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誌

孫曉

歷史軍事

亡命天涯的捕快、落魄潦倒的書生,豪邁不羈的將軍與心機深沈的貴公子,四個人在黑暗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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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東帆影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眼見郝震湘便要死於非命,忽然壹支弓箭射來,定在涼亭的柱子上。這箭力道雄渾,只震得亭上灰塵颼颼而下。
胡媚兒吃了壹驚,尖聲叫道:“什麽人!”
只聽壹個蒼涼的聲音吟道:“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眾人聞言,無不大驚,紛紛擡頭望上。星光下只見壹人站在樹頂上,背後背著壹只鐵胎大弓,正自看著樹下的蕓蕓眾生。漫天夜色中,滿天繁星高掛樹後,那人雙手抱胸,神情傲然,宛若天將下凡。
胡媚兒罵道:“妳不就是武當山的韋子壯嗎?裝神弄鬼的幹什麽?快快給我滾下來了!”
那人毫不理會,彎弓搭箭,刷地壹聲,對著胡媚兒射來。胡媚兒冷笑壹聲,轉身躲開。誰知那箭忽地在空中轉了壹圈,竟然朝她追去。胡媚兒花容失色,她生平從未見過這等厲害的箭法,霎時只有著地滾開,弄得狼狽無比。
安道京猛見如此邪門的箭法,直是大吃壹驚,喝道:“來者何人?何不報上姓名?”
那人冷笑道:“無恥狗官,下賤妓女,如何配問我的姓名!”
安道京立刀擺個門戶,叫陣道:“閣下若是不敢報上姓名,那也就罷了!我安道京從不殺無名之將!”
那人朗聲道:“好吧!妳定然要問,聽了就別後悔!妳爺爺乃是江東太湖雙龍寨的彪將,‘火眼狻猊’解滔便是!”
眾人聽到“江東太湖雙龍寨”七字,不禁互相看了壹眼,都知那是江南壹帶的土匪,卻怎地跑到西北來了。楊肅觀雖在中毒之際,也睜開眼來,想要看清眼前的變故。
胡媚兒爬起身來,冷笑道:“什麽江東太湖雙龍寨,真是荒唐,這裏可是西北地方啊!妳若要討飯,乖乖地在老家蹲著,卻怎地鬧到此處來了!”
那人聽了這話,也不生氣,只縱身下樹,輕飄飄地降下地來。眾人見他落地時泥沙不起,輕功造詣大是不凡,心下暗自喝采。
安道京與胡媚兒都怕他出手傷人,只是暗運內功,全力戒備,不敢稍喘壹口氣。
忽見那人轉過身去,面向遠方,朗聲喝道:“江東陸爺到!”
忽然遠處山丘壹亮,無數火把高高舉起,竟有千軍萬馬埋伏在內。眾人臉上變色,都往後退了壹步。便在此時,丘上號角聲響亮,無數馬蹄拍打,卷天動地而來,有如壹條火龍狂奔疾馳。
安道京見了這等威勢,臉上變色,連忙向胡媚兒道:“快快拿東西走人,別再拖延時間!”胡媚兒急忙轉身,卻見解滔舉起手上大弓,冷冷地道:“咱們頭領還沒到之前,都給我安分點!”胡媚兒領教過他手上弓箭的厲害,聽了這話,怕他背後放箭偷襲,竟不敢稍移腳步。
那條火龍來得好快,只壹瞬間,便已奔到眾人眼前。黑夜中數千只馬蹄踐踏震動,宛若雷震。安道京幾個縱躍,急忙逃走。“火眼狻猊”舉起大弓,刷地壹箭射去,登時射中安道京頂上的帽子,箭勢強勁,帶著那帽子遠遠飛了出去,直中涼亭的木柱。安道京知道無可抗拒,慘笑壹聲,只有站立不動。
星空下大隊人馬向兩旁讓開,火光閃耀中,正中壹騎緩緩行出,壹匹渾身通黑的駿馬上,坐著壹名五十來歲的中年人。那人渾不似草莽打劫的強人,滿臉雍容華貴之氣,竟如王公貴族般的氣派。
解滔搶上前去,躬身道:“陸爺!”那中年人點點頭,舉起馬鞭,指著眾人道:“這些人是誰?夤夜之間,如何在此聚集?”
解滔道:“這名女子渾號‘百花仙子’,卑鄙下流,醜陋無比,是個無恥娼婦。另幾人則是朝廷的鷹犬,都是錦衣衛的人,壹個個都罪該萬死。”
胡媚兒大怒欲狂。她生平最恨別人瞧不起她,說她卑鄙無恥,那是毫無幹系的。但要說她容貌醜陋,輕蔑於她,她拼了命也會報復。那時的張之越,後來的郝震湘,都是犯了這個忌諱,這才給她害得如此下場。胡媚兒大叫壹聲,千百枚銀針激射而出,都往解滔背後射去。
那中年人伸出馬鞭,輕輕吐了壹口氣,不知用了什麽法門,那馬鞭竟像有吸力壹般,無數銀針飛到半路,竟然自行轉向,全射在馬鞭之上。胡媚兒心中震動,駭然道:“妳……妳這是什麽邪術?”
那中年人不去理會,指著躺在地下的郝震湘,問道:“這人又是怎麽回事?怎麽傷得如此厲害?”解滔道:“這人名叫郝震湘,乃是當今錦衣衛的槍棒總教頭,人稱‘蛇鶴雙行’便是。屬下趕到之時,此人正受那娼婦的折辱,我不忍壹條好漢如此夭折,壹時情急,便出手救人。”
那中年人啊地壹聲,說道:“原來‘蛇鶴雙行’在此,不能不見上壹面。”說著提聲喝道:“來人!掌燈!”大批人馬中立時躍出兩人,點上了孔明燈,用竹竿高高掛起。
楊肅觀此時已然坐起。他頭暈眼花,但此刻生死關頭,來人敵友未明,仍是力圖清醒。燈光照映下,只見那“陸爺”須長及胸,壹身紫衫,指間戴著漢玉指環,腰上插了壹根馬鞭,看來十足是個王孫公子。他竭力保持清醒,心想:“這……這人怎會忽然出現在此處?難道……難道他便是‘煞金’,那羊皮便是他交給燕陵鏢局的麽?”但眼前這陸爺樣貌與那老漢所描述的頗有差異,他猜想不透,只有暗暗留神。
那陸爺翻身下馬,將郝震湘扶起,說道:“素聞壯士大名,今日有幸相會,也是福緣。”郝震湘腹中插著短劍,血流不止,已然出氣多入氣少,勉強問道:“尊駕究竟是誰?”
那陸爺伸指在他小骯上壹點,血流立緩,說道:“郝教頭,妳我雖然素不相識,但眾生萬物,都依著天道而行。老天爺見妳淪落至此,便差我下山,將妳帶回寨裏。”說著命人將他抱起。
郝震湘聽得此言,又是什麽山、什麽寨的,這“陸爺”必是土匪強盜無疑。他忽然清醒,喝道:“快快放我下來!妳們是土匪!郝某豈能與盜賊為伍?”
陸爺微微壹笑,道:“郝教頭投身官府,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土匪,不過妳回頭看看,這些官府中人是什麽模樣?值得妳效忠壹世麽?”
郝震湘回頭望去,只見安道京面色慘然,但眉頭不住抖動,顯然在算計什麽陰險至極的圖謀。“百花仙子”仍是大搖大擺的神氣,嘴角斜起,臉上露出高傲的笑容,絲毫不減壹絲狂妄。郝震湘尋思道:“我自問對得起朝廷,對得住弟兄,沒幹過壹絲壹毫的壞事。可是這些人卻殘忍毒辣,千方百計的害我,連我家人都不放過,我……我效命皇上,講忠盡義,竟是這個下場嗎?”心念於此,忍不住張口大叫,鮮血狂噴而出。
那陸爺伸手在他胸口輕輕壹拍,壹股溫暖純正的內力透了進去,登時止住他的吐血。
陸爺道:“走吧!上山去!自今而後,天下沒人為難得了妳!”
郝震湘心中壹酸,想起自己壹生用功,圖個精忠報國,誰知卻要落草,以打家劫舍維生。他搖頭道:“別說了!郝某死便死了,也絕不辱祖宗之名!”
解滔走上前來,勸道:“郝教頭,人生在世,圖的是什麽?是名?是利?我說圖的便是‘痛快’兩字。妳今日不與我們走,便是自殺!那些無恥男女能放過妳麽?妳的家人妻小,以後還能度日麽?”
郝震湘情知如此,但也不願落草為寇,心煩意亂間,不禁大叫壹聲,暈了過去。
那陸爺嘆道:“先把人帶回去,請大夫診治。”幾名下屬走上,將郝震湘擡走。
此時狂風吹來,彤雲滿布,似要下雪。那陸爺擡頭望天,道:“也是有緣,今日卻救了壹條好漢的性命,咱們這趟來到甘肅,卻也是不枉了。”
解滔應道:“能救得壹條好漢的性命,那比搶上十箱黃金也值得。”那陸爺點頭道:“說得好!”
楊肅觀看著眼前這群土匪,只見他們舉止氣度大為不凡,不像是尋常的下三濫盜賊,數千軍馬各自按陣式排列,黑夜中竟無壹人隨意說話亂動,可見治軍有方,緊緊有條,連朝廷禁軍也未必及得上,心下更是暗暗忌憚。
那陸爺看了錦衣衛眾人壹眼,道:“此時離三更尚早,妳先去把這些人料理了。”
解滔大喜,說道:“屬下正有此意,可憐郝教頭被這狗官捅了壹刀,待屬下回敬他壹下。”說著朝安道京走去。
安道京嚇得屁滾尿流。其實以他的武藝較量,未必便輸,但此人生平只駛順風船,壹見苗頭不對,立時便想投降。
解滔舉刀走去,安道京連忙陪笑,說道:“人不是我害的,都是那女子叫我殺的,妳該先殺她才是。”說著往胡媚兒壹指。“百花仙子”喝道:“無恥小人!虧妳說得出口!”
安道京哪裏有空搭理理她,只連連陪笑,說道:“這位大爺,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解滔嘿嘿壹笑,說道:“哪來那麽多廢話?妳乖乖受死吧!”
眼看便要身首異處,安道京嚇得魂飛魄散,驚叫道:“我上有高堂!”
解滔全不理會,刀光閃起,便要落下,安道京大哭道:“我下有妻小!”
解滔凝刀不動,滿臉的鄙夷,說道:“妳有點骨氣吧!虧妳還是朝廷的統領!”
安道京喘氣連連,說道:“壯士饒命!我知道大批秘密,只要妳饒我不死,我定會全盤拖出,妳說可好!”
解滔罵道:“他奶奶的,無恥之徒!誰有空聽妳的!”跟著便要壹刀砍下。安道京見軟求不成,總不能坐以待斃,急忙往旁壹滾,身法快得異乎尋常。
解滔哦了壹聲,道:“原來妳武功如此了得,來!大家比上壹比吧!”說著丟了柄刀給他。安道京不去撿拾,只拜伏在地,說道:“小人不敢與壯士比武,只求壯士高擡貴手,放我回去。”
那陸爺甚是不耐,道:“閣下好歹也是錦衣衛的統領。直隸都指揮使以下,京城便屬妳兵權最重,現下怎麽成了這幅模樣,倒似個貪生忘義的小人?”安道京幹笑道:“我本來就沒當自己是個君子。大爺說我貪生忘義也好,賣友求榮也好,我都無所謂,在下只要保住這個腦袋吃飯,那就於願已足了。”解滔罵道:“卑鄙小人,無恥之尤!虧妳還做得官!”
安道京雙手壹攤,笑道:“古往今來,做官的都是這個模樣,否則如何平步青雲、應對進退?這位兄弟未免見責太過。”說著陪笑道:“諸位大哥,小的真有壹件大秘密奉告,還請諸位大哥聽了之後,饒了小人壹命。”
那陸爺道:“似安統領這般真小人,江湖上也不多見。好吧!妳有什麽買賣,這便說吧!”其實安道京哪有什麽秘密可以奉告,不過是隨口亂說而已。此時他腦中念頭急轉,尋思道:“這人是江東太湖雙龍寨的土匪,卻怎地會來到甘肅?又怎能這麽巧,半夜三更地剛好跑來此處?此中必有緣由,等壹等,這些人必是為了‘神鬼亭’而來,就和江大人壹樣!”他想到此處,喜孜孜地道:“這個‘神鬼亭’有個大秘密。唉!我死之後,天下就沒人知道啦!”
解滔罵道:“操妳奶奶的大秘密,誰來聽妳放屁!”跟著壹刀揮下。安道京大驚失色,心道:“此番料錯了!看來今日要糟!”他緊閉雙眼,閉目待死,好好壹個武學高手卻淪落到不敢還手的地步,真是奇哉怪也。
忽聽那陸爺喝道:“且慢!”解滔聽得此言,登時住手。那陸爺道:“妳方才說知道這‘神鬼亭’的秘密,卻說來聽聽吧!”
安道京大喜,知道計策奏效,便笑道:“說到這‘神鬼亭’,那由來可多了……”他正要胡說八道壹通,也好拖延時間。那陸爺卻使了個眼色,解滔登時會意,舉刀架住安道京的脖子,冷冷地道:“妳若有壹句謊言,我便壹刀給妳,知道了麽?”
安道京嚇得面無人色,嚅囁道:“是……是……這‘神鬼亭’的由來很多,這要從黃帝開國,蚩尤大戰時說起……”解滔大怒,重重哼了壹聲,手上加勁。安道京脖子上登時給勒出壹道血痕,安道京慌道:“是,小人廢話太多,廢話太多。”
耳聽手下不住喝罵,那陸爺忽地嘆了口氣,似乎頗有感傷。他走上兩步,望著眼前的“神鬼亭”,輕輕地道:“安統領啊!其實我們見過面的,不知妳記不記得?”
安道京咦的壹聲,說道:“原來我們見過面?卻是在何處?北京的宜春院嗎?”解滔罵道:“他媽的!說正經的!”
安道京叫道:“我根本不識得妳們老大啊!我怎麽知道他在哪見過我!”
那陸爺嘿嘿壹笑,說道:“也是有緣,咱倆上回也是在這裏碰面的,妳忘了嗎?”
安道京心下壹凜,收拾起小醜的心情,沈聲道:“他們叫妳陸爺……陸爺……莫非妳便是陸孤瞻!”
那陸爺哈哈壹笑,道:“沒錯,我就是陸孤瞻,二十年前的‘江東帆影’陸孤瞻!”
安道京“啊”了壹聲,說道:“二十年了,沒想到妳居然還活著!”解滔罵道:“廢話!我們頭領當然還活著!”說著手上又是壹緊。
誰知安道京卻不理睬。他原本壹直跪在地下,似個無恥小醜,此時卻站起身子,道:“原來這二十年來妳人壹直躲在江南,難怪江大人壹直找妳不到!”
解滔心下壹奇,想不到安道京真的識得他們頭領,當下還刀入鞘,站在壹旁監視。
陸孤瞻眼望“神鬼亭”,淡淡地道:“是啊!時光飛逝,壹轉眼就二十年過去了。昔年的殺手‘九轉刀’安道京,現下也成了腦滿腸肥的朝廷命官了,妳說可不可笑?”
安道京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個人有個人的造化,沒有昔年的拼命三郎,哪能換來今日的腦滿腸肥呢?”說話之間,似乎牽動了自己的心事,竟也露了三分悲傷出來。
陸孤瞻搖了搖頭,說道:“好了,咱們別說廢話,妳到底為何來此,快快說吧!”
安道京嗯地壹聲,道:“我奉江大人之命,前來此處查辦壹件大事。”
陸孤瞻聽得江大人三字,似乎心有所感,嘆道:“江充啊江充,妳這個大奸臣,時至今日,妳名也有了,利也有了,還妄想什麽?想當天子麽?”
安道京哈哈壹笑,說道:“江充大人想不想當天子,這我不知。不過便算他真想當皇帝,要把當今聖上謀害了,那也是他們這些王公大人的事,小人我是萬萬不想知道的。”
陸孤瞻哼了壹聲,說道:“就算給妳不幸知道了,只怕妳也會立刻忘掉,免得惹禍上身。”
安道京笑道:“是啊!我只要住豪宅、吃美食,嬌妻美妾,長命百歲,誰管皇帝是誰啊!只要誰給我好處,誰就是我的皇上!”
解滔站在壹旁,冷笑道:“無恥啊無恥,食君之祿,忠君之屁!”
安道京笑道:“好說,好說。說實在話,今夜我來此處,是來取壹樣東西的。”
陸孤瞻奇道:“東西?什麽東西?”
安道京搖頭道:“妳若真要知道,非放我壹條活路。否則我便是死了,也決不明說。”
那陸爺嘿嘿冷笑,說道:“妳想跟我討價還價?妳夠這個本領麽?”
安道京雖處危境,但求生之欲卻遠勝常人千百倍,當下居然壹笑,說道:“我的賭本只有這顆腦袋,大不了給妳壹刀砍死。妳說我夠不夠本領?”
解滔聽他們說得懸疑,安道京又壹昧的賣關子,他心癢難搔,忍不住便道:“陸爺,到底這‘神鬼亭’有什麽來歷?您若是知道,便請說說吧!”
那陸爺輕輕壹嘆,說道:“這神鬼亭的由來可大了,不是三言兩語便說得完的。”
解滔眼看這神鬼亭破破爛爛,實在不像是個名勝古跡,但老大既然這般說了,總也不能公然頂撞,只有點了點頭。壹旁安道京卻是若有所思,神情更是凝重異常。
陸孤瞻眼望遠方,輕輕地道:“解兄弟啊,我在創立‘雙龍寨’之前,曾經跟隨壹位當世大豪傑,在中原狠狠地幹過壹番大事業。這妳可知道麽?”
解滔哦地壹聲,面露吃驚之色。陸孤瞻對安道京壹笑,道:“安統領,這些舊事妳總還記得吧?”
安道京點頭道:“是啊!當年的‘江東帆影’,乃是座下五虎大將之壹,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狠將啊!”
陸孤瞻哈哈壹笑,忽然豪氣幹雲,朗聲道:“當年的狠將豈是我壹人!左龍右鳳,座下五虎,內三堂,外五關,那條好漢不是名震當世!”解滔大吃壹驚,問道:“妳們在說什麽?什麽左龍右鳳?什麽座下五虎?那又是什麽?”
陸孤瞻猛地撕破衣衫,露出背上壹大片刺青來。夜色下只見壹條猛虎走下山來,旁書“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那猛虎額上卻刺了壹個“東”字。
只聽他仰天長嘯,提聲喝道:“我乃怒蒼山五虎上將陸孤瞻!”這陸孤瞻原本有如壹個沒落王孫,此時卻變了個人似的,壹時豪氣震天,宛若霸王再世。
解滔心頭壹震,喃喃地道:“怒蒼山?”楊肅觀猛地睜眼,心下也是壹驚:“怒蒼山?便是二十年前大戰朝廷的怒蒼山麽?”
場中眾人懾於陸孤瞻的氣勢,竟無壹人敢言敢動,壹時間靜謐無聲。
過了良久,安道京搖了搖頭,說道:“陸兄還是老樣子。其實怒蒼山已經毀敗了,妳自己也已當家作主,又何必對往事念念不忘呢?”
陸孤瞻聽了這話,有如泄氣皮球壹般。他猛地低下頭去,跟著長嘆壹聲,說道:“奸黨啊奸黨,妳們至今還好好的活在世上,只可憐我那龍頭大哥,唉……”說著眼淚忽然滴了下來,顯然傷心無比。
解滔追隨他多年,從未見過他流淚,當下指著安道京,暴喝壹聲道:“妳再敢多言,小心我壹刀殺了妳!”
安道京陪笑道:“這位小哥,妳別這麽大火氣嘛!妳們頭領是觸景傷情,與我沒半點幹系。”解滔罵道:“他媽的,傷妳奶奶的雄!”挺刀便往安道京走去。
安道京慌道:“真的是觸景傷情啊!妳可別亂來!”解滔呸了壹聲,正要壹刀砍下。卻聽陸孤瞻道:“他說的沒錯,我是觸景傷情。”
眼看解滔面帶訝異,陸孤瞻伸手往涼亭壹指,嘆道:“我這位大哥壹生命運多艱,二十年前的此時此刻,便是在這座‘神鬼亭’中過世。”說著嘆息良久,神態甚是蕭索。
安道京本是個薄幸之人,此時見了陸孤瞻的神氣,居然不知怎地,竟也嘆息了壹聲。
楊肅觀心下壹凜,想起白日裏那捕快所言,心道:“那捕快說有個欽命要犯死在此處,想來便是這人了吧。”
解滔眼望那座涼亭,道:“陸爺,究竟那位大英雄是怎麽死的?可是受人暗算麽?”
陸孤瞻搖頭道:“那倒不是,他是明刀明槍,受人圍攻而死的。”
解滔奇道:“圍攻?是誰那麽大膽?”
陸孤瞻擡頭看天,苦笑道:“大膽的人可多了,何止壹兩人呢……”
星光下只見他出神良久,怔怔地道:“那夜大雪紛飛,山寨裏其余弟兄生死不明,只剩下我和龍頭大哥兩人。我那大哥給人打了壹掌,已然奄奄壹息。我壹路背著他逃亡,且戰且走,那時後頭追殺的高手還有十來人,這安道京也在其中。”
解滔呸了壹聲,說道:“這種人也算是高手?”
安道京哈哈壹笑,說道:“昔年我可是勇將壹名啊!現在武功高了,反倒是膽子小了。”
陸孤瞻道:“那時我見情勢危急,便拼起余力,殺死了幾人,背著龍頭大哥,壹路往前逃去。我沿途激戰,心神已然憔悴,實在難以為繼,便在此時,見到了壹座涼亭,連忙滾了進去。余下的幾名高手不敢硬拼,全都躲在亭外窺視。”旁聽眾人聽他說起涼亭,料來便是這座神鬼亭了。眾人轉看涼亭,都在遙想當年的情景。
陸孤瞻又道:“我抱著龍頭大哥躲到亭中,見他全身中箭,背後又挨了壹記重手,眼看是不成了,想起他壹生文才武略,卻要如此死去,眼淚忍不住滾滾而下,心裏很是難過……”安道京收拾笑臉,嘆道:“妳那時胸口也挨了壹掌吧!好像是仙鶴道長打的,想不到妳竟然挺了下來。”
陸孤瞻慘然壹笑,說道:“若不挺下來,焉能替大哥報仇?”
安道京搖頭道:“這個擔子太重,妳挑不起的。”
陸孤瞻雙目精光暴射,冷冷地道:“挑不起?我陸孤瞻沒有挑不起的東西!”
安道京嘿嘿壹笑,還想再說,眼見解滔面色不善,連忙閉上了嘴。
那陸爺沈默片刻,又道:“那夜大雪不停的下著,靜得很,白凈的雪花不住飄進亭來,但都被我們身上的血給染紅了。龍頭大哥倒在我懷裏,眼看不成了,誰知賊子還不停的跳進來,想要撿便宜。真個是趁人之危,無恥之至……”
安道京搖頭道:“怪不得他們,妳那龍頭大哥的腦袋可是無價之寶啊。誰殺了他,誰就封為國公,外加皇上禦賜的鐵卷丹書,那可是超品的大官哪!”
陸孤瞻聽了這話,也不動氣,只嘆息壹聲,苦笑道:“是啊!那時天下沒比他的腦袋更值錢的東西了,唉……”
安道京道:“說起來,妳們這位龍頭老大真是非比尋常的人物。每回江大人提到他,總要心驚膽跳壹陣子。我跟隨江大人已久,從來不曾見他這般害怕。陸兄啊,妳真該為妳們老大感到自豪了!”
解滔神馳當年,想像這位當代英豪,忽然道:“聽來這位龍頭大哥真是非凡人,卻不知他葬在何處,改日也好去憑吊祭拜壹番。”
陸孤瞻嘆了口氣,說道:“中原地方是決計葬不了他的了。若是被朝廷的狗賊發現,他的屍身也會被掘出來鞭打毀損。唉……我把他的屍身帶回關外,葬在他當年起兵造反的地方,那是壹株參天大樹……”
安道京哦地壹聲,道:“原來是妳把屍身偷走的,難怪大夥兒怎麽都找不到。想來妳老兄也真費功夫啊!妳們老大的屍身給弄得四分五裂,真不知妳怎麽把他拼湊起來的。”
解滔聽他說得難聽,雖然情知如此,但仍是怒道:“妳給我住口!”
解滔深怕這幾句話又傷了老大,趕忙轉過話頭,問道:“後來呢?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陸孤瞻嘆道:“那夜情勢危急,賊子見龍頭大哥已然不行,想撿現成便宜。我見賊子大膽,拼了命的幹了幾下子,殺了兩人,余下的人這才害怕,往後退開。龍頭大哥見我全身是血,嘆了口氣,說道,‘孤瞻,我對不起妳,卻叫妳年紀輕輕的,便跟我吃苦受罪。’我大聲道,‘大丈夫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本是英雄所為!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龍頭大哥苦笑壹陣,嘆道,‘唉……妳真是年輕……’他出神良久,低聲道,‘孤瞻啊……如果我當年乖乖的做道士,沒有赴京趕考,便沒有後來的這許多事,天下也不會生靈塗炭了……妳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解滔心下壹奇,問道:“怎麽,原來他也曾赴京趕考?莫非是名落孫山,心懷不忿,這才起兵造反?”
陸孤瞻搖頭道:“錯了,錯了,唉……不提也罷……那時我聽大哥說話這麽沮喪,深怕他支撐不住,心裏壹急,說道,‘大哥妳沒錯,半點也沒錯,這些年來妳做得對極了!’龍頭大哥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神越來越黯淡,呼吸也越來越低,眼看就不成了。他忽然道,‘孤瞻,妳可知這是什麽地方?’我那時哪知這亭子是什麽鬼地方,連忙伸頭出去,往亭上匾額看去。便在這時,壹人射了飛刀過來,差點沒把我射死。嘿嘿,安道京,妳那刀好陰險啊!”
安道京臉色壹變,陪笑道:“妳老武功高強,區區飛刀怎麽射得死妳?”解滔罵道:“操妳奶奶!”舉腳往安道京頭上踢去,安道京不敢閃躲,登時給踢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身來。
陸孤瞻不去理他們,自顧自地道:“我九死壹生之際,終於看到了亭子上掛的那塊匾額,只見上面寫著‘神鬼亭’三字。”
眾人往那涼亭看去,只見那匾額已然斑駁,上頭的字跡模糊不清,頗難辨識,但依稀可見“神鬼亭”三個楷書。
陸孤瞻又道:“我那時便對龍頭大哥道,‘大哥!這裏叫做‘神鬼亭!’我那大哥聽到‘神鬼亭’三字,登時啊地壹聲,叫了出來。我心下壹奇,不知這亭子有何古怪。我那大哥卻滿臉喜色,道,‘天憐吾也,咱們九死壹生,終於還是到了神鬼亭……’我很是奇怪,大聲道,‘大哥妳在說些什麽啊?妳可要清醒啊!’”
眾人遙想當年事跡,心中都覺沈重,壹時無人說話。除了馬匹偶爾喘氣鳴叫,偌大的沙漠上靜得叫人慌。
陸孤瞻又道:“雪花從外飄進,落到了他的臉上,龍頭大哥嘴唇都白了。他忽然笑了笑,道,‘孤瞻,妳扶我起來!’我見他身體虛弱,心下擔憂,但在龍頭大哥的積威之下,還是將他攙扶起身,不敢稍有違抗。龍頭大哥道,‘妳退開些!’我心下奇怪,但大哥既然如此吩咐,只有往後站開了幾步。便在那時,龍頭大哥深深地吸了壹口氣,跟著全身發出壹陣青光,我知道他要使出畢生功力,急忙叫道,‘大哥!妳快歇歇,別再耗損內力了!’但其勢已晚,我那大哥已然壹掌轟下,打中了亭子裏的石桌,霎時石屑紛飛,給他轟坍了壹角。”
眾人往那亭裏看去,果見石桌少了壹角,原來是給壹名大流寇打坍的。那石桌堅硬無比,想來這位龍頭大哥的武功定是非同小可。
過了壹會兒,陸孤瞻又道:“龍頭大哥壹掌打下,眼見那石桌崩坍了壹角,他竟如泄氣皮球壹般,身子壹軟,便倒在我的懷裏。我急忙抱住他,就怕他斷了氣息。龍頭大哥喘道,‘孤瞻啊孤瞻,想不到我受傷如此之重,竟已無力取出此地的秘密,唉……這可怎麽辦才好?’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只急忙道,‘大哥妳先歇歇吧!快別說這些了!’龍頭大哥喘息道,‘天下間除我之外,無人能開啟此處秘密,除非……除非等到二十年後,那戊辰歲終之日……’”
楊肅觀心中壹驚,想起安道京受江充之命,前來此地取出壹個不知所雲的秘密,看來絕非杜撰,而是真有此事。楊肅觀見那安道京也在喃喃自語,料來也有所領悟。
陸孤瞻卻沒註意眾人的神情,只道:“我見龍頭大哥氣息急促,連忙按住他的丹田,將內力輸了過去。大哥給我傳了壹陣內力後,忽地眼露光華,也清醒了許多。他抓住了我的雙手,低聲道,‘我身邊五虎大將之中,自來以妳見識最高,我現下就把壹個大秘密傳給妳。這個秘密牽動天下氣運,妳好自為之,千萬不能放棄了……’”
眾人聽到此處,都知謎底便要揭曉,楊肅觀雖然傷重,仍是竭力傾聽,不敢漏了壹字。安道京、解滔、胡媚兒等人更是掌心出汗,只覺興奮之至。
陸孤瞻輕聲道:“我這大哥壹生豪邁武勇,文采飛揚,乃是天地間壹等壹的大人物。誰知他死前卻留下壹個偌大謎團。這二十年來我反覆猜想,至今不解,也許妳們之中有什麽才高八鬥之人,也好替我解開。”眾人聽到這裏,心中都是壹凜,料來那秘密定示非同小可。
解滔躬身請示,說道:“屬下雖然魯鈍,也想為陸爺分憂,這就請您示下。”
陸孤瞻面色凝重,嘆道:“龍頭大哥死前,拼著殘存力氣,緩緩站起身來,他指著這神鬼亭的匾額,說出了壹十六個字。”眾人屏氣凝神,無人敢說上壹句話,就怕打擾了陸孤瞻。楊肅觀更是全身繃緊,大為緊張。
萬籟俱寂中,只聽陸孤瞻壹字壹頓,道:“妳們聽好了,這壹十六字,便是‘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這四句話。”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都是面露不解,各自低聲詢問。楊肅觀卻暗暗訝異,想道:“原來這四句話是這般來的,絕非江湖妄人憑空捏造。”想起方丈提及的天地巨變,更感心驚不已。此時已近午夜,看來再過不久,這戊辰年便要過完了。屆時究竟會有什麽大事發生,自能分曉。
陸孤瞻嘆道:“大哥說完這十六個字,當場緊抓我的雙手,叫道,‘孤瞻!無論如何,妳都要參透秘密,替我取出這亭子裏的偈語,把那人帶出來了,天下氣運,全都在此壹舉,妳……妳可要好自為之……’龍頭大哥說完這最後壹句話,頭壹偏,便自死了。”
解滔顫聲道:“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這……這是什麽意思啊?”
陸孤瞻嘆息壹聲,道:“別說是妳,我也是猜想不透。那夜我見龍頭大哥慘死此地,只好自行殺出重圍。後來經過無數勞苦,終於輾轉逃到江南。也是日子太過艱辛,始終沒仔細去想他的遺言。待到幾年以後,細想這四句話,這才覺得不對。想我這龍頭大哥文武雙全,至死前也是靈臺清明,只是他死前既沒交代後事,也沒什麽遺憾感慨,只交代了這幾句話,料想這四句謎語必是重大異常,蘊有深意。待得今歲戊辰,我想起‘龍皇動世’四字,心中更是驚懼不安,便親率大軍,壹路從江東打到陜南,壹切都是為此。”
解滔道:“聽陸爺說來,這幾句話確實玄得很,也許只有道士才解得開。”
陸爺嘿嘿壹笑,說道:“不巧的很,我這龍頭大哥來歷甚奇,他在二十六歲之前,正是個道士。”
他頓了頓,又道:“到底什麽是‘龍皇動世’,二十年來我反復猜想,卻始終參詳不透。反正不管如何,今年歲至戊辰,今夜更是臘月三十,我卻要看看什麽才是‘龍皇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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