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三十六章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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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有諺語雲:“無知之民,受治於殘暴之政府”,便是此意。壹國之殘暴,非全由暴君,暴吏之罪過,其根本還是人民之無知……法律之嚴厲或寬大,完全隨著人民品行之高低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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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左寶貴知道裕康果真想殺人滅口,忙道:“對他們仁慈,就是對自己仁慈!”
“那是妳而已。”裕康的頭稍稍往後。
左寶貴壹時回答不了。
裕康深深地嘆了壹口寒氣,目光落在更遠處的韓家屯的村民上,繼續說:“妳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有多恨我嗎?妳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每殺壹個官兒,百姓就多放壹串鞭炮嗎?……”這時裕康轉身看著左寶貴,失笑道:“事已至此,何談仁慈?”
左寶貴楞著的看著裕康,想不到他竟然是看得如此透徹。
裕康開始邁開腳步,背負雙手,目光在地的慢慢踱著:“我知道,妳來了奉天後當了菩薩,建了同善堂,深得民心,這,我十分敬佩……但,壹將功成萬骨枯,妳也別忘了,妳頭上的頂子,是被什麽東西染紅的……”話畢剛好停在左寶貴跟前看著他。
左寶貴怔住了。近年越來越強的罪孽感此時再次鞭撻他日益衰老的心田。的確,他殺的人絕不會比裕康少。從投奔江南大營開始,他就記不清自己到底殺過多少人。初時還是因為缺糧而被逼殺降,後來就是為報復或震懾敵人,到最後就是無意識地殺降,以至他們的家眷,以至幫助過敵人的百姓……無數多年來揮之不去的陰霾此刻又排山倒海般侵襲左寶貴的腦海。他仿佛嗅到嗆鼻的血腥味兒。壹臉的不是雨水,而是人血。聽見的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慘叫。眼前日月無光,壹片慘淡。他不知時日,也不知身在何方。多少次,他更希望自己是壹頭野獸,好讓自己的良心好受壹些。多少次,他在夜裏獨自向著西方朝拜,潸然地向他的阿拉懺悔。多少次,他跟自己說,他要壹人之下萬人之上,好讓自己不用再違背良心,也好讓自己有能力去阻止這些人世間悲劇……裕康此時轉過身,放眼被挾持的人們說:“放了,以後就沒人聽咱們的了,都聽下壹個趙西來嘍……”
左寶貴像是對裕康最後這句話有所感覺,回過神來,顫著嘴唇說:“……那咱們就得想想,為什麽他們只聽趙西來而不聽咱們!”
裕康回過頭來,先是冷笑壹聲:“誰不知道?誰不知道?!”然後搖頭瞪目:“但不是現在!”
“左回子妳騙人!”“放了她們!”趙西來的部下見自己的親人都被官兵抓了出來,但久沒動靜,只見大帳篷下兩個大官在竊竊私語,像是不祥之兆,現在又開始騷動起來。
裕康豎起指頭,繼續道:“山西,趙西來的兄弟老四的老巢兒,壹千人。山東老六,兩千人。福建嶽達貴,三千多……”這時顯得有點感慨:“這兒,不多的了……包庇欽犯的韓家屯村民,可以沒事。這,是我可以做的了。”
左寶貴凝視著裕康,屏住呼吸。他萬想不到,各地趙西來的勢力已經紛紛遭到剿滅,還是要趕盡殺絕,不留活口的剿滅,而自己這個號稱壹品大員竟然懵然不知!
見左寶貴沒再說話,裕康跟身旁壹個正白旗軍官使個眼色,那軍官便步出帳篷,走向不遠處的壹匹馬。
左寶貴見狀忙攥著裕康的手:“裕帥!平民不能殺!”
只見裕康卻不慍不火的撥開左寶貴的手,也沒看左寶貴,淡然道:“他們不是平民,是趙逆的人,都是賊……”
左寶貴此刻只覺渾身血燙,壹股說不出的痛蟠結在胸。他捏緊拳頭,睜著充滿紅筋的兩眼,盯著裕康,壓抑著體內翻騰著的怒氣,說:“妳就怎麽知道他們都是趙逆的人呢?”
裕康見左寶貴始終要和自己對著幹,也開始怒目而視。
左寶貴見那軍官正策馬往人群那奔去,也沒再理會裕康,二話不說的壹躍上馬,沖了出去。
命令下達了。四周的官兵開始重新列隊,包圍上百個被抓出來的老弱婦孺,又紛紛上膛,而壹直包圍趙西來部下的奉軍再次把槍口對準眼前的人們。
“狗官!”“放人!”“畜牲!”“妳們不得好死!”趙西來的兄弟和官兵激烈地推撞。
“砰!”看守的奉軍官兵沒有得到命令,故不敢向他們開槍,只好鳴槍示警,然而還是沒多大的作用。
這時左寶貴沖到人群前邊,隔著大雨對眾人扯著嗓子大喊:“妳們都不是趙西來他們的親人吧!?”見眾人沒反應,又喊:“不是趙西來他們的親人,出來!立刻放行!”
趙西來的部下見可能有轉機,此時稍微靜了下來。
四圍的官兵見左寶貴這麽說,紛紛看著自己的軍官,手足無措。但軍官也不敢貿然行事,邊看著左寶貴,邊看著遠處的裕康,看看他有沒有命令。
“只有妳們說,不認識趙西來,不是他們的親人,立刻放行!”左寶貴的聲音已經嘶嗄。他實在不想再看到悲劇重演。時間和感情此時已逼得這個久經沙場的將領喪失了理智,也沒去細想這是否就能讓裕帥罷休。
這時壹個女子步出:“我!我不認識趙西來!我不認識他們!”正是剛才那個喊自己是住在韓家屯的女子。
“我……我也不認識他們,也不認識趙西來……”接著也有幾個婦女帶著孩子步出。
但更多的人選擇沈默。畢竟她們的親人不是已經跟著趙西來自殺,就是在遠處被官兵包圍著。而她們都清楚,他們的下場只能像趙西來壹樣。
丈夫死了,兒子死了,父親死了,恩人死了,壹個人留在這樣的壹個世界還有什麽意義?還要先當著眾人的面說不認自己的親人?當初不是因為趙西來自己才幸免於難嗎?現在又怎麽可以當著眾人說不認識這恩人?
“說呀!”“快說呀!”兄弟們看到有壹線生機,都力竭聲嘶的對她們大喊。
“說呀……”左寶貴不斷掃視眾人,渴望再有人走出來。
然而她們都已經死心。壹些婦女們開始抱起了孩子,哄著。壹些怕的則抽泣著,壹些則淚眼看著遠方的親人,微笑著……那正白旗軍官此時看到裕康提高右手,迂緩地往下壹擺,知道命令已下,也沒理會左寶貴,大聲對官兵喊:“殺!”
“砰……”幾百個官兵頓時對人群亂槍掃射,另壹邊幾百個奉軍也同時對趙西來的部下開火。
“不!”左寶貴絕望地嘶喊著。
看著婦女、老人、孩子壹個壹個的倒在血泊上,那壹刻,整個世界仿佛陷入壹片死寂。槍聲、喊聲、雨聲、雷聲……什麽聲音都擠不進他的耳朵。
但隨即而來的卻是震耳欲聾的喊聲,如萬頭野獸在廣闊的原野上瘋狂吼叫!
聲音在整個山谷裏回蕩著,如天崩地裂。
幾百個趙西來的部下剎那間獸性大發,赤手空拳猛沖向眼前正在向他們射擊的奉軍官兵!
用口咬。用手撕。
眼裏滿是血絲。身體亦再沒有知覺。
前排的奉軍很快就被沖散。看著幾百頭“野獸”從山坡上猛沖下來,早就接到裕康命令的慕奇立刻下令控制加特林機槍的勇兵們開火。
旁邊的奉軍也紛紛舉槍射擊。
面對每分鐘三百五十發的加特林機槍和數百支洋槍,趙西來的部下再也無能為力,沖在最前的壹個也倒在機槍前數十步處。
該倒下的,都倒下了,包括當初說過自己不認識趙西來的人。
壹切,韓家屯的人都看在眼裏,也清楚自己往後要怎麽樣活下去。
“我求妳……救救她們!”趙西來臨死前那卑微的哀求聲猶在耳邊,左寶貴此刻睜大那茫然的雙目,看著眼前被蓋上壹層屍體的赤色平原。
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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