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君恩（11）

　　李旭帶來追隨楊廣射獵的這壹小隊騎兵都是百裏挑壹的精銳，他們分散開後，很快就將壹些躲藏在草叢和矮樹之後的小動物驅趕了過來。養了壹夏天膘的野兔、山雞慌不則路，上竄下跳地從楊廣眼前跑過。對於這些小個頭的家夥楊廣顯然提不起太多興趣，草草發了幾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羅玩得如魚得水，不但將楊廣和李旭的獵獲壹壹叼回，自己亦獨立咬殺了壹只野兔，壹只山雞。
　　“妳這些手下很厲害！”楊廣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汗，笑著誇贊。他是個馬上皇帝，約略知道壹些用兵之道，單從幾隊邊軍將士彼此間配合的嫻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斷出了對方的真正實力。
　　“是雲老將軍帶得好。”李旭不敢說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從雄武營拐帶出來的，把功勞全部推給了雲定興。“陛下射藝高明，臣自認不及！”掃視了壹眼甘羅拖回來的獵物，他又笑著補充。
　　這句話倒不完全是在拍楊廣的馬屁。旭子剛才看到楊廣在放下騎弓之前壹共只發了五矢，卻射殺了三只跑動中的獵物。對於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楊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成績了。就是壹般軍中將領，不經過長時間練習，也很難做到如此大的準確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當年。想當初朕像妳這麽大年齡的時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楊廣笑著搖搖頭，目光裏隱約竟帶有些許遺憾。也許是被觸動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吧，笑過之後，他居然很長時間不再說話，只是看著甘羅在草尖上來來回回，將壹些跑過自己眼前的小獸狙殺，拖走。
　　見楊廣停止了對野獸的擊殺，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剛才壹直控制著節奏，不敢比楊廣射得更快，更準。但楊廣對這種容讓顯然不打算領情，對著空曠的原野發了會兒呆後，詫異地轉過頭來，等著眼睛追問道：“妳怎麽也不射了，難道妳體力比朕還不濟麽？”
　　“末將射這些小東西，壹直射得不準。不敢在行家面前獻醜，所以只好消極怠工！”李旭搔了搔頭發，給出了壹個讓楊廣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妳平素射得都是馬上戰將，欺負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小東西的確索然無味！”如果君王都有壹千幅面孔的話，楊廣經常展現旭子眼前的，無疑是最為豁達體貼的那壹幅。
　　“不是無趣，的確是很難射準。末將根本找不到打仗時的感覺，幾乎瞄不上它們”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獵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時候妳明知只有發壹矢的機會，因此能全神貫註，人弓合壹。而此刻機會多，反而發揮不出妳的真正實力！”
　　“陛下說得極是。末將剛才還奇怪怎麽找不到感覺了。聽陛下壹言，茅塞頓開！”
　　“妳再試壹次。按照我說的，想象自己在疆場上，對面的獵物手中拿著刀……”楊廣非常喜歡做壹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再次抓起弓，壹邊講解壹邊演示。
　　“甘羅，幫忙！”李旭有意讓楊廣高興，喊了壹聲，然後將手指放在唇邊打了個呼哨。銀狼甘羅聞聽，立刻閃電般跳出去，三繞兩繞，便將壹只已經跑沒了力氣野兔趕到了弓箭射程內。
　　楊廣屏住呼吸，羽箭離手。“嗖！”地壹聲，將野兔脖頸射了個對穿。甘羅上前叼住死兔，跳躍著跑回。將兔子丟在李旭腳下，然後再度奔將出去，追逐下壹個獵物。
　　這些都是李旭和甘羅當年在月牙湖畔玩慣了的遊戲，對於楊廣來說，卻是甚為新鮮。轉眼之間，他就忘記了自己正在“教導”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羅的配合上。這壹輪居然是五矢四中，有壹只僥幸逃脫的，很快被楊廣用另壹矢射翻於地。居然是地道的連珠射藝，發箭，上弦，引弓，再發，所有動作壹氣呵成，連貫得如行雲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曠神怡，用力鼓掌。他見過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孫九和李淵二人的射藝可以與楊廣比肩。
　　“就是這樣了，幸好朕還沒忘掉！”連續發了兩輪箭後，楊廣的體力有些透支，說話聲音裏帶著沈重的喘息。“妳也試試，照著朕教導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過楊廣的熱情，只好再度彎弓搭箭。這壹回他不敢再裝做射不準，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兩眼之間的連線“拴”住壹頭獵物，身體隨著對方的移動慢慢旋轉，在獵物再度跳起的壹霎那，手松弓弦，隨著“繃！”地壹聲脆響，羽箭淩空將獵物射飛，遠遠地落在了草叢內。
　　“好力道！好眼力！”楊廣是個識貨的，見了李旭的動作便知道他已經領悟了射藝的精髓，擊掌贊嘆。
　　“是陛下教導有方！”李旭放下弓，臉上浮現壹抹笑意。
　　“是妳學得快。朕就是喜歡妳這樣子，學什麽都能壹點就透。”楊廣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將領都像妳這麽有悟性，朕現在也不會如此為難！”
　　“末將資質其實平平，幸運的是總能遇到名師！”李旭發現拍楊廣的馬屁也不是很難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實非常容易哄，只要妳把功勞總分給他壹半，他就會十分謙虛地給妳也留下自我表現的空間。
　　“朕哪算得了名師。朕這點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楊廣很快就開始自謙。“不過，朕壹直得意沒有看錯妳。朕這輩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後來都辜負了朕。只有妳，不但對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來的事情讓別人無閑話可說！”
　　這回，李旭沒有本事接下楊廣的話茬了。對朝堂上的事情，他壹直有些霧裏看花的感覺。楊廣過去曾經破格提拔過誰，到底誰曾經辜負了楊廣，李旭壹概不知，身邊也沒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楊廣不介意對方冷場，迎著秋風抒展了壹下四肢，嘆息著說道，“妳到地方上後，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親。否則，不給地方雜務煩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將謹遵陛下教誨！”李旭後退了半步，肅立抱拳。他有點跟不上楊廣跳來跳去的思路，壹會從射箭說到識人，壹會兒又從識人說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對方聽上去就像壹個溺愛晚輩的家長，總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經驗傾囊而授，偏偏又總是找不到頭緒，只好東壹勺子，西壹碗地亂填。
　　“而能識別誰賢誰愚，誰真有本事，誰是繡花枕頭，就是用人的關鍵！”楊廣笑著按下李旭的雙手，不準他繼續施禮，“妳別這麽鄭重，朕只是隨口說說。平日裏朕說這些話，也沒人用心聽。”
　　“末將，末將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開始笨拙起來，惶恐地解釋。
　　“妳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當官就是！”楊廣就是欣賞李旭身上的憨厚勁。這令他覺得放心。“妳拿著弓，咱們君臣邊走邊聊，前方說不定能碰到大的獵物。朕告訴妳，治理地方就像打獵，能讓別人給妳把獵物送到面前，就盡量別自己去追。事情繁雜，妳沒那麽多時間。而用人，就好比現在幫咱們趕獵物的這些侍衛，有的身手矯健卻不那麽上心，有的做事認真身手卻不濟。還有得明明身手不濟，做事也不靈光，卻會裝做很賣力，很有本事的樣子……”
　　楊廣今天談性頗濃，舉得例子妙趣橫生。“妳坐在主帥和地方大員的位置上，就得盯緊了。對那些身手矯健，做事不認真的。該賞則賞，該罰時也切莫手軟。對那些做事認真卻本事不濟的，則想辦法教導他們，或者給他們配個得力下手。對那些只會裝樣子的家夥，就趁早踢到遠處去，千萬別留在身邊，免得他們帶壞了所有人！”
　　這是大隋皇帝陛下？聽著楊廣絮絮叨叨的叮囑，李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楊廣剛才說得話，可謂切中識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數人都是第三種，沒有本事但很會裝模作樣的。楊廣教導自己要剔除這種人，而他本人，卻明知故犯。
　　“陛下說得極對！末將到了任上，壹定不負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將覺得，末將覺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壹股沖動的感覺在李旭心中湧起，他無法再保持清醒，勸諫的話脫口而出。
　　楊廣楞了壹下，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他非常不習慣別人用這種方式跟自己說話，但看著李旭坦誠的雙眼，壹時又不忍對其發做，只好強壓怒火，粗重的喘息聲猶如受了傷的野獸。
　　“陛下請恕末將是個武夫，不太會說話！”李旭被楊廣臉上的表情嚇了壹跳，知道自己剛才太沖動了，趕緊出言補救。
　　楊廣緊緊地盯著李旭，半晌之後，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發火，以免破壞了君臣之間的氣氛。但對方的壹些‘錯誤’觀點，他必須解釋。“妳不是莽夫，而是壹個毛頭小子，不知道朕的難處！”苦笑了幾聲，楊廣嘆息著說道。“妳去
　　了地方，自己試試就明白了。朕剛才說得那些話講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非常艱難！”
　　“末將受教。末將會盡力而為，決不辜負陛下的壹番教誨！”李旭也不想讓楊廣過於難堪，再次退了半步，低聲回應。
　　對於臣子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服氣味道，楊廣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讓步，但這種讓步給人的感覺卻極其不舒服。“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朕的苦處，妳現在根本體會不到。親賢臣，遠小人。話誰都會說。但誰是賢臣，誰是小人，哪個知道！”他不知不覺間提高了聲音，聽起來就像猛獸在咆哮，“朕開秘書館，虛位以待天下賢哲，來的人呢。妳也看到了，都是孔穎達、陸衡之流，除了著書立說給自己揚名外，根本幫不上朕任何忙。朕開科舉，擇人以才，考出來的那些進士呢，要麽與他人同流合汙，要麽脾氣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變通，沒幾天他就被人家給弄掉了，根本當不起什麽重任。朕慕名訪賢，重用過李密，不到三個月他就跑了，然後處處鼓動別人造反。朕從軍中壹手提拔起了羅藝，把大隋的具裝鐵騎全交給了他。然後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羅藝將軍未必有反意！”李旭聽楊廣提到了自己當年的偶像，低聲辯解。“這次阿史那骨托魯被迫臣服，羅藝將軍的功勞至少占了壹半。如果不是他虎賁鐵騎已經出塞……”
　　“妳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楊廣用大吼來回答他的話，“朕還不能動他，否則別人就說是朕逼反了他。就朕壹個是昏君，他們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壞事全是朕幹的，他們沒任何責任！”
　　說到傷心處，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滿臉是淚，語調哽咽。侍衛們不明所以，只好遠遠地避開，以免此火殃及池魚。
　　“如果羅藝將軍造反，末將願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沒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會當著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腳亂，“治國之事，末將實在不懂，陛下不要講末將的話放在心上！”
　　“妳不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對手！”楊廣聽到李旭願意為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覺稍微輕了些，抹了把臉，搖頭道。
　　“末將願意冒險壹試！”李旭仿佛是個初生牛犢，根本不知道老虎傷人不需要長角。比起面對情緒變幻不定的楊廣，他更願意面對戰場上的敵手。後者的危險是可以感覺到的，而前者卻像壹團迷霧，裏邊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機鋒。
　　“妳先不要著急去，先煉好妳的兵！”楊廣紅著眼睛，低聲嘆息。“妳不知道，羅藝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是先皇留下來專門對付突厥的，人馬皆披具裝，箭矢不能輕入。那些具裝甲騎每壹匹都價值千貫。咱們大隋傾河北數郡之力，才養得起這麽壹點兒。朕已經下旨，各地不要再給羅藝輸送錢糧，直到他肯前來見朕。如果他鐵了心要反，虎賁鐵騎補給不足，他必須南下劫掠。薛士雄將軍駐地就在他邊上，楊義臣將軍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妳的汾陽軍，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來陛下早有安排，末將又莽撞了！”李旭聽得心裏直打突，臉上卻不得不帶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數年來，虎賁將軍羅藝的故事壹直是激勵他奮發向上的動力。沒想到，亂世來時，所有人都已經變了。
　　原來的朋友已經變成了仇敵，原來的恩師已經變成了陌路。原來人生的目標，很快就要疆場上刀兵相見。這長生天，還真唯恐人活得開心！
　　“朕有時候想，這些都是朕的命！”發泄過後，楊廣變得非常頹廢，背慢慢彎了下去，腳步也變得虛浮無力。“也許朕不該當這個皇帝，所以做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傾訴，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可當年朕如果不放手壹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會放過我這個曾經打下過半壁江山的弟弟麽？妳說，他會麽？”
　　楊廣是殺兄奪位，這點旭子在民間便早有耳聞。但皇帝陛下此刻問得話，卻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範圍，低下頭想了良久，他才嘆息著說道：“陛下恕罪，末將真的不知道。”
　　“嗨！”楊廣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發出壹聲長嘆。如果不是哥哥陰影隨時跟在身邊，他也許做事不會如此心急。“妳難道沒和自己的兄弟爭過什麽東西麽？當時氣得要死，過後卻覺得不如向他讓壹步！”
　　“末將曾經有壹個哥哥，在我兩歲時便戰死遼東了。末將連他長得什麽模樣都不知道，更甭說跟他爭東西了！”李旭苦笑著搖頭。楊廣說得那種爭執，恐怕是壹些世家大族才能發生的吧！像他這種家徒四壁的貧寒子弟，本來就沒什麽東西，相互間哪還爭得起來！
　　“妳就懂得打仗！”楊廣沒想到李旭最後給出了這樣壹個答案。想想對方身世也著實可憐，捶了他壹拳，苦笑著評價。
　　“末將連打仗都不甚懂，壹直別打別學！”
　　“朕說過，妳學得比任何人都快。”楊廣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群臣以為朕偏愛妳，隨意將妳拔到高位。卻不知道朕是經過幾番權衡的。妳去了博陵，先不忙著四處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陽軍補充完整。缺錢缺糧，朕想辦法給妳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