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章 揣度聖意
貞觀大閑人 by 賊眉鼠眼
2018-8-21 10:23
“才名”這東西很虛幻,不如外貌那般壹眼分明,大部分時候都藏於無影無形,只在最合適的時機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
李素以前有過才名,作了幾首詩也曾名滿長安,可李素沒想到這次作的《阿房宮賦》竟能造成如此大的影響,論名氣的話,壹篇長賦遠遠超過當初作的那幾首詩。
任何事情壹旦摻雜了政治因素,名利之類的東西來得都很快,建大明宮的糊塗決定令天下士子百姓不滿,又不敢站出來指著李世民的鼻子罵昏君,於是只能將不滿積壓在心裏,在這種天下敢怒不敢言的狀況下,李素首先站了出來,作了壹篇長賦,更重要的是,這篇長賦是在金殿上當著所有君臣的面壹字壹字念出來的。
從頭到尾沒提半句“大明宮”,可裏面的內容卻實實在在充滿了嘲諷,無論拆開還是組合起來看,每個字眼都是樸實無華的,然而跟建大明宮壹事結合起來重新再看壹遍,便能察覺到字裏行間深深的惡意,這篇長賦無異於當著所有人的面朝李世民臉上狠狠扇了壹記響亮的耳光,這記耳光動靜太大,全天下都聽到了。
在壹個萬眾最需要英雄的時刻,李素站了出來,有心也好,無意也好,壹篇文章令他成為了英雄。
壹支筆,壹頁紙,壹篇文,再加壹個恰到好處的時機,它們組合起來其實並不叫“才名”,叫“政治”。
李素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因它而名震天下,也因它差點丟了小命。
無論李世民布下怎樣的疑陣,這篇諷刺他的長賦現世終究扇了他壹記耳光,說來也是李素的幸運,因為他活在胸襟最寬廣的李世民治下,若換了壹個氣量稍微狹窄壹點的帝王,此刻的李素不應該在東陽面前油嘴滑舌,而是被種進土裏等待來年發芽。
“運氣不錯了,陛下,終究是陛下……”李素不願再提這件事,更不願提那篇文章。
扇李世民耳光這件事自己暗暗爽壹下就好了,做人不能沒有分寸,若仍拿著這件事得意洋洋四處吹噓炫耀,那就是真正的花樣作大死了,胸襟再寬廣的帝王都不會容許這種人活下去。
“怕嗎?”東陽好奇地看著他,杏眼隱帶笑意。
“怕。”李素老實點頭:“特別是被關進大理寺那幾日最不踏實,很怕忽然有個宦官捧著聖旨進來,宣旨後把我押赴法場,妳知道,那篇文章把妳父皇氣得不輕。”
“《阿房宮賦》我讀過,確有指斥父皇的意思,辭藻也講究,沒壹句罵人,但是把建大明宮壹事跟這篇文章合在壹處,裏面可就字字尖刻,句句誅心了,甚至比魏徵指著父皇大罵昏君更嚴重,難怪父皇那麽生氣……”
看著沈默不語的李素,東陽又笑道:“但是妳也放寬心,父皇不是濫殺的暴君,每年刑部復核的死囚都要呈遞父皇,父皇親自勾決,每勾壹個名字前都要先問壹次刑部官員,再問壹次三省老臣,最後再問壹次自己,這個人到底該不該殺,可不可以不殺,如果連問三次後,這個死囚都有必死的理由,父皇才會鄭重其事地用朱砂筆勾決核準。”
東陽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至於妳作篇文章嘲諷君上,父皇決計不會殺妳的,大唐立國至今還沒有因言而處死的先例,父皇若殺了妳,這些年辛苦經營的名聲亦付諸東流了,代價太大,不合算。”
李素嘆道:“我終於聽明白了,陛下不殺我,是因為懶得殺,不屑殺,也就是俗稱的‘穿新鞋不踩臭狗屎’,是這意思吧?”
“噗嗤!”東陽被逗笑了,恨恨捶了他幾下,嗔道:“妳這張嘴……平日裏罵別人也就罷了,今連自己都罵進去了,也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了,用辭就不能文雅壹點麽?”
輕輕嘆息,東陽習慣性地想把頭靠在他肩上,卻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道袍,神情不由壹黯,身子不覺坐直了。
李素看在眼裏,笑了兩聲,大手壹攬,東陽整個身軀已在他懷裏。
“妳……妳莫這樣,不管怎麽說,我……我已是出家人了,這樣不好……”東陽輕輕掙紮。
“這裏沒有出家人,只有男人和女人……”李素呢喃自語,閉上眼,下巴輕輕摩挲著她散發著清香的發髻。
聖旨快要來了,而他也要舉身赴西州了,這壹別,何年再見?
濃濃的離愁漸漸彌漫,東陽與他心有靈犀,似有所覺地忽然從他懷裏直起身子,深深註視著他。
“妳怎麽了?”
李素回視,清澈而深邃的眸子裏,似壹汪清泉晃動。
“知道西州這個地方嗎?”
東陽遲疑了壹下,道:“大概知道吧,在隴右道,與高昌國相鄰,漢朝便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
李素笑道:“妳知道得比我多,我對那個地方還是兩眼壹抹黑呢。”
東陽疑惑地道:“到底怎麽了?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地方?”
李素嘆息,目光望向遠處的河水和山巒,道:“過不了幾日,妳父皇的聖旨要來了,我可能會被遣派到西州為官……”
東陽只覺腦海中壹聲霹靂炸響,耳中全是嗡嗡的回聲,紅潤的臉蛋刷地變得蒼白無光。
“西州?父皇他……”東陽貝齒使勁咬著下唇,顫聲道:“西州那麽遠,妳卻……父皇心裏終究還是計較妳那篇《阿房宮賦》麽?他欲將妳發配貶謫千裏?”
李素搖頭:“不算貶謫,更沒有發配壹說,妳父皇沒那麽小心眼,真正恨我的話,用不著這種手段……西州的局勢很復雜,或許,那裏需要壹個像我這樣的人,這是妳父皇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東陽騰地站起來,臉蛋氣紅了,很難得看見她如此激動的模樣。
“什麽深思熟慮!分明是貶謫,我……我現在便進宮問問父皇!”
李素攔腰抱住了她,再次將她摟進懷裏,笑道:“妳若進了宮,我要去的地方便不是西州,而是閻王殿了,乖,莫鬧了,好好聽我說……”
東陽象征性地掙紮了壹下,以示她沒忘出家人的本分,只是對方力氣太大,她左右掙紮不過,只好從了。
“昨日我想了很久,妳父皇把我遣派西州確是壹番好心。”
“好心?”東陽細若柳葉的黛眉微微壹挑,瓊鼻發出輕輕的哼聲,典型的胳膊肘往外拐的形象。
李素笑了:“是好心,妳有沒有算過,從去年我治好了天花,被妳父皇封了官爵,開始踏入朝堂,壹年多來,我總共遭過多少次危難?”
東陽眨眨眼,神情若有所悟。
“創出活字印刷術,被世家門閥覬覦,廢了東宮屬官,得罪了太子,馮家命案身陷流言,還有妳我之事被人告密,以及這壹次作長賦而入獄等等……”李素長嘆,苦笑道:“妳看,壹年多了,光是大理寺的監牢,我便進去了三次,我這樣的人,終究無法適應朝堂,甚至連長安城都無法適應……”
“入朝堂才壹年便遭逢這麽多的危難,幸好這些危難有的靠機智,有的靠運氣,還有的靠人脈,有驚無險躲過去了,可是若再多幾年,我的下場如何?每壹次我的運氣都這麽好嗎?”
“妳父皇心裏大抵也算過這筆賬的,估計他也是這般想法,將我遣派到西州,壹來西州勢危,確實需要壹個陛下信任的臣子去打理,二來,陛下亦知我與太子交惡,擔心我的處境,於是把我送遠壹點,同時陛下也並不認同我的性子,大概希望大漠的風沙能將我的性子磨練得更圓滑壹些,壹些不該有的棱角,該磨平的便要磨平,妳父皇若欲重用我,我便不該有棱角,否則他始終放不下心。”
東陽盯著他道:“父皇的這些心思,是他告訴妳的,還是我猜的?”
李素笑道:“當然是我猜的,上次作了那篇長賦狠狠諷刺了妳的父皇,此刻他正在宮裏寫寫算算,求他自己的心理陰影面積呢,哪有功夫搭理我?”
東陽嘆道:“父皇的心思豈是別人所能揣度得出的?”
“程伯伯在大理寺獄中探望我時,也提點了我幾句……”
東陽默然,索然嘆道:“既然程伯伯也這麽說,看來父皇果真是這般心思了……”
頓了頓,東陽望向李素的目光裏充滿了濃濃的哀怨:“妳……什麽時候走?”
“快了,這幾日陛下忙著肅清朝堂,再過幾日估摸會來旨意了。”
東陽垂瞼,兩行清淚悄然滑落:“我們……要分別了麽?”
李素強笑道:“我會很快回長安的,壹兩年,至多三四年,肯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