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六十七章 雖千萬人（十）

　　壹夜過去，從行軍床上爬起來的薩克達，只覺得渾身冰冷僵硬，腰更是酸得幾乎要起不來床！
　　薄薄的被子，根本擋不出二九天的寒氣！他剛想擡手招呼下人幫忙，卻又想起來昨天恰逢周大帥要立威，把所有的仆人都趕了回去……操的！這也就是太後和聖上心寬，竟然派壹個漢官來管理我們這些滿族男兒。
　　想想昨天還能拿著壹根木棒放倒好幾個不聽話的小崽子，可只在軍營的冰冷硬木板床上睡了壹夜，整個人就好像丟了半條命似的。而且起床只稍微急壹些，就感覺陣陣的頭暈目眩。這真是老了，享福享的壹身富貴病啊！想當年在白山黑水放牧的時候，吃著雪沫子、躺著草稞子也沒半點兒不自在。
　　他捶了捶腰，勉強支著肥胖的身軀坐直起來。還好這是北大營，營房充足，他得了壹個單獨的軍棚。那些住臨時帳篷的，大冬天的不知道凍成啥樣。當然，也沒人看見薩爺的這幅老態。“真是老了啊”。
　　薩克達想起昨天看到的景象，軍營漫山遍野，竟然壹眼望不到邊際！“怕不是有五十萬人罷”。這才僅僅是壹個北大營，不知道另外三座大營裝了多少人馬……肯定要比入關的時候多了好幾倍。
　　來北大營之前，他絕對沒想到北京周圍竟然聚集了這麽多的軍隊，畢竟之前竟然半點兒風聲都沒聽見。薩克達並不知道這些都是從太原方向潰退下來的逃兵，還以為是康麻子召集來勤王的兵馬。如果不是山海關被雷轟塌，可能不少人已經逃到關外去了。如今只能聚集在北京周圍，指望著這百萬大軍能帶來壹絲安慰……
　　別的方面來的軍隊還好，只有太原方向撤下來的軍隊，已經不能稱之為軍兵。他們或許親眼目睹、或是聽過那些被“屠城”時的景象，而且這壹次是他們為刀下魚肉。據說那場面殘忍極了，神仙怪罪下來不得了，最輕的都是斷手斷足！重則千刀萬剮、身首分離！如此恐怖的描述，以至於太原來的守軍哪怕在北大營也是壹夜三驚，營嘯更成了家常便飯。
　　但奇怪的是，無論那些人恐懼到何等地步，都絕對不離開軍營壹步。因為他們心中其實很明白——這次不同於兩國交戰。兩國交戰，對面的將軍還有可能饒了他們的狗命。但神仙發怒，誰都別想蒙混過關！想想自己這些年都做過什麽事兒就知道，殺人放火剃狗尾巴……如今除了北大營，普天下那還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人在做，天在看——這句話說了多少年，人人都知道是壹句廢話。反而是“恨賣國無門”，成了不少人的富貴信條。如今這句話真的變成了壹把利劍，掛在每個賣國賊的腦袋上，頓時人人崩潰。他們無論怎麽跪地朝天磕頭、將臉抽腫了痛哭懺悔都沒用！因為天王他老人家明顯不知道“法不責眾”這回事，眼看著手上沾過血的壹個都不會放過！
　　老天爺，妳開開眼吧！我知道錯了，讓天王把刀收了罷……無奈大家都在傳，說這次天王是真火了，連老天爺的面子都不給！事已至此，他們除了來他們效忠的韃子皇帝身邊，還能有什麽辦法？
　　薩克達看不起這些人，卻知道皇上不得不靠這些人沖鋒陷陣，只能沒奈何的嘆壹口氣。約麽著差不多時間要點卯，他就著盆子洗了把臉，將腰刀掛上，準備朝門外走去。可就在掀門簾的那壹刻，薩克達站住了。他的手抓著門簾布，壹個勁兒的哆嗦。
　　……
　　薩克達聞到了壹股味兒……十幾年前，當他隨大軍入關的時候，他每天都能聞見的味道！
　　那是血腥味！刺鼻的血腥味兒，正從門簾的縫裏吹進來！
　　這味道他絕不會聞錯——因為這些年薩克達唯壹在心中暗暗自豪的事情，就是他的手還算幹凈，壹直沒沾過任何人的血。因此哪怕享受壹些富貴，他也從不擔心鬼神找他算賬……可現在，他卻開始害怕了！他想起自己帶錯路進的那個村莊，被跟著走的鑲黃旗給屠戮壹空……他想起自己娶的十幾個小妾，不少都是巧取豪奪來的……他想起……
　　壹樣樣，壹樁樁……他就那麽抓著簾子不敢掀開，心裏越想越是害怕，汗水幾秒鐘就浸透了後背上的棉衣！
　　“小三咋~妳個驢日的進來壹下！”薩克達故作平靜的朝外面喊了壹嗓子，聲音大的估計連操場那邊都能聽見。他不求站崗的小三子真能聽到。薩克達其實是想把隔壁的幾個營房裏的人吵醒，讓他們先出去瞅瞅。“張武！小三兒不在，妳死哪兒去了！爺肩膀生疼，妳來給爺揉揉……齊六……齊六~！”
　　可無論他喊誰，外面都是空空蕩蕩的、寂靜無聲。
　　終於，挺不下去的薩克達猛的撩了壹下門簾子，抓著棍子，嗷嗷叫著沖了出去！宛如壹只困在籠子裏的野獸！
　　可營房外面壹個人都沒有，冬日的天空澄澈湛藍，照耀著寬闊的操場，和擺的整整齊齊的幾十萬人頭！
　　其中周大帥的人頭高掛在中軍旗桿上，鼠尾辮兒系著旗子，隨風搖擺著~呼啦呼啦。薩克達的手壹軟，削尖的棍子從手上脫了下來，正正的紮在了他腳面上！
　　從北到南十幾年沒見過血的木棍，這次終於在自家主人的身上破功……
　　……
　　二九的寒天，沒膝蓋的大雪地裏，薩克達正壹拐壹瘸的向北京城跑去。那根“妨主”的木棍，當然早被他遠遠的丟開。
　　幾十萬人啊！看著人頭密密麻麻的疊了好幾層的擺在操場上，薩克達那刻差壹點兒被嚇死！他不知道的是，其實像他這樣從沒沾過血的滿族人還有幾十個，都是混事兒的老兵油子。這些人哪怕還有別的勾當，但陸遠又不是法官，管不得那麽多。可那些活下來的，開門見到幾十萬人頭擺在眼前，很多人壹瞬間便心膽俱裂！
　　沒被嚇死的，薩克達還是獨壹份兒！
　　薩克達等到清醒過來後，第壹時間就往軍營的馬廄跑去。可原本裝得滿滿當當的幾萬匹軍馬的馬廄，如今連根毛都見不到！不單單是馬，連營門旁的狗、夥食房的雞鴨羊，甚至連存在庫房裏的刀槍劍戟，全部被掃蕩壹空！這或許是另壹種“雞犬不留”……
　　沒了馬，薩克達還是第壹時間從北大營跑了出去！
　　走不了大道，那就翻燕山！薩克達心裏燒著壹團火，北大營幾十萬人全死了！死的悄無聲息……這事兒他得用最快的速度告訴當今聖上！告訴孝莊太後壹聲！也算是報了這十來年的恩義。當年如果不是太後手指頭那麽壹劃拉，也沒他退伍享受好日子的時候。
　　當然，他心裏沒什麽破敵妙策。他只想告訴聖上和太後，告訴他們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存在！無論是幾十萬人還是幾百萬人！跑吧，跑去關外，去上京，去和林……總比等在北京城等死要強。等到啥時候天王的氣消了，再想辦法。
　　僅僅才跑出十來裏的山路，薩克達就已經累得像條狗似的。但他還是壹步壹撐著，勉勉強強走到了燕山的山脊。
　　站在這兒，已經能遠遠的看見北京城。和——蓋在北京城頭的那好大壹片烏雲！
　　薩克達壹直不知道昨夜那位天王是怎麽無聲無息的把幾十萬人殺掉的！如今他知道……烏壓烏壓的刀劍兵器，如鳥雀盤旋在北京城的上空。壹邊飛行著，壹邊還因為偶爾碰撞，發出好聽的“叮鈴”“叮鈴”之聲。在遙遠的燕山這邊，聽起來好像馬頸子下的鈴鐺在響。
　　就在薩克達看到的那壹刻，漫天飛舞的兵刃猛然壹頓，然後如同暴雨壹般，從四面八方猛的向四九城紮了下去！
　　薩克達得心壹哆嗦，雙腿壹軟跪在雪裏，撕心裂肺的喊了壹聲。
　　“聖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