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角牌樓

眾人午宴已畢，各自出得宮來，卻見江充仍在與皇帝低聲哀告，皇帝面無喜怒，江充苦苦哀求，卻不知結果如何。
秦仲海躲在殿外，心下暗笑道：“江大清這下給人喀喳壹刀，恐怕要嗚呼哀哉了。”
秦仲海極目望去，只見盧雲徑自與顧嗣源去了，自知好友要去尚書府作客，心下不禁替他高興：“這盧兄弟在金鑾殿上揚眉吐氣，滿朝文武無不欽佩他的文才，顧大人壹個開心，說不定要把愛女許配給他。”轉念又想：“可那楊郎中也是壹股腦兒的愛慕這位顧家小姐，這可是個什麽了局？照老子看，這兩位讀書人可有得鬥了。他奶奶的，顧大人怎地不多生幾個女兒出來，最好連老子也能分上壹個。”
卻說盧雲壹路步行，親自伴隨在顧嗣源轎旁。到了顧府大門，莫名之間，盧雲忽感心中激蕩，壹時竟是百感交集。他回首看去，望著遠處的壹家小酒鋪，想起自己壹年前還每日來此借酒消愁，再看此時身穿朝服的自己，直有恍若隔世之感。
只聽嘎地壹聲，顧家的大門已然開啟，裏頭的小廝家丁紛紛奔出，高喊道：“老爺回府啦！”
顧嗣源自行掀開轎簾，便從轎中緩步走出。盧雲連忙上前，在旁躬身相迎，這動作卻是他在揚州做書僮的習慣。
顧嗣源微微壹笑，拉住他的手，道：“雲兒，妳已是方今的進士狀元，對人不必再這般恭順了。”
盧雲搖頭道：“盧雲壹向只在顧伯伯面前謙恭有禮，在旁人眼中，卻是個狂傲小子。”
這盧雲生平有股奇異的執拗，只要旁人對他客客氣氣的，便要他百般容讓，他也不以為意。但若有人出言侮辱，甚或譏諷嘲笑，他定會如不顧壹切的尋個公道。他這幾年飽受苦難，又是潑皮招惹、又是姨娘譏嘲，說來都是為了這個硬脾氣。
顧嗣源聽了他這話，當即壹笑，摸了摸他的頭頂，道：“妳現下是有勢力的人了，莫要氣量狹小，錙銖必較，脾氣更得收斂，否則定會害人害己。懂了嗎？”
盧雲心下壹凜，想道：“顧伯伯說得沒錯，我現下是朝廷命官，不再是當年落魄潦倒的窮苦書生了，以後待人處事可須多加留神。”當下沒口子的答應。
兩人跨入大門，壹眾家丁見了盧雲到來，無不訝異萬分。盧雲念及顧嗣源的交代，收起往日的憤世嫉俗，只與眾人微笑點頭。
正看間，壹名家丁目瞪口呆，驚叫道：“阿雲！這不是阿雲麽？妳怎麽回來了？”
盧雲回頭壹看，只見壹名小廝呆呆的望著自己，卻是當年的舊友阿福。盧雲哈哈壹笑，正要回話，顧嗣源已微微壹笑，向眾家丁道：“雲兒已是當今狀元郎，不日便要赴長洲上任知洲。妳們以後與他說話，可得多檢點些。”
眾家丁聽得此言，無不張大了嘴，幾名欺侮過盧雲的侍衛更是全體肅立，面色蒼白無血。
眾家丁中自以阿福最為高興，眼看過去的好友成了大官，當即拉住盧雲，連聲道：“阿雲哥，以後我要給管家欺侮，妳可要幫我出頭啊！”
盧雲哈哈壹笑，道：“放妳壹萬個心，我定會幫妳。”
昔年盧雲在顧府吃過不少虧，又給裴盛青毒打，又叫二姨娘羞辱，這阿福算來對他不壞，稱得上是患難之交。眼下盧雲今非昔比，自當好好回報壹番，阿福想到日後有這狀元郎撐腰，忍不住趾高氣昂起來，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
管家不知大禍臨頭，兀自行上前來，正要招呼老爺，猛見盧雲站在壹旁，那阿福更滿面兇狠地望著自己，他心下壹奇：“這小子不是盧雲麽？怎麽還有臉回來？難道是給官府抓到了麽？”他冷笑兩聲，想起盧雲的逃犯身分，正要上前威嚇，忽聽顧嗣源笑吟吟地道：“管家來得好，快來見見狀元郎，也好沾點喜氣。”
管家吞了口唾沫，挖了挖耳孔，以為自己聽錯了。壹旁阿福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大膽小民！見了狀元阿雲大人，還不知道跪下！”
管家驚疑不定，待見了盧雲身上的朝服，只嚇得魂飛魄散，想起往事，心下慘然：“完了！這小子真的發了。他要是挾怨報復，我定要大禍臨頭！”眼見盧雲向自己點了點頭，管家渾身發抖，苦笑壹聲，低聲道：“盧公子。”
過去這管家何等勢利高傲，此刻卻低聲下氣，就怕再惹盧雲壹點半點。盧雲哈哈壹笑，道：“兩年不見，管家還是沒變啊！”這話也不知是譏嘲管家勢利如昔，還是稱許他保養有道，那是沒人知曉的了。管家幹笑兩聲，只忙不叠地抱頭鼠竄。
行到廳上，兩人坐了下來，顧嗣源便垂詢了幾處生活的情狀，問道：“妳現下住在何處？還是在客棧裏住麽？”
盧雲點頭道：“是。小侄自山東返京以來，壹直都住在客棧裏。”
顧嗣源微笑道：“我府裏空房許多，不知盧狀元願否盤桓數日？”
盧雲啊地壹聲，想到可與顧倩兮朝夕相對，忍不住全身發熱，忽又想到二姨娘等人，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顧嗣源壹見他的面色，便知盧雲仍在意二姨娘。他嘆了壹聲，道：“當年妳離開之後，我與妳姨娘大吵壹架，弄得家裏雞犬不寧。唉……我見了妳姨娘拿來的衙門公文，便連夜差人去刑部打探消息，這才曉得這通緝榜文是從山東省城裏送出來的。”
盧雲心中壹震，他此時雖已無罪壹身輕，但畢竟是靠著秦仲海的粗暴兇狠，這才以不可告人的手段銷案，猛聽顧嗣源提及他被通緝的事，忍不住還是心驚肉跳。
盧雲顫聲道：“顧伯伯，其實……其實我……我是給人冤枉的……”他正想解釋，卻見顧嗣源搖了搖手，道：“不必妳說，我也知道妳是無辜受冤。那省城的縣官姓吳，叫做吳昌，向來是朝中八虎中最為貪財的壹位。我那時壹見公文，便知妳十之八九是給吳昌栽贓的。我當上兵部尚書後，幾次找了朋友，想為妳平反，可又找不到妳人，唉……就這麽拖下去了。”
盧雲啊地壹聲，叫了出來，這才知道多年來顧嗣源始終在尋找自己，霎時之間，耳邊響起了顧倩兮說的那幾句話：“盧雲啊盧雲，妳好生自私，妳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憐的人，從來不管別人的苦處……”盧雲淚眼朦朧，這兩年來他落拓江湖，但顧嗣源、顧倩兮這對父女，卻又何嘗忘了他呢？
盧雲哽咽道：“顧伯伯，妳待我情深意重，小侄卻這般任性妄為……我……我實在對不起妳……”
顧嗣源輕撫他的頭頂，溫言道：“好孩子，今日咱爺倆還能相見，那便是老天有眼，什麽都不用說了。”
盧雲點了點頭，臉上流下兩行清淚。
兩人傷感壹陣，顧嗣源問道：“說到這樁案子，後來是柳侯爺為妳平反的吧？”
盧雲尷尬壹笑，尋思道：“若非秦將軍仗義相助，把縣官吳昌毒打壹頓，恐怕我至今仍是不見天日。只是此事說來實不為外人道，我還是保住秘密才是。”當下亂咳幾聲，道：“顧伯伯所料不錯，正是侯爺壹位手下替我平反的。”
盧雲這話差相仿佛，雖然沒把秦仲海供了出來，倒也不算欺瞞。只是他若把秦仲海肆無忌憚的情事壹壹供出，恐怕會把這位兵部尚書嚇出病來。
顧嗣源面露神往之情，點頭道：“柳侯爺果然是俠義心腸，改日我定要登門造訪，好好謝上壹謝才是。”他卻不知柳侯爺手下這位秦將軍行事有如土匪，向來以蠻幹見長，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說話間，只見壹名中年貴婦走進廳來。這女子圓圓白白的面孔，滿面富貴，正是顧嗣源的元配、顧倩兮的生母顧夫人。
盧雲赫然見了顧夫人高貴的面孔，想起當年被趕出顧府的慘狀，立時渾身冷汗。那時顧夫人好生冷面，臨去時吩咐再三，要盧雲絕不可對人提起他在顧家待過，盧雲此刻見了她，直是八分驚恐，兩分慚愧。他站起身來，硬著頭皮道：“夫人。”
哪知換了個身分地方，那顧夫人神態卻是完全不同，只見她緩緩向盧雲走來，微笑道：“盧公子，妳終於回來了。”盧雲聽她口氣中頗有親近之意，心中暗暗吃驚。
顧夫人上下打量盧雲，眼色柔和，滿是珍愛之意，好似在品評什麽書畫寶玉。盧雲給她看得好不自在，急忙低下頭去。顧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別叫他盧公子了，那多生份，該叫雲兒才是。”
顧夫人眼望盧雲，替他攏了攏朝服，微笑道：“老爺從來最相信妳，定說妳是給人冤枉的。果然老天有眼，終教妳爺倆得以團圓。”
顧嗣源笑道：“是啊！現下雲兒是欽點狀元，終究出頭了。咱們可要替他高興才是！”
顧夫人笑道：“可不是麽？那日老爺聽妳中了狀元，高興得什麽也似的，還馬上差人去宮裏查呢！”
盧雲低聲道：“盧雲過去給老爺夫人添了好些麻煩，實在萬分該死，唉……”說著低下頭去，頗見羞愧之色。
顧夫人聽他提起往事，急忙搖頭道：“快別這樣說了，以前我也有不是之處，對妳有好些成見，今日看來，真是錯得可以。雲兒，妳可別記在心上。”說著向他福了壹福。
盧雲見她多禮，不由得壹驚，慌忙搖手道：“夫人切莫如此，盧雲經受不起！”
顧夫人只是不依，定要向盧雲道聲不是。兩人在那裏謙讓壹番，盧雲終於還是讓顧夫人道了歉，他自己則是磕頭回禮。經此壹事，二人再無心結。
顧嗣源看看天色已晚，笑道：“來吧！咱們吃飯了，去喚倩兮出來吧！”說著朝盧雲看了壹眼，似是頗有深意。
盧雲又驚又喜，心頭怦怦直跳，想起自己在茶鋪的絕情，卻不知壹會兒如何向顧倩兮開口。
眾人坐定後，顧嗣源見小姐始終不曾出來，不由得眉頭壹皺，問道：“小姐呢？怎麽還不出來用飯？”
下人正要回話，忽聽壹人腳步聲細碎，走向廳來。盧雲心頭大喜，想道：“倩兮還是來了！”自中狀元以來，這還是兩人第壹次見面，不由得心神激蕩。
但聽壹聲嬌笑，跟著轉出壹人。盧雲滿心歡喜，急急回頭去看，霎時笑容僵住，只見眼前這人徐娘半老，哪裏是顧倩兮了，卻是最令他頭疼的二姨娘。
盧雲心下暗暗叫苦，站起身來，拱手道：“二姨娘，好久不見了。”
二姨娘見他到來，卻是毫不驚慌，想來早已得到消息，只見她眉花眼笑，笑道：“原來是盧大官人來了，哎呀！這可把新科狀元的喜氣帶到咱們顧家來了，真是好哪！”
顧嗣源原本頗為憂慮兩人相見的場面，此時見雙方相讓壹步，心下壹喜，笑道：“雲兒高中壹甲狀元，大魁天下，實在太難得了。來來，大家坐下吧！”吩咐下人道：“把小姐叫出來了，咱們壹起吃飯。”
家丁答應壹聲，正要上前，卻聽壹個柔和的聲音道：“爹爹。”盧雲心頭壹震，這聲音嬌柔輕緩，正是顧倩兮來了。
他擡頭看去，只見顧倩兮薄施淡妝，身穿青綠緞子，說不出的嬌媚動人，蓮步輕移，正自向前行來。盧雲心中微微顫動，想道：“倩兮知道我今日要來，特地為我打扮了壹翻，盧雲啊盧雲，她待妳何其之好，妳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正想間，忽見顧嗣源伸手往自己壹擺，笑道：“倩兮，妳看看，這卻是誰來了？”
盧雲滿臉通紅，凝目望著顧倩兮，心頭七上八下，怦怦直跳。誰知顧倩兮只嗯了壹聲，向盧雲點了點頭，便轉過頭去，神態生份，好似二人全不相識。
盧雲微微壹楞，壹時難測芳心喜怒，只是不知高低。
顧嗣源笑道：“這位便是盧雲，他便是爹爹以前在揚州的幕賓。過去爹爹壹直想教妳二人相識，誰知始終苦無機會。難得他今日中了狀元，便請他來家裏吃飯啦！”
壹個是自己的愛女，壹個是自己疼愛的晚輩，顧嗣源卻全然不知兩人早已相識，更不知當年他們曾有壹段銘心刻骨的戀情。當年盧雲與他女兒相識時，正是那年的元宵，當時顧嗣源恰好人在北京。到後來東窗事發，眾人更不敢讓他知道這件事，是以他全然不知兩人早已有情。
顧嗣源滿面笑容，轉頭看著盧雲，笑道：“來，顧伯伯替妳們介紹壹番。這位便是小女，年方二十，妳們年輕人多聊聊。”
盧雲滿心惶恐，他顫巍巍地直起身來，嚅囁地道：“顧……顧小姐，晚……晚……那個生盧……盧雲，這……這廂有禮了。”想起狀元遊街時顧倩兮那幅怒色，此時忍不住心驚膽戰，好好壹句話說得歪七扭八，竟是十分別扭。
顧倩兮星目流盼，卻沒理會盧雲，徑對顧嗣源福了壹福，道：“爹爹，今兒個不巧，我已然有了約會，現下要出門去了。”
顧嗣源見女兒無禮，壹時頗為不悅，皺眉道：“怎麽這時候要出門？是誰來找妳了？”
顧倩兮淡淡地道：“是兵部的楊郎中。”
盧雲全身巨震，他看著顧倩兮，內心直是醋海波濤，尋思道：“這……又是楊郎中。她明知我今日要來，卻與楊郎中約了出去，這……莫非她是故意做給我看的？”想到楊肅觀英挺的面孔，心中直是又酸又妒。
顧嗣源嘿地壹聲，道：“這肅觀也真是的，什麽時候不好約妳出去，怎麽挑在這時候找妳？”
顧倩兮道：“這約會早在半月前就定好了，女兒不知客人要來，也就沒推掉。”
顧嗣源嘆了壹聲，搖頭道：“這也真是巧了，好容易爹爹安排了這個家宴，唉……”
忽聽二姨娘笑道：“老爺您別發愁啊！日後要吃飯，還怕時日不多麽？再說這楊郎中最是知書答禮，討人喜歡得很，小姐和這種人出去，那也沒什麽不好的啊！”
顧嗣源看了夫人壹眼，見她點了點頭，當下也道：“好吧！既然如此，妳也不便爽約，只是定要早些回來。”
盧雲聽了他們的對答，已知楊肅觀早受顧家上下喜愛。楊肅觀在朝為官多年，非只年歲比自己小了四歲，其余家世樣貌，人品武功，無不勝己萬倍，雖說自己是新科狀元，但以各方條件觀之，仍難與其相比。盧雲言念及此，心下暗自難受，但他礙在顧嗣源面上，仍裝得壹幅無事模樣。
眼看顧倩兮輕輕盈盈地走了出去，顧嗣源向盧雲壹笑，道：“別管這些閑事了，咱爺倆自己喝點酒，吟詩作對壹番，妳說可好？”
盧雲答應壹聲，臉上卻現出十分惆悵的神情。
二姨娘斜眼壹看，見盧雲滿面愁苦，正自凝望顧倩兮離去的背影。二姨娘知道他心頭苦悶，忍不住暗自高興，想道：“死小子，妳以為中了狀元之後，妳便是當今天子了嗎？妳還差得遠哪！”
這二姨娘自赴京以來，眼見顧倩兮交往的對象多是京中名門，那裴盛青又住在揚州，兩家隔得甚遠，她自也無法左右顧倩兮的婚事，只有放棄多年經營的布局了。雖是如此，她還是不容顧家小姐落入自己生平死敵之手，料來只要盧雲前來追求，她定會多方阻擾，大力幹預。她見盧雲低頭不語，登時眉開眼笑，道：“哎喲！難得盧公子中了狀元，怎麽還唉聲嘆氣的，來來，快喝壹杯吧！”
盧雲聽她出言調侃，明白她還是記恨自己，當下也不多加理會，徑自舉杯起來，道：“盧雲今日僥幸得中進士，全仗諸位長輩提攜愛護，大恩不言謝，盧雲先幹為敬。”說著壹飲而盡。
顧嗣源哈哈大笑，道：“好孩子，兩年不見，連酒量也好了，來來，我陪妳壹杯。”
顧夫人也笑道：“雲兒看起來真個長大許多，不比以前那般青嫩了。”
盧雲忙道：“顧夫人說笑了。盧雲已屆而立之年，自不能再荒唐度日。”
顧嗣源興致甚佳，笑道：“妳們不曉得，咱們雲兒今兒個在皇上面前多露臉，聖上出了壹幅對聯下來……”
眼見眾人興致昂然地聽著自己的事跡，盧雲心中卻無絲毫喜悅得意之感，只因少了壹位他最掛懷的人，壹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這壹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多時辰，盧雲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顧嗣源道：“不忙著走，今夜咱爺倆來個秉燭長談，說說日後的打算，好不好？”
盧雲心煩意亂，搖頭道：“小侄不勝酒力，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息壹陣，改日再來拜會顧伯伯吧。”
顧嗣源不願他走，搖頭道：“不成，時辰已晚，妳今夜就住在我家裏吧！”
盧雲想到顧倩兮，心下喟然：“倩兮既不願再理會於我，我又何必死皮賴臉的纏著她？我今晚若留在這兒，到時照面了，弄得大家尷尬，豈不可笑？”當下尋個借口，道：“小侄有些貴重物事放在客棧裏，怕久離有失，還是回去睡好了。”
顧嗣源聽他這麽說，知道不能勉強，嘆道：“好吧！改日我們再敘吧！”便要親自送出門去。
盧雲連忙攔住，道：“怎麽使得，盧雲自己走成了。”
好容易說得顧嗣源留步，盧雲便自行離府而去。他壹路唉聲嘆氣，低頭走著，行到門口巷弄，忽見壹對男女遠遠走來。盧雲細目看去，這對男女好不匹配，那男子身形修長，舉止雋雅，正是楊肅觀，壹旁那女子巧笑嫣然，明眸皓齒，卻是顧倩兮。看來兩人玩了壹個晚上，卻到這時候才回來。
盧雲滿心悲苦，長嘆壹聲。他不願與兩人照面，便躲在巷道之中，等他二人過去之後，自己再行悄悄離開。
盧雲躲在巷中，只聽顧倩兮的聲音道：“楊郎中，妳送到門口就成了，我自己進去吧！”
卻聽楊肅觀嘆息壹聲，道：“妳別再稱呼我為楊郎中，就叫我肅觀吧！”
聽得顧倩兮嗯了壹聲，低聲道：“肅……肅觀……”
楊肅觀微微壹笑，道：“倩兮，咱們認識壹年多了，第壹回聽妳這般叫我，我真的好高興……”
盧雲躲在巷中，雖無意去聽兩人說話，但這些聲音仍是不絕入耳。盧雲壹時傷心欲絕，全身如火之炙，只想將耳孔堵起。
過了壹會兒，只聽顧倩兮道：“楊郎中，時候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
盧雲聽她又以楊郎中相稱，那是認了生，心下沒由來的壹喜。
卻聽楊肅觀低聲又道：“倩兮，先別急著走，我有話同妳說。”腳步聲響，已然上前壹步。
盧雲知道楊肅觀想與顧倩兮說些體己話，只怕兩人還會有些親昵舉動。他此時妒嫉欲狂，真想飛身逃走，卻又怕給他二人聽到聲響，壹時沒了主意，只是癡癡地站著。
忽聽咳地壹聲，似有人運起了膿痰，跟著撲地壹聲，竟把痰吐到地上。盧雲心下壹奇，不知這聲音是誰發出來的。這楊肅觀行止文雅，怎能隨地吐痰，幹出這等粗魯事來？要說是顧倩兮往地下吐痰，那更是匪夷所思了。
正訝異之間，猛聽壹個粗豪的聲音遠遠傳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奶奶的，還是給江大清那小子逃過了喀喳壹刀，真他媽的氣死妳老子了！我操！”盧雲心下大喜，想道：“秦將軍來了！”
京中俊傑無數，若不是秦仲海這流氓，卻有誰的舉止這般嚇人？
眼看秦仲海昂首闊步，大剌剌地行近顧府大門，楊肅觀忍不住倒抽壹口冷氣，低聲道：“糟了，又是這流氓……怎麽每日都陰魂不散的……”
顧倩兮皺眉道：“既然妳的朋友來了，妳們自去聊吧，我要回家了。”跟著傳來叩門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楊肅觀的壹聲長嘆，顯是惆悵無限。
盧雲身處巷中，耳聽顧倩兮走進家門，自是松了壹口氣。
卻聽秦仲海的聲音道：“咦？這不是楊郎中麽？好久不見了！”這聲音有如打雷，好似大喊大叫壹般，深夜聽來倍覺粗魯。
楊肅觀沒好氣地道：“不久，壹點也不久。”
秦仲海笑道：“怎麽啦！大半夜的躲在人家尚書府門口偷窺，可是要幹采花之事麽？”
楊肅觀怒道：“秦仲海，妳說話像樣些成不成？”
秦仲海哈哈壹笑，道：“咱倆是老相好啦！這麽開妳兩句玩笑，妳就生氣啦？”
楊肅觀哼了壹聲，不願再說。
秦仲海笑道：“好啦！消消火氣吧！今日老子請客，請妳到宜花樓坐壹坐，把妳相熟的姘頭叫出來，咱倆樂上壹樂，妳說可好？”
楊肅觀聽他滿口胡言，不由嘿地壹聲，拂然道：“什麽宜花樓，妳可別亂損我名聲。”
秦仲海扯住了他的衣袖，笑道：“妳別這樣無情嘛！小綠這些日子想死妳了，每日茶不思飯不想，就是等妳去哪！走吧！走吧！”
盧雲心下暗笑，看來秦仲海準是刻意編排，存心要把楊肅觀氣上壹頓。果聽楊肅觀口氣悻悻，不悅地道：“要去妳自個兒去吧，恕在下有事，先告辭壹步。”跟著腳步聲響，楊肅觀已然匆匆離去。
盧雲聽在耳裏，心中暗暗感動，想道：“秦將軍為何要這般氣楊郎中？莫非是為了我？他……他待我實在太好了些……”心中正自激動，忽聽壹人道：“咦！盧兄弟，妳怎麽也在這裏？”盧雲急忙擡頭，只見秦仲海站在巷口，正朝自己望來。
秦仲海抓了抓腦袋，滿面狐疑地道：“妳大半夜地不睡覺，卻藏在這巷中幹啥？”
盧雲嚅囁地道：“我……我方才赴顧大人之邀，眼看天色晚了，就……就走到這巷中，這……那……”他正想胡亂找些理由編排，卻聽秦仲海笑道：“我知道了，妳也是來采花的，對不對？”盧雲滿面漲得通紅，雙手連搖，急忙道：“我沒有……”
秦仲海笑道：“看妳臉紅的快中風了，還說沒有？快快從實招來，妳采了幾朵啦？紅的還是綠的？”
盧雲又慌又怕，忙道：“我真的是赴顧大人的約，秦將軍萬萬不要誤會。”
秦仲海呸地壹聲，冷笑道：“什麽誤會？妳這小子采花功夫壹等壹。想當年在西疆，咱們銀川公主愛煞了妳，差點連和番也不幹了，我見妳在樹林裏和她摸手摸腳，好不快活。連這等金枝玉葉妳都采了，還要閃躲什麽？快快招來吧！妳又看上哪家的閨女啦！”說著淫笑連連，神態極為無恥。
盧雲又驚又急，此地乃是顧家大宅，秦仲海如此說話，難免給旁人聽去了。他連連搓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嘎地壹聲響，樓上顧府的窗扉打了開來。秦仲海與盧雲壹齊擡頭望上，眼見壹名美貌少女探頭望外，只見她俏臉微怏，嘴角緊泯，正是顧倩兮。
秦仲海笑道：“好壹朵香花啊！”
盧雲驚喜交集，顫聲道：“倩兮……我……我……”話聲未畢，忽然樓上壹桶水潑了下來，正灑在盧雲頭頂。盧雲沒料到顧倩兮竟會用水潑他，忍不住啊地壹聲，叫了出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壹桶冷水啊！”
盧雲給淋得壹頭壹臉，大是狼狽，擡頭喚道：“倩兮，我……我……”他想擠些話出來，卻不知該說什麽。正猶豫間，顧倩兮哼地壹聲，俏臉含怒，已然掩上了窗子。
盧雲心下叫苦連天，看來秦仲海這番言語當真害人不淺，自己與顧倩兮非只和好無望，還給他連番陰損，真算是雪上加霜了。
盧雲正自長籲短嘆，忽見秦仲海掩身過來，笑道：“身上濕了不打緊，心頭還是火熱就好。來來來，咱們去宜花樓坐上壹坐，把妳相熟的姘頭叫出來，咱倆樂上壹樂，好不好？”
盧雲啊地壹聲慘叫，大聲道：“妳……妳又來這套啦！我可被妳害慘了！”說著雙足壹點，飛身逃走。
秦仲海看著盧雲離去的背影，登時哈哈大笑，道：“這兩個無聊男子，真個莫名其妙！放著宜花樓千百個姑娘不去挑，偏要在這爭風吃醋，學那狗咬狗模樣，真他奶奶的可恥！”
秦仲海外貌兇猛，其實生性精明，壹見楊肅觀與盧雲的神態，便知他二人又在為顧倩兮較勁。他生平豪邁痛快，自是見不得這擋子無聊事，當下便來壹陣惡搞，省得見他二人這般攪和。
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忽地樓上又是壹桶水灑了下來，只把他全身也給潑濕了。秦仲海仰頭怒道：“操妳祖宗！妳他媽的找死啊！”
上頭卻傳來壹陣潑婦罵街的聲音：“哪來的壹群野狗，三更半夜地在這兒吵鬧不休，快給我滾了！”那聲音潑辣至極，正是二姨娘。
秦仲海喝道：“妳奶奶的老虔婆，有種便給我滾下來，老子教訓教訓妳！”
二姨娘罵道：“沒帶種的雜碎！只敢欺負女人家！妳生下的兒子沒屁眼！”
兩人妳壹句、我壹句的對罵不休，真個是沒完沒了，卻把大街上的左鄰右舍都驚醒了，壹時紛紛點燈來看。
時光匆匆，轉眼盧雲考上狀元已有個把月了。他拿到朝廷賜下的第壹筆俸祿，便在城西買了處小小民房。只要壹得閑暇，便躲在裏頭讀書，有時伍定遠、秦仲海等人更會過來喝酒談心。只是這幾日朝廷大臣宴客不斷，每日都找上了他這位新科狀元，直把他忙得暈頭轉向，成日都在大魚大肉的吃喝，難得落個清閑。
這夜宮中無事，秦仲海打聽了盧雲壹人在家，便買了三斤熟牛肉，打了壹壺老酒，便尋到盧雲家裏，打算來個秉燭長談。他哼著小曲兒，行到盧雲住處門口，正要叩門，卻聽盧雲的聲音從門裏傳來，嘆道：“唉……倩兮啊倩兮，那日我要知自己能點上狀元，我……我也不會說那些決絕話了。妳……妳別再怪我了，好麽？”
秦仲海嘻嘻壹笑，尋思道：“好啊！這小子總算把姑娘追到手了，還把人帶到房裏親熱。嘿嘿，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想不到也是這種貨色。且待老子來嚇他倆人壹跳。”他縮到墻腳，便要起身驚嚇。
秦仲海縮在窗下，又聽盧雲的聲音道：“唉……這壹切都是上天捉弄，我本以為要回山東去了，誰曉得反而成了當今狀元，唉……我每日裏好想找妳，卻又不敢……”
秦仲海聽了半晌，卻沒聽見顧倩兮說話的聲音，心道：“怎麽搞的？就咱們盧兄弟壹人唱獨腳戲麽？”他聽盧雲說了壹陣，都是些感慨命運乖離的話，已知他是壹人自言自語。
盧雲正在房內感傷，忽聽外頭壹人尖聲尖氣地道：“盧相公，妳快別傷心了，奴家這就來看妳啦。”
盧雲這幾日都在思念顧倩兮，只因若有所思，便是風吹草動，雞鳴狗叫，也都會聯想到顧倩兮身上去。他心下壹喜，當即站起身來，叫道：“倩兮，是妳在外頭麽？”也是他失魂落魄，卻渾沒註意這聲音又粗又啞，直是難聽至極，哪比得上顧倩兮的溫言笑語。
外頭那聲音尖利地道：“啊！外頭好冷哪，真把奴家凍死了。”
此時已近冬季，天候慢慢轉寒，深夜時路上更會凝出壹層寒霜，盧雲怕顧倩兮受了風寒，忙道：“這麽冷嗎？妳趕緊進來，我這兒有炭火！”
那聲音道：“炭火不管用，奴家要鉆妳的被窩，那兒才是暖的。”
盧雲俊臉飛紅，尋思道：“倩兮向來端莊賢淑，怎會說出這種話來？”
卻聽啪地壹聲輕響，窗沿上出現了壹包切好的牛肉，跟著又是壹壺老酒飛來。那聲音尖銳地道：“妳快接過了酒菜，找些盤碗裝好，壹會兒奴家來伺候妳。”
盧雲哦地壹聲，伸手接過，忽然那聲音哈嗤壹聲，猛地打了個噴嚏，跟著傳來吐痰的聲音。盧雲心下大疑，登即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去。
卻見秦仲海縮在墻角，口中兀自說道：“唉呀！奴家這些日子可想死妳了，每日裏身子好冷，心頭卻又火熱，直是內外交煎……”他正自說得高興，猛聽後頭重重壹咳。秦仲海回過頭去，見到盧雲滿面怒氣的看著自己。秦仲海嚇了壹跳，連忙翻身跳起，裝出壹幅大義凜然的神情，沈聲道：“方才有名女子在妳窗下窺視，我見她身法好快，料來定是百花仙子，這就追過來瞧瞧了。妳可曾被這無恥女子驚擾？”
盧雲罵道：“什麽百花仙子，我看是火貪仙子吧！”
秦仲海臉上壹紅，道：“今夜酷寒，先別去追殺那女子了，咱們來喝上壹杯吧！”說著拉住盧雲，便往裏頭去了。
盧雲罵道：“妳好生無聊，大半夜地來窺視於我……”口中喋喋不休，腳下卻跟著進去了。
秦仲海走進書房，猛見盧雲桌上擺著些紙墨，只不知他在寫些什麽，當下便要去看。盧雲連忙擋在桌前，道：“沒什麽好看的，妳快走開！”
秦仲海心下起疑，尋思道：“看他慌成這樣，定是在寫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等會兒老子來瞧上壹瞧。”他咳了壹聲，皺眉道：“誰喜歡看妳那些鬼文章啊！老子見了書就頭疼，來來，壹起喝酒吧！”說著取出酒肉，便與盧雲喝了起來。
兩人吃喝壹陣，秦仲海有意取笑，當即陰惻惻地笑道：“盧兄弟啊！這幾日可曾去尚書府啊？”
盧雲面色壹沈，道：“秦將軍別再提這事，那日給妳害得好慘。”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見妳與楊郎中好生奇怪，放著宜花院裏現成的姑娘不去瞧，整日卻像瘋狗壹樣往顧家大門鉆，八成還在門口撒尿占地盤什麽的……”
盧雲怒氣勃發，喝道：“妳嘴裏別這麽難聽成不成？”說著舉起酒杯，壹飲而盡。
秦仲海見他愁眉不展，飽受相思苦惱，尋思道：“看他這幅模樣，當真愛煞這位顧大小姐。好吧！看在盧兄弟幹過老子參謀的份上，再幫他壹回吧。”他這人做事粗魯無比，世所罕見，但真要精細起來，卻又巧妙連環，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秦仲海轉動手上的酒杯，只想來個出奇制勝，當下便自打量起來。
正盤算間，忽聽盧雲道：“秦將軍，我昨日去赴何大人的宴，聽他說皇上要整飭禦前侍衛風紀，說妳們成日只會打牌賭博，想開始叫妳們讀書寫字呢！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秦仲海猛聽他提起此事，心下不由得壹陣氣苦。他夾起壹塊牛肉，嘆道：“都是那些大學士搞的鬼，說咱們每人都要交上壹篇文章，還要來個比賽什麽的。唉……說起來明日就要交文章了，他媽的，我怎麽現下才想起來……”說著把牛肉放入口中，唉聲嘆氣的嚼著。
盧雲心念壹動，問道：“要交什麽樣的文章？”
秦仲海心下壹喜，倘若盧雲有意相助，那是萬事不愁了，忙道：“皇上吩咐大家每人寫壹篇詠嘆頌，老子負責的叫做‘西角牌樓頌’。”
盧雲奇道：“西角牌樓？那是什麽地方？”
秦仲海尷尬壹笑，道：“那是我虎林軍弟兄平日喝酒賭博的好去處。上次賭博被抓個正著，八成是這樣，皇上才要我好好詠嘆壹下。”
盧雲嘿地壹聲，笑道：“沒錯，真該詠嘆則個。”
秦仲海見盧雲不置可否，當下求懇道：“好兄弟，妳是當今狀元，皇上硬派我作文章，妳老兄就幫我捉刀壹回吧！”
盧雲與秦仲海相熟，自知他痛恨讀書，便笑道：“好吧！難得能替妳做點事，這就包在我身上啦！”
秦仲海又驚又喜，笑道：“既然如此，妳可得快快寫，可別誤了時辰。”
盧雲微笑道：“妳放心，壹頓飯時間便好。”
那日皇帝賜宴，盧雲廟堂之上，隨口解對，令得群臣震動，龍心大悅。秦仲海看在眼裏，自知盧雲之能，便放下心來，兩人各自喝酒談笑，好生快活。
喝到天明時分，秦仲海雖是狂嫖爛賭之徒，此時也不勝酒力，只趴在桌上小寐。那盧雲也醉倒炕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之間，秦仲海爬起身來，見天色朦朧，已是黎明，打了個哈欠，便道：“我該回去啦！咱們改日再敘。”
盧雲閉著雙眼，含渾地道：“妳那‘西角牌樓頌’已經寫好了，便放在桌上……”
秦仲海大喜，道：“多謝啦！”說著便走到桌前，果見洋洋灑灑地好大壹篇，墨色兀自未幹，足見用心。
秦仲海心下感動，尋思道：“盧兄弟連夜為我寫就，他待我真是不壞。”他取起那篇詠嘆頌，霎時見到下頭還有壹篇文章。秦仲海凝目去看，卻是壹篇情書。他匆匆看去，只見滿紙情愛，料來定是寫給顧倩兮的。
秦仲海看得全身肉麻，只想掩面狂奔，心中忽想：“等等！老子不能白拿人家的物事，總該回報則個。”當即陰惻惻地壹笑，將那情書折起，悄沒聲地走了。
回到府中，天色已然大明，秦仲海找來管家，將兩篇文章交了過去，喝道：“把這兩篇鬼東西裝到信封裏了，老子壹會兒要送出去。”
管家忙道：“兩只信封上該寫些什麽？”
秦仲海皺起眉頭，道：“壹個叫做‘西角牌樓頌’，另壹個叫……叫他奶奶的‘卿卿吾愛頌’，快去給我辦好了！”那管家忙不叠地答應，便自去了。
秦仲海倒在廳上，閉目歇息壹陣。好容易管家寫好兩只信封，密封裝好，秦仲海伸手接過，便匆匆往皇宮而去。行到西角牌樓，只見壹眾下屬愁眉苦臉，圍了上來，道：“方才尚禮監的太監過來，要咱們把文章交上去，說諸位大學士不日便要品評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屁！老子已經有了文章，保管還奪個頭牌！”
眾下屬早知秦仲海痛恨讀書寫字，本在擔憂受怕，此時聽得秦仲海已將文章寫就，不禁驚喜交集，都來追問詳情。秦仲海笑道：“不必多說了，妳們等著領獎吧！”率著眾下屬，便得意洋洋地往尚禮監而去。
行到附近，只見金吾衛、羽林衛、府軍衛的人馬都已在排隊交稿。秦仲海向鞏正儀招呼壹聲，道：“老鞏妳寫得怎麽樣啊？”
鞏正儀搖頭苦笑道：“好久沒提筆寫字了，昨晚只把我忙到天明，差點沒給折騰死。”
秦仲海見他額角多了好些白發，心下暗暗偷笑，尋思道：“老子昨晚喝酒喝到天亮，妳老鞏卻要埋頭苦思。嘿嘿，看來還是咱們虎林軍夠份量。”
交完差後，又給尚禮太監叫去學習禮儀，說不日宮中便要過年，眾人需得學習壹番應對進退，以免在百官朝賀時丟臉。眾太監平日便與禦前侍衛不睦，難得抓到這個良機，自是趁隙報復，只把眾侍衛折磨得怨聲載道，火氣沖天。秦仲海給請去習練盆栽園藝，饒他火貪壹刀威力無窮，在這細活之前，也給折磨得雙手顫抖不已，恨不得將滿園鮮花全數放火焚毀。
待到出宮時，已是傍晚時分，秦仲海心下痛罵，又累又氣之余，只得訕訕去了。
行到王府胡同外的謫仙樓，秦仲海早已餓得頭昏眼花，便匆匆沖了進去，喝道：“給來兩盆熱炒，三斤白幹。”
那掌櫃忙道：“這位軍爺，今兒個是寒食節，京城客店只有清茶準備，不賣酒肉吃食。”
秦仲海心下暗怒，想道：“老子今日怎麽這等倒楣，到哪兒都不便利。”當下伸手往大門壹敲，暴喝道：“他媽的！有吃的便成！”
那掌櫃連忙道：“是，是，請客官上二樓去坐。”秦仲海坐了下來，夥計連忙送上花生果子，另為他煮了壺熱茶。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咬了口花生，不覺滿口清香滋味，只覺口中淡出鳥來。他吃壹口，罵壹聲，粗話連篇，直是威震四座。
正吃間，忽見右首靠窗處坐了對男女，兩人形貌甚是俊雅秀美。秦仲海極目細看，見那男子正是楊肅觀，女孩卻是顧倩兮，兩人正自談笑說話，看來頗為愉快。
秦仲海心頭火起，尋思道：“妳奶奶的，咱們盧兄弟每日在房裏長籲短嘆，妳這小娘皮卻來和人閑話家常，老子看了真個不順眼。”轉眼看那楊肅觀，也是滿心喜悅的模樣，心中更覺火大：“這幾日多少大事未決，這風流浪子還往脂粉堆裏鉆，老子今日替侯爺教訓這畜生敗類！”他卻忘了自己昨夜與盧雲喝個酩酊大醉，也算不上奉公守法。
眼見楊肅觀未曾發現自己，秦仲海心下暗喜，正想拿花生丟他，忽見樓下壹名女子言笑晏晏，正與壹眾王公大臣說笑。秦仲海細目去看，心中登時大樂，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那“百花仙子”胡媚兒。此女是個浮浪性兒，那日在華山上便見她使盡風騷，盡在對楊肅觀眉目傳情，做得十分功夫。秦仲海念及此處，心道：“好久不見這浪蕩女啦！看老子來挑撥壹陣。”他舉起花生，便往樓下丟去。
胡媚兒正與壹桌男子談笑，看來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誰知啪地壹聲，腦門竟給花生丟中。她大怒站起，喝道：“是誰在此胡鬧！”
壹眾王孫公子本以為她是哪家大人的閨女，誰知竟會如此潑辣，忍不住壹驚。胡媚兒見眾人神情駭異，連忙溫婉壹笑，道：“沒事的，大家寬坐。”她坐了下來，淺淺壹笑。忽然壹口膿痰吐來，此時胡媚兒已然有備，急忙往旁壹閃。那膿痰撲地壹聲，猛地落在壹名公子臉上。
胡媚兒狂怒不已，不再顧得玉女模樣，霎時舉起拂塵，沖上樓去，喝問道：“是誰招惹姑娘！”她見四座都是才子佳人，風流文士，只有壹名高鼻鷹目的大漢在那亂吐花生殼，想來定是此人在此作怪。胡媚兒心下大怒，上前喝道：“妳這醜怪家夥，是不是妳招惹本姑娘！”
那大漢自是秦仲海了，只見他冷冷壹笑，道：“都說百花仙子好生曉事，誰知如此愚昧不堪。”
胡媚兒怒道：“妳說什麽？”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淡淡地道：“嵩山少林寺的高手在那兒等妳，妳怎地還不過去？”
胡媚兒怒道：“我說是誰這麽大膽，原來是少林寺賊禿！是靈定還是靈真招惹老娘？”
秦仲海伸手壹指，朝窗邊壹處指去，冷笑道：“人在那兒了，妳自己去問吧！”
胡媚兒冷眼回看，猛地壹縱，穩穩地飛了過去。陡地座上男客轉過頭來，胡媚兒見他容貌雋雅，儀表出眾，正是天絕僧的關門弟子楊肅觀，當下大喜道：“楊郎中！原來是妳！”
楊肅觀正與顧倩兮喝茶談天，誰知天外飛來這名妖婦，忍不住心下壹驚，道：“妳……妳怎麽也來了？”
顧倩兮看了胡媚兒壹眼，神情甚是訝異，茫然道：“這位姑娘是……”
胡媚兒自行坐了下來，向楊肅觀壹笑，道：“我姓胡，和咱們楊郎中是舊識了。”
楊肅觀心下暗自忌憚，這女魔頭出手甚是毒辣，那日談笑間便毒死張之越，後又整垮錦衣衛教頭郝震湘，自己可別中了她的陰謀毒手，當下舉起茶杯，心中盤算脫身之計。
胡媚兒微微壹笑，全然不理會顧倩兮，壹雙媚眼直往楊肅觀身上拋去。楊肅觀面上力做鎮靜，心下卻有發毛之感。他壹面要偷看顧倩兮的動靜，又要提防百花仙子的陰狠殺招，饒他少林正宗武功，也有吃不消之慨。
卻聽樓下傳來吼叫之聲：“他媽的不賣酒菜，老子拆了妳的爛店！”楊肅觀聽這聲音雄渾有力，當是武林人物所發，卻不知又是何方神聖駕臨。
只聽那掌櫃道：“兩位大爺行行好，今日是寒食節，咱們可不能賣酒肉啊！”
壹個尖銳的聲音道：“妳奶奶的，什麽叫做寒食節？為什麽不是暖食節！熱水節！偏偏有這許多古怪！”跟著傳來桌椅翻倒的聲響，想來是動上了手。
楊肅觀皺起眉頭，正想藉機開溜，忽聽壹人道：“師弟算了吧！咱們就喝點茶水，吃個點心，那也不壞啊！”另壹人道：“可惡！咱們華山雙仙壹日不可無肉，真是倒楣透頂。”
楊肅觀聽得“華山雙仙”四字，腦中立時浮現華山雙怪荒唐至極的模樣，心下不禁壹寒，尋思道：“怎麽這許多武林人物都來了，真是大大的不巧。”想起這兩個怪物的種種無賴事跡，現下顧倩兮就在眼前，可別生出什麽難堪事來。他眼角微撇，赫見華山雙怪已然走上樓來，更是又煩又驚。
原來前些日子是瓊國丈的壽宴，那華山玉清觀與之交誼非常，自也在受邀之列。瓊國丈雖然官高爵重，但他無意大肆宴會，朝中官員便只請了劉敬、徐鐵頭等幾名好友，在紫雲軒小小辦了幾桌宴席，是以楊肅觀不知此事。
華山雙怪坐了下來，各自喝了幾口清茶，算盤怪把茶水吐在地下，罵道：“他奶奶的，這京裏的茶水怎麽這等難喝，比狗尿也還不如。”
肥秤怪道：“別怨了，咱們兩個老的可得快些回山。我看徒孫小掌門這些時日焦頭爛額，咱倆別再給他添憂惹煩了。”
楊肅觀聽了這話，登時想起蘇穎超已接下掌門大位，從二月算起，已有七八個月了，卻不知他這些時日幹得如何。
正想間，猛聽算盤怪罵道：“說來說去，都怪寧師侄執意退隱，不然咱們現下還是威風凜凜的，根本不必把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裏。”說著惡狠狠地望向四座，似乎心中有恨。
肥秤怪勸慰道：“師弟快別這般想了，寧師侄雖然退隱，但咱們依舊威風八面啊！想那日封劍退隱，連卓淩昭這等劍法也給打下馬來，說起來，咱們華山仍舊是天下第壹。”
算盤怪大聲道：“沒錯！天下第壹，正是這四個字！”
兩人說話間，只聽壹名女子笑道：“兩個老不死的，盡是在這兒胡吹大氣，羞也不羞啊！”
華山雙怪同時轉頭，怒喝道：“什麽人！”二人怒目看去，卻見壹名黃裝美女端了杯清茶，正自笑吟吟地喝著，看她妖媚模樣，不是胡媚兒是誰？
肥秤怪眼尖，壹見百花仙子妖妖嬈嬈的模樣，霎時已認出她來，當即喝道：“百花仙子！又是妳這妖婦！”
胡媚兒微微壹笑，道：“方才聽兩位在那兒胡吹大氣，我聽得臉紅，便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還請兩位老爺子莫要見怪啊！”
楊肅觀見這胡媚兒四下生事，心下暗暗叫苦，只怕壹會兒要有大打，不免驚擾了顧倩兮，百忙中偷眼往顧倩兮望去，只見她秀眉不展，顯然不喜眼前淩亂的場面。楊肅觀咳了壹聲，只想拉著顧倩兮開溜，但此時若要貿然離開，反而露了形跡，只有靜觀局面了。
肥秤怪強抑怒氣，沈聲道：“我吹什麽氣了？妳把話說明白點。”
胡媚兒理了理鬢角，笑道：“寧不凡既然退隱了，那跟死了也沒什麽不同。妳們華山少了他，那是連三流門派也不如啦！妳們不急著回家練武圖強，居然有臉在京城招搖撞騙，胡吹大氣，還敢自稱什麽天下第壹，唉……我真替妳們難為情啊！”
華山雙怪聞言大怒，算盤怪抓起兵刃，便要上前動手。肥秤怪猛地想起壹事，連忙伸手攔住，低聲道：“聽說這女子與江充那狗子有染，這幫賊子高手如雲，咱們千萬別在京城招惹她。”此時寧不凡退隱，華山少了天下第壹高手，實力不比以往，若要招惹安道京、羅摩什等人，準會吃上大虧。
算盤怪咦地壹聲，奇道：“什麽？這女子與江充有染？”
肥秤怪左右看了壹陣，低聲道：“這事妳知我知，就是不要大聲嚷嚷。”
算盤怪哦了壹聲，轉頭往胡媚兒望去，待見她與楊肅觀同桌，登時附耳過去，低聲道：“那小子不是少林寺那姓楊的家夥麽？怎麽也和百花仙子混在壹起了？”
肥秤怪向來喜愛道聽途說，壹見楊肅觀的面，登時想起華山會後傳開的消息，低聲便道：“師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有言，說胡媚兒與那姓楊的小子私下有情，這當口八成是來幽會的，卻給咱們撞見了。”
算盤怪又驚又喜，又氣又怕，當場跳了起來，戟指大罵：“好淫婦！終於給我抓到把柄了吧？本以為妳只跟那姓江的奸臣有染，沒想到妳姘頭這麽多，終於給我抓奸在床了吧！”
胡媚兒聽他胡言亂語，不由得壹楞，道：“妳在胡說什麽？”
算盤怪哈哈大笑，當場走了過去，冷笑道：“妳和姓楊的行得做得，旁人就說不得？那日華山之上，我看妳與這姓楊的小子眉來眼去，老早便在疑心了！沒想到妳們連孩子也生出來啦！無恥啊無恥！楊肅觀，少林的臉面全給妳丟光了！”當場加油添醋，又自行增了幾味料，竟是當成故事來說。
那日卓淩昭壹心安排武林盟主的大計，楊肅觀便以唇槍舌劍回敬，只說得卓淩昭面紅耳赤，回不上半句話。眼看“劍神”無力招架，那峨眉掌門嚴松才來胡亂編排，說楊肅觀與胡媚兒有染雲雲。這話本是圍魏救趙，用意只在替卓淩昭解圍，哪知幾個月下來，武林人物以嚴松的話為源頭，竟已傳得如此難聽。
楊肅觀聽了這話，只氣得全身顫抖，不知高低。那胡媚兒聽算盤怪說得荒唐，卻也不生氣，媚眼只往楊肅觀瞅去，膩聲道：“楊郎！人家的名節全給妳毀了！妳可怎生賠我哪！”
楊肅觀聽她還在編排，心中又氣又急，只是此時若要找算盤怪爭辯，不知這人又有多少荒誕不經的無恥話等著說將出來。楊肅觀氣急敗壞，連忙偷眼朝顧倩兮瞧去，只見她臉色慘淡，好似信了算盤怪的鬼話。楊肅觀心中駭異，尋思道：“好容易今天才約了她出來，怎麽又遇上這等荒唐人物，唉……我恁也厄運連連了……”
算盤怪毫不放松，兀自喋喋不休，拼命加柴添火，大聲道：“楊肅觀啊楊肅觀！妳與百花仙子兩相情愛，生下私生孩子也就罷了，居然還讓這孩子為禍武林，造成天下莫大浩劫！姓楊的！妳知不知恥！”壹時說得興高采烈，暢快淋漓。
眼見顧倩兮站起身來，已要離去，楊肅觀忍不住氣往上沖，怒道：“算盤怪！妳……妳莫再胡說八道！”
算盤怪仰天狂笑，喝道：“妳與妳姘頭私下纏綿就算了，居然還敢在京師地方公然奸淫，妳還配稱作少林寺的人嗎？”
楊肅觀氣得面色發紫，幾欲昏暈，卻見胡媚兒眉開眼笑，笑道：“算盤仙，妳也真是的，我與楊郎小倆口的事，妳居然也在這大聲述說。回頭楊老爺知道了，妳可要害我家楊郎給責備了哪！”
顧倩兮聽了這話，更是頭也不回，走下樓去了。楊肅觀面色慘白，道：“倩兮，妳別信他們的鬼話啊！”他正要追上前去，卻見樓梯口站著壹名流氓也似的男子，正自對他嘻笑指點，卻是“火貪壹刀”秦仲海。
楊肅觀心頭苦煞，尋思道：“今日我可是犯了太歲，不然怎會有這許多兇神惡煞同時出現，天哪！我是招誰惹誰了……”
卻說盧雲這日給人邀宴，好容易宴席已畢，離開禮部侍郎的府宅，在路上緩緩而歸。行到謫仙樓下，忽見壹名美貌少女氣沖沖地下樓，正是顧倩兮來了。盧雲見她迎面而來，壹時心頭大震，想道：“這……我……我又遇上她了……”他想要上前招呼，壹時卻又不敢，兩腳好似生根壹般，牢牢地定在地下。
卻見顧倩兮正眼也不看他壹眼，徑自從他身邊擦過，只留下壹陣淡淡的幽香。盧雲心中感嘆，心道：“完了，我與她之間真的完了，唉……”他望著顧倩兮的背影，只覺胸口哽惡，淚水更要滴了下來。
正難受間，忽然身上微微壹麻，竟給人點中穴道。盧雲心下大驚，正想張口喝問，只覺喉嚨壹啞，連啞穴也被點上，跟著領子壹緊，身子竟被人提了起來。他轉頭去看，只見那下手之人對著自己嘻嘻直笑，卻是秦仲海。
盧雲心道：“慘了，秦將軍定是喝酒喝多了，這當口發了酒瘋，不知他要如何折騰我，我可小心了。”正自驚惶間，只見秦仲海趕在顧倩兮前頭，自往兵部尚書的府宅奔去。
盧雲心中更怕，想道：“秦將軍不知有什麽可怕陰謀，莫非要讓我大大出醜不成？”他想開口喝阻，可身上穴道又被點上，實在難以出聲，壹時間只有心急如焚，卻是無能為力。
眼見秦仲海翻過了顧家的高墻，盧雲見實在不能再拖，當下運起全身殘余功力，猛往秦仲海懷中撞去。秦仲海罵道：“狗咬呂洞賓！”伸手在他後頸上壹斬，登時將他劈暈過去。
盧雲昏暈良久，終於悠悠醒轉。他想要坐起身來，霎時腦門重重地撞了壹記，只把他震得頭昏眼花。便在此時，忽聽壹名女子的聲音叫道：“啊！床下有老鼠！”盧雲聽了這溫軟的聲音，頓時心中壹驚，尋思道：“這……這是倩兮的聲音，我這是在什麽地方？”
他轉頭望去，只見四周壹片黑暗，正打量間，又聽顧倩兮道：“小紅妳去看看，這床下有老鼠，我可不敢睡了。”
盧雲登時醒悟：“原來我是在顧家小姐的床下，這……秦將軍實在太也胡鬧了些……”看來秦仲海手腳利落，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擱在顧家小姐床下，這份能耐卻也了得。
盧雲顧不得贊嘆，壹心只想爬出床去，可又怕給顧倩兮發覺，到時不免被當成登徒浪子。若要給顧嗣源知道此事，那可是萬劫不復的慘況。他咬緊牙關，就怕發出壹點半點聲響。
卻聽小紅的聲音道：“小姐別怕，我去拿只掃帚過來，包管把這老鼠打出來。”
顧倩兮道：“妳快些取來！”過不多時，只聽腳步聲響，那小紅已然拿著掃帚過來。她嘿地壹聲，叫道：“看婢子的！”只見床腳伸進壹根掃帚，跟著往盧雲身上掃來。
盧雲深怕給小紅發覺自己，連忙往墻壁靠去。他用力過猛，霎時墻壁發出轟地壹聲，險些給他撞塌了。
顧倩兮驚道：“這老鼠好大！”
小紅罵道：“死老鼠！臭老鼠！妳趕緊去死吧！”跟著往床下壹陣亂打。饒他盧雲武功不差，內力不弱，此時也只能貼緊墻角，給人胡亂撕打壹陣，只覺倒楣透頂。
小紅打得臉紅氣喘，卻不見有老鼠出來。她趴在地下，往床底看去，盧雲吃了壹驚，深怕給她發現自己，急忙運起“無絕心法”，掌中生出壹股黏勁，便如壁虎般貼住床板。
小紅見床下空無壹物，便道：“床下沒東西，看來這老鼠逃啦！”
顧倩兮猶不放心，低聲道：“不成，咱們用水沖壹陣，不然這老鼠夜間又要爬出來，可會把我嚇死。”
小紅笑道：“行，包在婢子身上！”當即奔出門去，便要取水過來。盧雲心道：“我若不想個辦法，不免被她主仆二人水火交攻。說不得，先嚇唬她們壹陣。”當下急忙裝作老鼠嘶鳴的模樣，跟著發出連串的吱吱叫聲。
主仆二人聽了這惡鼠嘶叫，頓時壹驚，紛紛退後。小紅驚道：“這……這該死的老鼠又出來啦！”她舉起掃帚，又往床下壹陣亂抽。盧雲雖然貼在床板上，臀部背部仍是連連挨打，當下急急發出“吱”地壹聲大響，心道：“這壹聲夠淒厲的，她們應會以為老鼠死了吧？”
果然慘叫過後，小紅驚魂未定地道：“這老鼠好像死了。”
顧倩兮悄聲道：“妳再打兩下試試！”
眼看小紅又要過來，盧雲心中壹急，急忙從懷中掏出銅錢，從床腳往外丟出。他內力深厚，指力非小，那銅錢咕溜溜地壹滾，便朝門外飛去，其勢頗速，看來真與老鼠有些相似。
銅錢飛出，只把主仆兩人嚇得同聲驚叫，小紅驚道：“這老鼠好像會飛！”
顧倩兮尖叫道：“快去追啊！”
小紅舉起掃帚，登時往門外沖出，口中大叫：“臭老鼠，有種的別跑，姑娘我來啦！”
盧雲見小紅遠走，便撤去掌心黏勁，身形落地，心道：“還好我熟知兵法，來個聲東擊西，否則今夜定給打死在這兒。”
正慶幸間，只見顧倩兮緩緩地走向床來，跟著坐在床沿上，壹動不動。
盧雲見她壹雙纖纖玉足就在眼前，腳踝柔美，足掌渾圓，心中不覺壹蕩。他連忙收攝心神，就怕自己又發出了聲響，到時不免被活活打死。
忽聽顧倩兮低聲壹嘆，好似有什麽心事。盧雲聽了嘆息，心中便想：“倩兮可是想起了什麽事？難道是楊郎中待她不好麽？”
顧倩兮正自嘆息，那小紅已然打死“老鼠”，走了進來，問道：“小姐啊，妳又怎麽了？”
顧倩兮搖頭嘆道：“沒什麽，只是覺得身為女子真是可憐，又怕給男人欺侮，可又不能不嫁。唉……真不如出家為尼算了。”
小紅立即贊同，大聲道：“可不是嗎！天下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這些男子要不便是忘恩負義，要不便是天生薄幸，個個都是狗壹樣的無恥貨色！小姐若要出家，小紅定也陪著妳！”
顧倩兮嘆了壹聲，道：“不說這些了，我該睡了。”
小紅道：“我來服侍小姐脫衣。”跟著主仆兩人開始寬衣解帶。
盧雲連忙閉上了眼，心中直怦怦亂跳，只怕窺見顧倩兮的玉體，可想起顧倩兮美麗的臉龐，又忍不住想偷看壹眼。滿心掙紮間，好容易聽得顧倩兮道：“好了，妳下去歇息吧！”
盧雲聞言，登時松了口氣，忽又覺得心中壹陣惆悵。
只見顧倩兮脫了鞋襪，露出纖細柔美的赤足，正在地毯上緩緩行走。盧雲與她相識經年，卻不曾見過她的玉足，此時初看乍見，忍不住兩眼發直，呆呆望著。
他看著看，心下忽地自責，尋思道：“我怎麽如此卑鄙，非但躲入人家小姐的閨房，還來偷看人家的小腳，我……我讀的是什麽聖賢書了？”心中卻又想道：“這壹切全是秦將軍害的，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給卡在這兒。這是‘天之所與，不取反咎’，全然不能怪我。”
心中善念惡念正自交戰，忽聽顧倩兮低聲叫道：“這是什麽，怎會有壹個信封？”
盧雲心下壹奇，不知她說的是什麽，卻聽顧倩兮念道：“卿卿吾愛頌……好肉麻，這是誰放在我桌上的？”只聽她前後翻看，倒不急著撕破信封閱讀。
盧雲心中長嘆，暗道：“唉……不知是哪家公子又來追求她了，卿卿吾愛頌，這等惡心的名字也用得出來。”
卻聽顧倩兮嬌呼壹聲，道：“盧雲……原來是妳……”
盧雲心下大奇，心道：“什麽原來是我？”陡地恍然大悟，知道定是秦仲海搞鬼，又窘又羞之間，想道：“這下丟臉了，那日我情思難遣，這才寫下了壹封情書，誰知秦將軍給我取了這等難聽的名字。唉，等會兒給她看了，不知會有什麽下場……”
盧雲滿臉羞紅，卻聽顧倩兮喉頭哽咽，顫聲道：“盧雲！妳平日裏冷著壹張鐵面，毫不理睬於我，也不求我原諒，我……我還以為妳不要我了，原來妳還是念著我……”聽得此言，盧雲心下又驚又愧，這才懂了顧倩兮的心事，想道：“原來……原來她壹直等我過來低頭哀求，我……我恁也粗心大意了……”
看來顧倩兮早有意原諒自己，只是她是姑娘家，自也臉嫩，情郎雖然不解自己的心意，卻也無計可施了。
盧雲心中激蕩，只想爬出床去，但想起小姐衣衫不整，卻又是不敢。
顧倩兮哭了壹陣，撕破了信封，道：“盧狀元……讓我看看妳的文章吧……”只聽她哽咽出聲，念道：“西角牌樓，聳立皇城，雄奇偉烈，堪為天子左右守護之寶也。”饒她眼淚低垂，念了這幾句話，還是不免心中壹奇，道：“好奇怪，什麽是西角牌樓？那是什麽地方？”
盧雲暗暗叫苦，心道：“這不是我替仲海寫的‘西角牌樓頌’麽？怎會出現在此？”
只聽顧倩兮咦了壹陣，又讀道：“夕陽西歸，余等侍衛登於樓上，仰望京華雲煙，涼風吹拂，四下寧靜……”她洋洋灑灑念了壹陣，都是些歌頌西角牌樓的辭句，既沒半句輕憐蜜愛，更無只言片語的關懷。她越讀越氣，猛地怒氣勃發，道：“這……這算是什麽‘卿卿吾愛頌’了？原來是戲耍我的！”她重重將那“西角牌樓頌”壹摔，將之扔在桌上，跟著往床上壹跳，又哭了起來。
盧雲又急又怕，只想出去安慰她壹陣，可又遲遲不敢移步。他躲在床下，想起方才顧倩兮的舉止，只覺心亂如麻，尋思道：“盧雲啊盧雲，其實倩兮未必忘情於妳了。只是妳這人始終自卑自慚，從不敢真心去待她好。唉，妳啊妳，妳對得起她的壹番情意麽！”
盧雲守在床下，不住長籲短嘆，又過了半個時辰，耳聽鼻息細細，顧倩兮已然熟睡，盧雲這才從床下爬了出來。他緩步走向床邊，只見顧倩兮睫毛緊閉，面上兀自帶著壹串淚珠。
當年揚州分離，至今已有二載，這還是第壹回這般無牽無掛地望著她。盧雲坐在床沿，望著心上人美麗的臉龐，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替她攏了攏被，心道：“我能這般毫無牽掛的看著她，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了。倩兮啊倩兮，妳可知道我便在妳身旁麽？”
他細細看了良久，竟是舍不得離開。看到後來，想起往事，心中相思之念越重，就怕自己落下淚來。他不願自己有所失態，當即輕嘆壹聲，轉身過去，便要跳窗而出。
忽聽顧倩兮道：“妳別走！”
盧雲大吃壹驚，急忙回身過來，卻見顧倩兮仍在熟睡，想來方才那話該是睡夢之言。
盧雲微微苦笑，心道：“原來是夢話。”他搖了搖頭，轉過身去，正待離開，忽聽顧倩兮幽幽地道：“盧雲啊盧雲……妳別走……我不在乎妳是不是逃犯……盧雲……盧雲……兩年了……妳可知我好生掛記妳……”
盧雲癡癡聽著，此時顧倩兮雖在睡夢之中，但言語更見真切。盧雲緩緩地走到床邊，望著顧倩兮嬌美的臉龐，心道：“她從來都是深愛於我，我……我恁也狠心了……”
當年兩人無奈分離，顧倩兮心中的傷痛如何比自己少了？想她終日郁郁寡歡，又打聽不到情郎的消息，定是折磨得狠了。他盧雲只知自己懷才不遇的辛酸，什麽時候把顧倩兮的苦處放在心上了？心念及此，已是淚流滿面。
只聽顧倩兮兀自說著夢話，道：“盧雲啊……妳中了狀元，我好高興……可是妳卻不理我了……盧雲啊盧雲，難道妳非要我苦苦哀求，妳才肯回來我身邊麽？盧雲……妳好可恨……妳好可恨……”
盧雲聽了她的真情言語，心下大為感動，壹時情不自禁，竟爾低下頭去，在她唇上深深壹吻。
顧倩兮正自沈睡，忽覺有人親吻自己，驀地尖叫壹聲，嚇醒過來，待見盧雲深情款款地坐在床沿，真是又驚又喜，又愛又恨，她輕聲叫道：“是妳！”
盧雲點頭道：“是我。”
顧倩兮淚流滿面，哭道：“妳終於來找我了。”
盧雲微微苦笑，嘆道：“倩兮，我……我對不起妳……”
顧倩兮縱身入懷，痛哭出聲，盧雲也是又喜又悲，霎時伸手抱住她。兩人心頭火熱，四唇相接，壹時深深香吻，只見滿室輕憐蜜愛，宛若身在夢境。
兩人吻了壹陣，忽聽壹個森厲的聲音叫道：“倩兮！什麽事？有誰在妳房裏麽？”跟著腳步聲細碎，二姨娘帶著大批丫嬛沖了過來，人人手上拿著棍棒掃帚，卻是聽了顧倩兮那聲驚叫，都要前來擒拿歹徒。
盧雲嚇了壹跳，慘然道：“天啊！”忙往床下壹鉆，又躲了起來。
壹群女子手提棍棒，推門沖了進來，二姨娘喝道：“小賊呢？”只見顧倩兮睡眼惺忪，搖頭道：“什麽事啊，沒人在我房裏啊！”
二姨娘哼了壹聲，道：“我明明聽到聲音了，妳可別想騙過姨娘！”說著走上前去，將錦帳掀開，在裏頭查了壹陣。
顧倩兮嬌嗔道：“說過了沒人嘛！姨娘怎麽還是不信？”
二姨娘尷尬壹笑，道：“前些日子有瘋狗在咱們家門口亂吠，姨娘只是怕他們跑了進來，倒不是有什麽惡意。”說著歉然不已。
卻聽小紅道：“婢子猜想可能是老鼠，方才在床下發現了壹只大老鼠呢！”
二姨娘驚道：“真有此事，大家給我打！”眾人舉起棍棒，紛紛往床下戳去。
顧倩兮面露惶急之色，叫道：“床下沒有老鼠，妳們快回去睡吧！”
二姨娘怒道：“不行，這些老鼠成日偷吃家裏的東西，不拖出來打死不行！”當下足足亂打亂戳了小半個時辰，眼見實在沒有老鼠竄出，這才揚長離去。
顧倩兮見二姨娘等人走遠，急忙往床下壹看，低聲道：“盧公子，妳還好吧？”
卻見盧雲爬將出來，已然鼻青臉腫，顯給人狠狠打了壹頓。他歪嘴苦笑道：“天可憐見，沒給人活活打死。”
顧倩兮見狀，忍不住噗嗤壹笑，她自識得盧雲以來，從不曾見他如此狼狽，可也不曾這般滿心歡喜，當即在他臉頰上輕輕壹吻，無限柔情，盡在其中。
第二日秦仲海進宮去了，眾屬下奔了過來，大聲道：“啟稟老大，那尚禮監太監要咱們過去，說大學士已將大夥兒的文章品評好了，這會兒就要發布名次。”
秦仲海信心滿滿，笑道：“他奶奶的！還要評什麽？老子當然第壹！”他昂首闊步，咧嘴大笑，便往尚禮監行去。
行到近處，那太監已然取出眾人的文章，道：“本次比賽經諸位大學士公評，已有勝負結果，請勝者莫驕，敗者勿餒，日後還會有類似比賽，大家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
眾人聽得此言，都是為之壹驚，罵道：“他奶奶的還要寫啊！我操妳祖宗！”
那太監恍若不覺，笑嘻嘻地道：“這就請孔閣揆親自頒發獎項。”
只見大學士孔安當先走了出來，手上拿著壹紙獎狀，道：“本次詠嘆競賽歷經艱難，終始皇上首肯，諸位侍衛大人百忙中抽空參與，本官自是樂見其成……”跟著說了好大壹篇，直是喋喋不休，無止無盡。眾侍衛聽得廢話連篇，紛紛閉目養神，練氣打坐，壹時大堂萬籟俱寂，眾人如同入定坐化。
秦仲海聽得氣悶至極，正自光火，忽聽孔安道：“好了，以下便開始頒發獎項。”眾侍衛聽得廢話結束，紛紛睜開雙眼，頓時滿室都是武林高手的炯炯目光，令人嘆為觀止。
孔安清了清嗓子，道：“本次競賽，由金吾衛獲取季軍，請鞏正儀都統取獎。”
鞏正儀聞言大喜，道：“不枉我白了鬢角，壹夜苦思！總算有些回報了！”說著急急向前領獎。
孔安道：“鞏正儀布局嚴謹，文章通順，堪為佳作。各位日後若有興致，不妨借來壹觀。”
鞏正儀連連作揖，喜道：“大家若是要看，歡迎到北角牌樓領取。”眾侍衛各自在角落嘻笑謾罵，全無壹人理會。
孔安又道：“此次競賽亞軍是府軍衛，請李揚鷹都統上前。”
那李揚鷹身長九尺，生得土匪壹樣，兩只鼻孔朝天仰起，誰知竟能寫得壹手好文章。只見他慌忙上前領獎，壹幅喜不自勝的模樣。
孔安道：“李揚鷹的文章以文詞見長，對仗恭謹，詞藻優美，堪為其中代表之作。”
李揚鷹大笑道：“多虧我那帳房先生……”孔安“咦”地壹聲，顯是懷疑有人捉刀。李揚鷹嚅囁地道：“多虧我那帳房先生替我捶背揉腰……”
孔安哼地壹聲，道：“日後要好好努力啊！”
李揚鷹陪笑道：“是，下官理會得。”跟著急急往下壹跳，大喝道：“老子中式了！”便與眾兄弟歡慶。
秦仲海輕咳壹聲，眼見李揚鷹這等土匪都能得獎，自己更不能泄氣了。他看眾多手下都有惶急之意，當即低聲道：“妳們等著看吧！冠軍必是妳老子。”
孔安清了清嗓門，道：“頒發冠軍之前，老夫先得說明壹事。”
眾人聽他此言頗為奇特，急忙擡頭聆聽。孔安道：“這次冠軍極有爭議，原本因筆法太過新穎，過於特異，本想要令其從缺，但因讀者莫不垂淚流涕，只覺這等佳作若不公諸於世，實在太過可惜。眾大人幾經討論，這才決定賞下這特獎。”
眾人都是訝異，不過是壹篇詠嘆頌，誰知竟能讓人痛哭流涕，說來實難令人相信。
孔安向秦仲海壹笑，道：“秦將軍，恭喜妳了，妳寫的壹手好文章啊！”
秦仲海仰天大笑，得意洋洋走了上去，道：“本就該我得獎！有什麽爭議不爭議的？”
孔安笑道：“只因妳文章實在特別，把這西角牌樓當作是夢中情人來詠嘆，這才感動無數閱卷大人。”
秦仲海奇道：“妳說什麽？”
孔安取出文章，贊嘆道：“卿卿吾愛，吾之夢縈，無日或忘，難舍相思……”說著用力往秦仲海肩上壹拍，贊道：“妳對‘西角牌樓’的這份愛，我等都是感動萬分啊！”
秦仲海恍然大悟，才知那管家密封錯誤，竟將“卿卿吾愛頌”放到了“西角牌樓頌”的信封裏。他面上尷尬，尋思道：“慘了，盧兄弟那兒不知有無出了亂子，可別給我害慘了才好。”
正想間，卻聽孔安道：“只是秦將軍平日要註意衛生。妳雖然深愛‘西角牌樓’，可是不可以用嘴去舔去咬，不然肚子拉稀，可會傷了身子哪……”
秦仲海連連幹笑，心道：“妳奶奶的，這下錯有錯著，居然叫老子贏了大獎，真他媽的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