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大賊（9）

　　“我還活著？”李旭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小手指，不敢確定這個答案。身體下松軟的墊子像是草地，臉上的溫暖亦可能來自陽光。他偷偷地將眼睛睜開壹條縫，水洗過般的藍天卻從眼瞼縫隙中壹下子擠了進來。
　　草原上特有的明澈陽光告訴他，此地還是人間。“我還活著！”李旭心中發出壹聲沈默的歡呼。快速繃緊全身肌膚去試探四肢，發現身上並無束縛的感覺傳來，只有壹股股勞累後的酸軟，令人沒力量做更多動作。這是壹陣令人興奮的酸軟，在此時它至少證明了壹個事實，自己沒有落在阿史那卻禺的手上。
　　微閉著眼睛保持假寐狀態，李旭拼命去回想昨夜曾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記憶如潮水壹般彭湃而回，刺得他的心臟陣陣發痛。他記起了徐大眼為了不拖累自己逃命，紮傷了黑風後跳進了草叢。他還記得自己點燃了那件湖藍色的長衫，試圖吸引追兵的註意力。他還記起了昨夜自己即興改的那支歌，處處挑釁了突厥人的禁忌。他記得突厥人追著自己走進了壹個漆黑的山谷，發誓要將自己抓住點天燈，他笑了，壹行淚順著眼角滾落在草地上……
　　“男子漢大丈夫，醒就醒了，哭什麽哭！”壹個粗豪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嚇得李旭壹哆嗦。以最快速度睜開眼睛，他看見壹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青人咬著根草棍，黑黃色的面孔上充滿了輕蔑。
　　“早晨幹，自己淌出來的！”李旭臉色微紅，低聲狡辯道。
　　“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有什麽不敢承認的。看妳昨天夜裏跟突厥人作對的樣子還像個好漢，怎麽壹覺醒來後就變得如此沒種！”年青人用力向地上啐了壹口，卻沒能將草渣吐凈，嘴角上，綠色的液體拉成了亮晶晶壹條……
　　李旭看得有些惡心，握著刀柄試圖坐起來。脖頸後酸痛的感覺卻瞬間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不得不再次軟倒了下去。
　　“慢點起，昨天牛哥下手重了些。不過不妨事，讓老張幫妳推拿兩下，包妳比沒暈前還精神！”年青人見李旭出醜，口氣反而軟了起來。上前扶了他壹把，低聲安慰道。
　　“牛哥，老張？”李旭把著年青人的胳膊，緩緩地坐直了上身。這回，他終於坐起來了，失去的部分記憶也隨著血脈的暢通慢慢回到了體內。
　　昨夜最後記憶是自己被突厥人追著沖進了壹個峽谷，然後就聽見有人命令自己趕快把馬停下。就在自己以為中了埋伏欲拔刀拼命的時，背後突然傳來了壹股風聲。然後，李旭知道自己落馬了，暈倒之前，他依稀聽到了羽箭破空聲……
　　李旭轉動著暈乎乎的腦袋四下觀望，昨夜的山谷就在不遠方，那是兩道小山夾成的壹道東西走向的溪谷。在燕山和草原的交界處，這種溪谷隨處可見。唯壹不同的是，眼前的這條山谷內所有山巖都呈暗黑色，壹塊塊醜陋的石頭縫隙中還冒著淡淡的輕煙。顯然，昨夜曾經有人在山谷裏放了壹場大火。
　　“別看了，追咱們的人都死了。劉寨主和他的手下做買賣，從來不給對方留活口。”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說道。
　　“咱們？”李旭心中更覺納悶。身邊這個喜歡嚼草棍的家夥倒是自來熟，這麽快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同夥。他口中又是寨主，又是買賣什麽的，恐怕出身不是什麽善類。
　　“當然是咱們了，妳放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寨子，偷了人家的馬，又殺人奪門。難道這些事情妳都不想認帳麽？”黑臉又吐出了壹團草渣，‘陰’笑著說道。
　　李旭萬萬沒想到黑臉居然知道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心中更驚。瞪大了眼睛四下尋找黑風，卻在不遠處發現了壹個巨大的馬群。
　　壹群駿馬，看樣子不下三百匹，正低頭在草原上悠閑地尋找食物。馬群邊，還有百余名衣衫骯臟的漢子席地而臥，壹個個睡得正香。黑風就拴在馬群外，有壹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的漢子正向馬屁股上敷藥。還有壹個高大魁梧的壯漢，壹個貨郎，壹個身上裹了塊獸皮的獵人正向著自己走來。
　　“是妳們放的火！”李旭驚詫地大叫了壹聲，壹個筋鬥從地上跳起。自己壹直奇怪為什麽十幾匹戰馬尾巴上的火把會引起如此大的火勢，原來是有人在暗中向火上澆了壹桶油。不用問，眼前這數百匹戰馬都是這夥人從阿史那卻禺的營地裏偷出來的，自己和徐大眼殺人奪門，等於頭前給這夥盜馬賊開了路。
　　“不是我們，是咱們。我們正找不到下手機會，妳這貴客卻在主人家裏放了第壹把火。於是呢，我們就幫妳把火頭弄大了些。至於這些馬，反正偷壹匹也是偷，偷壹群也是偷……”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笑著說道。
　　幾句話，卻把李旭氣了個臉色煞白，自己放火是真，偷馬奪門也是不假，但都是為了擺脫阿史那卻禺的強留。而經過馬賊們這麽壹鬧騰，自己就徹底成了縱火偷馬的“惡棍”，阿史那卻禺發動半個草原的勢力追殺自己，非但不是仗勢欺人，而且占足了道
　　義的上風。
　　“嗤！”黑臉年青人非常敏感地從李旭的表情上看透了他的真實想法，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冷，冷笑了壹聲，嘲弄地罵道：“怎麽，瞧不起大爺是馬賊不是？老子就是賊，但至少幹的是份內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賊，幹得勾當卻連賊都不如！”
　　“妳！”李旭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手顫抖著想從腰間拔刀，對方的同夥卻越走越近。
　　“怎麽，想跟我打壹架。對，就這樣，講不過人家就把人家說話的家夥砍下來，從此以後耳邊再無噪扯。他奶奶的，我就說讀書人沒壹個好東西，劉大哥卻偏要救妳！”黑臉年青人吐掉最後壹口綠色吐沫，身子向後壹躍，順手抄起了壹根揀牛糞的鐵叉，將帶著騷臭味道的叉尖對準了李旭的喉嚨。
　　“黑子，別故意捉弄人！”遠處，有人低聲喝了壹句。語氣不重，卻隱隱地透出壹股不容拒絕的威嚴。
　　“是他想殺我滅口！”黑臉年青人後退兩步，悻悻地把鐵叉放到了地上。
　　李旭手按刀柄側頭，看見幾個馬賊的同夥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近前。命令黑子住手的正是其中的那名壯漢，四方臉，濃眉，走路的樣子從容不迫，像極了平常時期的徐大眼。只是此人的笑容中帶著壹種經歷過很多風霜後的淡定與坦然，與徐大眼那種友善熱情的笑容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位小兄弟就是名震草原的狼衛附離吧，在下雍州張亮，有幸結識少年英雄！”走在壯漢左側那個生意人打扮的漢子笑著問候。此人身材不高，天生壹份和氣相貌。看打扮，應該是壹個常年行走塞上的小販子，只是腰間多了壹條牛皮帶，皮帶左右，各自別著壹把套了鞘的短刀。
　　“我叫李旭，多謝諸位救命之恩！”李旭本能地向旁邊側了側身子，然後抱拳還禮。出塞後受了太多的騙，令他對陌生人的笑容很敏感。對方笑得越熱情，往往令他心中得警惕越深。
　　“哈哈，老張，人家根本不願意搭理妳！”被稱作黑子的年青人笑著挑釁。看來他不僅僅是跟李旭過不去，而是天生長了壹張見誰就想招惹誰臭嘴巴。小販子模樣的張亮聽了也不著惱，笑了笑，接茬對李旭問道，“怎麽樣，脖子後還疼麽？要不要我給妳推拿兩下。老尤那個家夥下手不知道輕重。不過妳也別怪他，當時情況緊急，不把妳打暈了，整個山谷裏的布置全得讓突厥人看出來！”
　　“不疼，不疼，謝謝張兄！”李旭躲閃著說道，有點兒不適應對方的熱情。在聽黑臉年青人的介紹時，本來他以為給戰馬敷藥的那個人才是郎中，沒想到擅長推拿的是眼前這個生意人。無論如何，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不能伸巴掌去打笑臉，想到這，他笑著轉身做了個揖，向其余兩個漢子問道：“在下李旭，請問兩位壯士尊姓大名？”
　　“俺麽，劉季真！這是俺朋友劉洪，字什麽弘基什麽的。妳們漢人真麻煩，名字都起兩個！”胸前圍了張獸皮的獵戶扯著嗓子喊道，仿佛唯恐別人記不得自己的名字。
　　“在下雍州劉洪，字弘基。小兄可是咬死了數十奚人，手刃俟力弗可汗的附離麽？可有表字？”壹直微笑著聽大夥說話的壯漢拱了拱手，客氣地問道。
　　“上谷李旭見過兩位英雄。在家鄉上谷讀書時，恩師曾經賜了壹個表字，作仲堅！”李旭微笑著拱手還禮。劉弘基的說話方式是李旭習慣的交流方式，令人感覺很舒坦。憑借跟徐大眼交往近壹年來養成的直覺，李旭認為此人應該出身於大戶人家。而那個說話聲音極其大，穿著獸皮家夥分明是個突厥人，遠處看還不清楚，走近時，那碧綠色的眼睛和滿臉胡子壹下子就暴露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馬賊、豪門子弟，突厥人勾結在壹起？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李旭笑著和眾人寒暄，心中卻有壹團疑雲慢慢遮住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