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誌

孫曉

歷史軍事

亡命天涯的捕快、落魄潦倒的書生,豪邁不羈的將軍與心機深沈的貴公子,四個人在黑暗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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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老兄,妳跟著我走。”
賣面郎低著嗓子,靠在伍定遠耳旁說話,壹邊替他解開穴道。伍定遠啊了壹聲,正要回話,那賣面郎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胡同裏兩方人馬混戰,咱們正好趁機逃脫。”
原來賣面郎方才擲出碎瓷爛碗,用意便是要讓昆侖山眾人手忙腳亂,也好趁機將伍定遠救走。他趁著眾人心神大亂,便著地滾出,將伍定遠壹把抱起,跟著躲入壹旁圍墻的狗洞,藏身於官邸花圃之中。昆侖眾人雖然囂張,但此地乃是王府胡同,也只敢在巷內巡查,哪有膽子沖進朝廷要員宅裏搜捕?是以久久都找不到伍定遠。
那面販拉著伍定遠疾走,伍定遠雖不知這男子的來歷,但此時性命危急萬狀,便算救自己的是條狗,也只有跟著走了,哪還有心思問東問西?他緊緊跟著那面販,眼見他左壹拐右壹晃,盡在官邸花圃中的小徑低身疾走,料來對此處地形極是熟稔。
不多時,兩人沿著花圃,已然繞過大宅主屋,與先前的胡同相距已遠。二人蹲在圍墻之下,賣面郎道:“翻出這面墻就是鬧街了,等咱們跳出墻去,那些人再兇惡,總不能當街殺人吧?”伍定遠松了口氣,道:“多謝兄臺高義相救,小弟實是無以回報……”
伍定遠正待要說,那賣面郎臉色壹變,忙掩住他的嘴。伍定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大宅屋頂上有人來回走動,也不知是東廠太監,還是昆侖山人馬。那賣面郎皺眉道:“怎地又來了這許多人?”他正自籌算脫身之計。那伍定遠卻是個老江湖,順手在地下摸了塊小石,運勁擲出,只聽啪地壹聲,石塊飛出了巷外。屋頂上幾名把手之人壹聲低嘯,便紛紛往石塊落下之處撲去。
那賣面郎向伍定遠微微壹笑,眼神中滿是佩服。伍定遠此時心神不寧,見這人兀自嘴角帶笑,忍不住壹奇:“都生死關頭了,這人怎地還笑得出來,看來性子真有些特異。”
正想間,那賣面郎身形飛起,右足在墻上壹點,已如大鳥般掠上墻頭。伍定遠心下暗贊,跟著也在墻上壹踩,拉著那賣面郎的右手,壹同翻出了高墻。
兩人走到街上,此時華燈初上,鬧街上行人來往,壹幅太平繁華之象,與巷內肅殺的氣氛大異其趣。
那賣面郎拉著伍定遠的手,正待穿過鬧街,忽然壹名商販打扮的男子匆匆走來,滿臉堆笑地道:“兩位大爺,我這裏南北貨物壹應俱全,您老人家過來看看吧!”
賣面郎不去理睬,與伍定遠急急奔出,那商販伸手攔住他二人去路,笑道:“兩位何必急著走?先看看小人給爺臺們準備的好東西,要不喜歡,再走不遲嘛!”
賣面郎往那商販肩上推去,道:“讓開些了,我們沒工夫瞧妳的。”
那商販被他這麽壹推,上身只微微的搖晃,兩足仍是牢牢的釘在地下。賣面郎與伍定遠兩人心中壹凜,互望壹眼,知道遇上了高手。
賣面郎紮下馬步,深深吸了壹口氣,右掌往前劈出。他知此刻情勢兇險無比,要惹得後頭追兵趕到,立有性命之憂,便要在數招之內將那人擊退。
掌力將出未出,那商販卻渾不在意,竟不舉手擋格,好似不知掌力厲害。賣面郎壹楞,暗道:“這人怎地如此托大?莫非他真的是個小販,不會武藝?”
哪知便這麽壹個耽擱,那商販忽地壹掌穿出。那賣面郎防禦不及,胸口登時中掌,壹口鮮血噴出。伍定遠吃了壹驚,這面販望之內力渾厚,哪知臨敵經驗竟如此之少,三兩下便著了人家的道兒。
伍定遠大驚之下,忙飛足往那商販踢去。那商販退開壹步,撮唇做嘯,霎時間四周響起壹片叫喊,大批人馬忽地現身而出,已將兩人團團圍起。
伍定遠見他們身穿廠衛服色,看來應是東廠的人馬,不禁為之壹驚。待見那賣面郎臉色蒼白,看來已是受傷不輕,伍定遠不願連累他的性命,心想:“反正王寧大人已經垮臺,世間沒人救得了我,今日大劫難逃,我何必多害壹人的性命?”便低聲向那賣面郎道:“這位朋友,他們要拿的只是我壹人,妳趕緊走吧!”
賣面郎嘿嘿冷笑,道:“老兄之言大謬不然,我豈是求生以害仁之輩?”
伍定遠不去理他,徑自向東廠諸人道:“妳們要的是我西涼伍定遠壹人,諸位放我這位兄弟走,伍某便隨妳們去如何?”
那商販模樣的人笑道:“妳這當口還敢和咱們談買賣?妳們兩人誰都不許走!”說著壹把抓向伍定遠。
伍定遠見他這壹抓招式嚴謹,內力深厚,連忙側身閃開。那商販右腳壹掃,踢向伍定遠下盤,左手五指向他“車頰穴”揮去。伍定遠左支右拙,慌亂之中,從懷間摸出“飛天銀梭”,往那人臉上打去。那商販料不到伍定遠還有這手暗器功夫,大驚之下,急忙伏地壹趴,好似狗吃屎般地躲開銀梭。東廠眾人見同伴吃虧,壹齊拔出兵刃,往伍定遠身上砍去。這些人出手極重,不似昆侖山還想擒拿活口,只怕伍定遠稍不留神,便要命喪當場。
伍定遠舞起銀梭,護住全身要害,東廠諸人連連進招,都給他擋了開來。當中壹人見那賣面郎幾欲軟倒,想撿現成便宜,舉起手上的金瓜錘,奮力往那賣面郎頭上敲落。伍定遠見那賣面郎渾渾噩噩,不知閃避,急忙大叫:“小心!”右手壹揮,壹招“流星經天”,銀梭便朝那手持金瓜錘的漢子飛去。那人見銀梭來勢猛惡,壹時不及閃躲,“啊”地壹聲大叫,銀梭已然射中喉頭,叫聲從中斷絕。
就在此時,伍定遠後背失了銀梭護身,不知被何人砍了壹刀。這刀雖未正中要害,只劃出壹道口子,但已讓他眼前壹黑,痛得險些昏暈。
伍定遠忍住疼痛,壹腳往後踹去,登將那人踢了壹個大斤鬥,但腳背壹痛,又被人狠狠打了壹記。伍定遠支撐不住,往前摔倒。東廠眾人毫不留情,手上家夥壹同往伍定遠後心要害砍落。
眼見伍定遠就要死於非命,那賣面郎不知從哪生出壹股力氣,壹聲大吼,並起雙掌,猛地向人群裏推去。東廠諸人見他重傷垂危,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手中兵刃毫不停頓,仍是朝伍定遠砍落,手段兇猛至極。
便在此時,東廠眾人忽覺呼吸不暢,竟是給那賣面郎的淩厲掌風所擾。眾人心下大驚,方知厲害,待要閃避,其勢卻是有所不及,剎那間當前兩人首當其沖,登被賣面郎的掌力震得沖天飛起。
那商販模樣的人大怒,罵道:“死小子!”也是壹掌朝那賣面郎推去。賣面郎舉掌護身,兩人雙掌相接,身子都是壹晃。
那商販模樣的人手上加勁,源源不絕地催動內力,料想那賣面郎已中了他的壹招重手,若以內力拼鬥,那賣面郎非輸不可。果然賣面郎面色轉青,壹口鮮血噴出,顯是真力不濟。那人大喜之下,心力稍弛,掌力略略松卻。
那賣面郎忽地大吼壹聲,雙目噴出異光,奮起壹鼓排山倒海的掌力。那人料不到這賣面郎還有這等內力,抵擋不及,只聽“喀啦”壹聲,那人跌倒在地,胸前肋骨已被震斷,眼見不活了。
東廠諸人心下駭然,尋思道,“這小子到底是什麽來歷,怎地打不死壹般,卻不知是哪門哪派的人物?”
那賣面郎舉掌亂揮,又打傷了數人。東廠眾人見他不要命般地亂打,連忙退開。那賣面郎伸手拉住伍定遠,大叫道:“咱們快走!”兩人相互扶持,連滾帶爬的闖到街心。路上行人見他們滿身鮮血,紛紛驚呼,往兩旁閃開,街上立時空了老大壹片地方出來。
卻說昆侖山與東廠眾人正待動手,猛聽得巷外大呼小叫,金淩霜心中壹凜,知道伍定遠已然逃出巷中,當下道:“大夥兒不必多耗時間,快跟我走!”說著往向外奔去。
薛奴兒冷笑道:“哪裏去!”跟著青光壹閃,手中圓盤擲出。那暗器名喚“天外金輪”,乃是壹等壹的霸道,此時猛朝金淩霜飛去,勢道兇猛。
金淩霜料不到薛奴兒說動手便動手,大驚之下,只有往地下壹滾。他雖然僥幸躲開,但身旁兩名弟子閃避不及,只聽慘叫連連,兩顆人頭滾落在地,那兩名弟子竟又身首異處,死於非命。
那圓盤殺人之後,在半空中壹轉,血淋淋地飛回薛奴兒手中。
薛奴兒知道外頭都是自己的人馬,只要能攔下昆侖山的人,扳倒江充的證物便會落入自己手中,忍不住心下喜悅,獰笑道:“妳們這些人給我安分點,壹個也別想走。”說著轉動手上圓盤,神色大是興奮殘忍。
先前昆侖山眾人攔住了東廠高手,不讓他們進到巷裏,但現在形式逆轉,反倒是東廠眾人不讓他們離去了。
金淩霜與屠淩心對望壹眼,兩人都知道這薛奴兒武功極高,並無自信能對付得了,何況壹旁虎視眈眈的好手還不知道有多少。己方高手中劉淩川與莫淩山已然重傷,多名弟子被殺,看來昆侖山便要壹敗塗地了。
屠淩心雖知不敵,但他生性兇惡,此時仍不屈服,只沈聲道:“這老東西給我應付,二師兄妳帶著大家走。”金淩霜面色猶豫,搖頭道:“不成,這人武功太怪,我不能讓妳犯險。”
眼看昆侖眾人不敢上前應戰,薛奴兒笑道:“妳們到底敢不敢打?昆侖山好大的名頭,原來都是不帶種的,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東廠諸人聞言,無不放聲大笑。屠淩心眼中如同噴火,只想上前斯殺,但金淩霜老沈持重,不願他貿然出面動手,壹時間任憑東廠諸人狂妄嘲笑,卻無人敢上前挑戰。
東廠諸人正自得意,忽聽巷口傳來壹個雋雅的聲音,吟道:“昆侖劍出血汪洋,千裏直驅黃河黃。”
東廠眾人登時壹驚,不知是什麽人在故弄玄虛。胡忠尖聲道:“什麽人?快快滾出來了!”
昆侖眾高手聽了這個聲音,霎時面帶喜色,壹齊躬身道:“弟子恭迎掌門人駕到。”
薛奴兒臉上變色,他當然聽過“劍神”卓淩昭這個名字,沒想到他人也在京城,便尖聲叫道:“卓老兒既然來了,怎地還不現身,何必躲在暗處亂放狗屁?”
只聽哈哈壹笑,壹人手搖摺扇,神情瀟灑,緩緩的從巷外走進,正是“劍神”卓淩昭到了。
東廠好手多半聽過這人的來頭,此時見他貌不驚人,看來如同壹個中年儒生,人人都是驚疑不定。
卻見卓淩昭微微壹笑,道:“薛副總管好大的火氣,傷了我們好些人哪!”薛奴兒冷冷的道:“傷得不多,才殺了三個,砍了條手臂,不多,壹點也不多。”
卓淩昭卻不以為意,只點了點頭,道:“是啊!我這些徒子徒孫學藝不精,死了也是活該,副總管教訓的是。”金淩霜等人吃了壹驚,都不知掌門為何如此說話。眾人心中雖然不滿,但在卓淩昭積威之下,卻無人敢出異聲。
薛奴兒聞言大喜,心道:“這卓淩昭根本是個紙老虎,壹聽到我的名字,嚇得骨頭都酥了。”當下大搖大擺的道:“卓老兒果然識相,妳這就帶著妳這批徒子徒孫滾吧!永遠別踏進京城壹步。”
卓淩昭笑道:“好啊!就聽公公的吩咐,師弟們,大夥兒這就走吧!”說著便要率人離開。
薛奴兒想起伍定遠便在巷外,當即笑道:“不忙,不忙,卓老兒妳在這胡同裏歇壹會兒,等我們辦完事再說。”
卓淩昭笑道:“公公壹下要我做這,壹下要我做那,這可讓我糊塗了。”
壹旁東廠幾名好手笑了起來,他們見卓淩昭卑顏屈膝,都不把他當作回事。壹人伸手往他肩上搭去,獰笑道:“卓老兒,我看妳怕得厲害,還是……”
那人話說得壹半,卻突然從中斷絕,跟著壹動也不動。
胡忠見那人站立不動,便叫道:“妳幹什麽來著!退開些。”說著往那人肩膀推去。豈料那人身子壹歪,摔倒在地,竟然直挺挺的死了。
東廠眾人大吃壹驚,這才知道卓淩昭暗藏鬼胎,竟是有意與東廠為敵。
薛奴兒悶哼壹聲,適才卓淩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瞬間用內力震死他手下壹名好手,下手之快,竟連他也沒看清。薛奴兒知道遇上了絕世高手,決計怠慢不得。他冷冷壹笑,當下伸手壹揮,霎時眾人壹齊亮出兵刃,如臨大敵。
卓淩昭好整以暇,笑道:“各位好端端的,怎地動刀動槍了呢?大家千萬別傷和氣啊!”言語之間,全不把東廠諸人當回事。
薛奴兒心頭有氣,冷笑道:“卓老兒,妳妄稱壹派宗主,今日可大錯特錯。”
“嗡”地壹聲響,忽然青光閃動,壹只大圓輪急速飛向卓淩昭,正是薛奴兒霸道至極的暗器“天外金輪”。這暗器好生了得,連屠淩心這等好手也難擋其鋒銳,卓淩昭此時空著兩手,壹臉瀟灑閑適,不知他要如何擋架。
猛聽“啊”的壹聲慘叫,壹人被大圓輪活生生的釘死,鮮血臟腑迸流壹地。東廠眾人大喜道:“卓老兒死啦!”昆侖山眾人驚疑不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卻聽壹聲長笑,眾人定睛望去,只見卓淩招單手提著壹人,只見那人身上嵌著壹個大圓盤,身著廠衛服飾,不知如何,竟被薛奴兒的霸道暗器殺死。只是卓淩昭手法太快,旁觀眾人雖不乏高手,卻沒人看出他如何下的手。
兩次過招,東廠壹瞬間便死了二名好手,薛奴兒卻連卓淩昭的衣角也沒沾到,武功顯然遠遜。胡忠怒道:“卓淩昭,妳明知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妳還敢動手殺人!妳……妳……這……妳……”他話尚未說完,只見卓淩昭壹揮手,壹名昆侖山弟子躬身走上,兩手高舉,奉上壹柄長劍。眾人見那柄劍窄薄削長,連著黑漆古拙的劍鞘,當是卓淩昭慣用的配劍。
胡忠臉色慘白,知道卓淩昭便要出劍。他心中畏懼,連說了幾個“妳”字,卻擠不出壹句話來。
卓淩昭微笑道:“薛副總管好霸道的暗器,本座已領教過了,念在貴方的壹番盛情,卓某豈能不投桃報李?”說著手按劍柄,凝視著薛奴兒,道:“薛副總管,卓淩昭今日鬥膽,想請妳指教壹二。”
昆侖眾人雖然追隨卓淩昭多年,但近年已甚少見他用劍,那日卓淩昭便與靈音放對時,也只空手應敵,不曾拔劍出招。眾人見掌門人長劍便要出鞘,無不精神大振,霎時齊聲道:“弟子恭睹掌門人神技!”
東廠諸人見卓淩昭這個勢頭,心裏都想起了江湖上的那兩句話:“昆侖劍出血汪洋,千裏直驅黃河黃”。卓淩昭自號“劍神”,劍法如何高絕,恐怕自己今日有幸躬逢其盛了。敵我雙方壹齊轉頭望向薛奴兒,要看他如何示下。
這廂薛奴兒首當其沖,不禁臉上變色。他也聽人說過卓淩昭武功如何厲害,自己平日雖然推稱不信,但此時見他舉劍在手,壹臉殺氣騰騰的模樣,卻又不能不叫他心驚膽跳。
薛奴兒心下沈吟,想道:“這斯數月前大敗少林寺的金剛,看來真有些鬼門道,決計小看不得。我薛奴兒何等尊貴身分,何必與他這等鄉野村夫爭鋒?今日不宜犯險開戰。”
心念甫定,便尖聲道:“昆侖山殺害朝廷官員,擅自攔堵京師要衢,罪不可赦。待咱家稟明總管,再行定奪!”卻是打了退堂鼓。
卓淩昭見對方給自己嚇退,登時哈哈壹笑,道:“薛副總管如此識時務,真不愧劉總管平日的教導之功啊!”
薛奴兒聽他出言嘲諷,只恨恨地瞪了壹眼,卻也不敢上前挑釁。壹旁胡忠低聲道:“副總管,那羊皮在姓伍的手裏,咱們不能就此放手啊!”只聽“啪”地壹響,薛奴兒已在胡忠臉上重重搧了個大耳光。胡忠滿面尷尬,只得摸著紅腫的臉頰,急急退下。其余眾人發壹聲喊,便也退去。
卓淩昭見敵人退去,便吩咐道:“金師弟,妳帶同受傷人眾先行離開。屠師弟、錢師弟,妳們與我來。”昆侖眾人扶死攜傷,隨金淩霜離開。其余身上無傷的,便與卓淩昭壹同往外行出。眾人見掌門親至此間,料來京城雖大,卻無人敢擋“劍神”的壹擊,霎時個個精神抖擻,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
卓淩昭何等人物,這次親自出馬,自是勢在必得。前後幾月他布下大批人馬,始終沒有半點收獲,倘若此次又在京師失手,卻要他這張臉往哪擱去?昆侖山眾人或騎快馬,或展輕功,瞬間便將王府胡同圍得水泄不通,料來伍定遠插翅難飛。
卻說賣面郎與伍定遠擺脫東廠的糾纏,兩人渾身浴血的奔至街心。京城百姓什麽時候見過這等怪模怪樣的人,轟地壹聲往後讓開。伍定遠見賣面郎捂胸嘔血,蹲在地下,忙上前道:“朋友,多謝妳出手搭救!剩下的事,我自個兒應付得了,妳自管走吧。”
賣面郎轉頭看去,眼見伍定遠背上鮮血淋漓,顯然也支撐不了多久,只搖頭壹笑,道:“那可不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這位兄臺,妳身上傷勢甚重,我不能讓妳獨行。”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伍定遠見他眼神中帶著壹抹淡淡愁色,舉止間頗為豁達生死,忍不住搖了搖頭,心道:“這人好生奇怪,怎地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難道他不怕死麽?”
他見賣面郎身子搖晃不定,忙伸手相扶,但自己血流過多,壹時頭暈眼花,竟與賣面郎壹同滾倒在地。
那賣面郎喘道:“小心些,讓我先扶妳起來。”說著伸手過去,便要將伍定遠托起。伍定遠給他托了幾下,身子勉強擡起,哪知腳下壹軟,又是滑倒在地。兩人登時滾做壹堆,模樣狼狽不堪。
兩人互望壹眼,雖在困頓之際,卻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圍觀百姓見這兩個滿身血汙的男子互摟互抱滾在地下,模樣非只古怪,甚且嘻嘻哈哈,都是駭異不已,不知這兩只怪物是從哪裏鉆出來的。
伍定遠自逃亡以來,何曾放懷笑過?想起自己尚在險地,居然還能嘻笑不絕,霎時也覺自己行止荒唐不經,倒似個血氣方剛的小兒壹般。想到此節,更覺忍俊不禁,登時放聲大笑。
兩人笑了好壹陣,忽聽遠處有人叫喊,看來追兵已到。賣面郎見伍定遠臉上變色,忙喘道:“老兄不必憂心,我在這附近賣面已久,地勢甚熟,不怕逃不出去。”說著勉強起身,拉著伍定遠,兩人往壹條窄巷走去。
二人壹進窄巷,伍定遠便聞到壹股驚心動魄的惡臭,如腐魚、如爛糞,中人欲嘔。他心下起疑,不知那賣面郎為何帶自己來到此間。
兩人緊緊地挨著,壹步步往巷裏走去。行了片刻,賣面郎忽道:“好了,我們從這兒下去,壹路可以通到香山寺。”
伍定遠張目望去,只見那賣面郎指著壹個孔穴,下頭正傳出壹陣濃烈至極的惡臭,卻不知是什麽奇怪所在。伍定遠低頭看了壹陣,驚道:“這……這是什麽地方?”
賣面郎道:“這是王府胡同倒汙水、傾大糞的地方,這溝連通永定河,除了幾處開口外,整條溝都在地底。我們從這逃脫,料來不會被人發現。”
伍定遠望著那處孔穴,只見裏頭滿是糞便,不知更深處有多汙穢,光是想想就要作嘔了,何況要跳將下去?他頭皮發麻,顫聲道:“老天啊呀!難道……難道沒有別處可以逃生了嗎?”
賣面郎正待回答,忽聽巷中腳步聲輕響,顯然有高手潛入巷裏。伍定遠審度厲害,壹聲輕嘆,咬住銀牙,閉緊雙眼,當場便往糞孔跳下。只聽撲通壹聲,大糞混著汙水淹過口鼻,奇臭難言。
伍定遠拼死忍耐惡臭,卻聽腳步聲越來越近,忙低聲道:“快下來!有人追來了!”
這下倒輪賣面郎苦惱了。伍定遠連聲催促,那賣面郎捏住鼻子,霎時也是壹跳。伍定遠正自張口,那賣面郎落下孔道,糞水登時濺入口中。伍定遠哀嚎壹聲,慘然道:“老兄,妳下來時不會打聲招呼嗎?”
賣面郎苦笑壹聲,伍定遠呸了幾下,兩人便往溝渠深處遊去。
卻說昆侖山四處找不到伍定遠,只氣得卓淩昭面色慘白,眾門徒心驚膽戰,壹行人翻遍大小巷,就是找不到這兩人。
卓淩昭臉色凝重,沈聲道:“這伍定遠倒底跑到哪去了?妳們誰有主意?快快稟來!”眾門徒彼此相望,都沒有說話。
卓淩昭哼了壹聲,道:“找不到伍定遠,大夥兒也不用回昆侖山了。”眾門人見掌門大發脾氣,心下擔憂,都是低下頭去。
錢淩異幫腔道:“是啊!我們身受江大人重托,豈能空手而回?大夥兒快想想辦法!別讓掌門人操心!”
卓淩昭哼了壹聲,道:“錢師弟,莫說別人,妳自己有沒有主意?”錢淩異尷尬壹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剛才好像看到兩個人往那條窄巷奔去……”說著胡亂朝壹處小巷壹指。屠淩心不待眾人說話,當即往窄巷奔入。偏有這麽巧,錢淩異胡謅亂指,居然指到了伍定遠逃脫之路。果然屠淩心大聲叫道:“這裏有條小溝,他們定是從此處逃脫的!”
昆侖山眾人連忙奔近巷內,人人聞到滔天惡臭,無不掩住了口鼻。待見了那處糞孔,更是駭然出聲,連那“劍神”也是面色鐵青。
過了半晌,眾人只是盯著糞孔瞧,不知高低。卓淩昭皺眉道:“錢師弟果然了得,這麽多人都找不到這個機關,多憑妳細心謹慎,不然我們又要栽了個斤鬥。”
錢淩異面有得色,說道:“這也不全是我壹人的功勞,大夥兒不都有出力嗎?”他還待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屠淩心皺著壹張醜臉,低頭看著糞孔,說道:“錢師弟,這次抓到伍定遠全是妳的功勞,沒人敢跟妳搶,妳下去吧!”說著朝下頭壹指。
錢淩異見那糞孔裏滿是黃白之物,臉上變色,嚅嚅嚙嚙地道:“這……這光聞就不得了啦!哪……哪能下去啊!”
卓淩昭面色沈重,說道:“錢師弟,偏勞了,本派這次東來能否大功告成,全在妳這壹舉。”眾人壹齊望向錢淩異,臉上都是敬佩的神色。錢淩異臉上冷汗直流,說道:“他媽的,我……妳……我……”
錢淩異正自害怕,忽然屁股上挨了壹腳。他立足不定,便自摔落糞坑。昆侖山眾人壹起驚呼,紛紛閃躲濺出的糞水。
錢淩異摔跌下去,頭下腳上地插在糞孔裏,弄了個滿臉屎尿。他大怒欲狂,急忙翻身站起,暴喝道:“操妳奶奶雄!是誰踢妳老子的!”
正兇惡間,卻見眾門人掩嘴偷笑。壹人緩緩走了過來,掩鼻道:“四師弟,妳好好幹,回頭本座會大大獎賞妳。”錢淩異見這人神情儼然,正是掌門卓淩昭,看來適才那腳定是他踢的。錢淩異神色慘淡,不知要如何推搪。又聽那屠淩心笑道:“老四,妳可快點遊水啊,姓伍的他們要走遠了!”
錢淩異見他幸災樂禍,只感氣憤至極,但掌門站在壹旁,卻又不敢多說,只狠狠地白了屠淩心壹眼,咬住了牙,自往深處遊去。
卻說伍定遠與賣面郎兩人急速在黑暗的糞渠中爬行。幸好時節已然入秋,天候漸寒,這臭味也不至加重。兩人走走嘔嘔,不顧身上有傷,瞬間遊出裏許路。倆人正遊間,忽聽後頭有人大呼小叫:“他媽的,壹群死人,自己不會下來啊!偏要我幹這苦差事,老子操妳祖宗!”伍定遠認出是錢淩異的聲音,忙道:“昆侖山的人追來了,我們快走!”
兩人又遊出裏許,前頭忽有微微星光,賣面郎歡聲道:“出口在這兒了!”便與伍定遠相互扶持,爬出溝渠。
出得糞渠,只見滿天星辰,已然到了近郊香山寺附近。賣面郎道:“今兒是十五,香山寺裏必然香客雲集,咱們躲到那裏去。”
兩人連忙往香山寺奔去。他們自知全身大糞極是駭人,便從小徑悄悄入廟。誰知今夜香山寺著實熱鬧,到處都是善男信女。眾人參拜間,忽地聞到壹股惡臭,其腥其腐,在所難言,眾香客訝異無比,不知哪裏飄來這股駭人怪味兒。
眾人正自驚疑不定,猛見兩個骯臟至極的乞丐挨著墻角,正想跑入偏殿。壹名香客驚道:“那是什麽東西!可是鬼麽?”眾香客大吃壹驚,紛紛閃躲開來。只留了伍定遠與那賣面郎呆呆立在偏殿門口,神態尷尬之至。
廟中壹名和尚急急奔了過來,大聲道:“妳們這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在這裏幹什麽!”
伍定遠與那賣面郎暗自叫苦,兩人身上有傷,走路已是不易,這般奔馳後已是全無體力,登時被人攔住。那幾個和尚見兩人滿身黃白,倒也不敢真的碰他二人,只大聲喝道:“妳們這兩個乞丐,快快給我滾出廟去!”
兩人此時心力俱疲,只蹲在地上不住喘氣,哪有氣力回話。壹名和尚拿出掃把,往他們背上掃去,喝道:“快走!快走!別在這嚇人了!”
伍定遠以往是威震西涼的捕頭,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只是背上傷口火燒般的疼痛,全身擠不出壹絲力氣,只好蹲在地下挨打。壹旁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人人掩鼻笑看。
兩人正挨打間,忽然有壹人推開眾人,走到那群和尚身邊,說道:“妳們這是做什麽,這般打兩個乞丐。”
壹名和尚道:“我們也不是要欺侮這兩人,只是他們身上臭得不成話,不趕出去不行哪!”
那人身著家丁服色,瞄了伍定遠與那賣面郎壹眼,掩鼻皺眉道:“大師父說的也沒錯,確實臟臭得緊。”他搖了搖頭,又向和尚們道:“我家夫人最有善心,見不得這種可憐人挨打受委屈。我這裏有十兩香火錢給幾位大師父,快帶他們去沐浴換衣。”
眾和尚合十贊嘆,紛紛住手。那家丁頭也不回的走了,壹名百姓問道:“究竟是哪家的夫人,這般的好心啊?”
另壹人道:“啊呀!妳連這都不知道啊!那位貴婦哪,就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夫人,才從揚州上來沒多久哪!”說著往壹處指去。伍定遠擡頭看去,只見遠處家丁圍繞,簇擁著壹個衣著華貴的中年貴婦,那貴婦圓圓的臉蛋,氣質高雅,壹看便知出身名門。
那賣面郎原本趴在地下,忽地全身壹震,直往那中年貴婦看去,好似癡了壹般。
和尚們笑道:“好啦!妳們兩個家夥真是幸運,遇上活菩薩啦!”說著將伍定遠與賣面郎托起,帶去沖水換衣。那賣面郎卻似呆了,雖給人拉著,目光卻始終不離那中年婦人。
過不多時,兩人換上粗布衣衫,活脫是廟裏的火工。伍定遠道:“兄臺,我看咱們暫且躲在此處,也好歇息壹陣,妳說如何?”那賣面郎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直待伍定遠把話說了兩遍,這才嗯了壹聲,道:“也……也好。”
伍定遠見他神思不屬,倒也不以為異,料來適才廝殺定是太過激烈,這才讓他心神不寧。當下兩人便混在香客之中,掩人耳目,料來不要與追兵正面朝相,當不至被人認出。
過不多時,忽聽眾香客大聲驚叫,紛紛奔逃。伍定遠吃了壹驚,不知發生何事,忙轉頭去看,只見廟門口壹人滿身糞便,渾身惡臭,兀自大搖大擺地走進廟來。只聽他口中還不住喝問:“餵!妳們這些人,有沒有看見兩個全身糞便的人跑進廟來!快說!有沒有!”神態兇狠,旁若無人,活脫是個惡霸。
眾香客聽他問的粗魯,無不掩嘴偷笑。那人怒道:“笑什麽?快快回老爺的話,有沒有見到兩個渾身糞便的人?快點說!”壹名百姓嘻嘻笑道:“有啊!”
那人大喜道:“快說!在哪兒?”
那百姓笑道:“兩個倒沒瞧見,壹個卻在眼前,老兄妳去找面鏡子照照,那便找到兩個啦!”
那人怒道:“他媽的,居然消遣妳老子!”
廟中和尚見又來了壹個骯臟無比的乞丐,紛紛大怒,提起棍子沖了出去,對著那人就是壹陣亂打。那人狂怒不已,登時和廟中和尚毆鬥起來。
伍定遠見那人正是昆侖山高手錢淩異。他忍住了笑,知道昆侖山好手立時便要趕到,趁著廟中和尚纏住了錢淩異,非得趕緊逃走不可。
伍定遠回頭壹看,那賣面郎卻不知去向。他連忙在廟中四處找尋,忽見壹人呆呆的站著,面帶愁容,正是那賣面郎。
伍定遠伸手拉他,低聲道:“有人追來啦!快走吧!”賣面郎卻似癡了,只是恍若不覺。伍定遠只好連扯帶拉的把他拖走,急速從後山逃走。大殿之中壹眾和尚們兀自叫嚷不休,料來錢淩異也不敢在京城胡亂殺人,只得莫名其妙的給人拖住亂打。
兩人往後山小徑亂竄,他們身上帶傷,走走停停的趕了幾裏路,伍定遠指著壹處破廟,說道:“我們上那兒歇歇。”
兩人甫進廟裏,忽地下起大雨,稀哩哩的落將下來。二人各自找了塊幹爽的角落坐下,稍事歇息。
伍定遠壹邊包紮傷處,壹邊喘氣道:“這可真險,差點就給他們抓著了,今夜全靠兄臺救命,在下感激萬分。”那賣面郎點點頭,卻不言語。
伍定遠見他心事重重,歉然道:“都是在下連累兄臺,害得妳跟我四處逃亡,實在過意不去。”說著站起身來,深深壹揖。
那賣面郎忙道:“些微小事,何足掛懷。”伍定遠道:“救人壹命,勝造七級浮屠,豈能說是小事壹件?總之在下欠妳壹份情,日後必當圖報。”
賣面郎搖搖頭,看著黑夜中落下的雨滴,沈默不語。
伍定遠見他愁眉不展,便打話道:“我與兄臺亡命壹場,卻不知彼此姓名,說來實在難為情。”他哈哈壹笑,自道姓名,說道:“在下姓伍名定遠,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賣面郎嘆了口氣,說道:“小弟名叫盧雲。”
這賣面郎就是那落第秀才盧雲。他自離開揚州後,壹直在江湖漂蕩,每日以賣面糊口,四海為家。閑暇時習練武藝,日子雖不寬裕,但比起給人輕視笑罵的日子,已然強上許多了。只是他始終斬不斷心中的情絲,明知和顧家小姐難有了局,還是每日郁郁。
幾個月前他到了京師,就此長居下來,哪知剛巧不巧,遇上伍定遠過來吃面。只因他性格易於激憤,壹時沖動出頭,便陰錯陽差地卷進這檔事情裏。
伍定遠見盧雲面有愁容,還道是為了他的事發愁,便道:“盧兄大可放心,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到時不會再連累妳,可別再煩惱了。”
盧雲壹怔,忙道:“伍兄誤會了,小弟是為了旁的事煩惱,倒不是憂心日後處境。”
伍定遠壹奇,暗道:“這人還真是奇怪,這當口還有什麽事比性命更要緊的,他居然還有心思去想旁的事。”他細細打量盧雲,見他三十歲不到的年紀,雖然衣衫襤褸,但那壹身濃濃的書卷氣還是透了出來。
伍定遠問道:“盧兄弟,我看妳年紀輕輕,壹表人才,怎麽會淪落到賣面的地步?”
盧雲微微苦笑,說道:“亂世文章不值錢,能保住壹條性命吃飯,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說著搖了搖頭,無奈中卻有三分自謔。
伍定遠聽他自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壹個亂世文章不值錢,兄弟果然是個讀書人!”他笑了壹陣,問道:“盧兄弟日後有何打算?就這樣壹輩子賣面嗎?”
盧雲搖頭道:“走壹步算壹步了。倒是伍兄以後要如何度日?那些人還會繼續追殺妳嗎?”這回輪倒伍定遠沈默不語了。王寧大人已遭革職,天底下無人能救得了自己,血案沈冤,無壹得報,饒他精明強幹,這時也不禁惘然。
黑暗中兩人各自懷著心事,不約而同的嘆了壹口氣。兩人相互凝視,又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伍定遠哈哈大笑,朗聲道:“天下無難事,我就不信我壹輩子便這麽倒楣!總有我西涼伍定遠出頭的壹天!”盧雲見他臉上滿是光輝,便點頭道:“伍兄面相堂堂,絕非凡人,自當有出人頭地的壹天。”
伍定遠聽他這般說,自也微微壹笑,道:“不瞞盧兄弟,我以前住在西涼,得罪了壹批歹人,這才給人壹路追殺,淪亡到京城來。”他自知仍是逃犯,便不願明說自己的身分,以免嚇了盧雲。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仗著我身上還有壹樣法寶,未必不能替自己平反。大家走著瞧吧!”
盧雲壹楞,奇道:“法寶?什麽法寶?”
伍定遠自知羊皮茲事體大,知道的越少,便多壹分好處,當下只含渾地道:“我手上有這幫賊人作惡的罪證,來日遇上了清官,自能以此平反了。”
盧雲哦了壹聲,頷首道:“原來如此。伍兄帶著要緊東西,難怪會被人追殺了。”
兩人說了壹陣子話,便把供桌拆了,取過地下的舊蒲團,分當床睡。二人面對面躺著,經過這夜的同甘共苦,忽然有了知己知心的感覺。伍定遠以往只有下屬圍繞,難得有什麽真正的好友。他嘿了壹聲,說道:“盧兄弟,想不到我在患難潦倒之際,還能結交到妳這樣的好友,真是天意啊!”
盧雲點頭,轉頭看著門外飄下的雨絲,輕輕地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伍定遠默默念著這兩句話,壹時觸動心事,眼眶忍不住紅了。
兩人累了壹夜,聽著瀟瀟冬雨,各自在廟中安歇。
第二日兩人起了個早,廟外雨勢轉大,望出去水蒙蒙的壹片。伍定遠深怕昆侖高手旋即趕到,自知越早離開京城,越是安穩妥當。他沈思半晌,想道:“聽說東北人煙罕至,倒是個避禍的好所在。看眼下情勢,只有逃到關外,先住個壹年半載再說了。”
他心念篤定,便問道:“盧兄弟,我現下別無去處,只有逃到關外避禍了。倒是妳有啥打算?可要回去京城?”
盧雲聽了這話,只低下頭去,霎時前塵往事,壹壹飛入心中。驀然之間,壹股孤寂襲上心頭,只覺人生蕭索無奈,壹時竟是滿心寂寥,不由得嘆了口氣。
滿心無奈間,盧雲苦笑壹聲,擡起頭來,正要說話,忽見伍定遠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眼神中竟隱隱有著期待之意,盧雲心下壹醒,想道:“看這伍兄嘴上不說,其實心中屬意,卻是要我隨他壹行。”
想起世上還有人如此期待自己,盧雲忽地有些開心。他嘴角泛笑,便道:“我這面販出手劫人,怕也有些名氣了。若要明目張膽地回到京城賣面,恐怕三兩天便要出了亂子。”他望著伍定遠,微笑道:“我看這天子腳下,我也是待不住了。”
伍定遠聽了這話,只感又驚又喜,忙道:“聽兄弟的意思,可是要與我同行?”
盧雲笑道:“盧某身無長物,連面擔子也沒了,還有什麽地方不能去?”
伍定遠大喜,此行路上有個人作伴,那是不愁沒人照應了。他正要哈哈大笑,忽地想起路行危險,別要讓盧雲與靈音、李鐵衫等人般,也給陷了身家性命。他搖了搖頭,嘆道:“盧兄弟,眼前妳待我如此,伍某更不能害妳。這趟逃亡非比尋常,可說兇險萬分,唉……妳我還是分道揚鑣好了。”說著說,只低下頭去,臉上神情滿是沮喪。
盧雲搖了搖頭,笑道:“伍兄莫說見外話。盧雲爛命壹條,便算死在路邊,也不必誰來收屍。這區區生死,又有什麽好怕的?”說話間走向廟門,跟著回過頭來,就等伍定遠同行。
伍定遠見他如此豁達,心下自是感動無比,心神激蕩間,只想日後逃脫性命,定當好好補報盧雲壹番。
此時雨勢轉大,但性命危急,二人顧不得大雨傾盆,便即趕路。
行出數裏,只見大批官差把持要道,盤查來往行人。伍定遠是捕快出身,官場道理明白,自知江充與東廠已各自調兵遣將,這下不只江湖高手追殺,還有官府全力查緝自己。他不敢再走陽關大道,便改走山間小徑。
行了三五日,路上已不見官差。伍定遠盤算壹陣,料知已脫險境,這日見到了壹個小小市集,並非是什麽大地方,想來東廠、昆侖山等人還不至尋到這等地方。他們倆人壹路摘采野果而食,口中早已淡出鳥來,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便往那市集而去。
兩人壹入小市集,便速速找了家酒店吃食。連著數日趕路,二人衣衫略見殘破,只是各自養了幾天傷,武功已盡復舊觀。伍定遠壹邊飲食,壹邊打量鎮上來往行人,察看有無可疑人等。盧雲倒是放心大嚼,壹幅渾不在意的模樣。
正吃間,忽見壹胖壹瘦兩名老者晃過店門。壹人生得胖大無比,好似壹顆圓滾滾的大橘子,手上拿著壹只大秤桿,不知作何之用。另壹人卻瘦得有如竹竿,壹張馬臉長得離奇,手上卻拿著金晃晃的壹只大算盤,好似客店掌櫃壹般。伍定遠是老江湖了,壹見這兩人形跡詭異,登時留上了神。
那瘦老者停在店門口,高聲叫道:“師哥,這裏有人賣吃的,我餓得很啦!咱們吃點東西好不好?”胖老者也駐足下來,面上神情甚是不耐,只聽他皺眉道:“師弟啊!妳可又餓啦!妳且說說,咱們為何要揀這些荒僻小路走?”
瘦老者兩眼瞧著店裏,嘴上斜斜壹歪,沒好氣地道:“是妳要走小路的,我怎麽知道妳要幹什麽?搞不好要去逛窯子呢!”
胖老者大怒,說道:“放屁!咱們走小路不為別的,只為早壹步趕進京城!妳壹下肚餓,壹下拉屎,就走到明年也不成。”
瘦老者嘻嘻壹笑,搖頭道:“師哥啊,人要餓起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哪!妳要不許我吃東西,待會我肚子壹餓,只怕會在妳的肥屁股上咬個兩口!”
胖老者罵道:“死小子,這把年紀還這麽幼稚可笑,好啦!咱們進去吃吧!”
瘦老者聞言大喜,壹溜煙的飛奔進店,身法之快,實所罕見,哪知舉止卻似三歲小兒壹般。伍定遠與盧雲對望壹眼,眼看對方身懷武藝,卻不知是何來頭,二人不動聲色,低下頭去,繼續吃喝。
二名老者甫壹坐定,瘦老者便用力拍桌,大聲吼道:“店家快快過來,咱們餓昏啦!我師哥大肥豬要給餓成野山豬啦!”
胖老者聽他陰損自己,只呸了壹聲,恨恨地道:“他媽的,妳說話像個人樣成嗎?”
過不多時,兩人各點了碗面。店小二甫壹端過,二人便稀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好似那面美味無比。那胖老者尤其吃的快,看來他口中雖然不滿師弟,其實自己也餓得狠了,吃口面,吞口湯,好似身在雲端,飄飄然不知所以。
伍定遠看得心熱,想道:“這面好像不壞,壹會兒也來吃上壹碗。”
他轉頭望去,待要與盧雲說話,忽見盧雲神情專註,仿佛全身布滿功勁。伍定遠心下壹奇,正要發問,卻見盧雲眼也不眨,只在偷看人家面碗。
伍定遠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不過是碗面而已,咱盧兄弟怎地這般神情?難道這碗裏藏著什麽武林秘笈不成?”
伍定遠哪裏知道,這盧雲生性最是執拗不過,壹日賣面,便已成癡,此時遇上別家館子手藝了得,面料美味,便趁機鉆研起來,日後也好揣磨個中奧妙。
胖老者吃了幾口面,忽地手指門外,大聲道:“師弟,妳看!那是不是紫雲軒的人?”伍定遠本在留意盧雲的神色,壹聽胖老者說話,便又定過神來,轉看那兩名老者的動向。
那瘦老者見師兄眺頭望外,忍不住奇道:“紫雲軒的人來了?我怎地沒瞧見?”
胖老者睜大眼睛,大聲道:“當然是真的,妳快去瞧瞧,別讓人家走了。”
瘦老者急忙答應壹聲,跟著追了出去。
瘦老者甫壹離去,卻見胖老者探過頭去,大口偷吃他師弟的面,瞬間便吃光喝盡。看來方才出言用意只在相騙,也好偷碗面吃。伍盧二人見胖老者行徑如此,忍不住相視壹笑,都知這兩人為老不尊,行為幼稚無聊。
過不多時,瘦老者走了回來,苦著臉道:“哪來紫雲軒的人,師哥妳騙我。”他坐了下來,待要吃面,卻發現碗底朝天,已被人偷吃幹凈。
瘦老者大怒道:“師哥,妳為何如此無聊?妳若想吃面,再多叫壹碗不就成了,何必來偷吃我的!”胖老者嘿地壹聲,搖頭道:“妳可別誣賴好人,這面不是我偷吃的。剛才妳出門時,我見到紫雲軒的人跑了進來,偷偷地把妳的面吃了。”看來這人心思機敏,話頭轉的甚是靈光,這謊言竟是絲絲入扣,全無破綻。
瘦老者呆了半晌,跟著雙眉壹挺,大怒道:“師哥,咱們同門義氣壹場,有人偷吃我的面,妳為何不加阻止?”胖老者舉起食指,在師弟面前搖了搖,道:“妳又冤枉我了。妳人在外頭,我怎知這面是不是妳施舍給人吃的?我若貿然阻攔,別人豈不說妳小氣?”
瘦老者聽了這話,只連連點頭,道:“是啊!還是師兄妳細心,我最恨旁人說我小氣。”
胖老者搖頭道:“不是吧,說妳句小氣算什麽?別人若說妳幼稚無知時,只怕妳要給氣炸了吧。”
瘦老者伸手掩面,跟著長嘆壹聲,道:“他奶奶的,世人無知,世人無知。”看來這“幼稚無知”四字,定與瘦老者焦孟不離,壹聽之下,便是三分悲涼,七分無奈,十分氣憤。
伍盧兩人聽他師兄弟的對答,都是忍俊不禁,各自偷笑不止。
說話間,胖瘦老者又各叫了碗面。兩人正自大吃大嚼,忽見瘦老者面朝門外,叫道:“師兄!紫雲軒真的有人來了哪!妳居然沒有騙我!”胖老者嘿嘿壹笑,知道他這師弟也要有樣學樣,好來惡整他壹番,當下不加理會,只是低頭吃面。瘦老者伸手過來,搖了搖胖老者的手臂,低聲道:“師兄,真的有人來啦!”
胖老者呸地壹聲,正要出言譏嘲,忽聽門口傳來壹個男子的聲音,說道:“店家,給來幾個幹凈的小菜。”
胖老者壹楞,想不到真有人進門來了,回頭壹看,只見十來名男子簇擁著壹名女子,正自緩步進店,只是她神情略帶稚嫩,卻是個明艷照人的少女。那幾名青年男子身穿長衫,神態恭謹,都在招呼著那女子坐下,看來這女子身分定是不凡。
瘦老者笑道:“師兄妳瞧瞧!這不是紫雲軒的人嗎?這下咱們可省了不少力氣了!”
胖老者搖頭道:“胡說八道!這幾個家夥楞頭楞腦的,怎能是紫雲軒裏的人?”
瘦老者聽他出言反駁,便哼了壹聲,發了驢勁兒,大聲道:“師兄!妳怎知紫雲軒的人生得什麽模樣?說不定這幫人天生下來,便是這般楞頭楞腦的驢像。我說長得越驢,越像是紫雲軒的人!”
胖老者見師弟蠻橫起來,便自嘻嘻壹笑,指著盧雲與伍定遠兩人,道:“這兩個小子看來蠢得緊,照妳這麽說,莫非也是紫雲軒的人?”
瘦老者壹怔,茫然道:“這……這我倒沒有留意,說不定真也是。”
他瞄了店小二壹眼,更是悚然壹驚,說道:“糟了!這小二看來更是笨得很,該不會也是紫雲軒裏的人物吧!”
忽聽壹聲嬌笑,壹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道:“兩位大叔高姓大名?左壹句紫雲軒,右壹句紫雲軒,莫非識得我們?”
眾人聽了這明朗嬌脆的聲音,都是心中壹動,不由轉向那少女望去。只見她明眸皓齒,桃笑李妍,臉頰上帶著兩個深深的酒渦,看來明媚可人,年歲雖小,但已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料來日後身形長成,更要出落得楚楚動人。
那胖老者聽那少女這般說話,心下壹奇,道:“妳真是紫雲軒的人?”那少女不答,壹旁那男子接口道:“敢問前輩是何方高人,卻來打聽敝門之事?”
那瘦老者哈哈大笑,道:“我們是大名鼎鼎的華山雙仙,妳們這些後生晚輩,總該聽過吧!”
那男子啊地壹聲,跟著皺起眉頭,嚅嚙地道:“原來是……是華山雙……雙那個仙了,久仰,久仰。”
盧雲壹楞,那男子外貌甚是幹練,但提到那胖瘦二老的名號時,卻連話也說不清了,便對伍定遠眨了眨眼。伍定遠江湖閱歷廣博,自也知道“華山雙仙”的名號,低聲道:“這二人外號叫做‘華山雙怪’,只有他們自稱是仙。”
盧雲哦了壹聲,看那兩名老者形貌古怪,舉止異常,難怪會落到這等難聽外號,便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那瘦老者甚是高興,笑道:“原來妳早已聽過咱倆的大名,挺好,挺好,不算太過無知。”
他大笑壹陣,又道:“好啦!再考妳壹考,妳看老夫天生英挺,卻是雙仙中的哪位神仙啊?”
那男子面色慘淡,只咳了壹聲,道:“閣下這般修長身材,手上又拿著壹只大算盤,想來定是算盤……算盤那個仙了。”
原來那瘦老者外號叫做“算盤怪”,那人怕要說溜了嘴,壹時又是支支吾吾。
瘦老者怒道:“算盤仙就算盤仙,什麽叫做算盤那個仙了?妳說話含渾不清,真是無知無識!”那男子被他數落壹陣,不敢再說,低頭喝起酒來。
那瘦老者哼地壹聲,轉問那少女道:“瓊武川是妳什麽人?”
那少女聽他問的無禮,便自微微壹笑,反問道:“閣下卻是瓊閣主的什麽人?怎麽這般喝問於我?”
那瘦老者呸道:“他奶奶的,非得是這姓瓊的老子,才能開口問話麽?”
紫雲軒門人聽他說話無禮,都是大怒。那少女微微揮手,示意眾人不要沖動。她大眼壹轉,忽地甜甜壹笑,口氣變得又柔又甜,溫言道:“老丈哪裏的話?您老這般高強的武功,模樣更是仙風道骨,似妳這般神仙人物,要問什麽都成。”
胖瘦二老聽她口氣如此,自是大喜,笑道:“真的麽?妳真的這般想麽?”
那少女笑道:“當然是真的羅!華山雙仙,威震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打小便聽人說起兩位,那是仰慕的不得了,今生若能拜見兩位前輩,那是死而無憾了。”
胖瘦二老喜到骨子裏去了。兩人相擁而泣,壹個道:“師兄!有人這般仰慕我們,咱們這生當真沒有白活了。”壹個道:“師弟啊!我們終於洗刷華山之恥的惡名了,這下師父也能瞑目啦!”
眾人見他二人這幅模樣,心下都是暗自好笑。
胖老者拭去眼角淚水,笑道:“小姑娘,不論妳是誰,日後只要有人欺負妳,我們師兄弟定會替妳出頭!”
那少女笑道:“我這人與世無爭,有誰會來欺負我?不過兩位這番好意,姑娘還是心領了。”
瘦老者怒道:“不成!沒人來欺侮妳,怎能顯出我們華山雙仙的絕世武功?”大叫壹聲,旋即沖到伍盧二人面前,對著盧雲喝道:“妳現下立刻過去欺負她,然後讓老子來教訓妳!快去!快去!”跟著伸出蒲扇般地大手,猛往盧雲肩頭抓來。盧雲見他行徑太過荒唐,當下嘿地壹聲,閃身避開。
伍定遠忙道:“閣下有話好說,何必這樣動手動腳的。”
那瘦老者喝道:“操妳奶奶!妳們再不過去欺負這小姑娘,休怪我來欺負妳們!”
伍定遠知道這兩人行為不可以常理度計,眉頭壹皺,正想著脫身之道,忽聽那少女道:“唉!算盤仙啊算盤仙,妳可知為何他們不聽妳的話麽?”
瘦老者聞言大怒,叫道:“他媽的!妳說什麽?”
那少女搖頭道:“這兩人為何不聽妳的話?不是因為妳武功不夠高強,更不是因為妳模樣不夠神氣,只因為妳們的外號取得不好,失了威風,這才惹得江湖中人恥笑輕視。”
瘦老者大怒道:“放屁!妳這小丫頭敢說咱們的外號不好?妳不想活了麽?”說著便要沖上前去,好來教訓壹番。那少女同桌的幾名男子大驚,紛紛站起身來。
那少女卻不驚惶,只嘆了壹聲,道:“我只是壹番好心,妳怎地這麽兇霸霸的……兩位老丈武功這般高強,明明只要改個名字,便要重振名聲。可惜妳們硬不相信,我便再好心十倍,也只有眼淚往肚裏吞了。”說著眼眶壹紅,竟是眩然欲泣。
胖老者見她楚楚可憐,心下暗暗愛憐,忙拉住師弟,喝道:“妳先別毛躁沖動,好好聽人家說話!”
瘦老者停下手來,戟指喝道:“死丫頭,妳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少女淚水盈眶,幽幽地道:“自古以來,英雄人物定須威名相稱,方能顯出氣魄。兩位老丈,我這壹點用心,妳們可曾知曉?妳們兩位這等人物,只為了名號不夠響亮,便給江湖人物嘻笑怒罵,我心念於此,真是痛心萬分啊……”說著竟低聲哭了起來。
胖老者見她悲切,料來定是真心關懷,忙道:“姑娘說得沒錯,那些狂妄無知的家夥老是恥笑我師弟,我壹直替他打抱不平呢!”
瘦老者跳了起來,喝道:“師兄妳放什麽屁!若不是妳為老不尊,整日裏胡鬧,我怎會淪落到‘華山之恥’這四字!”
那少女滿臉淚痕,輕聲道:“兩位仙人別吵了,二位大賢今日只須改個名字,保管妳二人從此威風凜凜,快活似神仙。”
瘦老者大聲道:“我們本來就是仙!”胖老者罵道:“妳先別吵,聽姑娘吩咐。”
那少女嘆了口氣,搖頭道:“其實妳們的名字本來不差,壞就壞在這個仙字上。”
那胖老者奇道:“這怎麽能夠?咱們華山雙仙威震四海,名字好聽得很啊!總比華山雙……雙那個怪強吧!”
那少女搖頭道:“這華山雙仙的名字本是好的,壞只壞在用的人恁也多了。君不見江湖上有點蒼雙仙、長白劍仙、百花仙子?妳是仙,我是仙,大家都是仙,兩位如此非凡人物,卻與這幹人壹般名號,豈不有損兩位的名聲麽?”說著神色悲涼,好似極為不平。
胖老者點了點頭,道:“此言有理,武林中自稱是仙的人確實太多了。”瘦老者怒道:“這些人欺世盜名,害得我們顯不出威風,看來都該殺!”
那少女嘆道:“世間妄人何其多,那是殺之不盡的,照姑娘看來,最妙的法子便是把名號改上壹改。”
胖老者大喜,道:“沒錯,沒錯,正該如此。不知姑娘有何高見?”
那少女道:“兩位切莫再用仙字了,最好改個無人用過的名號,那才是獨壹無二,傲視武林的金招牌啊!”
瘦老者站起身來,大聲道:“沒錯!以後咱們便改名為‘華山雙虎’吧!虎是萬獸之王,與我二人的剛猛武功最為相配。”
那少女嘆道:“君不見河東雙虎、嶺南雙虎麽?他們也都是虎啊!”她年紀雖幼,但江湖上的人物卻識得不少,壹時竟是如數家珍。
胖老者皺眉道:“這可糟了,連虎字也這般泛濫,那改成龍好了,‘華山雙龍’,聽來不壞吧!”
那少女皺眉道:“龍啊虎啊的,每日裏都聽得到百回,什麽峨眉三飛龍、東海四神龍,那也是數之不盡的。”
胖老者跺腳道:“好名號都給人用了,這可怎麽辦?”
那少女道:“誰說好名號定要是龍是虎的,那多俗氣啊!兩位怎麽不朝十二生肖去想?”
胖老者狂喜至極,大聲道:“好壹個十二生肖,正該如此!嗯,鼠牛虎兔……‘華山雙鼠’聽來怎樣?”
那少女面露驚嘆之色,雙手壹拍,擊節贊道:“好啊!正是這個名字!華山雙鼠,果然是天下絕響!”
眾人忍住了笑,幾人本在喝酒,都是嗆咳不止。
卻聽那瘦老者叫道:“不好!”胖老者壹怔,問道:“為何不好?”瘦老者道:“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有些怪。”胖老者皺眉道:“獨家字號,那有什麽不好了?華山雙鼠,武功高強,妳聽聽這八個字,念來有多利口啊!”
瘦老者哼了壹聲,道:“若要用十二生肖,我不要用老鼠的名字。”胖老者奇道:“那妳要用什麽?”瘦老者道:“我是肖狗的,咱們就叫‘華山雙犬’好了。”
胖老者道:“可是我又不肖狗,怎能叫我為犬?”瘦老者怒道:“那師兄妳又想如何?”胖老者低頭沈思壹會兒,道:“我屬雞,我看改叫‘華山雙雞’好了!”瘦老者怒道:“師兄妳每回都是這樣,又只顧著自己了!”
眼見兩人爭執不休,眾人都笑得噴飯。那少女嘆道:“兩位既然遲疑不決,那就改叫‘華山雙雞犬’好了。這樣有雞有狗,兩位的名號都有帶到,也不需再行爭論了。”
胖瘦二老互望壹眼,齊聲道:“正是如此,好壹個‘華山雙雞犬’,咱們真是疏漏,平白活了幾十歲,怎麽都沒想到這個外號呢?”說著手舞足蹈,甚是喜樂。
兩人正自跳鬧不休,忽聽壹人道:“師叔祖、師伯祖,我已打聽清楚了,紫雲軒便在不遠處,咱們該啟行了。”
眾人轉頭去看,只見壹名少年走進店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雖稚,但言語間卻頗為幹練,看來是華山雙怪的徒孫輩。
瘦老者笑道:“等壹等,我們已經改了外號了,妳要不要聽聽?”
那少年皺眉道:“師叔祖不是‘華山雙仙’之壹麽?這名號用了幾十年了,怎能忽然改變?”
瘦老者道:“妳年紀畢竟是小,不曉得其中道理,華山雙仙這外號太過普通,根本顯不出妳師叔祖的威風來!妳聽好了,咱們現下改叫‘華山雙雞犬’,妳可記下了麽?”說著面有得色,滿面春風地看著那少年。
那少年見客店中人人面帶微笑,知道這兩位長輩又在丟醜,壹時臉紅過耳。他咳了壹聲,道:“名號之事不忙著改,咱們還是趕路要緊!”
胖老者笑道:“嘿嘿,咱們運氣倒好,剩下這幾十裏路不必走了,紫雲軒的人已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妳看這群人!”
那少年依言望去,只見紫雲軒眾人正自望向自己,他心下壹凜,下拜道:“在下華山蘇穎超,敢問諸位高姓大名?”壹名男子連忙站起身來,將那少年扶起,說道:“我們是紫雲軒的門人,敝姓許,這位姓邢。”說著伸手向那少女壹擺,道:“這位是咱們家的小姐,便是咱們瓊閣主的孫女。”
那紫雲軒不是尋常的江湖門派幫會,乃是皇室姻親瓊武川壹手所創的書院。這紫雲軒邀集天下名士,在其中傳道授業,向與白鹿書院、石鼓書院、東林書院等齊名,門生不僅需得習文,尚需習武,以期培育國家棟梁,三十年來不少舉人進士皆是其中門生。這少女名喚瓊芳,年方十四,正是瓊武川的孫女。這瓊武川愛子過世後,更是加倍寵愛這名孫女,眼見她聰明伶俐,雖說是名女子,但卻頗有大將之風,將來覓得好郎君後,或能承接這紫雲軒的基業。
那少年壹壹下拜見禮,眾人見他客氣,都急忙還禮。瓊芳看他見人就拜,忍不住笑道:“快別多禮了,照妳這樣拜下去,咱們這許多人,只怕到天黑也拜不完。”
蘇穎超尷尬壹笑,他年紀尚輕,輩分又低,每回到江湖走動,腰桿兒總是彎得多直得少,早已習慣如此了。此時聽她譏嘲,連忙站起身來,但他壹見瓊芳秀麗的臉龐,卻又滿臉通紅。
瓊芳笑道:“妳們千裏迢迢地趕來北京,是有什麽大事麽?”
蘇穎超正色道:“在下有壹張帖子,想面呈瓊閣主。”說著將名帖取出,向前遞去。
壹旁男弟子急忙接過。蘇穎超道:“家師感喟江湖腥風血雨,世人爭名鬥利,已有歸隱之心。他定明年二月初壹之時,行封劍歸山的大禮,還望諸位武林同道不吝玉趾,能前來敝山見證觀禮。”眾人聞言,都是啊地壹聲大叫,幾人更是霍地站起,神態大是緊張。
盧雲不知眾人何以如此訝異,當即問道:“這些人何以這般訝異?”卻見伍定遠聽了眾人的說話後,神態也是頗為吃驚。他定了定神,低聲說道:“華山玉清觀的掌門叫做寧不凡,此人武功冠絕當世,號稱天下第壹。”盧雲哦地壹聲,道:“原來如此。”
伍定遠低聲道:“這人若要退隱,必有人前去挑戰,絕不會讓他帶著天下第壹的稱號封劍。我看華山定要多事了。”
眾人說話間,忽聽壹人道:“寧不凡要退隱?這是真的麽?”
伍定遠急忙回頭,卻見壹人身穿白袍,緩緩地走了進來,正是自號“劍神”的卓淩昭,身邊還帶著十來名弟子,那屠淩心、錢淩異都在其中。
伍定遠急忙拉住盧雲的袖子,示意他低下頭去。盧雲見大批追兵趕到,也是壹驚,連忙低聲道:“咱們從後門走!”
伍定遠點頭,兩人慢慢地站起身來,便往後廚走去。
卓淩昭卻沒留神,徑向蘇穎超道:“這位小兄弟,妳方才說寧不凡寧掌門要退隱,此言是真是假?”
蘇穎超見他仙風道骨,料來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當下又是深深壹揖,下拜道:“華山蘇穎超,見過前輩。”急忙拿出名帖,跟著送到卓淩昭面前。
卓淩昭見了帖上的文字,霎時心中壹震,忍不住嘆道:“寧掌門啊,妳何必這般心急呢?妳若退隱了,偌大的江湖只余下我壹人,日後無人與我比武較量,唉……這卻教我如何排遣歲月?”
眾人聽他言語間自高自慢,隱隱有與寧不凡並肩之意,都是頗感詫異。只有伍定遠知曉他的來歷,但此刻形勢危急,如何敢發壹言,只悄沒聲地往後廚閃去。
那瘦老者卻是直性人,壹聽卓淩昭的言語,登時大怒,喝道:“妳這小子是什麽人,居然敢與我師侄相提並論,不怕別人笑掉大牙了麽?”
錢淩異哼地壹聲,冷冷地道:“妳師侄不就是寧不凡麽,那又算得什麽?告訴妳吧!我家掌門便是卓淩昭卓大俠,人稱‘劍神’的便是他。”
眾人聞言,都是啊地壹聲,叫了出來。卓淩昭自擊敗靈音之後,盛名已然傳遍五湖四海。店中諸人見眼前這人渾如鄉村學究,毫不起眼,想不到竟是名動天下的“昆侖劍神”,壹時都是驚訝詫異。
卓淩昭見眾人驚慌,卻只淡淡壹笑,道:“小兄弟,請妳回頭轉告尊師,就說昆侖山卓淩昭多多拜上,二月初壹封劍大禮,本人定會前去見證。”
蘇穎超額頭冷汗直流,唯唯諾諾,應道:“是,小可理會得。”
錢淩異見眾人面露駭異之色,心下甚是得意。他環顧店中,卻見兩人鬼鬼祟祟地往後廚行去,正是盧雲與伍定遠二人。
錢淩異見這兩人對“昆侖劍神”四字充耳不聞,不表贊嘆之意,心下甚是不悅,便沖上前去,向那二人叫道:“妳這兩人是幹什麽的?沒見到‘劍神’來了麽?”
伍定遠聽得錢淩異叫喊,只好停下腳來,背著身子道:“我們是……是路過的行人,想要去找……找茅房……”
錢淩異罵道:“找茅廁?兩個人壹齊去麽?”說著上下打量伍定遠的背影,冷笑道:“妳們兩個該不會是……嘿嘿……那個沒袖子的吧!”昆侖門人知道他說的是“斷袖之癖”四字,壹時都是大笑起來。
伍定遠情急生智,他手指盧雲,嘶啞地道:“這……這位是舍弟,他眼睛不太方便,所以要我壹同前去茅廁,免得摔了下去。”
盧雲連忙接口,陪話道:“是啊!我打小都是靠哥哥把尿,不然定會摔到茅坑裏。”
錢淩異哦了壹聲,點頭道:“原來是個瞎子。”說著轉身回去,不再理會。伍盧二人趕忙往後廚沖進,急急從後門走了。
卻聽那瘦老者道:“那人是個瞎子?他方才躲過我那壹抓,身手很厲害啊!怎會是瞎子呢?”
胖老者生平最愛胡扯,便道:“妳知道什麽?現下的瞎子都練了聽風辨位的神技,那小子躲開妳的壹抓,不過用了三成功力而已。”
瘦老者面露訝異,道:“原來如此,下次再要遇到這人,可要好好的討教壹番。”
他忽地皺眉苦思,道:“可他方才目光炯炯,壹雙眸子很有神啊!那又是怎麽回事?”
胖老者壹楞,沈吟道:“這……這人八成是北海瞎王,有時瞎,有時不瞎。”
耳聽兩人胡說八道,錢淩異已然察覺有異。他細細回想那兩人背影,越想越覺得與伍定遠神似,當下提聲喝道:“這兩人有問題,咱們快追!”不及向卓淩昭請示,便提劍奔出,帶人追殺過去。
伍定遠與盧雲逃了壹陣,忽聽後頭有人大喊大叫,卻是錢淩異率人追來。伍定遠心下大驚,顫聲道:“不是躲過去了麽?怎麽又給識破了?”
盧雲伸手往馬棚壹指,低聲道:“那兒有幾匹馬,咱們駕馬逃走。”
兩人向馬棚奔去,胡亂找了兩匹馬,二人跳上馬背,連連催促,向前狂奔而去。
錢淩異等人正自追趕,壹見他二人跳上馬背,當下也沖進馬棚,便要上馬追出。紫雲軒的弟子喝道:“妳們別亂來,那馬是我們的!”諸人急急追出,攔住了錢淩異等人。
錢淩異喝道:“滾開了!”刷地壹聲,手中“劍影”登即出鞘。壹旁許淩飛攔住了他,低聲道:“此處乃是京畿要地,咱們別要胡亂傷人,惹出事來。”錢淩異嘿地壹聲,只得收劍。但紫雲軒的弟子嚷得更兇了,將昆侖眾弟子攔在道中。
卻說伍定遠與盧雲二人駕馬飛馳,兩人見錢淩異給人纏住了,心下暗自好笑,忽聽耳邊壹人道:“伍捕頭莫要再逃了,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伍定遠大吃壹驚,轉頭壹看,只見壹人身法奇快,如同奔馬,竟已追至身後,正是卓淩昭本人。伍定遠舉起飛天銀梭,朝馬兒的臀上刺下,那馬吃痛,往前急奔,立即拉開與卓淩昭的距離。
卓淩昭冷笑道:“沒用的!”他提氣壹縱,霎時飛過了伍盧二人的頭頂,竟已站在兩匹馬的前方,攔住了道路,跟著伸手出去,拉住了伍定遠的坐騎,神力到處,那馬竟爾硬生生地停下。
盧雲心下大驚,叫道:“伍兄!跳過來!”伍定遠奮力壹跳,躍到了盧雲的座騎上,兩人共乘壹騎,急速向前沖去。卓淩昭臉色壹變,放脫馬匹,又往後頭追來。
盧雲見卓淩昭毫不放松,心下更是擔憂。此人武功高強無比,直是生平僅見,壹會兒若要動起手來,恐怕擋不下他的壹招。兩人共乘壹騎,狂奔不休。但馬匹負了兩人,頗為吃力,轉眼便讓卓淩昭趕上。盧雲大驚失色,急忙掉轉馬頭,轉朝右手方逃去。
奔不數丈,忽見前頭道中站著壹人。那人相貌兇惡異常,卻是“劍蠱”屠淩心,只聽他叫道:“小子莫想再逃,留下命來吧!”
霎時劍光閃耀,長劍已然離鞘,便朝馬腿砍來。那馬登時慘嚎壹聲,前蹄已給砍斷。盧雲趕忙往伍定遠身上壹拉,兩人便滾下鞍去,急急往道旁飛奔。
屠淩心笑道:“前頭是處懸崖,妳們想要自盡麽?”他哈哈大笑,緩步向前,壹幅有恃無恐的模樣。
二人慌忙逃竄,奔不片刻,果見前頭已無去路,卻是壹處山崖。便在此時,卓淩昭也已趕到,兩大高手盯住了伍定遠,形勢已然無救。
伍定遠慘然壹笑,道:“盧兄弟妳走吧,他們要的不過是我壹人。妳此時自去逃命,還有機會求生。”盧雲低頭探看山谷,只見懸崖旁生了不少藤蔓,他心念壹動,低聲道:“伍兄莫慌,我們跳下去。”
伍定遠回頭壹看,只見斷崖高聳,下頭更是萬丈深淵,這壹跳之下,如何還有命在?他搖頭道:“妳快走吧,不必為我饒上性命。”
卓淩昭笑道:“伍捕頭啊,妳們到底是要死還是要活?這般嘀嘀咕咕地做什麽?”
伍定遠大聲道:“妳要殺便殺我壹人,放了我兄弟去吧!”
卓淩昭搖頭道:“我壹個都不想殺。只要妳把羊皮交了出來,我決計不會為難妳們。”
伍定遠罵道:“這東西是人家滿門性命換出來的,妳若要取,除非是我死了。”
屠淩心嘿嘿壹笑,道:“滿口廢話,去死吧!”挺劍殺來,劍法淩厲至極。
伍定遠知道他劍法厲害,但此時命在旦夕,只有硬擋了。他運起“飛天銀梭”的功夫,在身前轉成壹個光網,只盼能擋下屠淩心絕招。
但見劍光壹閃,屠淩心的長劍來勢快絕,轉眼便從銀梭光網中穿透。只聽“啊”地壹聲大叫,伍定遠胸口已然中劍。屠淩心臉露獰笑,連連催動陰勁,便要壹舉將伍定遠擊斃。
伍定遠只覺“劍蠱”的陰勁破體而入,壹時五內俱焚,疼痛難忍,他想張口大叫,卻又沒了氣力。盧雲大吃壹驚,急忙拉開伍定遠,叫道:“咱們跳下去!”他用力壹縱,便拉著伍定遠跳落懸崖。
卓淩昭見他二人跳崖自盡,慌忙間身形閃過,便往盧雲身上抓去。盧雲提起真氣,登時壹掌拍出。卓淩昭眼見他這掌真力渾厚,倒也不敢置之不理,當下也是壹掌揮出。雙掌相接,壹股巨力傳來,已將盧雲的身子震飛出去,便與伍定遠壹同摔下深谷。
屠淩心見他二人摔下懸崖,皺眉道:“這下怎麽辦,這兩人摔死在谷裏,定然爛成壹團,咱們可需下去察看?”
卓淩昭森然道:“當然要,這羊皮關系天下氣運,非同小可,豈能不找將出來?”當下四處察看有無可供立足之處,壹時便要下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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