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登門拜訪

　　王直只是王直，他不是李素。
　　所以他無法跟上李素跳躍的思維，跟李素這種人說話很累，前壹刻還壹臉陰謀算計太子，下壹刻李素的思維便跳到壹文錢的豪賭上去了。
　　心很累，不想跟他多說話了，回長安跟小弟們喝酒吃肉罵娘才是他應該過的日子。
　　“大吃大喝隨便，但該做的事情還得做，王直，妳們需要壹點改變了。”李素正色看著他道。
　　王直狐疑地看著他，試探道：“妳這句話……跟妳賭的那壹文錢沒關系吧？”
　　“這次是正經話。”李素很嚴肅。
　　再三確定李素的思維沒有再跳的跡象後，王直這才認真道：“我和手下的兄弟本就是按妳的吩咐聚攏起來的，它是妳暗中埋在長安城裏的壹步棋，妳想怎麽用就怎麽用，若說那些閑漢個個為妳赴湯蹈火，這個我辦不到，不過幫妳跑跑腿，打聽打聽消息，或是造個什麽謠言，對他們來說還是很容易的，妳要怎麽改變，盡管說，我回去就辦。”
　　李素沈吟片刻，壓低了聲音緩緩地道：“妳如今也算是長安城市井裏的壹號人物了，手下也聚攏了壹堆人，我雖不知妳的那些手下對妳到底有多忠誠，不過可以想象，這才短短幾年的功夫，妳的手下恐怕還談不上什麽忠誠，頂多也就是個狐朋狗友的性質……”
　　王直不服氣地掀了掀眉，似乎想反駁，結果認真想了想後，不得不承認李素沒說錯，只好頹然嘆了口氣。
　　李素似看穿了他所想，笑道：“泄氣個啥？短短三年能有這般氣象，已然很了不得了，‘忠誠’這個字眼很可貴的，別以為人家見了妳納頭便拜是好事，遇到這種人，馬上拖出去埋了，這種人不能用，妳的那些手下目前與妳是各取所需，這並沒有錯，街上的閑漢都是討生活的，拿錢買他們的忠誠也是壹種法子，只是作為他們的首領，妳自己要有個清醒的認識，知道這樣的‘忠誠’其實並不牢靠，想得到真正的忠誠，不僅要花錢，也要花感情，妳對他們好，時刻關心，處事公道，樹立威信，自然便得到了忠誠……”
　　“我剛才說的改變，是妳們這個群體的結構……聽不懂吧？沒關系，我其實也挺喜歡看妳這壹臉無知的樣子，非常的賞心悅目……意思就是說，妳目前在長安城算是紮下了根，但妳們還只是壹盤散沙，所以，妳需要在這些人裏面找幾個真正的心腹親信，這些心腹親信必須是可以為妳出生入死，可以交托大事，可以為妳賣命的，別告訴我妳混了幾年連這幾個人都找不出，那妳就太失敗了。”
　　王直不停點頭，這次有了底氣，挺起胸膛道：“有。”
　　李素盯著他的眼睛，沈聲道：“真有？”
　　“真有！有五六個，屬於那種我要他們的腦袋，他們可以眼都不眨的自己割下來送給我的，我王直混跡長安多年，多少也幹過幾樁人事，這五六個人，我對他們有再造之恩，他們的品性我也暗中觀察過了，沒得挑，個個是磊落漢子。”
　　李素笑道：“看來我還真小瞧妳了，妳這幾年真的不錯。”
　　王直也笑道：“多少比以前還是有長進的，不然白糟蹋糧食不成？”
　　“有五六個心腹親信，長安城裏的架子便可以搭起來了，妳把這些親信都分派到長安城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坊間，給他們找個房子住下，另外將妳的所有手下全部均分給他們，由他們來管理，而妳要做的，便是管好這五六個親信，抓權，也抓錢，並且在他們中間樹立起絕對的威信……”
　　王直聽得滿頭霧水，不停的撓頭：“這樣做……到底為了啥？以前那樣不行嗎？每天大家聚在壹起吃吃喝喝，幾碗酒下肚，哼哼唧唧幾句，散了席天大的事都給辦了，為啥要把手下全部分散給那幾個親信？”
　　李素嘆了口氣：“因為無論是組織還是犯罪團夥，要想長久生存下去，內部的管理結構必須嚴謹，初期壹團糟無妨，但是手下人馬多了，已經漸漸形成勢力了以後，再這樣下去可就不行了，必須要立規矩，‘規矩’懂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犯罪團夥也要有犯罪團夥的團規……”
　　王直：“……”
　　李素朝他眨眼：“是不是聽不懂？”
　　王直猛點頭。
　　“聽不懂就對了，聽不懂說明道理很深，很深的道理壹般都是好道理，妳只管崇拜仰視便是，仰視完了照我的話去做，別的不要多想，以妳的腦子，肯定也想不明白。”
　　王直的目光頓時變得很幽怨：“最後壹句我聽懂了，應該不是好話……”
　　“嘖！誇妳呢！咋聽不出好賴話了。”
　　“所以，妳的意思是……把手下全分散出去，遍布長安城的每個角落？”
　　李素肅然道：“對，全分散出去，不過要做得不顯山不露水，以後妳也要慢慢淡出這些手下的視線，再過壹兩年，真正知道妳的人只能是妳那五六個親信，這幾個親信之間互相不統屬，不聯系，各過各的日子，需要這股勢力辦事時，由妳暗中遣人吩咐那幾個親信，妳不必露面，只需等結果，至於這壹攤子平日的開銷花費，仍由我來負擔，妳負責把錢分配下去，記住，財權必須要握在妳手裏，這是絕對不能交給任何人的。”
　　王直疑惑地看著他：“我咋覺得這個做法……有點古怪呢？李素，妳這麽安排，到底想做啥？”
　　李素嘆了口氣，道：“我只想在這紛擾復雜的長安城裏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話，活得如魚得水就更好了……”
　　……
　　回到長安後，日子仿佛回到了當初的平淡，安逸。
　　殺伐聲遠去，曾經浴血廝殺，沙場搏命的畫面，如同成了上輩子的記憶，遙遠得好像隔了壹層淡淡的薄霧，腦海裏只剩壹片氤氳的朦朧景象。
　　如何安享太平日子，成了目前困擾李素的最大問題，想來想去，還是雙手雙腳攤成壹個“大”字形狀，躺在床上活活懶死比較符合李素的性格。
　　長安的夏天不見得比沙漠涼爽，同樣燥熱得令人心煩意亂，恨不得把自己泡在冰桶裏過完整個夏天。
　　回到長安已整整三天，李素見過東陽和王直後，便躺在家裏不分晝夜睡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清晨，李素伸著懶腰打著呵欠，神清氣爽的走出房門，原地蹦達了幾下，發現自己已滿血滿藍了。
　　休息夠了，該辦的事情還得辦。
　　首先要做的便是進城，拜望各位長輩，特別是牛進達和程咬金，牛進達是李素的授冠人，從禮法上來說，這層關系已相當於血脈親人了，至於程咬金……這位魔王應該歸入惹不起也不敢躲的那壹類，不能怠慢，更何況他讓長子領莊丁千裏馳援西州，這份恩情比天大，必須拜望回禮。
　　既然是“拜望”，便不能缺了禮數，禮物是必須要備齊的。
　　打開李家的庫房，灰塵夾雜著蛛網，裏面空蕩蕩的能跑耗子，李素當時心便涼了半截。
　　果真空了，庫房裏面十幾串銅錢淒寒落魄地躺在木架子上，除此別無他物。
　　許明珠對馳援的玉門關將士和程家莊丁許下的承諾，回到長安的當天便兌現了，李家這幾年的香水和白酒買賣積累下來的家底，壹夜之間全搬空，如今李家說起來是侯爺府，誰都不知道其實整座侯爺府裏只剩下十幾串錢過日子。
　　回來後聖旨有賞賜，李素當時沒聽明白，除了“涇陽縣侯”的爵位外，似乎黃金絲帛和田地什麽的都有，只不過朝廷的賞賜發放下來是需要時間的，旨意要在三省核實，再轉到戶部，戶部再轉到度支司撥付，沒有十天半個月下不來。
　　李素呆呆看著空空如也的庫房，許久之後，失魂落魄地關門轉身，仰天長嘆壹口英雄末路般的悲愴之氣。
　　窮成這樣，日子可怎麽過？教他如何愉快的安享太平？
　　更重要的是，教他拿什麽買禮物拜望那幾位德高望重蠻不講理的長輩？
　　左思右想，李素決定先去拜望牛進達。
　　拜望長輩也要講順序的，先挑相對比較講道理的，最難對付的留到最後。
　　於是李素吩咐下人備馬，帶上鄭小樓和幾個老兵，情當是自己的侯府儀仗，就這樣空著手進長安城了。
　　長安城仍舊人流穿梭，繁華似錦。
　　數日前李素在長安城裏大出風頭，當今陛下隆重封賞，長安城裏無數臣民已深深記住了這位年輕人，時隔數日，李素再次進城，許多百姓居然還記得他，頓時引來無數好奇又敬仰的目光。
　　李素進了城門便下了馬，和所有人壹樣，老老實實牽著馬朝朱雀大街走去。
　　雖說李世民賜予他長安城騎馬的殊榮，然而做人還是低調壹點比較好，若果真順桿子往上爬，昂首挺胸騎馬進城，可以肯定沒人敢攔他，只不過坐得太高也太顯眼，被有心人記住了不是好事，從古至今活到壽終正寢的人，大多數都活得比較小心，太顯眼的地方是給短壽的人準備的。
　　進了城，心情豁然開朗，李素深吸了壹口氣，忽然覺得沒帶禮物登門拜訪長輩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大家都這麽熟了，長輩想必不會和他計較這些繁文縟節的，太俗。
　　牛進達住在朱雀大街的南端，屬於離太極宮比較偏遠的角落，大唐立國後，開國功臣們開始瓜分勝利果實，朱雀大街這條直通皇宮的大街被李家父子賞賜給了開國功臣們，牛進達不聲不響讓到壹旁，所有功臣們挑過以後，他才收下南端那塊偏遠角落的宅子，而程咬金，卻搶到了離皇宮最近，占地最廣的那壹塊地，估計老流氓拿下這塊宅子沒少費勁，滿地打滾撒潑是免不了的，借酒裝瘋在功臣們面前舞斧也有可能，世上沒這老流氓不好意思幹的事。
　　走到牛進達的宅子門前，李素站定，仰頭看著門楣上的牌匾，蒼勁有力的“敕造瑯琊郡公府”幾個大字旁，留著李世民的親筆落款，大門稍顯破舊，門上好些地方脫漆了，銅制獸首門環也失去了光澤，出現斑斑銹漬，大門緊閉，門口只站著幾個老邁的府兵，年紀約莫四五十歲了，仍執戈按劍而立，像壹桿桿標槍壹般站得筆直，眼中露出幾分冷厲之色。
　　李素是牛府的常客，老兵們自是認識他的，見李素壹行人走來，老兵們露出壹絲微笑，紛紛抱拳行禮，也沒人通報，馬上有人打開了側門請李素入內。
　　不經通報，任由進入，這是對客人的最高禮節，或者說，牛府上下已根本不拿李素當客人，而是真正當作了自家子侄親人，牛進達是李素的授冠人，從這壹點來說，李素跟牛進達的親兒子壹般無二。
　　以前來過牛府很多次，那時尚不覺得，只知門外站的幾個老兵在耍酷，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冷厲氣質，李素也是下意識的覺得不易接近，如今經歷過戰場廝殺後，李素頓時明白他們身上那股冷厲的氣質從何而來了，和李素壹樣，這是壹群真正從死人堆裏打滾僥幸活下來的老兵，手下攢的人命怕是壹個很恐怖的數字。
　　臨進門前，李素不由多看了他們壹眼。
　　老兵們則回以友善的微笑，壹笑便咧出兩排黃黃的，參差不齊的大板牙，李素打了個冷戰，趕緊跨進了門檻，剛才打算撬墻角挖人的心思不翼而飛，太醜了，而且好像不太在乎個人衛生的樣子，還是留給牛伯伯吧。
　　進了牛府，繞過照壁，前庭種著壹片桃樹，如今正是六月，桃花漸漸雕零，樹上結了稀疏的青色桃子。
　　穩健的腳步聲傳來，每壹步都踏得不急不徐，牛進達那張方方正正的臉映入眼簾。
　　李素笑了，時隔三年重逢，這張臉……為何還是像壹塊板磚？腦袋湊井口上晃悠壹下都有落井下石之嫌。
　　“小子拜見牛伯伯……”李素急忙躬身行禮。
　　牛進達神情有些激動，上前將李素扶起，仔細打量了他壹番，眼眶已濕潤了。
　　“好，活著回來便好，這幾年害我擔足了心思，往後可不敢往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