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孤掌
　　葉誌超氣上心頭，欲站起和左寶貴爭辯，但嶽冬的刀鋒就在脖子旁，脖子的汗液也滴到刀鋒上去，只能坐著怒目而視。
　　左寶貴在葉誌超身後盤桓道：“妳自舉命東征以來，先是成歡敗退，卻謊報戰功，讓朝廷以為倭人不強，既對倭宣戰，又命妳當諸軍總統，哪怕妳托病也辭讓不了！後回到平壤，我數次力勸要分道爭利，擇險分屯，但妳早已被倭人嚇得氣餒膽寒，每每借口拖延！及朝廷下令，才不情不願的徐徐而往，後聽得朝廷改變主意，也不管前方將士正在阻截倭軍，便馬上以令箭催回平壤，但求城中人多壹點，心裏就踏實壹點兒！後倭軍裕如前行，瞬間斷我後路，至目下四面楚歌，還不是自找？！”
　　說到這兒左寶貴已經漲紅了臉，呼吸急速，不甘之情躍於臉上，手又再不自覺地抖顫：“……大戰前我早已說過北門兵單，不聽。到北門危急，我力催援兵，不應。及倭人攻陷四壘，卻責難於我……也罷！但目下北門尚有壹線生機，卻為保性命要將士冒險突圍，是可忍孰不可忍！”
　　話畢咳嗽連綿，病容畢露。
　　孤掌難鳴。悲憤交集。
　　葉誌超只得壹直仰著頭紅著臉的聽著。哪怕覺得左寶貴言過其實，意氣用事，但此時此景亦不欲多言。
　　其余眾人聽後無不黯然，哪怕是四周的親兵，嶽冬更是揪心的看著他的左叔叔，擔心他再次中風。
　　薛雲開則眉頭輕皺，瞇起眼睛，出神地看著桌上，像是百感交集。
　　左寶貴稍微平息壹下，繼續說：“……如此重鎮，倭人不過炮轟半天咱們就倉惶撤退，妳叫他們怎麽看咱們？妳叫朝鮮百姓怎麽看咱們？妳叫咱們百姓、咱們子孫怎麽看咱們？！他們都睜著眼看著哪！”
　　抽了抽鼻子，眼窩發熱，心有感觸的左寶貴靠著葉誌超的椅子，像是呼吸艱難，但仍看著葉誌超，在其身旁慘笑壹聲說：“葉大楞子，葉大楞子呀……妳還記得妳這名字是咋來的？妳還記得當初咱們壹起打長毛，妳說過，不揚名立萬，死不瞑目！現在妳可是遺臭萬年呀！”
　　說到這兒，葉誌超的眼睛也紅了。他狠狠地閉上眼睛，望把淚水抽回眼窩裏去，但腦海卻不自覺浮現出當年和左寶貴出生入死，豪情萬丈的情景，還有自己曾經的風光歲月。
　　“轟……”此時越發頻密的炮聲像是在提醒人們，困局遠未化解。
　　“誰也別打算能離開平壤……”左寶貴稍稍平伏道：“葉總統諭，各軍統領馬上回自己陣地督戰。盛軍和毅軍馬上各撥三哨，大炮兩門增援北門，練軍馬上全軍增援牡丹臺，違者軍法處置！我親兵會陪著葉總統在這裏指揮調度！”左寶貴自然對薛雲開不放心，又扭頭盯著他：“薛軍門，沒問題吧？”
　　“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麽問題？”薛雲開淡淡地應道。
　　左寶貴知道他想什麽，幹脆明言：“若其余各門因此有失，責成皆由我壹人來負，與諸位無尤！這有各位大人為證！”見薛雲開只是給了壹個白眼，沒再回話，便命各親兵收起腰刀。
　　左寶貴走到嶽冬身邊，手搭在其的肩膀，既凝重，又憔悴地說：“這兒就交給妳了！記著，沒我的許可，絕不可以放走葉誌超！”
　　“是！”嶽冬瞪大雙眼點了點頭，吞了口唾沫，沈重地呼吸著，汗珠也流到下巴。畢竟，事已至此，嶽冬也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是如何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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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雙方再次陷入激烈的炮戰，全城陷入壹片火光濃煙之中。
　　房間內僅余下葉誌超。雖然脖子不再被嶽冬的刀架著，但四周盡是手執腰刀的奉軍親兵，至於房間外則還有約十多人與自己的親兵對峙著。
　　沒人說話。外邊不斷傳來百姓的哭喊聲和士兵的吆喝聲，還有，附近房屋中炮失火所傳來的烈焰聲────“哄……”
　　房間內漸感燠熱，眼前也仿佛被蒙上壹片紅色。汗水不斷泌出，所有人臉上盡是黃豆大的汗珠。
　　當然，還有眾人持續精神繃緊所發出的沈重的呼吸聲。
　　然而，這時的葉誌超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親人，稍微平靜道：“冬兒，妳……就不惦記妳的蘭兒嗎？”
　　眾親兵都知道嶽冬和蘭兒的關系，都忙看著嶽冬。潘亮壹看就知道葉誌超這老狐貍欲使詐脫身，忙跟嶽冬說：“別理他！他說什麽也甭管他！”
　　嶽冬瞥了葉誌超壹眼，然後對著潘亮點了點頭。
　　葉誌超淡然地笑了笑，像是笑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繼續自言自語地說：“妳不惦記蘭兒，我可惦記我的孫子呀……”
　　嶽冬還是沒有理他，依舊在他椅子後邊踱來踱去，持刀戒備。
　　“我的孫子才剛出生，還未滿月，我也沒抱他幾下，就要奉命東征了。就像我大兒子出生的時候，我第二天就得奉命去剿東撚子，回來的時候，兒子已經快兩歲了，還問我，妳是誰呀？”這時慈祥的笑了笑，眉毛不自覺地跳動，但笑容隨即就消失，變得滿懷感概：“但這次……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去見他了……”
　　葉誌超換了換坐姿，身子輕輕前傾，右手肘擱到桌上，俯首出神的看著地上，想起剛才左寶貴喊了壹聲自己從前的外號“葉大楞子”，喟然長嘆壹聲，滄桑的繼續道：“少年時壹個人無牽無掛，當然可以雄心壯誌了。幾經辛苦，從外委、把、千、都司遊擊、副將總兵、壹直熬到提督……然後又娶了媳婦，有了兒子、女兒、孫子……但官做大了，就得孝敬奉承，步步為營……有了家室，就有了牽掛，有了顧慮……什麽雄心壯誌都煙消雲散嘍……”
　　親兵們包括嶽冬本來都沒興趣聽葉誌超的自說自話，但聽到這兒，即便沒有同情或理解，各人也無不開始留意葉誌超這“自白”。何況嶽冬本來就和葉誌超熟悉，葉誌超從小就看著嶽冬長大，嶽冬壹直都喊他做“葉叔叔”，目下只是礙於形勢才只好用刀指著他。故此刻聽見葉誌超如此掏心的話，嶽冬的同情之心也難免油然而生。
　　腳步慢了下來，持刀的手也沒有那麽緊了。
　　“冬兒，”這時葉誌超又再嘆氣：“難道……妳就真的不知道？”
　　此時像是有壹陣陰風吹過，四周的燭光同時顫動了壹下。
　　潘亮確定葉誌超是在使詐無疑，又跟嶽冬喊：“別理他嶽冬！”
　　黑子三兒也在喊：“別理他呀嶽大哥！”
　　然而嶽冬卻感到什麽似的，還是忍不住輕輕地問：“知道什麽？”
　　葉誌超故意的遲疑片刻，也沒有看嶽冬，待外邊的聲音漸小，才在寂靜中說────“她，懷了，妳的兒子……”
　　什麽？！
　　“……冠亭，有了孫子了……”
　　嶽冬如遭雷擊，幾乎呼吸不了。
　　腦袋壹片空白，整個人像是瞬間被冰封，肌肉硬化，心臟和滿身的血液也仿佛瞬間靜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