必沖鋒陷陣，只在大將軍帥帳裏參知軍機，此行沒有性命之憂，爹妳放心。”
　　李道正渾身顫抖得厲害，垂頭沈默半晌，終於長嘆口氣。
　　“放心，只能放心了，還能咋樣咧……娃啊，爹不認字，也不懂大道理，既是陛下相召，想必妳壹定有本事的，爹看著妳長大，不知妳的本事突然從哪裏冒出來的，不追究了，我關中子弟報國殺敵，家家戶戶送兒出征，都是親手把娃子送進鬼門關，是死是活全憑運道，我也不能攔著，娃啊，壹定要保重自己，壹定要活著……妳是唯壹壹支香火了，妳不能有事……”
　　李道正背對著李素，魁梧的身軀顫抖得厲害，說完艱難地邁腿，壹步壹步慢慢地往屋裏走去，平日如勁松般挺拔的背影，此時此刻卻佝僂得像壹株被蛀空了的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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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州位於蜀地，離長安大概……很多裏。
　　沒心情計算路程，想想從黃土高原走到四川盆地，李素就覺得很心塞，想當逃兵。
　　路途遙遠，不能太虧待自己，男人要對自己好壹點，那些對自己不好的男人聽說後來都累死了……
　　所以李素決定去長安騾馬市買壹匹好馬，如今自己不大不小也是個有錢人了，有錢人從來不靠腳走路，打仗也壹樣。
　　懶得打聽軍中允不允許私人買馬，先買了再說，自己大小也是個官，騎馬的權利總該有吧？
　　隨便收拾了壹下，正打算叫王家兄弟陪他壹起進長安城，院外傳來壹陣馬嘶。
　　壹名很眼熟的公主府侍衛牽著壹匹青鬃馬站在門外，馬鞍上鼓囊囊的，卻是壹副嶄新的千葉鎧甲，馬鞍旁的皮袋上還掛著壹柄長劍。
　　侍衛很客氣地朝李素笑了笑，然後恭敬地把馬牽進了院子，抱拳行禮後只說了壹句這是東陽公主送的，然後便告辭離開。
　　很神駿的馬兒，拴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不時打出壹個響鼻，前蹄有些不耐地刨著地。
　　李素心中流過壹陣暖意，輕輕撫摸著馬兒油光發亮的鬃毛，馬兒搖頭晃腦將頭扭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又打了個響鼻。
　　牽過韁繩，壹腳踩進馬鐙，李素試圖騎上去，然而馬兒卻不太聽話，壹直朝旁邊閃躲，李素費了很久的勁，連馬背都沒跨上去。
　　太沒面子了，李素恨恨瞪著它，馬兒甩了甩頭，朝他噴出壹口帶著口水和鼻涕的熱氣，似乎……在嘲笑他？
　　拿這畜生沒辦法，村裏都是種田的莊戶，似乎也沒幾個會騎馬的，李素只好又找到了東陽。
　　因為騎馬還是因為又想見她，李素自己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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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了，把它退掉，折現，十貫錢賣給妳。”李素不滿地道，離公主府不遠的小樹林裏，馬兒被拴在壹棵小樹上，低頭啃著青草，十分的悠然自得。
　　東陽氣得呸了壹聲：“我送妳的東西妳反過來再賣給我，要不要臉？此馬是我差人從東市買的，說是大宛與隴右馬種所雜，府裏懂馬的侍衛說它是壹匹很不錯的馬，好好的馬被妳糟蹋了。”
　　李素臉有點黑：“說話註意點，我沒事糟蹋壹匹馬做甚？……它是母的？”
　　“公的。”
　　“那就更不對了，我沒那愛好，這匹馬我騎不了，太不聽話了。”
　　“沒馬妳怎麽行軍？長安到松州上千裏地，以妳這懶性子，難道會靠腳走過去？”東陽白了他壹眼。
　　李素想了想，道：“我去買頭驢，騎驢行軍。”
　　東陽噗嗤壹笑：“別丟人了，數萬大軍旌旗飄展，殺氣騰騰直奔松州，壹個騎驢的夾在中間左突右竄，時隱時現，不時還聽到兩聲驢叫喚，這種丟大唐將士臉的敗類，不等到松州，牛叔叔先把妳斬了……連同妳的驢壹起斬了。”
　　李素的臉越來越黑：“妳這嘴越來越毒，誰把妳教壞了？”
　　“除了妳還有誰？”
　　東陽瞪了他壹眼，走過去將馬兒的韁繩解開，抓在手裏，道：“看好，看我是怎麽騎的。”
　　東陽被李素叫出府似乎預料到會做什麽，穿的壹身男式長衫，發髻也學著男子壹般高高在頭頂束挽成髻，說完後握著韁繩將腳踩進馬鐙裏，只踩了三分之壹左右，然後摸了摸馬兒的鬃毛，飛快偏身上馬，眨眼間便穩穩當當騎在馬背上，英姿勃發地挺直了腰，挑釁似的朝他挑挑眉。
　　李素眼睛很亮，不是因為騎馬，而是……以前這姑娘腿腳藏在裙子裏看不出，今日才發現，她的腿很長啊。
　　“怎樣？學會了麽？”東陽下了馬，將韁繩遞到他手上。
　　“沒學會，妳再多上幾次？”李素眨眨眼。
　　壞壞的目光令東陽頓生警覺，哼了壹聲道：“不上了，妳自己試試。”
　　李素的心思更邪惡了，這難道是霸道女總裁版的“坐上來，自己動”？
　　“妳怎麽會騎馬的？”李素好奇問道。
　　東陽淡淡地道：“宮裏教的，皇祖父和父皇皆是馬上得天下，無論皇子還是公主皆須習騎射，其實我也騎得不好，勉強能跑，那些皇子都不錯，還有幾個公主，他們經常邀約壹起出城遊獵，我喜靜，騎馬也只是隨便學壹學，馬兒能動便夠了。”
　　似乎不願多談宮裏的人和事，東陽瞪著他道：“快點試試，過兩日就要出征了，連馬都不會騎，丟不丟人？”
　　學騎馬很辛苦，上午學到下午，李素也只能勉強騎在馬背上，抖動韁繩讓馬兒跑起來卻很難，而且這匹馬兒的脾氣不算太好，好幾次發了火，把李素從馬背上掀下來，痛得李素想裝殘疾當逃兵算了。
　　整整學了壹天，按東陽所教的，手中的韁繩放松，腳後跟輕輕踢壹下馬腹，馬兒悻悻壹哼，邁著心不甘情不願的步伐，有壹步沒壹步地慢慢溜達起來，李素也全身放松，配合著馬背上下的節奏上下起伏，壹人壹馬圍著樹林邊走了壹圈，默契越來越足。
　　李素心情非常激動，這……算是學會了吧？
　　東陽壹直耐心地教著他，見馬兒終於能走了，不由露出欣喜的笑容。
　　“走了！看我如何斬將奪旗，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李素意氣風發地朝東陽揮手告別。
　　催馬欲行，發現馬兒紋絲不動，韁繩被緊緊抓在壹只白凈纖細的小手裏。
　　垂頭望去，東陽站在馬下，眼中露出濃濃的不舍的離愁。
　　“李素，後日我不送妳了，行軍艱苦，沙場兇險，妳壹定要好好保重，壹定要回來，我每天都會坐在河灘邊……等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