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二十五章 無家(9)
家園 by 酒徒
2018-8-28 17:47
收攏殘兵,最關鍵壹步在於收攏其心。薛世雄不愧為行伍多年的老將軍,簡單的壹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求生的渴望。心中再度有了目標,士卒們的表現便不再像剛逃離生天時那麽混亂。主將發出的命令能被基本順利地執行,大軍行進時的秩序也比夜間好了許多。
雖然眼下深入敵境,高句麗人隨時都可能追上來。薛世雄卻不肯讓將士們抓機壹切機會逃命,第壹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了二十裏,便選了壹塊有險可守,有水源可用的丘陵地帶,紮下營寨來讓大夥休息。
第二日,大軍休息到巳時才拔營,上下午各走三十裏路,到了下午申時三刻,又早早地紮下了營盤。薛世雄壹邊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敵軍動向,壹邊派出射藝比較出眾的士卒隨著王元通到營地周邊打獵。同時還選了三百多身體較強健,在家時做過農活的老兵到山谷裏尋找野菜、蘑菇、黃花等物,替大夥改善夥食。
如此三天走下來,士卒們的腹中漸飽,心中的恐慌感覺漸去,身體上的疲勞也慢慢開始恢復。薛世雄見此,又適當地派出三個團的步卒,襲擊了壹處偏僻的遊牧部落,在對方毫無防備之下,隋軍自然是大獲全勝,牛羊、駑馬搶了不下百頭,尾隨潰兵追殺出十五裏才奏凱而還。薛世雄大喜,給出戰將士每人記下大功壹次,賞米兩鬥。同時下令,將劫掠來的牲畜盡數殺了,烤成肉塊供大夥進補。壹時間,這支軍中歡聲雷動,幾乎每個人都堅信在如此英明的將領統帥下,大夥可以平安撤回遼西。
見薛世雄如此會收買人心,護糧軍中便有人暗生不滿。眼下這支兵馬是大夥救出來的,所用糧食也是大夥舍了性命從遼西運來的,就連現在的行軍地圖,都是護糧軍校尉李旭在懷遠鎮時所畫,而不是大隋軍中頒發的遼東地形圖!但所有贊譽都被薛世雄壹個人擔了,這算個什麽道理?
找了個洗傷口的機會,武士彟湊到劉弘基身邊,小聲表達了自己的憤慨。劉弘基卻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安慰道:“薛將軍經驗豐富、用兵老到,無論聲望、能力俱遠在我之上,兵馬歸他指揮無可厚非。大夥此刻還在危險當中,些許虛名即便爭來有何用處!況且咱們當初救人又不是為了讓人感激,雞毛蒜皮的勾當,士彟不要太看不開了!”
“三十萬大軍都被人壘了墻,還誇什麽用兵老到!”武士彟不屑撇了撇嘴,小聲嘀咕。
“遼東兵敗,實非將士之過!若是……”劉弘基謹慎地四下看了看,將後半句話吞入了肚子。
從當夜踏營時敵軍的慌亂表現上來推斷,高句麗士兵遠稱不上驍勇善戰。如果雙方都放開手腳硬碰,十萬隋軍足可掃蕩半個遼東。遠征軍用了不到壹個月時間從遼水東岸直殺到平壤城下,不可不謂之勇。宇文述將軍在糧盡時的應對策略,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這樣壹場必勝之戰落到如此結果,恐怕罪責不該往將士們身上推。但應該負責任的人到底是誰,卻不是劉弘基這小小車騎將軍能胡亂點評的。
“嗤!”武士彟從鼻孔裏噴了股惡氣,不理睬劉弘基,轉頭去找李旭發牢騷。卻看見李旭像只鴨子般趴在石板上,正在笨手笨腳地用布條沾了鹽水擦脊背上的傷口。當夜踏營時,他背上挨了兩記流矢,而那個受傷的部位又剛好在兩扇肩胛骨之間,自己弄起來分外廢力氣。
“我來幫妳擦!”武士彟趔趄著走上前,奪過李旭手中的濕布。
隋軍身上的鎧甲都是先皇在位時督造的,做工精良,質地堅實,所以流箭並沒有射入李旭身體內太深。但因為天氣炎熱,連日來大軍行走的又全是樹林茂密,濕氣深重的丘陵地帶,所以李旭背上的傷口有些感染,看上去紅紅的壹大片,甚是怕人。
看看李旭那幅狼狽模樣,武士彟忍不住搖頭。先到溪水邊將濕布重新洗凈了,然後沾了濃鹽水,壹點壹點擦去傷口周圍的膿血,邊擦,邊小聲嘟囔:“那個薛大將軍也太會用人,明知道妳受了傷,還每天讓妳帶著騎兵隊前隊後往來照應……”
“皮外傷,不打緊。”李旭咬著牙,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很輕松。鹽水浸入傷口後,惱人的麻癢感覺輕了些,但那種火燒火燎的痛,卻令人直打哆嗦。
“還不打緊呢,要不是妳身上的校尉鎧甲結實,這兩箭早就要了妳的命!”武士彟非常不滿意地呵斥。李旭雖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他的年齡比李旭打了好多,雙方關系走得又近,所以彼此間說話也沒那麽多尊卑之分。
“校尉鎧甲?嘶——”李旭疼得吸了口冷氣,問道。
“當然,妳以為這甲就是好看麽?咱大隋規矩,級別越高,鎧甲越堅實,校尉之上,甲襯內都加了鑌鐵尺的。老齊他們跟妳又好,所以妳這身甲比尋常校尉用的又厚些……”武士彟看見齊破凝就在不遠處洗傷,故意提高了些說話的聲音。
他自顧說得高興,卻沒發覺手下的脊背卻突然硬了硬,壹不小心,濕布直接抹進了傷口裏,疼得李旭身體壹哆嗦,整個人僵成了壹條死魚。
“呃——”李旭忍不住發出壹聲低吟。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武士彟趕緊向李旭表示安慰。剛才手太重了,傷口處已經又新的血液流出來。也就是李旭,換了別的上司,肯定擡手就賞他壹記大耳光。
“沒,沒事!”李旭有氣無力地呻吟。自從入了護糧軍,他的鎧甲都是老齊主動配給。從隊正、旅率到校尉,每升壹次級,齊破凝都派人送上新的鎧甲,順便把原來的不合身份的那套收回。李旭習慣了這種照顧,只覺得不同級別將校穿不同鎧甲是為了嚴肅軍容,卻沒想到其防護性能上還有這麽大差別。
偷眼向臨近擦洗傷口的同伴看去,他猛然發現,當日踏營回來的六十三人,其中夥長、隊正、旅率居然占了很大壹部分。旅率以上,只有李良壹人陣亡,同去踏營的六個隊正也只陣亡了壹個,三十個夥長至今還有二十二個活著,而普通士卒,在敵人的流矢攢射中卻遠遠沒有那麽“幸運”!
他偷眼看向劉弘基,看見平素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老大哥正仰面朝天躺在壹塊石板傷曬太陽。兩個親兵輕手輕腳,蹲在他身邊用幹凈的白布替他擦洗傷口。在劉弘基不遠處是宇文士及,這個終於安靜下來的家夥此時正在坐在壹塊石頭上品茶,而宇文家的兩個家將,無論是勇武異常的宇文季還是忠心耿耿地宇文仲,都低著頭弄火,壹個用搶來的鐵鍋替宇文士及熬棗葉茶,另壹個在小心翼翼地烤著壹只剛打來的野兔子。
“原來當校尉,還有這點好處!”李旭低低的嘆道,聲音裏有股子說不出來的疲憊。當日三百壯士踏營,自己以為大夥面臨的是同樣的危險。現在才知道,原來在死亡面前,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不同。
“當然,否則誰還拼命往上爬!”武士彟不屑地回了壹句,拎著臟兮兮的布條,到溪水邊清洗。
溪水邊,是壹堆堆普通士卒,他們吃東西沒有那麽講究,臨時用石片磨出來的鍋竈上,偶爾有人放下壹塊肉,或者幾個蘑菇,就能激發出小聲地歡呼。
那壹刻,李旭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他突然覺得很沖動,很想找人打壹架。握緊了拳頭,身上卻提不起半分力道。
這壹瞬,想找人打架的不止李旭壹個。數百裏之外的馬砦水邊,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也特別郁悶。壹夥煮熟了的鴨子全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眼就消失得無蹤無影。雖然敵軍突圍的當日,乙支文德並不在場。但讓這麽大壹夥子人逃了出去,幾乎玉壹般完美的遼東殲滅戰就出現了暇疵。若從全局角度看,這個瑕疵還不止是小小的壹點!
利用敵方君主喜好虛名這個弱點,高句麗君臣把投降和背信兩條妙計反復使用,玩了個精彩絕倫。三十余萬武裝到
牙齒的隋軍,就這樣活活被拖死在了遼東境內。這場勝利不可不謂恢弘,在高句麗國內,國王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聲望壹下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雖然他們取勝的手段看起來有些不光彩,但只要結果漂亮,誰在乎過程和手段呢?況且耍無賴是小國的專美。如果哪個小國跟大國玩什麽正大光明,這個國家肯定是自己找死。
這是上蒼賜給高句麗的崛起良機,眼下,大隋在遼東城外的其余近七十萬兵馬已經軍心浮動。如果高句麗派人將遠征軍盡沒於馬砦水的消息透漏過去,加以推動,貌似強大的隋軍肯定不戰自退。高句麗士兵借著大勝之威殺過遼水,未必不能拿下祖宗數代都夢寐以求的遼西大地。
只是,大舉反攻的前提條件是高句麗境內不再有殘敵。遼東大地有很多朝秦暮楚地小部落,他們習慣於追隨強者。今天高句麗大勝,他們可以跟在高句麗身後打秋風。如果高句麗兵馬的後路被人抄了,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替大隋皇帝陛下立功贖罪。所以,那支逃出去的殘兵,必須盡快被找出來。只要他們還存在壹日,高句麗大軍就不能無憂無慮地殺過遼河。
可這支殘兵卻在夜色中消失了。乙支文德去過對手遺棄的營地,看到過那數千座已經熄滅了的火堆。從火堆周圍的腳印和馬糞數量上來估算,他知道當夜敵軍前來劫營的人數絕對不會超過壹千。就是這區區壹千死士,卻不但給高句麗軍制造了幾乎三倍以上的傷亡,並且將餓了數日得殘兵救了出去。如果讓帶領這壹千死士的將領藏在了高句麗大軍身後,乙支文德永遠都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派了五千騎兵沿著烏骨河追殺了兩日,卻沒發現敵軍任何蹤跡。據烏骨城守將匯報,當日的確有支人數近萬的騎兵試圖強攻烏骨城,但在守軍的迎頭痛擊下,敵軍留下了數百具屍體後敵軍倉惶撤退。至今,那些屍體的頭顱還在烏骨水邊堆著。
“壹萬鐵騎,要是敵軍有壹萬鐵騎,妳們這幫笨蛋早把烏骨城丟了!”乙支文德對著烏骨城的信使痛罵。他絕不相信有壹萬鐵騎曾經在烏骨城附近出現的,唯壹的可能就是,這支兵馬利用快速移動,騙過了烏骨城守將,並於同壹天夜晚偷襲了泊汋寨外聯營。
利用騎兵反復奔襲,給敵軍造成大軍壓境後又撤退的錯覺,半夜時又快速殺上來,沖進連營,然後風壹樣溜走!如果事實真如此,這支騎兵可以說是支鐵軍,他們壹天壹夜至少馬不停蹄地跑了二百多裏,並且還有體力向高句麗大營發動壹次決死沖擊。
“可如果那樣,從泊汋寨沖出去的步卒又去了哪裏?總不成前來劫營的隋軍還帶著數千匹戰馬吧!”乙支文德百思不得其解。從繳獲的隋軍輜重中他得到了壹份大隋頒發給將領們的遼東地圖,在其上面,隋軍掌握的道路只有從大梁河轉烏骨水這壹條,在大隋軍用地圖上,除了國內和扶余二城外,其他地域是壹片空白。
“來人!給哥勿、木底和倉巖三寨留守送信!”猛然,乙支文德大叫了起來。那不是空白,身為高句麗丞相的他知道,那些荒山野嶺邊緣存在幾所剛剛歸附高句麗沒多久的堡寨,各寨私兵如今都聚集在自己麾下,如果此時隋軍手中有壹幅地圖,幾個堡寨就是褪去衣衫的女人。
“給三寨留守送信,讓他們勿必註意附近動靜。本相馬上派大軍趕到,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隋人給挖出來!”
“給三寨送信,千裏火急!”空曠的田野裏,信使的快馬敲出壹片金鼓之聲。
註1:扶余,即今四平。國內,即今集安。下文的哥勿寨,即現在的通化,隋代地圖上此地無城,唐在此設哥勿州。
第壹百二
薛世雄將軍不喜歡躲在山裏被人挖,在離開泊汋寨後的第五天,他突然率領大軍出現在泊汋寨東北方四百余裏的倉巖寨附近。先以三百多名老弱殘兵扮做壹個靺鞨人的部落,打劫倉巖寨附近的村莊,待倉巖寨的留守巴野王率軍出寨剿匪時,三千多隋軍突然從樹林內冒了出來。
倉巖寨兵丁大部分都被乙支文德征調到馬砦水附近切斷隋軍後路去了,留在寨內的全部兵馬加在壹起不過七百多人,並且多為老弱之輩。這點兒兵力,根本不夠給薛世雄塞牙縫,戰鬥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巴野王被冷箭射死,七百士卒全軍覆沒。
隨即,薛世雄率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進倉巖寨,縱兵大掠壹番後,將倉巖寨付之壹炬,然後,軍出倉巖,兵鋒直指距離倉巖寨不到百裏的哥勿寨。哥勿寨留守兵將嚇得緊閉寨門,不敢迎戰。薛世雄也不強攻,命人壹把火將哥勿寨附近田野裏的莊稼燒了幹凈,然後又消失在群山深處。
三天後,隋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木底寨前。木底寨守軍無力阻攔,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征集”幹凈了寨外幾個來不及逃走的遊牧部落的馬匹。然後,整支隋軍脫胎換骨,補足了兩個騎兵團後,還讓近壹千士卒有了戰馬代步。
恢復了活力的殘兵們不再慢慢於山中爬行,他們以壹日夜強行軍壹百五十裏的速度躲開了前來救援木底寨的高句麗大軍,先向北虛晃壹槍,給人造成準備投奔大隋臣屬靺鞨國的假像,隨即向南,沿小遼水殺奔新城。
遼東被攪了個雞飛狗跳,已經習慣了隋軍以仁義之師形象出現的各部落突然發覺,這支打著大隋旗號的殘兵堪比盜匪。盜匪打劫講究留福根兒,搶了錢糧後往往不會再禍害地裏的莊稼,欄裏的牲口,這夥殘兵所過之地,卻連水井都不曾放過。追在其後的五萬高句麗大軍無形中被人堅壁清野,補給難濟,不得不壹次次停下來向臨近部落、堡寨討要糧草。而各堡寨的主人和部落的頭領通過比較後又認清了這樣壹個事實,即滿足五萬人的正規軍正常需求,遠遠比滿足三千盜匪的敲詐勒索為難得多。
八月初,在突圍後已經修整了十二日的殘兵沒能按原計劃返回到遼西,而是被新城守軍堵在了小遼水北岸。前方情況不明,薛世雄不敢直接穿過敵軍阻攔,掉頭又向東殺將回去。
“他們要完蛋了,咱們的兵馬就在木底寨附近。兩邊夾擊,壹人壹口吐沫也能把這夥隋軍淹死!”新城留守高芮看著遠去的煙塵,高興地說道。為了盡快解決這只四處遊蕩的孤狼,他留下兩萬士兵守城,帶領壹萬精銳追擊敵軍。
“擊潰了他,咱們回家!”聽聞新城守軍尾隨而來的消息後,薛世雄冷笑壹聲,命令大軍在河畔前壹個無名坡地上停住了腳步。
那山坡是個長約二十裏的土丘,處於丘陵地帶的邊緣,被小遼水從中央切成了南北兩部分。因為薛世雄在此結寨駐馬,若幹年後,此丘有了壹個略為響亮的名字,駐馬坡。
李旭和劉武周各帶領壹個團的騎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裏處的壹片窪地中。連續客串了四、五日強盜,士卒們的心情很煩躁。劉武周所部還好,他們見過高句麗人怎麽對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殺搶劫對方百姓時,感覺不過是在以怨報怨。李旭麾下的原護糧軍士卒卻很難接受這種做法,他們中很多人和李旭壹樣讀過書,心目內來自中原王朝的兵馬壹直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卻從沒想到殺人百姓,掠人牛羊、燒人房屋帳篷、毀人莊稼這種事情要自己親手來完成。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認,薛世雄這種辦法很有效。直到與新城守軍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對於這支剛剛三千出頭的殘兵幾乎是避著走。有的部落還偷偷送來牛羊和炒米,只求王師的旗幟不要出現在他們牧場附近。
“他奶奶的,沒想到老子做強盜做得還挺過癮!”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邊,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軍的行進速度,他們走進伏擊區還需要壹段時間,在嗜血的欲望焚烤下,高翔覺得鼻梁發麻,總想說些廢話來轉移自己的註意力。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夠本了。無論如何,咱把高句麗雜種禍害了夠嗆!”另壹個新提拔上來的旅率元仲文舔著幹涸的嘴唇響應。他是來自洛州的府兵,伏擊巴野王的時候,因陣斬對方兩名夥長,被記功壹次,賞了壹個搶於寨內大戶人家的女人。盡管那個女人第二天就被隋軍拋下了,元仲文心中還是非常滿足自己終於當了壹回男人。
“仁義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哪個將軍身後沒有幾千具白骨在那裏堆著!”武士彟偷偷看了壹眼自己身前越來越不茍言笑的李旭,小聲嘀咕。當所作所為和自己平生所學發生了沖突,並且猛然發現做惡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時,他不得不給自己找壹些可以心安的理由。當這些理由找到後,讀過書的目光壹時間竟變得比武夫們還暴戾。
不光是他壹個,這種暴戾之氣幾乎感染了所有的人。壹邊是回家和生存的誘惑,其中還夾雜著殺戮和掠奪而帶來的報復快感,另壹邊是抱著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腦袋壘成佛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麽。
將來回到中原,也許在某個難眠的夜晚他們會於佛堂中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責。但現在,他們出於本能地選擇了壹條可以生存之路。
盡管這條生存之路要由無數屍體來鋪墊。
李旭拉著黑風,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彟等人壹樣焦躁,眼神和眾人壹樣噬血。下午的陽光從西邊照下來,曬得他不得不將眼睛瞇縫得很細,但雙眸轉動的瞬間,露出的卻全是兇光。
十余日來,他沒有參與對高句麗百姓的報復,也沒有享受那些搶來的女人。但他帶人執行過數次屠殺俘虜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虜不能稱為士兵,他們只是拿著刀槍充樣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還是毫不猶豫地命人將他們砍翻在對方親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萬不殺俘,不虐降的仁義之師的軀體都在馬砦水邊壘著,沒有人敢再冒同樣的危險。
“我帶著三百人踏營,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還活著,因為我是校尉,他們不是!”
“我殺光這些俘虜和百姓,為了自己回家。因為我是隋人,他們是高句麗人!”每日裏,紛亂的想法壓得少年人幾乎瘋狂。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頭他無處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理解。
劉弘基是個好兄長,他會指點李旭關於為人處事方面的壹切。但他不會理解李旭心中對同伴死亡的負疚感。也無法理解為什麽在李旭眼中,敵國的百姓會像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他生下來就是右勛衛,雖然落魄過,畢竟習慣了高人壹等。
宇文士及更不是壹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從他那裏,李旭只能收獲到打擊和嘲諷。雖然眼下沒有家族利益可爭,宇文士及的舌頭看起來正常了些。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與李旭的生長環境格格不入。
連日來,死亡的威脅和內心的愧疚幾乎把少年人壓垮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卻越來越孤僻。無論對著自己的同伴還是前來告饒的部落長老,他心裏總是帶著壹種想要拔刀的沖動。這種暴戾的感覺很嚇人,至少有兩個無名部落的長老因為這個手中握著黑色長彎刀,隨時會撲上來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頭羊。而那些新補充進李旭麾下的府兵們,也本能地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壹半的少年選擇了服從。
“妳家校尉大人就像壹頭猛獸!”有人私下裏跟武士彟交流對李旭的看法。
“我家校尉大人曾經被突厥人稱為附離,附離是什麽,妳們知道麽,就是狼王!”武士彟用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向眾人炫耀。“當年,我家校尉才十四歲,壹個人沖進突厥人的營帳去,砍死了三十多個!”
“怪不得,怪不得這麽年青就做了校尉!”府兵們悄悄地贊嘆。除了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幾分畏懼。
李旭聽不到這些閑話,自從張秀跟著李建成東返那天,他身邊就沒有了喜歡打小報告的心腹。幾個親兵在馬踏連營時都戰死了,臨時拉來的親衛年齡太大,根本與少年人沒共同語言。
有時候,李旭特別想戰死。幻想著自己壯烈地戰死在敵軍中,留壹個光輝萬丈的形象給後人,同時也不用再理會心中的無數煩惱。但每次沖入敵軍當中,他又總是憑借本能地揮刀,銅匠師父教導他的那些臨戰招術雖然零散,經錢士雄將軍指點後,卻變得招招實用。在戰場上往往三招過後,對面那個敵軍就矮了下去。緊接著,李旭不得不凝神對付下壹個對手,直到整個戰鬥的結束。
每次戰鬥結束後,少年人都會驚詫地發現,在刀光與血雨之間,自己的煩惱最少,信手揮刀帶來的不是快感,而是寧靜,幾乎可以什麽都不去想的專註和寧靜。這種感覺讓他越來越渴望戰鬥,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烈。戰場上,武士彟、高翔和新補充來的元仲文都特別喜歡伴在李旭身側,因為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現的那股狠辣感覺雖然在平時刺得人難受,戰場上帶來的結果卻往往是所向披靡。
突然,那個惡狼壹樣的少年豎起了手指,兩個團,六百騎兵同時用手蓋住了馬嘴巴。敵軍出現了,順著下午陽光,緩緩出現於遠方的曠野之上。
寂靜下來的壹瞬間,人們發現此地有風,很大,風由東北向西南。同時,西邊的陽光很紮眼。
在被敵軍發現的同時,新城留守高芮也發現了自己的獵物。他從敵軍的規模上,他甚至猜測到了附近會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壓上,兩千士兵側翼警戒,兩千士兵作為後衛。臨河的那壹側,他沒投放任何士兵。隋軍不可能有戰船上岸,否則他們早已順流越過新城,根
本不用費這麽大周章把守軍引出來。
高芮不打算紮營固守,雖然那樣他最有可能將敵軍拖住,直到尾隨而來的五萬大軍殺到。但那樣壹來,分攤給他的功勞就會薄了很多。自己麾下這壹萬人是精銳,他不相信壹萬精銳無法擊潰三千殘卒。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雖然隋軍在地勢上很占便宜。但軍中弓箭不足,雙方壹旦長時間膠著,自己壹方並不占便宜。所以,當高句麗人剛剛靠近土丘,他便擂動戰鼓,將山坡上除了親衛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兩支身穿不同服色的軍隊踏著死亡的腳步緩緩靠近,壹支占據地利,有二十三個旅,另壹支占據天時,有六十個旅。腳下的地面開始慢慢顫動,先是輕微,後來巨大,後來越來越強烈,仿佛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發麻。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聲音完全消失。
上萬支羽箭覆蓋了長天,無數人開始加速跑動,無數人在跑動過程中亡於箭下,連哼聲都沒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後的夥伴毫不猶豫踩過他的屍體,迎著敵軍的羽箭繼續前沖。河水瞬間變紅,不知道血從哪裏淌來,也不知道來自誰的身體。
雙方的弓箭手都只松了兩次弦,就拔出了腰刀。這麽近的距離,弓箭的聲勢雖然浩大大,實際的效果卻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規模殺傷的,還是腰刀,鋼刀入骨的聲音,遠比羽箭呼嘯聲對敵人的士氣打擊大。
斜陽下,壹江血水滾滾西流!
註:小遼水是遼河的支流,由東向西南流入遼河。
第壹百二
雙方剛壹開始接觸,新城留守高芮就開始後悔。他最初的判斷沒錯,眼前這夥隋軍的確是壹支胡亂組合起來的殘兵,從他們陣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這些人在壹起作戰沒多久。
但是,這夥胡亂組合起來的殘軍身上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人數比對方少了壹半的他們,居然正面沖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他們的隊列當中存在無數缺陷,但在此時,那些缺陷卻如同鋼銼鋸齒。
第壹銼上去,就將高句麗人的陣列銼掉了厚厚的壹層。
前沖的高句麗士兵慘叫著倒下,難以置信地看見敵軍的橫刀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帶著壹抹血光刺向身邊的同伴。緊接著,他聽見同伴的慘呼,看見同伴的身體倒在自己身旁,看見壹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著跌到在塵埃當中。
高句麗人的攻勢嘎然而止,伴隨著巨大的碰撞聲,敵我雙方的隊列瞬間都變了型,士兵們面對面用盾牌擠壓著對手,用橫刀、長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縫隙間互捅。不斷有人慘叫著跌倒,雙方的陣列卻都不肯後退半步。活著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屍體上面,跟跟蹌蹌地揮舞著刀矛,受傷的人大聲哭喊,卻祈求不來任何憐憫。
沖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後排的士兵卻不顧壹切擁上。人們互相推搡著,擠壓著,血肉橫飛!
隋軍借著地利優勢奮力向前擠,試圖將高句麗人擠下山坡。高句麗人憑借人數優勢用力前沖,試圖將隋軍擠成肉醬。僵持的時間短暫而漫長,無數生命在這壹刻回到大地的懷抱,無數靈魂飛上高空,在風中眷戀地俯視自己的軀體,沒有仇恨,只有對生命深深的眷戀。
長風瑟瑟,流水幽幽,斜暉給樹林山川染上壹縷鮮艷的金紅。長天下,碧草間,火壹般的戰旗飛舞漫卷。
高句麗人慢慢地開始後退,雖然他們人數將近是對方三倍,但對方身上所爆發出來的殺氣,卻是他們百倍不止。
眼前的漢人就像河岸兩旁的纖夫,每前進壹步,都喊著壹聲整齊的號子。而那號子猶如魔咒,短短的只有兩個音節,卻讓無數人雙眼血紅,舍生忘死。
高芮能聽懂那兩個漢字,雖然逆著風傳來,這兩個字卻讓其不寒而栗。
“回——家!”前排壹個無名士卒揮刀大喝,硬生生擠入數個高句麗士兵中間。四下捅來的刀矛很快讓他身上血流如註,在血流盡,力用完之前,他卻至少讓三個高句麗人失去了戰鬥力。
“回家!”壹個倒在地上的士卒聲嘶力竭地喊著,順著山勢滾下去,抱住壹個高句麗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滾,廝打,刀子,膝蓋,牙齒,所有能用上攻擊武器全部用上,直到雙方同歸塵土。
“弟兄們,回——家!”劉弘基手持壹根步槊,橫掃、豎砸、斜刺,狀若瘋虎。擋在他面前的高句麗人迅速被殺出壹個豁口,無數大隋士兵順著豁口擠了進去,將敵陣的破綻越擴越大。
此刻,他們不為功名而戰,不為帝王而戰,他們壹心只想著要回家。
雖然家在遼水西側千裏,雖然那個家未必奢華。
也許,那就是壹座破破爛爛勉強遮風擋雨的土窯,也許,那就是幾根木料和數捆茅草壘起來的柴窩,但天下之大,卻沒有壹個地方比那裏更加溫暖。
那是妳唯壹可以放松自己的地方。無論妳在外邊是蓋世英雄還是懦弱鼠輩,無論妳是身穿錦袍還是衣不蔽體,它都會向妳敞開壹扇門。門後邊油燈下那幾張未必漂亮卻很熟悉的面孔會歡迎妳,給妳端壹碗熱飯,壹盆熱水。然後靜靜地聽妳講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卻很瑣碎的故事。
它會包容妳的壹切,哪怕妳身上除了累累傷痕之外壹無所有,它會告訴妳,有壹扇門永遠為妳而留,有壹盞燈永遠直為妳而亮,有壹群人,永遠以妳為自豪。
“回家!”將士們高呼著,舍生忘死。
大多數高句麗人聽不動對方在喊什麽,他們卻能感受到此刻對方眼中的狂熱。他們開始猶豫了,退縮了,壹些站在被擠扁了的方陣末尾的士兵開始松動腳步後退。背部的擁擠力量壹輕,前排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士卒們立刻加快了後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壹般,他們以比前沖還快的速度退了下來,留下壹地破碎的兵器和屍體。
開戰不到壹刻鐘,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將預備兵馬投入戰場,同時,他命令擔任側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間靠攏,以防敵軍攻擊他的本陣。隋軍的攻擊氣勢太盛,新城守軍很難完成預期殲敵目標,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收縮防守,憑人數消耗對方的戰鬥力。
尾隨在隋人身後的高句麗大軍並不遠,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堅持過壹個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勝利的希望。
兩千預備兵馬的投入,並沒能挽救戰局,雙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時間,高句麗人就又被壓了下來。有壹部分壓力來自敵軍,還有壹部分壓力來自他們自己,更大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嘯般的納喊聲讓人手足無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傳來的聲音讓騎兵們熱血沸騰。但是他們不能動,這兩個團的騎兵統壹受前方那個冷血少年指揮,而那站在壹匹黑色駿馬旁邊的少年,至今沒做出任何手勢。
李旭能感受到背後目光的焦灼,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瘋了般,時刻準備跳出鞘來。但是,他不能動,這是致命壹擊,壹擊決定生死。
遠處,敵軍的陣型已經開始收縮,戰鬥越來越慘烈。山坡能提供的勢頭被大隋官兵們用盡後,每前行壹寸,大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但那條血染成的歸途卻始終不屈不撓地向前延伸,無論高句麗撲上來多少人,也不能阻擋他們分毫。
“回家!”大隋將士縱情狂吼,殺氣直沖鬥牛。高句麗人的阻攔越來越疲軟,越來越脆弱,有人已經開始向方陣兩側跑,有人開始回頭看主帥會不會做撤離戰場的決定。這種頹勢讓新城守將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斷地從側翼警戒隊伍中調動士卒補充到正前方,不斷收縮陣型。此時,他的戰鬥策略已經由對攻完全轉為收縮防禦,卻依然無法重新奪回戰場上的主動權。
不得已,高芮咬著牙把側翼防禦人馬全部調了回來,隋軍前鋒馬上就要沖破他的防線了,他不能不冒險壹博。
與此同時,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親手舉起了身邊的血紅色大纛。
“弟兄們,殺出壹條路來!”薛世雄高舉大纛,拼命搖動。
“弟兄們,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揮落,認鐙,上馬。
“殺——”六百忍耐到極限的鐵騎洪流般沖出山谷,在疾馳中自動分成兩根長矛般的隊列,壹矛從側翼直插高句麗軍陣核心,壹矛拐著彎,撲向高句麗軍背後。
高句麗將士被突然出現的敵軍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敵方主帥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後時刻才把致命的壹擊使出來。他們嗅到了馬蹄帶來的漫天殺氣,可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棋子可用。
沒有他們考慮變陣的時間,第壹根“長矛”飛速刺到,面對慌忙轉身迎戰的高句麗士卒,“長矛”只是稍做遲滯,然後,便摧枯拉朽般刺進了高句麗軍的軟肋。
矛鋒為劉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齊破凝和宇文士及三個帶著大隊人馬組成了又粗又長的矛柄。長矛入陣,高句麗人的協調立刻被攪亂,主將高芮拼命晃動戰旗,調人來封堵缺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壹根鐵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陣裏縱橫,在前方和側翼的雙重壓力下,轉眼之間,方陣即面臨崩潰的危險。
劉武周手中用的鐵蒺藜骨朵是在遼水之戰時,大將軍王仁恭親手交給他的。當日,左武衛余部在王仁恭大將軍的帶領下,列隊沖陣,憑借半衛人馬將高句麗數萬大軍逼得連連後退。當日,整個遼河兩岸,都記住了左武衛那桿威嚴的戰旗。
今天,左武衛已經不存在了。王仁恭將軍不知道去了哪裏,同生共死的袍澤都被壘在了馬砦水邊,劉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邊這幾個人。但這幾個人,卻決不肯墜了麥鐵杖老將軍、王仁恭大將軍憑熱血鑄就的威名。
“左武衛!”劉武周大喝,揮動鐵蒺藜骨朵將迎面殺來的壹名高句麗將領搗了個稀爛。
“殺!”數名老兵怒吼著,馬蹄踏過敵將的屍體,在人群中趟出壹條血胡同。幾隊身穿親兵服色的高句麗人從兩側夾過來,試圖把劉武周等人切斷,卻被王元通和齊破凝帶著騎兵硬頂在了兩側。
“殺光他們,咱們回家!”王元通大喝,壹根長槊舞得呼呼作響,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澀,卻只攻不守。他身邊兩個原護糧軍壯士手持橫刀,死死護住王參軍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奮勇向前,用兵刃劈開回家的路。
家是壹寸土地,壹寸無論妳走到哪裏,都始終割舍不下的土地。
家是壹縷燈光,無論山崩於前,還是虎狼環伺,妳卻始終挺直本不結實的脊梁,勇敢護衛的燈光。
他們要回家,這條路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在隋軍強大的攻勢下,高句麗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支撐不住了,對面殺過來的那些隋軍不是人,他們是壹群大象,壹群眷戀著故園草木的大象。無論誰當了他們的路,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頂上去,頂上去!”高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沒法不哭,側面的鐵蒺藜骨朵已經距離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卻抱著腦袋跑回來,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壹直向東。
而東北方,壹縷煙塵正高速卷來,煙塵掃過的地方,只留下屍體。
吼叫聲,馬嘶聲,頻死者的呻吟,絕望者的哭喊,皮鞭壹樣抽打著高芮的心臟。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長槊,迎著鐵蒺藜骨朵沖去。
那壹刻,高芮聽見四下裏壹片寂靜。他知道自己會戰死,但他要與鐵蒺藜骨朵同歸與盡。附近士兵紛紛讓開壹條道路,目送著自家將軍與敵將對決,就在此時,斜刺忽然吹來壹股風,高芮本能地側了側頭,然後,他看見壹根長箭從自己脖頸處長了出來。煙塵中,有個少年收弓擎刀,馬蹄過處,卷起壹片血光。
“噗!”劉武周揮動手臂,將高芮的屍體掃下了坐騎。緊跟著,他提起鐵蒺藜骨朵,壹錘砸折了高句麗人的帥旗。
“回家!”騎兵們大聲吶喊,在高句麗人之中往來馳騁,每個來回,都踏起重重血霧。在血霧的邊緣,高句麗人如炸了群的綿羊般東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無數人慌不擇路跳進了小遼水,被浪花壹卷,慘叫著向西南漂去。
前沖的隋軍從後背將高句麗人追上,砍翻。跳過他們的屍體,再追向下壹個目標,砍翻,跳過,不離不棄……
斜陽不忍看這慘烈景象,悄悄地將頭躲進了雲後。血壹樣的流雲瞬間染紅血色長天,血色長天下,是壹條血色大河。
有桿血紅色的戰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將軍薛世雄壹手擎旗,壹手持刀,須發飛揚。
有人攙起了受傷的同伴,有人在屍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澤。戰旗下,人們慢慢開始匯聚,匯聚,匯聚成壹個血紅色的軍陣。
“弟兄們,咱們回家!”薛世雄揮揮手,帶領著生還的所有弟兄,沿著河畔大步向西。
血紅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第壹百二
小遼水迤邐向西,越過新城,蓋牟,在遼東城南與大梁河交匯,壹並匯入大遼河。十余日來,大遼河上每天都有屍體漂下,駐守在西岸的隋軍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除了偶爾有人念及袍澤之情,挫草為香,裁葉為錢,燒起壹股青煙為漂向大海的弟兄們送行外,大部分時間裏,大夥對河中央的腐屍都不聞不問。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鴰和比螞蚱小不了多少的蒼蠅在浮屍上舉
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們殘忍,而是他們早已麻木。眼前這條河已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河,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傳來後,圍困在遼東城外的大軍倉惶後撤,光撤軍時被擠下浮橋淹死的士兵就數以萬計。二十四路征遼大軍,除了衛文升壹軍得以保全外,其他各軍都損失慘重。最慘的是那三十萬迂回奔襲平壤的府兵精銳,至今返回遼西的還不到兩千七百人,其余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壹只在樹梢上假寐的老鴰發出聲慘叫,拍打這翅膀向河道中央撲去。又有“食物”漂下來了,這回看上去好像鮮嫩些,它得趕緊去占個好位置,否則能下腳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擁而來的同伴們擠滿。
事實證明這只呆鳥的擔心是多余的。河道中突然漂下來的屍體太多了,多到烏鴉們根本不用去爭搶。壹些不知名的魚兒就聚集在這些遺體的後邊,雙鰭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面上掃出條長長的水跡。
守浮橋的士兵也看到了上遊漂過來的慘烈景象,他們聚集在橋邊議論紛紛。大軍撤回遼西已經十三天了,按理說,被俘的將士早已被高句麗人屠戮殆盡,不可能還有這麽多人被壹次性拋入遼河。況且,這些屍體的頭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沒有被高句麗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撈不撈?”有名士兵小聲向自家校尉請示。
“撈個屁,染上瘟疫怎麽辦,又不是冬天!”守橋的校尉四下看看,沒好氣地呵斥。這兩座浮橋早就該燒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邊都快發黴了,可那個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兒卻非攔著大夥不讓舉火,說什麽他的兒子還沒音訊,明天就可能逃回來。負責懷遠、柳城、燕郡三地倉庫的衛尉少卿李淵也跟著瞎湊熱鬧,派個兒子來橋邊天天監督著,硬要大夥再等幾天。
等,他奶奶的皇上自己怎麽不等?打輸了仗,他屁股壹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衛文升將軍領著不到三萬將士在此駐守,壹旦高句麗人乘勝殺過來,三萬將士還不就是人家盤子內壹口菜?!
“頭兒,那死屍穿的好像是高句麗人的衣服,不會被咱們的人殺的吧?”有人不長眼色,壓低了聲音繼續探求真相。
回答他的是壹只重重的大腳,護橋校尉壹腳把多嘴的家夥踢了個屁墩,再壹腳踏上去,手握著刀柄威脅道:“沒心肝的,別亂說話。河東岸怎麽可能還有咱們的兵馬,即便有,大敗之機誰還有膽子跟高句麗人硬撼。肯定是高句麗人內亂,妳要不想過河去當探子,就給我老實的閉上那張臭嘴!”
“是,是!”挨了打的兵卒哭喪著臉,頻頻點頭。
護橋校尉目光冷冷地壹轉,掃過附近所有弟兄。“妳們也聽著,互相提醒著點,誰還想活著回家抱孩子,就別亂說話!”說著,他眼睛向不遠處的壹個帳篷下掃了掃,眉宇間露出幾分陰冷:“三十萬弟兄都讓老王八蛋糟蹋光了,咱們憑什麽為了他兒子去河對岸送死。都是媽生的爹養的,誰比誰賤多少!”
帳篷內,被人私地下罵做王八蛋的老人突然打了個冷戰,強撐著身體欲坐起來,可眼下他的身子骨實在虛弱,居然連撐了兩次,都沒能如願起身。站在帳篷外的家將聽到裏邊動靜,趕緊沖上前攙扶,老者卻不領情,壹把將家將推開,手掌猛擊地面,伴著“嘿!”地壹聲怒喝長身站起,腳步前後晃了幾晃,終於穩住了身形。
“世伯小心!”坐在老者對面的年青人也站了起來,低聲勸道。
“小心,嘿嘿,只恨我自己沒戰死在遼東!”老者趔趄著走向帳口,讓正午的陽光照亮自己花白的頭發。沒有戎裝和官袍在身的他看起來與普通人家的父親沒什麽分別,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望向遼河東岸的雙眼裏充滿了焦灼。
“宇文世伯不必喪氣,皇上雖然降了您的職,但他也知道過錯不在您。改天皇上氣消了,肯定會再起用您老人家!”年青人也跟著走出了帳篷,陽光瞬間照亮他寬闊的肩膀,溫和的面孔,還有壹雙略帶疲憊的眼睛。
“唐公世子和宇文大人都在這!”遼河邊的士卒們吃了壹驚,都小心地閉上了嘴巴。就是這兩個人堅決反對燒毀浮橋,河上出現高句麗士兵屍體的事情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以這二人背後的力量,說不定又鬧出什麽新鮮花樣。這年頭,當官的不過是動動嘴巴,當兵的卻要把命都送進去。
“子固啊,妳真的看見士及那孩子去救泊汋寨?”宇文述望著李建成,第壹百次問同樣的問題。這位曾經叱咤風雲的老將軍此刻是那樣的孱弱,仿佛有股風吹來,就可以把他的身體硬生生折為兩截。
“仁人兄說他要捍衛宇文家的聲譽!當時除了他,弘基和仲堅身邊還有三百多名弟兄,他們應該有成功的希望!”李建成點點頭,固執地回答。他不相信劉弘基和李旭就此失陷在遼東,兩個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壹個是他的世交哥哥,壹個就像他的同胞兄弟。
“三百多人,老夫造的孽啊!三十萬大軍丟了,卻讓三百個人去自蹈死地!”宇文述自言自語般嘀咕,慢慢向遼河邊走了幾步。不知道是因為坐得時間太長腿麻,還是身體本來就虛弱,每行壹步,他都像要跌倒。但每次身體歪下去,他都硬撐著再直起來,就像壹棵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在不屈不撓地同時光和風雨較勁兒。
宇文家的侍衛不敢去攙扶,老將軍的脾氣他們知道,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肯承認自己年事已高。況且,眼下自家將軍虛弱的原因並不在身體上。
“世伯不必自責,大夥都說了,這不是您的責任!”雖然李家和宇文家素來不睦,但在此刻,李建成也不忍心雪上加霜。
這場大隋立國以來從沒經歷過的失敗擊跨的不僅僅是宇文述壹個人。在李建成將遠征軍戰敗的消息送到軍營的當日,兵部尚書段文振嘔血而死,大軍撤回遼西路上,原工部尚書宇文鎧,司空觀德王楊雄相繼病故。隨後,皇帝陛下將陸續從遼東的逃回的大將軍們全部投入了監獄等待審訊,宇文述因為昔日功勛卓著,所以僅給了個削職為民處罰。
“賢侄不要再安慰老夫了,當日如果老夫不貪圖虛名,堅持撤軍……”宇文述搖搖頭,嘴角邊流出了壹絲亮晶晶的唾液,沒人提醒,他自己也覺察不到。
當初在馬砦水畔,如果自己堅持撤軍,其他九位大將軍應該會跟隨吧,畢竟他們在軍中的資歷都比自己低。可自己為什麽就不堅持呢?老人痛苦的想著,心裏充滿了內疚。
壹時糊塗,自己不但葬送了三十萬大軍,而且葬送了宇文家最出色的壹個兒子。如果連跟皇帝陛下這點兒女親情都失去了,宇文家的輝煌也就快到頭了。“造孽啊,全是我造的孽。”宇文述黑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風吹過來,將他灰白的頭發壹根根掠入風中。
李建成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來安慰宇文述,只好站在老人身邊,陪著他壹同向東瞭望。此刻,遼河東岸的田野上壹片寂靜,只是偶爾有號角聲傳過來,那是高句麗國的斥候們在彼此打招呼。雖然遼東之戰已經結束,兩國的戰爭,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妳說,士及他們真會平安回來?”宇文述望著河對岸發了會呆,咧了咧嘴巴,又問。
“肯定能回來,肯定能!”李建成信誓旦旦。“只要咱們給他們留下這座橋!”他指指不遠處那兩座堆了很多柴草的橋面。
皇帝陛下早已下達了燒毀浮橋的旨意。負責鎮守大隋邊境的衛文升將軍只是礙著李家和宇文家的顏面,才勉強同意在沒發現高句麗人大軍之前,不命令士兵們舉火。僅憑李家的顏面是支持不了幾天的,這個時候,李建成必須拉住宇文述,讓他不放棄救還兒子的希望。
“嗚——嗚——嗚!”河對岸又傳來幾聲號角,淒切而悠長。天邊仿佛飄著壹層淡黃色的雲,慢慢地,那層黃雲越飄越近,忽然,河面上吃屍體的烏鴉全部飛了起來,呼啦拉遮住了正午的陽光。
是敵軍!李建成和宇文述同時握住了腰間刀柄。兩家的家將快速跑上前,將主人護在身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黃色的雲層越飄越近,東南、東北、正東三個方向,幾股不同的煙塵高高地沖上半空。
“舉火燒橋!”壹個傳令兵騎著快馬,飛速從河畔跑過。李建成快步迎上去,卻被河邊的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架到了旁邊。
“不能燒,還有將士沒回來!”李建成大聲抗議,卻沒有人聽。紛紛擠過來的大隋守軍拆開葛包,將壹塊塊發了臭的牛油扔到了幹柴裏。
“不能燒,求妳們。不能燒!等壹等,我要見衛大將軍!我要見衛大將軍!”李建成拼命推開周圍阻攔自己的士兵,帶著家將跑上橋,壹腳壹腳踢飛牛油,踢開柴草。護橋的將士們卻不理睬他,把更多的幹柴和牛油堵上了橋面。
“李公子,妳讓開吧。已經十三天了,不可能再有人回來!”壹名身穿五品別將服色的軍官低聲勸道。他聽人說過護糧壯士的英勇事跡,但他不能為了壹個傳說,毀滅整個大隋。
“李公子,您退開吧!”幾個士卒上前,拉起了李建成的胳膊。
李建成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他不再抵抗,任由對方將自己拉離柴草堆。那名別將大人說得好,十三天了,大軍已經撤過遼水十三天,自己和劉弘基已經分別十六天,三百人陷在敵境十六天,能活著歸來除非有奇跡發生。他看向宇文述,卻只見老將軍不出壹言,蒼老的軀體哆嗦著,就像壹株風中的殘荷。
火焰騰空而起,遮斷了高句麗人通往遼西的道路。守橋的士兵們松了口氣,陸續撤離火橋,在河灘上集結成隊。
突然,有人指著遼河對岸,大聲尖叫起來。
“紅旗,紅色的戰旗!”數個眼神敏銳的士兵尖叫著,壹個個瞬間臉色煞白。
的確,遠處有壹面破碎的猩紅戰旗挑出了地平線,以比其他幾路煙塵更快的速度,沖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橋。
紅旗下,是壹夥身穿大隋號衣的將士。他們飛快地沖向浮橋,沖向火焰,又被火焰從浮橋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們站在了咆哮的遼河東岸,與自己的故園只有壹橋之隔。四下裏,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人策馬殺來,頃刻間就像潮水壹般將他們吞沒。
“小三兒!”宇文述老將軍悲鳴著向河邊跑了幾步,吐出幾口血,壹頭紮在了河灘上。
“弘基兄!”李建成淚流滿面,沖著河對岸的戰場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對岸,壹桿紅旗在煙塵中飄搖,飄搖,終於,在煙塵裏消失不見。
第三卷 大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