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風起雲湧河東道 第三十五章 亡國之恨

　　按照楊元慶和王世充達成的協議，在弘農郡駐兵三天後，北隋軍渡河返回了河東郡，與此同時，北隋王朝和唐之間已經達成了交換協議，用竇誕、宇文歆、劉政會三名重臣換取壹萬余名唐軍戰俘的家屬，此時這壹萬余名戰俘已經被正式編制成為北隋軍，和其他北隋軍將士壹樣，他們的家屬也將同樣能得到土地和稅賦方面的優惠。
　　就在楊元慶在河東郡休整了數日，準備返回太原之時，大規模的北隋軍家屬遣返開始了，按照壹名士兵平均三名家屬計算，這次遣返將有數萬人遷往河東，當然，並不是每家人都願意東遷，但按照最保守估計，也將有三萬人從關隴各地遷來河東。
　　第壹批壹萬兩千余軍屬從蒲津渡河，在北隋官員的引領下，趕著牛車，牽著馬驢，帶著微薄的家產，扶老攜幼走過了浮橋。
　　就在楊元慶率軍在弘農郡作戰之時，從太原趕來的數十名官員和三百余名太學生已經在河東郡做好了接收準備，這次軍屬接收由戶部尚書杜如晦全權負責，楊元慶隨即又任命剛剛返回河東的元帥府長史李靖率壹萬軍隊協助。
　　在蒲津渡到河東城之間的十余裏空地上已經搭了數千頂帳篷，黃河邊數十張桌子前，按照關隴各郡縣分別登錄，每張桌子前都排了長長的隊伍，壹名官員和壹名太學生負責壹張桌子，其中官員登記，而太學生在壹旁翻閱士兵名冊，查找對應的士兵，在名字後面做批註。
　　楊元慶在數百名親兵的護衛下，在黃河邊視察家屬東遷情況，他馬上就要登船啟程了，在啟程之前，他需要再向杜如晦交代幾句。
　　楊元慶翻身下馬，慢慢走到第三張桌子前，笑瞇瞇地看著移民們登記，負責登記的官員很年輕，只有二十出頭，姓肖，是戶部的壹名從事，他和另壹名同樣年輕的太學生負責登記虢縣、陳倉縣和郿縣三縣東遷的軍屬。
　　兩人見楊元慶站在他們身後，都嚇得站了起來，從事連忙施禮，“卑職不知總管在身後，失禮了。”
　　楊元慶擺擺手笑道：“盡管正常登記，不要受我的影響。”
　　兩人坐了下來，這時輪到了壹對老夫妻帶著兒媳和孫子，壹共四人，老漢躬身陪笑：“我兒子叫宋道武。”
　　從事和顏悅色笑道：“老人家不必緊張，請告訴我，您是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的人？”
　　“小人是陳倉縣板橋鄉宋家村人，兒子叫宋道武。”
　　從事提筆在壹張硬紙卡片上疾書，太學生在壹旁翻名冊查找，楊元慶目光敏銳，壹下子看見了，他伸手點了點宋道武這個名字，太學生臉壹紅，問道：“老人家是叫宋長弟吧！”
　　老漢呵呵笑道：“正是我，我們壹家四口前來投靠兒子。”
　　從事登記完畢，交給他壹塊銅牌笑道：“可以了，拿銅牌去後面大帳休息，這塊銅牌壹定要保存好，壹路各郡縣的口糧供給都要憑它領取。”
　　“壹定收好！壹定收好！”
　　老漢把銅牌貼身揣好，旁邊他妻子卻嘟囔道：“就壹塊銅牌，什麽都不給嗎？”
　　楊元慶微微壹笑，提高聲音對周圍所有軍屬道：“大家先去後面大帳休息，出發時會給每戶人家壹匹馬，壹頂帳篷，三張羊皮、五鬥米和二十吊錢，會有專門的軍士護衛大家北行。”
　　周圍排隊的家屬都興奮起來，居然還能送壹匹馬，眾人議論紛紛，這名老者久歷人世，看出楊元慶身份非同壹般，居然有這麽多隨從，他笑著上前將楊元慶拉到壹邊，低聲問道：“請問這位將軍，北隋能給我們多少土地，聽說還能免稅？”
　　“土地要看地方，如果願意去定襄郡，那每戶人家可得壹百五十畝永業田，如果安置在馬邑郡，是壹百二十畝，樓煩郡是八十畝，太原郡只有四十畝，而太原以南各郡都只有三十畝，反正越向北土地越多，免稅都是壹樣，五年免稅，後五年減半，若士兵陣亡，軍屬則終身免稅。”
　　楊元慶見老漢有點猶豫，便笑問道：“老漢願意去哪裏定居？”
　　老漢臉上露出為難之色，他想在太原郡定居，聽說北方有突厥人，可是北方各郡的土地卻又強烈吸引他，壹百五十畝啊！那就是壹頃半，大戶人家也不過如此。
　　“這個……我要和兒子商量壹下，多謝將軍，請問將軍貴姓。”
　　“免貴姓楊。”楊元慶笑道。
　　“哦！姓楊，和北隋皇帝楊元慶壹個姓。”
　　這時，楊元慶身後傳來壹個脆生生的聲音，“老漢，妳面前這位將軍就是楊元慶，只不過他不是北隋皇帝，他是楚王。”
　　楊元慶壹回頭，只見丹陽公主楊芳馨就站在他身後，帶著齊肩帷帽，薄薄的輕紗遮住了面容，隱隱可以看見她的臉龐，很模糊，但她語氣中並沒有笑意，也沒有感到慍意，而是壹種很平淡口氣，小宮女玉兒站在她身後，倒是滿臉笑開了花。
　　老漢聽說眼前這位年輕將領就是聞名天下的楊元慶，自己還拉他的胳膊，嚇得老漢撲通跪下，“小民不知，請皇帝陛下饒命！”
　　旁邊人都壹片驚呼，紛紛後退，幾名親兵上前，擋在楊元慶和隊伍之間。
　　楊元慶把老漢扶起，笑著安撫他道：“老人家不用害怕，妳的兒子是我的士兵，那妳也是我的長輩，不過我不是皇帝，下次見我，就稱我楊總管好了。”
　　老漢心中感激，合掌道：“多謝楊總管把我們全家接來，讓我們得以團聚。”
　　楊元慶拍拍老漢胳膊，又吩咐壹名親兵道：“把老漢壹家人領去大帳休息，告訴那裏的官員，就說是我吩咐的，他們壹家都是老人婦孺，再多給壹頭毛驢，讓他們代步。”
　　老漢千恩萬謝，壹家人跟著親兵去了大帳，走出幾十步，老漢忽然轉過身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大喊：“皇帝陛下萬歲！”
　　他又再次大喊壹聲：“皇帝陛下萬歲！”
　　隊伍中開始有人跟著他喊了起來，“皇帝陛下萬歲！”
　　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喊了起來，“皇帝陛下萬歲！”
　　喊聲響徹雲霄，楊元慶笑著向眾人高舉拱手，表示對大家的感謝。
　　這時，楊芳馨冷笑壹聲道：“楊總管，妳好像很陶醉？”
　　“他們壹定要喊，我也阻止不了。”
　　楊元慶手壹攤，無奈地苦笑道：“妳也親眼看見了，這不是我的本意，公主殿下！”
　　楊元慶目光落在幾步外丹陽公主的帷帽上，銳利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覆蓋在她臉上的薄紗，楊芳馨並不畏懼他銳利的目光，向前走了壹步，眼中的憤怒之火更加炙盛，雖然她只有才十三歲，但國破父亡的打擊使她變得堅強起來，不再是從前那個嬌養寵溺的小公主，她怒視著楊元慶，從她雪白的貝齒裏擠出壹句話來，“妳和宇文化及又有什麽區別？”
　　楊元慶銳利的目光消失了，變得柔和起來，臉上帶著壹種令人倍感溫暖的微笑，柔聲對她道：“公主應該在船上才對，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楊元慶目光又迅速瞥了壹眼不遠處十幾名護衛公主的親兵，臉上笑容消失，眼中閃動爍著不滿，黃河岸邊人多混亂，他們怎麽能讓公主隨意上岸？
　　“他們在忠心執行妳的命令！”
　　楊芳馨眼中的怒火消失了，其實她心裏也明白，楊元慶並不希望這些庶民逾規亂喊，只是她心中痛恨，她痛恨任何壹個搶走她父親稱號的男人，他們都是殺她父親的兇手，楊元慶也不例外，她盡量克制住心中恨意，聲音依舊很平淡，語氣中充滿了寒意，“不是嗎？而且我是在行使妳的諾言。”
　　“我的諾言？”楊元慶有些不解。
　　楊芳馨手掌中出現壹塊銀牌，語氣中多了壹絲嘲諷，“妳忘了嗎？這是妳給我的，我可以憑它隨時離開，所以我向他們下達了命令，我要離開，他們只能讓我上岸，結果我發現妳並不守承諾，他們壹直跟著我。”
　　楊元慶笑了笑，他真的忘了，這面銀牌在她剛來時送給她安心，不過是哄孩子的玩具罷了，怎麽可能真的讓她離開，他的目光又漸漸變得有些銳利起來，註視著她道：“妳可以離開河東，但我的親兵不會離開妳，而且妳也只有三次機會離開，不要輕易浪費了。”
　　“再說吧！說不定最後壹次，我就徹底離開，再也不回來。”
　　楊芳馨的語氣裏終於有了壹種笑意，但這種笑意並不令人愉快，而是壹種冷笑，還有壹種被愚弄後的惱火，她今天利用這面銀牌做了壹個試探，發現她並不是真的能離開。
　　楊芳馨停住了腳步，對小婢玉兒冷冷道：“妳如果再對他傻笑，以後就不要跟著我，就跟著他傻笑好了，妳也可以叫他皇帝陛下。”
　　玉兒臉驀地脹得通紅，小聲道：“公主，妳這話怎麽說，楊將軍可是我們的恩公啊！”
　　楊芳馨回頭瞥了壹眼楊元慶，依舊用壹種冷淡的口氣對玉兒道：“欠他的人情我以後自然會還他，但也用不著對他獻媚傻笑，走吧！”
　　楊芳馨轉身揚長而去，楊元慶望著她尚有些纖細稚嫩的背影，他壹直把她當做是孩子，可現在他忽然發現，她的心正漸漸走向成熟，歷史上，她是李世民的楊妃，不知那時的她，面對李世民又是壹種什麽樣的心態？
　　“總管，這個公主有點太高傲，真的不懂得知恩圖報。”旁邊壹名親兵低聲抱怨道。
　　楊元慶搖了搖頭，“她是亡國公主，不是壹般民女，不要用對壹般民女的想法去看待她。”
　　楊元慶的聲音低微起來，只有他自己聽得見，他自言自語，“她其實壹點都不高傲，她的壓力太大了，如果用心體會，可以感覺到她心中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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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船艙裏，楊芳馨壹頭撲在床褥上，失聲痛哭起來，她今天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亡國公主了，所謂北隋，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楊元慶最終還是會稱帝，大隋註定將滅亡。
　　她又恨自己的軟弱，幹嘛還要回來？永遠離開就是了，但她真的沒有勇氣離開，她不知自己該去哪裏？大隋亡國了，天下竟無她立足之地，到處都是虎視眈眈盯著她的眼睛，血紅、貪婪、殘暴，她仿佛被這些目光撕成了碎片，亡國的黑暗使她忽然感到無比的害怕，無所依靠，她竟縮成壹團，淚水奪眶而出，無聲地吶喊，“父皇，快來救救女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