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泥鰍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從九歲那年算起,小泥鰍就獨自住在這裏了。
壹個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便從後院古井裏打水出來,肚子餓了,便去壹裏外的小鏡湖畔釣魚。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媽媽的床上睡覺。
媽媽的房舍無頂無墻,只余壹張空床。只是小泥鰍從不寂寞,夏日裏蚊蟲飛舞,秋夜裏落葉颼颼,從床上仰望天際,有時月照銀海、綴點繁星,有時藍天白雲、小鳥翺翔,不時還會降落下來,棲在小泥鰍的鼻子上。
雖然這般快活,可小泥鰍卻還掛心壹件事,不論他在捕魚打水,還是讀書寫字,他的眼角壹直在留意,留意媽媽房裏的那座大衣櫃。
又大又破的衣櫃,連接了地獄與人間,小泥鰍始終苦苦守候,等那衣櫃再次開啟……讓他再次見到地獄裏的那個惡鬼……
第壹回背出道德經的那天,往事歷歷在目。
“來!三十五!執大象!”外公捧著舊書,喊出章回號數。背誦聲傳來,小腳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淵於脫、可不魚……”他搖頭晃腦念道:“強剛勝弱柔,明微謂是……”
滿口胡言怪語,道德經雖以艱澀聞名於世,卻非無字可解,壹旁舅舅蹙起了眉頭,附耳問向外公:“像是背錯了,是不?”外公愁眉苦臉,壹邊對照古文,想來確實離了譜。他將小泥鰍拉到跟前,嘆息囑咐:“來,咱倆重背壹遍……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間,外公咦了壹聲。“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過來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發覺此處奧秘,張口結舌的外公望著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鰍……妳……妳……”
“公公像是好吃驚啊?”四歲的小泥鰍嘻嘻笑著:“妳不是說了麽?倒背才是如流啊!”
倒背如流的小泥鰍,什麽都開心。
住到這大房子以後,小泥鰍更開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從娘的臥房瞧去,可以瞧見鏡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樹綠香香,藍天綠地如茵,小泥鰍真個覺得家裏發財了。
那天小泥鰍背完了整本道德經,便跟著外公來到娘的香閨裏,他東瞧瞧、西看看,還沒來得及問窗外那棵是什麽樹,便給外公拉著跪倒了。
“乖乖小泥鰍。”外公帶著小泥鰍,面向衣櫥,他這樣笑著:“壹會兒記得要誦經喔。”
面前的衣櫥好大、好新,望來像是壹座大宅門。小泥鰍眨了眨眼,不知自己為何要背經,卻聽舅舅笑了起來,插話道:“小家夥,背就背,妳可記得,千萬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鰍凝視著大衣櫃,不知裏頭有什麽奧妙,他更加驚訝起來了,抓了抓腦袋,還不及問話,便聽姥姥這樣說了:“行了、行了,妳父子倆出去吧,這兒男人不能留。”
外公與舅舅相顧壹笑,父子倆各從地下爬起,並肩離開,小泥鰍最是懂事,壹聽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腳步,卻給外婆拉住了。
“妳別走。”外婆含笑摟來小泥鰍,撫了撫他的聰明小腦袋,道:“妳得留著。”
“不要!”小泥鰍嘟著小嘴,忿忿不平:“婆婆說男人不能留,難道小泥鰍不是男人麽?”
“妳不壹樣、妳不壹樣。”外婆挽著小男人的小臂膀,溫顏笑道:“妳是男人沒錯,可妳是咱們楊家的心肝寶啊。”
喔,楊家的心肝寶啊!生平第壹回聽到這樣的稱號,小泥鰍真高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外公和舅舅像貓兒般溜出去了,既是心肝寶,小泥鰍也不急著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懷裏撒嬌,忽然鼻端傳來香味兒,引得小泥鰍心跳加促。
這是什麽味道呢?玫瑰花兒長腳走路了麽?小泥鰍瞇眼嗅了嗅,轉頭去望,赫然訝道:“娘……妳……妳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兩條紅線掛著壹兜紅布,比乞丐的破洞爛衣還少了點料子。雖是這樣,小泥鰍還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頭膩膚,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兒……紅燙燙的瓜子臉頰,看來比黃昏晚霞還要暈……她好美好美……
小泥鰍紅了臉,他垂下小臉,避開娘的臉龐,卻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雙白腿。
沒穿鳳裙的娘,在小泥鰍面前露出了玉腿,那也是他生平第壹回望見女人的白腿。小泥鰍害怕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聲背誦:“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聲中,娘拉著小泥鰍,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櫥,壹同跪了下來。小泥鰍拼命背誦著,媽媽與婆婆將小泥鰍夾在中間,模樣像是大拜拜。小泥鰍滿心疑惑,只能壹心二用,他壹邊背著書,壹邊猜想……
為何要跪下呢?黑竈有竈神、古樹有樹神,難道衣櫥裏也有櫥神麽?
正想間,衣櫥裏傳來喀地壹聲,也打斷了小泥鰍的背書聲。他呆呆擡起頭來,娘與外婆卻同時彎腰垂頭,前額觸到了地板。
衣櫥裏有動靜,像是有什麽東西要爬出來。小泥鰍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卻給外婆壹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鰍,讓他趴伏在地。小泥鰍沒學娘用額頭觸地,他只用下巴抵著涼地板,雖然張嘴挺費力,他還是忍不住開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櫥壹樣。
衣櫥開了大嘴,吐出了壹個人,男人。
那天小泥鰍實在太驚駭了,他活到了四歲,頭壹回見到衣櫥會吐出活人。可能是太訝異了,他不記得男人長什麽樣了,只曉得他有個胖肚子,全身黃閃閃的,像個大贏家。
大贏家從衣櫥裏走出來,他哈哈大笑,笑得挺開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曉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寶貝兒,喜歡這棟新房麽?”
娘垂下臉去,她摟著小泥鰍,細軟軟地呢喃道:“只要是萬歲爺賞的,臣妾都喜歡。”娘的嗓子像是給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來,拍著小泥鰍的腦袋,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這可是朕賞給妳的龍種啊!”
男人的大手使勁拍著,小泥鰍給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興了,正要開口相罵,壹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聲道:“快……道德經,趕緊背……”小泥鰍哦了壹聲,啟齒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還沒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將她拖到屏風後頭去了。壹聲嬌喚傳出,男人壹直哈哈大笑,娘也發出了奇怪聲響,小泥鰍咦了壹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去望,便給外婆拉走了。小泥鰍腳下倉促,心裏卻滿是納悶,他壹邊回頭瞧望屏風後的人影,壹邊高聲背誦:“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第二次背誦這段文字,小泥鰍五歲了。
這天下午,小泥鰍依舊背著書,來到了娘親的臥房,旁邊壹樣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於上壹回,屋裏還多了壹個漂亮女孩子,小泥鰍稱她做“舅母”。
這日小泥鰍又學了壹個新把戲,他壹邊忙著背書,壹邊把幾罐染料倒入茶碗裏,染色互混互雜,水面蕩漾,慢慢暈開了壹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聰明!居然給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淚水滲出,舅舅也是拼命贊嘆:“染紫啊,咱們楊家硝了幾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這小泥鰍不過區區五歲,他便成了啊!”
眾多大人簇擁著小泥鰍,齊聲歡呼,小泥鰍呆呆望著身邊的大人,他不懂大夥兒在高興什麽,可他曉得人人都愛他,於是他又背起了書,繼續討好公公舅舅:“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正背誦間,又聽舅舅贊道:“這孩子真是神童,別說順天府楊家村找不出壹個,我瞧就是整個北直隸,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聰明的孩子。”
“可不是嗎?”外公眼中露出慈愛,他輕撫小泥鰍的小腦袋,嘆道:“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萬民之福啊。”小泥鰍眨了眨眼,心裏有些奇怪,他曉得公公叫做“楊辛”、舅舅叫做“楊契”,小名叫“大成”,可誰是“太子”呢?嘮嘮叨叨中,他像是聽到“太後”、“皇後”什麽的,另有些嘆息聲。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順手把舅母拉走了。
房裏又剩下了婆婆、娘親、小泥鰍。連舅母也走了。小泥鰍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麽?”外婆臉上壹紅,啐道:“休潑說。虧妳好聰明,怎問這傻題目?舅母當然是女人。”小泥鰍訝道:“可婆不是說了,女人可以留在房裏啊,為何舅母也要走呀?”
這回換娘臉紅了,聽她啐道:“別胡說,妳舅母是咱楊家的媳婦,怎好留在房裏?”
“怎麽、怎麽?”說話之間,忽然衣櫥喀地壹聲,再次打了開來。聽得壹人哈哈笑道:“楊大成討媳婦了?居然不給朕瞧?快叫她過來!”外婆幹笑幾聲,娘親則跪了下來,有了上回的例子,這回小泥鰍搶先站起,他拿著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們要妳瞧這個,紫花喔……”
忘了,小泥鰍真的忘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壹下,還是自己撞上了衣櫥,總之小泥鰍醒來以後,發覺舅舅、舅母壹直哭,外公壹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悶氣,至於小泥鰍,他又費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壹身紫的新法子。
後來的事兒沒什麽新鮮的,衣櫥裏的爹爹沒空見自己,每回他從櫃子裏現身時,小泥鰍便得和外公舅舅壹起離開。至於舅母那個美姑娘,每回衣櫥打開,她便會逃到另壹個衣櫃裏,然後請外婆向胖男人稟報,說她回娘家了。
這就是家裏的秘密,住在衣櫥裏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悶得十來天,他便要溜出來,上到娘的床上睡壹睡,睡完之後,他便會溜回衣櫥裏歇著,像是老鼠打洞壹般。
衣櫃真的那麽好玩麽?小泥鰍很納悶了,他時常打開自己的衣櫥,朝裏頭大聲喊叫:“胖豬父皇!妳在裏頭吃米糠嗎?”喊著喊,他總要鉆進櫥門裏東瞧西晃,幾次嘗試下來,卻什麽也沒瞧見。
聰明如他,當然娘親房裏的衣櫥有些不同,小泥鰍滿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開衣櫥來瞧,瞧瞧裏頭到底有多大,瞧瞧胖豬父皇在裏頭做什麽。可娘總是不肯,逼得急時,她會這樣哭叫道:“等妳將來變成龍,妳就可以進去了!”
小泥鰍不是龍,他是泥鰍,可他也不是尋常泥鰍,娘不給他瞧,他還是有法子。
小泥鰍很聰明,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闖,而是壹只尺。他用標尺丈量了娘親的閨房,算過了整個院子,如此壹來,他查出衣櫃後的磚墻很厚,和其它房壁相較,至少厚了六尺,潑水下地,房裏的水流全都朝衣櫃底下去了。
衣櫃底下有東西,於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請它從磚縫裏溜進去,瞧它能把紅線拖得多長。
不曉得,小黑鼠失蹤了。十丈來長的紅絲線也給拖完了。由是乎,八歲的小泥鰍如此斷言,衣櫥後頭通向地獄,小泥鰍則是妖怪的兒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歡兒子嘛。
九歲那年,過生日的前幾天,依稀是午夜時分,床頭的鈴鐺再次響了,熟睡的小泥鰍給吵了起來,他心裏明白,爹爹又從衣櫃冒出來了。小鈴鐺連著壹條紅絲線,紅絲線那端有個腳踏,小泥鰍早就拜托了土撥鼠,請它們在地道裏做了手腳。只要爹爹踩上腳踏,鈴鐺便會鈴鈴響,這樣小泥鰍就不會撞見爹爹壓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開,他就不會挨外公外婆的罵了。
紅絲線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鰍只要默默數到五十,娘房裏的衣櫥便會打開。他懶得理會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著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著。陡然間,鈴鐺!鈴鐺!鈴鐺響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鰍張大了眼,鈴鐺為何又響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會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從衣櫥裏冒出來,他總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餓,就是拼命找娘。
滿心迷蒙間,鈴鐺、鈴鐺、鈴鐺居然響起了第三回,小泥鰍咦了壹聲,他從床上跳了起來,跑到鈴鐺之前,細細察看他的絲線布置,他想查出為何會生出這般怪事?
小泥鰍太聰明了,外公、外婆都說他是“廣彗星”諸葛亮投胎,聰明如他,當然知道鈴鐺不會無故亂響,這是參照古書裏做的,那段絲線用蛛絲纏繞蠶絲,最是強韌不過,事前還浸過了樟腦油,絕不會有蟲鳥過來搗蛋。那為何鈴鐺會壹直響呢?是不是爹爹在腳踏上反復縱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總之鈴鐺不停地響:“鈴鐺、鈴鐺……”鈴聲催促小泥鰍過去壹探究竟。他眨著眼睛,趕緊奔到了院子,溜到娘親的臥房去看,他悄悄推開了門,瞇起了小眼縫,他真怕撞見那頭豬油油的黑爹爹又壓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說有多醜,就有多醜。
沒有異狀,房裏黑沈沈的,娘還在熟睡,她也穿著平常樸素厚實的衣裳。回頭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得打呼。至於舅母,她今兒真個回娘家去了。小泥鰍望著娘,想要和她壹塊兒睡,可想起那只討厭的妖怪,他又不想過去了。
小泥鰍嘆了口氣,正要回轉身子,陡然間,衣櫥再次開啟了!
有人走出來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壹個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麽?他為何從衣櫥裏走出來?他想做什麽呢?小泥鰍呆呆看著,耳中傳來:“轟踏”!“轟踏”!“轟轟踏”!衣櫥裏走出好多金甲人,壹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好多好多,數都數不完,每個都穿著金盔甲、帶著大銀刀……
小泥鰍怕了起來,他不知道這些人想做什麽,但他曉得每回只要衣櫥打開,他便得急急回避,於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再次低聲背誦……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從臉頰滑落,仿佛穹蒼的淚水。黑沈夜色中,濕淋淋的小泥鰍長發披面,他提起樹枝,撥了撥火堆,又壹次擡起臉來,凝視面前那座大衣櫥。
衣櫥前本有壹張大桌子,另有張鴛鴦臥床,小圓窗外有花樹、有香草、有庭院……現下什麽都沒了,只剩下壹片黑燼燼。小泥鰍幽幽地道:“公公,咱們家破敗了,對不?”外公沒有說話,小泥鰍也搖了搖頭,他燒烤香魚,串了真正的小泥鰍,烤得脆透香,遞了過去,不忘叮嚀幾聲:“公公,別哽刺喔。”
香氣四溢,外公嘴裏銜著魚竹簽,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鰍靠了過去,替外公補上泥面黃漆,雨勢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臉兒融化了。
廢墟爛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無言無語,大雨淅瀝瀝落著,小泥鰍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許久許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濕淋淋地低沈了眼眸,目望火裏艷光。
十五年過去了,從弱童行入弱冠,化身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鰍長成了壹條龍,潛伏在九幽無明下,獨個人渡過春夏秋冬,燒爛的莊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鏡湖是釣塘,而那座不曾開啟的大衣櫥,則成了心中的靈堂。因為他的全家都死了。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都死了……二十四歲的小泥鰍在黑暗中起身,長發披面,雨水從雙頰滑落,此刻早已長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獄鬼神。
許多年來,小泥鰍還是很乖,他壹直聽娘的話,不曾打開衣櫥來瞧。每逢夜裏驚醒,瞧見那巨人般的黑衣櫥時,他便會急急逃到後院的古井裏,在那裏睡個好覺。每逢寂寞孤單,他便會找出外公留下的書藏,奇門遁甲、陰陽五行,宋元算學、張衡年譜……壹個壹個字兒默記下來、壹個壹個字兒倒背給他們聽,盼望公公舅舅再次誇獎小泥鰍幾聲,就像當年壹個模樣。
公公沒醒來,舅舅也沒說話,無論背了多少書,他們沈默如故。不過小泥鰍依舊努力背書,因為他意外發覺,每當白日裏背過了經文,夜裏便有人現身出來,陪他說話解悶。
第壹夜來的是藥王孫思邈,第二夜來的是天匠宋應星,第三天來的是兵法名家孫武,第四夜現身的是天機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壹位古人降臨,諄諄教誨,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認脈,有的傳他壹身鬼斧神工,把畢生智慧送給他。
小泥鰍夜觀星象,日察天機,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襲孫武,韜略習於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業恩師,每篇珠璣都是他的得道引發,九歲那年圍湖設欄,自此無須親自垂釣;十歲沿田架水車,澆水灌地不費力。壹年壹年,小泥鰍越發聰明,窯燒琉璃瓦、臨井制轆轤,造出壹件又壹件精妙器械,路過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競購,天機神童的美名不脛而走,也替他換來更多的經書典藏。
有壹夜,小泥鰍讀破了萬卷書,也學完壹切道藏,什麽書都看完了,他也頭壹回感到落寞,他抱頭哭泣,仿徨無助……這壹晚,又有壹位師父降臨了,不同過往,這位師父不懂造船、不會治病,甚且不識兵法,然而他比過去每壹位師父都更強更大,因為他力能屠龍。
太史公降臨了,就在寧靜的湖畔,他摟著哭泣的小泥鰍,告訴他許多故事,荊軻、專諸、始皇、漢武,於是小泥鰍也首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時可以離開這座大莊院。
“大贏家,大贏家……”自此之後,太史公的愛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櫥前,輕聲啜泣:“求求妳、拜托妳……趕緊打開衣櫥,再次和我碰面吧……”
因為那時……小泥鰍會哈哈大笑……他要親手挖出豬只血淋淋的心臟,砍下他的腦袋,提著他的骷髏頭飲酒,唯有像書裏的冒頓單於手刃親父,他才能離開這早成墳場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鰍掩著臉、向著天,放聲大哭起來。
雨勢越來越大了,今夜二十四歲的青年循著往例,仍在雨夜中獨坐冥想。
仲夏夜裏,黑暗中大雨傾盆,小泥鰍像過去壹樣淋著雨,默默等候下壹個黎明的到來。
暮色使人無懼,雨水能掩飾孤單,湖裏青蛙呱呱、田邊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鏡湖,宛如小時聽過的屋檐雨花,聲聲入耳。懷想往事的孤獨夜晚,忽然之間,再次聽到那熟悉的呼喚……
叮鈴……叮鈴……
啊……終於……淚水從臉頰滑落,小泥鰍握拳發抖,這並非傷心,也非害怕,而是太高興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過去,從九歲到二十四歲,鈴鐺終於再次響了。
上蒼開眼,地道裏終於有人來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鰍高興嚎叫。只是無論他如何喜悅,他都不曾焦躁,因為他早已做了萬全準備。
小泥鰍長大了,小泥鰍很厲害了,小泥鰍已經是“龍”了,櫥門前的泥地是個深坑,埋了百來只尖釘,失足墜落,人會痛得跳起來,只要望上壹縱,櫥頂的刀串便會如秋千般蕩來,若想擺頭閃身躲避,便會引得大樹毒棘追撲而來。這些計謀都是小泥鰍親手布置的。唯獨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壹刺客手舞足蹈,他將外公、外婆、舅舅請了出來,讓他們壹個個列隊轉向,他要大家親眼看著大衣櫥,看著那頭豬倒臥血泊當中,壹會兒小泥鰍要將之切成細碎,他要記得這美好的時刻,永矢弗軒。
壹二三、四五六,小泥鰍默默計數,十五年的苦候多麽漫長,如今計不到十便要結束了…七……八……九,心頭撲通撲通跳著,喀地輕響傳過,櫥門即將打開!
小泥鰍壓抑尖叫,拼命睜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裏,黑沈沈的櫥門裏走出壹只黑豬,黑豬很笨,果然踩上機關,引得亮光閃起,悶哼傳過,豬只墜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殺殺!豬只跳了起來,又摔了下去,陷阱裏壹片淩亂。哈哈!哈哈!滿地的叮叮當當,小泥鰍著實喜樂,他趴到洞前,準備來瞧死屍慘狀。
“妳好。”坑洞裏的豬只擡起頭來,朝自己壹聲招呼。
豬只居然會開口說話?還能朝人笑?小泥鰍張大了嘴,還不及向後閃避,坑洞裏便竄出壹道黑影。撲天而來的人影,勢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鰍面前,雙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著。
小泥鰍太驚訝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壹切強敵,只消是人,沒壹個能活著躲過他的機關。可這又是怎麽回事呢?眼前這人不是活著出來了麽?
鮮血從豬只的肩頭滲出,劇毒從他的體內滲進去,可無論傷勢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鰍驚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奮力戳向敵寇,這是最後的機會。
刀鋒刺入敵寇的肩頭,他沒有阻擋,只任憑小泥鰍用力鉆刺,好似壹點不疼。突然間,小泥鰍咦了壹聲,他發覺了壹件事,面前這人其實壹點也不像爹爹,他不像豬,反而莊嚴沈默、魁梧昂藏,那模樣豈不就是壹位……
英雄。
英雄與小泥鰍相遇了,兩人對面而立,雨水灑在兩人的身上,小泥鰍仿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淚,聽他低聲道:“三年了……天可憐見,傳說是真的。”
“妳是誰!”小泥鰍抽刀出來,殺豬似地縱情尖叫。在小泥鰍面前,英雄俯身下來,雙膝跪地,叩首道:“臣,秦霸先,拜見禦弟親王,太子千歲千千歲。”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鰍呆滯了,他有些慌張,看著“秦霸先”從懷裏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輕聲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轟電閃,小泥鰍咚地壹聲,雙膝觸地,呆呆聽著北京聖喻:“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詔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禦弟靖江王歸駕東宮,授金寶金冊,加太子號,入繼大統,天憫其孤,嘉慰聖恩,欽此。”
“太子?”小泥鰍眼睛紅了,淒厲尖叫:“誰是太子?”
“妳是太子。”秦霸先將聖旨折起,凝視早已長大成人的小泥鰍,道:“吾奉今聖密詔,敕命尋訪親王下落,迎回東宮,為我春秋聖朝之儲君。”小泥鰍張大了嘴,喃喃地道:“騙人……騙人……妳是來騙我的……”秦霸先並不解釋,只微微欠身,將聖旨交給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朱謹之外,隆慶帝的第三子終於現身了。三年前,袁神醫密報聖上,聖君此生將無子嗣。由是乎朱炎下達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尋回那未曾謀面的庶出幼弟,讓他回歸皇家,承繼東宮大位。
禦弟親王,太子千歲,十五年來,第壹次有人把小泥鰍當成心肝寶,小泥鰍呆呆望天,突然撲入秦霸先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朝廷最悲慘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寬宏大量的長子朱炎,找回了同父異母的可憐幼弟,壹舉平復這樁冤案。在這永誌難忘的壹天,小泥鰍受賜“靖江王”,只因父惡如豬,母順似羊,所以他也為自己定下了姓名,稱作“朱陽”。
“靖江王朱陽”,從此之後,這只暗夜裏趴伏的“潛龍”,也成為皇族深夜的惡夢,至今仍詛咒著皇家的每壹個人。
“後來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來,武英十五年的秋天過去了,眼前壹片大雪紛飛,從窗外吹襲而過,聽得壹名女子輕輕地道:“自那天之後,沒人知道小泥鰍去了哪兒……無人曉得他是否娶妻生子、是否留在京城……”
壹只小蜂鳥飛了過來,停在小圓窗外,聽得窗中傳來女子的幽幽說話聲:“人們只知道壹件事……小泥鰍再也沒回來了,至今過了多少年,人們仍在尋找他……”話聲漸漸黯淡,壹雙纖纖素手伸來,輕輕推開了窗扉,聽得啾地壹聲,小蜂鳥受驚撲翅、高飛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入了窗內。
窗裏坐了壹名美麗女子,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際,屋內火光映上她那頭長發,竟是流金暗光,靜柔深黑,讓人隱隱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萬裏無雲,天色藍中帶玄,深邃得怕人。只是過了午後,卻又風狂雪大,壹片陰霾。窗中女子更是靜若神佛,眺望著天下國家。
眼前這座窗臺極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時,山色朦朧、雪雲飄渺,好似萬裏江山都在懷裏。再看山林裏伏藏壹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紅螺寺”,至於這座高可通天的窗臺,則位處“紅螺塔”的最高層。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相傳“紅螺塔”裏供奉著玉帝的女兒,沒想這傳言竟然是真,這兒真住著壹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遠山,輕輕地道:“靖江王陽……這是我從太後那兒聽來的故事……您還喜歡嗎?”
天女星目回眸,那頭秀發也自肩流瀉,帶出了隱隱流光,含笑道:“楊大人?”
屋內不只壹人,只見靠墻處坐了壹名男子,手邊擱著算盤,桌上滿滿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楊大人”。
這位“楊大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強;轉看那天女,則是寶相莊嚴,明媚內藏,好似真是須彌山的天女下凡,誰也不敢心存褻玩。
這個是清雋雅公子,那個是雍容麗海棠,眼前這對男女氣度儀表俱是萬中選壹,恰如壹對天潢貴胄,可惜他倆並不熱絡,兩人隔得遠遠的,天女倚在窗邊,那“楊大人”則是低頭伏案,誰也沒說話。
鬥室裏陳設簡潔,除了圓窗矮幾,便只壹張臥床,天女雖居陋室,卻也不改其誌。她見對座男子遲遲不語,便點燃了面前的香爐,隨即蜷起雙腿,收到榻上,道:“楊大人,您還沒答我的問話……您喜歡這個故事麽?”
輕煙裊裊,滿室異香。方才說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陽”,現下卻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對座男子卻是閉眼不動,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來,微笑道:“楊大人不想說話麽?還是我該稱妳為……”她朝書案走了幾步,道:“大掌櫃?”
父老相傳,董永賣身葬父,感動了玉皇大帝的女兒,於是下降凡塵,以身相許,還替他織了三百匹布還債,當真是大大賺了。眼看天女近身而來,那男子卻不為所動,看他坐於案後,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處放了壹只算盤,仿佛和尚撥算盤,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這個“大掌櫃”都是端坐不動,聽他鼻息沈沈,卻原來去夢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見他面前的算盤參差不壹,排做了壹道數目。依序去瞧,見是“壹、二、九、三、八、七、七、壹”。
天女多半不會撥算盤,她們居於天上,有的不食人間煙火,平日吃點朝露就滿足了,有的飛來飛去,點石成金,人生喜樂至此,又何必記帳做活?還好天女們大半很聰明,自也曉得算盤以十進制,上排為五,下排為壹,看這只紅木算盤多達十五排,計數必達億兆之多。
百百為萬、萬萬為億,億萬為兆,天上繁星無止無盡,須以億萬為計,可人世裏卻有什麽東西多達億萬呢?天女眨了眨眼,低頭去望桌上,卻見算盤旁還擱了壹份奏章,筆墨猶新,或許藏了什麽機密,好容易“楊大人”睡著了,忙抓緊時機,低頭來讀。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國官民田丈量總得,地計四百二十二萬八千頃,夏稅米麥五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二千四百萬石。”
出來了,原來人世間最大的數目字,便是這些米糧收成,只是天女身分尊貴,壹輩子不碰銀錢,乍然見到這麽壹大段數目字兒,不免有些眼花撩亂。她定了定神,低頭再看下壹段,這回見到了壹個新年號,卻是“正統”二字。
“正統六年秋,全國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載竣事……全國官民田共計七百另壹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夏稅米麥三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壹千二百九十三萬石。”
公主眉心緊蹙,喃喃而讀,雖說自己不懂算術,可比較大小總是會的。看這奏章所載,正統年間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時多了壹倍,可不知為了什麽,收成反而少了壹半。她滿心疑竇,低聲自問:“耕地多了,收成卻少了,這是什麽道理……”正納悶間,忽聽壹人道:“旱災。”
天女擡頭起來,只見“大掌櫃”含笑望著自己,卻原來睡醒了。聽他解釋道:“正統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銳減,作物難活。耕地雖多了壹倍,收成卻少了壹半。”他見天女行近案邊,便提來了壹壺熱茶,為她殷勤斟上。
天寒風冷,熱茶來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著,只覺全身也暖和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仰起頭來,細細打量著書案的主人。
眼前這人就是“大掌櫃”吧?他是“鎮國鐵衛”的最高主人,亦是壹統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這人雖是大家口中的壞人,卻比想象中來得客氣。尤其他的膚色白皙,生了雙桃花杏眼,壹旦盯著人瞧,便似能說話壹般,讓人怒氣全消。
兩人面面相覷,大掌櫃道:“這幾日委屈殿下了,紅螺塔還住得慣麽?”天女低下頭去,輕聲道:“我若說住不慣,妳會放我走麽?”大掌櫃橫眸微笑,道:“我若說會呢?您會信我嗎?”將茶壺放回了爐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隨即站起身來。
天女手中壹陣冰涼,卻覺掌心裏多了壹樣物事。低頭來看,手中晶瑩燦爛,卻多了壹顆紅寶石,清澈深邃,大若鵝卵,正是名聞天下的“帖木兒紅寶”。
天女面色如常,道:“這是給我的?”大掌櫃道:“物歸原主而已。”這寶石是個信物,象征了西域第壹大國、帖木兒汗的無上權威,這點出天女自西天而來,她隨時能召喚西方的百萬大軍。當然大掌櫃也做了些回應,如今“帖木兒紅寶”歸於舊主之手,說明兩人已較量了壹招。
天女點了點頭,便將寶石取了回來,收入了懷中。大掌櫃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壹片沈寂間,忽聽房門叩叩地響了起來,道:“大掌櫃,宮中急報。”那“大掌櫃”並不說話,徑自點頭,說也奇怪,明明未作聲,房門卻自行開啟了,壹名黑衣人悄悄摸了進來,模樣好似壹只貓兒,只蹲到了主子腿邊,悄聲說話。
大掌櫃聽了半晌,頷首道:“誰送進去的?”那黑衣人低聲道:“這還不知道,不過皇上把兵馬調上山了……”大掌櫃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櫃,您……您不去看看麽?”大掌櫃咳了壹聲,那黑衣人不敢再說,便又悄悄轉身,溜出門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裏,忽道:“宮裏出大事了?”大掌櫃道:“是。”天女道:“妳看來不怎麽急,是麽?”大掌櫃朝硯臺倒了水,自在那兒研墨,道:“殿下您呢?您急麽?”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麽?”
說也奇怪,眼前這兩人不知何故,望來竟有幾分神似,天女白膚柔肌,雖說壹身布袍,便已透出滿身貴氣,“大掌櫃”亦然,雖無官威排場,卻有王者之威。
二人對面而坐,靜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輕聲道:“楊大人,妳曉得我此行為何歸國?”大掌櫃頭也不擡,壹面撥著算盤,壹面道:“殿下是來找人的。”天女微微頷首,道:“楊大人所料不錯,您可知本宮此行要找什麽人?”
“殿下……”劈啪算珠聲中,大掌櫃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擔保兩件事。其壹,不論您找的是什麽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運筆,自在簿本寫了幾筆畫,見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壹棟房子,讓殿下安心隱居。”
天女淡淡地道:“這麽說來,楊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誰了?”大掌櫃道:“雖不中,亦不遠矣。”天女道:“妳這麽有把握?”大掌櫃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請轉過身去,把窗子推開。”
天女哦了壹聲:“我為何要這麽做?”大掌櫃道:“打開窗子,便會找到您要找的人。”天女沈默低頭,並不打算聽話,“大掌櫃”也不催促,只見他提起了壹只遠筒,親自起身,交到天女手裏,隨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兒幹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櫃”幾眼,卻又悄悄轉過眼眸,打量背後那扇小圓窗,心裏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來了什麽,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滿心遲疑中,終於將之推了開來,只見窗外壹片寒霧,白雪點綴蒼翠,什麽也沒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間,猛聽窗外傳來壹聲大吼。
“殿下!”蒼涼雄渾的嗓音,穿破層層雪霧而來,天女張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遠筒,凝神而觀,驟然間,兩手壹震,遠筒壹個失落,便從寶塔上墜落下去。
來了,那是個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從高高的樹上壹躍而下,便朝寶塔奔來。忽然腳下頓挫,摔跌在地,似被什麽東西纏住了,層層叠叠,仿佛樹妖攔路、藤蔓即身,讓他苦苦掙紮。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奮力狂吼,如負傷野獸,嗓音遠遠傳了過來。天女握緊雪白的拳頭,正激望間,卻聽“大掌櫃”道:“殿下,勞煩關上窗,臣還在算帳。”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櫃”算心再強、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煩眼花,難保不寫錯字。眼看天女遲遲不肯關窗,忽然門板喀地壹聲,再次打了開來,壹名黑衣人小心走進,關上了窗扉,隨後向大掌櫃鞠躬致意,便又悄悄離開。
“等等……”大掌櫃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漿糊來。”黑衣人答應了,朝門外說了幾句話,外頭便送來壹應家當,全是戶部的空白賬本。
轟地壹聲、又是壹聲,樹林裏好似發起了隱雷,楊大人卻不知在幹些什麽。天女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微顫,道:“楊大人……妳……”正欲言語,面前的“大掌櫃”卻已低下頭去,輕聲道:“殿下請稍等……”撥了撥算盤,道:“臣……即刻就來……”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櫃”拿出剪刀,從空白賬本上剪下壹張紙,寫了幾個字,便又取出小刀,從舊帳上割下壹塊爛的,另把新剪的望上壹貼,竟然天衣無縫。
“好了。”大掌櫃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話聲壹出,窗外的怒嚎也驟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氣絕身亡了。天女微微壹驚,正想開窗去看,卻聽大掌櫃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極強,倒不了的。”
茶壺喀喀作響,水已要沸騰了,屋內水霧彌漫,溫暖濕熱,好似來到了南天門、須彌山,天女嬌軀微微顫抖,雙頰隱泛紅潮,也不知是擔憂,抑或是憤怒,始終未曾說話。
大掌櫃微笑道:“殿下,天下雖大,卻沒有微臣辦不到的事。您說吧,您要找誰,臣立時將他帶到您眼前。”說著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卻於此時,聽得天女輕輕地道:“多謝楊大人的美意。不過本宮已經找到人了。”
大掌櫃本還等著蓋印,聞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來,眼中帶著問色。天女輕輕地道:“我此番歸國,只為壹人而來,此人名叫……”說話之間,便從大掌櫃手中接過官印,旋朝奏章蓋下。砰地壹聲過後,奏本上便現出壹個篆刻大印,見是:
“守正文臣 經筵講官 中極殿大學士 兼管戶部左侍郎……”
滿紅壹大套,冗冗長長之後,終於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櫃的名號,佛曰:“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誰也沒說話。“大掌櫃”見官印蓋了,便坐了下來,啜飲熱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楊”,正統朝第壹武將是伍定遠,最年輕有為的大學士則是楊肅觀,此人是“經筵講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講學,“守正文臣”之意,則是說他參與過復辟之變,有過極大的功勞。
兩人面面相覷,楊肅觀點了點頭,只管提起算盤,再次忙了起來。天女輕輕地道:“楊大人,妳壹直沒告訴我,妳喜歡我方才說的故事麽?”楊肅觀頭也不擡,徑道:“小泥鰍?”
“是。”天女尊貴端坐,眼觀鼻、鼻觀心,道:“楊大人,不知您可喜歡這故事?”
“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劈啪算珠聲中,楊肅觀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全都喜歡。”天女低垂鳳目:“照此說來,小泥鰍後來得到善報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報。結局自然光明。”楊肅觀提起了紅木算盤,嘩地壹聲,讓算珠盡數歸整,又道:“反之……為惡者惡,兇人還得惡鬼磨,他的下場註定黑暗。”
看楊肅觀滿口廢話,洋洋灑灑說了壹大篇,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天女聽他言不及義,只能低頭飲茶,道:“楊大人,不如這樣問吧,您覺得小泥鰍是好人麽?”天女打破砂鍋問到底,楊肅觀卻又埋首賬本,道:“殿下,只要能歸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壹聲,道:“照您這麽說,小泥鰍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頭。”楊肅觀低頭察看賬本,淡淡地道:“該問您才是。”
推搪、敷衍、顧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總有法子托辭不答。天女微起嘆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難的小婦人,輕輕地道:“楊大人,無怪您這麽大的官兒,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負聖恩。”楊肅觀抖開官袍,正要站起聽訓,天女卻笑了笑:“楊大人請坐吧,妳這般必恭必敬,倒似妳是囚犯,我是獄卒了。”
“謝殿下賜座。”楊肅觀又坐下了,俯身打開壹只木箱,捧出更多賬本,想來又要幹活了。
劈劈、啪啪……算盤珠兒又響了起來,楊肅觀查了查賬本,沈吟半晌,正要將數字兒抄上了賬本。忽然長眉壹挑,便從木箱裏抽出了壹本帳簿,上書“西川土司歲支實錄”,翻閱對照,隨即苦苦沈思起來。
天女忽道:“楊大人,這些本子很急麽?”楊肅觀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說話間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賬本,細細比對。過不半晌,又翻出了“川北道”、“上下川東道”,桌上越堆越高,連身子都快給遮住了。
四下孤冷陰寒,唯有壹叠又壹叠的奏章陪伴眼前這位“大掌櫃”。看他豐神如玉,英挺過人,照理也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誰知此人不彈琴、不吹簫,拋下了壹切公子勾當,卻躲到奏章賬本之後,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楊肅觀又忙了起來,天女也不說話了,只從幾上取起羅漢豆,輕輕巧巧地吃了起來。
羅漢豆又稱“胡豆”,自西域張騫帶回中原後,已有千年歷史。只因形如蠶繭,又讓中原百姓昵稱為“蠶豆”。油炸浸酥之後,香脆好吃,沒想天女這般尊貴之人,也愛吃這些點心。
這邊打算盤,那邊吃豆子,兩邊喀喀有聲,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了暖被,暖呼呼地鋪在腿上,不忘找來壹本書,左手捧讀,右手磕豆,讀到興味昂然處,不覺嗤嗤笑了。
聽得笑聲,楊肅觀略略擡頭,自從奏章後向外瞧望,卻見天女手裏的書冊印了壹行字,見是“算命不求人”,書背還印有壹行小字:“華山吳天師神術推命秘法大公開,每本五文”。
眼看楊大人望著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楊大人,要吃胡豆麽?”楊肅觀躲回奏章之後,頭也不擡,便又打起了算盤。
男人便是這樣,壹旦忙了起來,最恨女人壹旁吵著,可壹旦發覺女人另有專註,卻又要橫加幹涉。耳聽算珠聲緩了下來,天女曉得可以說話了,她直直伸出手來,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楊大人,妳以前去過我父皇的內書房麽?”
“不曾。”楊肅觀放落了算盤,從卷宗裏找出壹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職不到,無權行走乾清宮。”乾清宮是皇帝的禦書房,卻也是禁城的壹道界限,過了乾清門向北,便是後宮,朝廷裏若非壹品閣員,誰也不能受召內書房,更別說見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若不回國,妳我便永無相見之日了?”楊肅觀提起茶壺,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爐,道:“那倒未必。臣雖不能入乾清門,卻有門路可進景福宮。”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領妳入宮,拜見太後,對麽?”
“殿下高見。”楊肅觀微微頷首:“柳侯爺雖受太後器重,卻因性情剛武,時有扞格,逢得國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晉見,以利勸說。”天女道:“太後很疼妳吧?”
楊肅觀欠身道:“天恩浩蕩,臣結草銜環,猶不能報。”天女微笑道:“楊大人,您可知太後她老人家為何疼愛妳?”楊肅觀恭敬道:“太後錯愛,臣終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後曾說,妳很面熟。他好像在哪兒見過妳,卻又想不起來。”楊肅觀咳嗽壹聲,道:“色思溫、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禮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楊大人以為如何?”
這段話摘自“道德經”,意思是禮多失於偽,反喪純樸厚德。意思是楊大人滿口廢言,可以省了。兩人沈默半晌,天女又道:“楊大人,太後也曾說過壹段話,是關於妳父親的,妳想知道麽?”楊肅觀道:“為人子女,豈敢聞父母之過?”
天女微笑道:“楊大人這話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後所言是褒是貶?”楊肅觀道:“是貶。”天女哦了壹聲:“為什麽?”楊肅觀道:“太後曾言,景泰朝廷裏,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劉敬,滿朝文武的忠奸賢愚,她心裏都清楚。卻獨獨只有先父壹人,她始終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妳已經打聽過了。那照楊大人猜想,太後為何說這話?”楊肅觀道:“先父深暗老莊之道,為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說得好,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那照您說,令尊壹生無功無過,那是聰明,還是愚笨呢?”楊肅觀道:“既是絕頂之聰明,亦是無比之愚鈍。”
天女道:“此話怎說?”楊肅觀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劉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頭,但幾十年做下來,毫發無傷,反而是太惹眼、太搶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有出鋒頭的時候,卻只有令尊沒有。他這壹生,好像都在擔心什麽,楊大人說是嗎?”楊肅觀道:“人生在世,誰不憂惱?便不急於富貴,亦不免急於生死。舉世皆然,豈獨先父壹人?”
天女聽他這話暗蘊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楊大人,聽說妳以前是個和尚?”
楊肅觀伏案運筆,頭也不擡,應道:“是。臣少年時曾剃度為僧,十八歲藝成,方得還俗返京。”天女道:“難怪妳的儀態靜得很,壹點也不如傳聞裏的風流。”
楊肅觀擡起頭來了,朝天女望了壹眼,便又低頭寫字,不與置評。
小風流嘻皮笑臉,大風流壹臉深情,“大掌櫃”卻超乎兩者之上,看他壹身佛門之氣,沈眉斂目之際,頗有幾分高僧風範,定能使女子戒心盡去了。
天女道:“楊大人,妳的夫人呢?妳不是答應了,要帶她來見我?”大掌櫃道:“內子人在家中,壹早又有賓客,不克來此拜見殿下。若有機緣,晚間祈雨法會便能見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見到了她,定要她把妳的胡須剃掉。”
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楊肅觀右手撥算盤,左手卻不自禁撫了撫自己的短髭,皺眉道:“這胡須有何不好?”天女道:“妳這胡須好生難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妳的妻子,定要妳全數剃掉。”
面前的楊肅觀其實不像壞人,只像個壞男人,看他號稱“風流司郎中”,形貌當然俊美,膚色也很白皙,雖是三十五六歲的人,卻與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壹抹短髭,好似個醒目標記,讓他猛壹下老了十來歲。
難得天女打趣調侃,楊肅觀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筆來,低頭抄寫,道:“殿下取笑了。臣這點胡須由來已久,早在成親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銀川哦了壹聲,道:“成親前六年?那是什麽時候?”
“景泰三十三年。”楊肅觀不再撥算盤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敗少林的那壹年。”
聽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銀川不由哦了壹聲,道:“兵敗少林的那壹年?妳也是那時被逐出朝廷的,是麽?”楊肅觀道:“殿下所言不錯,那年臣屢遭變故,從此揮別輕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楊肅觀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卻在少林寺打了壹場大敗仗,此後慘遭皇帝罷黜,貶為庶人。想來此事對他打擊至為沈重。銀川點了點頭,道:“楊大人,妳恨我父皇麽?”
楊肅觀道:“回殿下的話,微臣離開朝廷是遲早的事,先皇廢不廢我,毋需縈懷。”銀川鳳眼低垂,道:“妳既不恨我父皇,又為何打擊如此之深?莫非妳那壹年還遭遇了別的事?”
“是。”楊肅觀低頭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與業師生死訣別,他傷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隨即耗盡。”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後天下風起雲湧,非只楊肅觀被黜、柳昂天身死,連景泰王朝也就此結束。從此柳門分崩離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過去了,景泰朝永遠不會回來了,現下已是正統朝,而當年的“敗戰將”也搖身壹變,成了眼前的“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壹男壹女對面而坐,天女左手托腮,壹手撫著柔柔的長發,壹邊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忽道:“楊大人,妳可認得壹個叫做‘楊刑光’的人?”
楊肅觀放下了茶杯,目光如電,在天女面上掃了掃,道:“殿下,您想問什麽?”兩人靜了半晌,天女凝眸頷首,微笑道:“沒事。只是想問問楊大人,妳信不信天理報應?”楊肅觀道:“殿下,臣已經說過了,只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都喜歡。”
天女含笑道:“這麽說來,楊大人是相信報應了。”
楊肅觀道:“今生之業,今生得受,此即現世之報。臣既學佛,便不會懷疑業報之說。”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是嗎?”楊肅觀笑了笑,道:“應該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楊大人看來,妳日後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楊肅觀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別總是問我,那您自己呢?您銀川公主,現下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
天女原來叫做“銀川”,聽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過得好久,方才道:“妳說呢?我……我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楊肅觀道:“殿下,太後曾有評語於您,不知殿下想不想聽?”銀川低頭剝著羅漢豆,輕聲道:“太後怎麽說我?”
楊肅觀道:“太後曾言,銀川是她最心愛的孫兒,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觀音菩薩壹般,可惜這孫女就是太過聰明了,故而沒人救得了她。”
這銀川公主端莊秀麗,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壹尊活菩薩也似,聽得說話,便慢慢仰起頭來,輕聲道:“楊大人,我聽不懂妳的話。既然本宮是聰明人,又何須被誰解救呢?”
楊肅觀道:“太後說了,正因銀川公主太過聰明,讀了太多書、想得也太多,所以壹生下來,她就覺得自己有罪,也因此,她命中註定……會被剝掉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遭受天罰。”
銀川公主端坐如常,望來還是那尊菩薩,可臉上卻滑落了兩行淚水。
楊肅觀俯身彎腰,輕聲道:“殿下,善報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臣不是多話的人,生平也絕少做什麽承諾,可壹旦把話說出了口,就壹定會做到。妳的業報,在妳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先前“大掌櫃”曾做了兩個允諾,壹是答應為銀川尋人,二來擔保她日後的平安。只消公主願意,江南江北,海闊天空,任其遨遊。縱使“須彌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無須擔憂,因為公主的背後也有人撐腰,那便是“摩婆娑宮”的阿修羅王。
良久良久,忽聽銀川道:“楊大人,妳可知紅螺天女的故事?”楊肅觀道:“臣聽說過。”銀川輕輕地道:“那妳告訴本宮吧,天女最後去了哪兒?”
楊肅觀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嗎?”銀川幽幽地道:“妳說對了。天女從何而來,就該回去哪兒,這就是她的宿命。”楊肅觀默默聽著,忽道:“殿下,妳知道臣如何看您嗎?”銀川輕輕地道:“楊大人請說。”
楊肅觀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濟諸窮苦。”
銀川嘆了口氣,低聲道:“那妳呢?妳也是大施主嗎?”楊肅觀道:“殿下,您也許不知道,臣初讀佛經時,就好生佩服壹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誰嗎?”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羅。”嘩地壹聲,大掌櫃提起算盤,將之歸整了。隨即俯身過來,凝視著她的眼眸,靜靜地道:“因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質疑佛。”
聽得如此忤逆言語,銀川嬌軀微顫,壹時間也不知是怕、是驚。楊肅觀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凝視著她。兩人相距咫尺,呼吸可聞,半晌,銀川忽然伸出手來,捧住楊肅觀的俊臉,輕聲道:“楊大人,妳可知我第壹次見到妳,是在什麽地方?”
天女總是如此,舉止壹定出人意表,楊肅觀掙脫了她的手,並未回答,卻聽銀川道:“是在西域。”楊肅觀眼中現出錯愕,銀川微笑道:“楊大人,妳沒去過西域,是麽?”
楊肅觀默默聽著,突然提起手來,敲了敲桌子,道:“六當家。”話聲壹出,卻聽腳步聲響,房門外行入了壹顆光頭,陪笑道:“小的在。”楊肅觀起身離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師殿,其余全帶回府中。”
那六當家忙了起來,只將賬本分門分類,但見“上下川東道”、“川西道”、“川北道”,層層叠叠,全是“大掌櫃”方才的忙活兒。
楊肅觀起身了,什麽都沒說,銀川也不多追問,
她靜靜地坐著,只見那個“六當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認識自己。
她察看半晌,忽道:“妳是羅摩什,是嗎?”那光頭吃了壹驚,忙道:“殿下……殿下認錯人了,臣……臣確實是羅摩什……可又不是羅摩什……”銀川聽不懂了:“什麽意思?”那光頭咳嗽道:“以前的羅摩什,已經死了……現下這個是新的……”
聽得羅摩什的胡言亂語,銀川忍不住笑了:“羅摩國師,當個壞人,其實也不容易,是嗎?”羅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嘆了口氣:“殿下,活著這件事,本來就不容易。”
來者正是羅摩什,昔年號令萬軍,算無遺策,還打算把公主活活燒死,何等氣勢格局,如今年歲已老,卻成了這等淒涼模樣。眼看羅摩什低頭不語,銀川道:“妳們的帳都算好了?”
羅摩什醒覺過來,趕忙哈哈陪笑:“外……外帳好了。”銀川秀眉微蹙:“什麽意思?”羅摩什嚅嚅嚙嚙,不敢擅言,楊肅觀便道:“給皇上看的帳,稱為外帳。”
銀川沈吟道:“那內帳呢?”楊肅觀伸手壹指,只見羅摩什分好四川爛帳,便又從案上拿起更多賬本,山西山東、河南湖北,數之不盡,便壹壹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銀川道:“這些賬本,不用給皇上看麽?”楊肅觀道:“不了,這種東西,我壹個人看行了。”
爛帳壹堆、混帳壹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縣,只消壹位布政使的帳目錯了,舉國糧餉總數便也跟著錯了。看這“西川土司”交來的帳目八成有誤,害得楊肅觀焦頭爛額,算了大半天,總算察出了錯,便又在那兒剪剪貼貼,至於剩下的大堆爛帳,怕還有得編了。
銀川靜靜看著,忽也醒悟過來。這世上若有報應,這些人早已在親身領受了。正沈思間,左手卻讓“大掌櫃”握住了,聽他輕輕地道:“殿下,咱們該走了。”銀川低沈眉宇:“去哪兒?”
楊肅觀道:“去見下壹任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