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舉案齊眉

“唐王爺……送了，張三輔……送了。”面前提起壹只朱砂筆，就著名錄劃落，但見壹個又壹個名兒給紅筆勾消，聽得趙老五道：“楊五輔……送了，伍爵爺……送了，何宰輔……何宰輔呢？”
黃臭臭的帖子拿來了，飄著壹股糞味。眾人撇眼去望，登見陳得福滿面通紅，躡手躡腳地奉上喜帖，嚅嚿地道：“小黑剛才尿到了喜帖上……”
肥秤怪登時壹耳光打落，怒道：“豬生狗養的畜生！老子操妳媽！”陳得福顫聲道：“師伯祖，妳……妳罵我娘！”肥秤怪怒道：“不能罵麽？敢情妳是皇後娘娘生的羅？大家揍死他！”眾人團團圍住陳得福，拳打頭，腳踢肚，後臀則給狗咬。
壹名男子舉著長劍，對著腳地板刺入，嘖地壹聲，苦嘆道：“物以類聚、獸以群居啊，連送個帖子也能拖條拘回來……”
忙了壹整天，華山門人總算回到了紫雲軒。郡王爺們除了“臨徽德慶”四大王，閣臣裏除了何宰輔，楊五輔兩位，其余文武百官大致給送得齊全了。眾弟子們有的玩了壹夜，有的給派了苦差，此時便同來趙五爺爺房裏閑聊。
近幾年西北大亂。每逢戰火阻塞道路，玉清觀眾弟子每逢回不去華山，便來紫雲軒落腳，幾乎把這兒當成了家。趙老五輩分甚高，國丈更為他準備了壹處房舍，專供這位長老起居。
瓊家是富豪人家，園子裏假山林立，瀑布淙淙，可說坐擁億萬之資。不過瓊家人丁不旺，老國丈就只壹個孫女兒，等她嫁入蘇家後，無論是房子還是銀子，也都要成了蘇穎超的囊中物。
想起兩家首腦不只要壹起練劍，還要做壹床睡了。趙老五越想越是喜氣，便道：“得福啊，去煮點元宵來吃。”
元宵便是糯米湯團，其內包餡，不同於湯圓，卻是用竹籃子慢慢篩出來的。陳得福早已燒起了熱水，聽得趙五爺爺吩咐，便撲通通扔了十來只元宵下水。肥秤怪懶懶地道：“今晚皇上不是召見掌門麽？這當口怎麽還沒回來啊？”算盤怪笑道：“皇上見了掌門，準是龍心大悅，搞不好要賞給咱們壹人壹條金腰帶啊。”
禦賜金帶到來，華山弟子從此行走江湖，都能自稱是天子門生了，壹時間人人喜上眉梢，正要來問長老，卻聽門外傳來壹聲嘆息：“都別說了。”
門外響起溫雅嗓音，眾弟子壹時又驚又喜，慌忙起身道：“傅師叔！”房門開啟，緩緩行入壹人，正是傅元影到來。
傅元影，號雨楓，看他面帶倦容，才壹走入屋內，便在椅子上癱了下來，好似累壞了。眾弟子端茶倒水，自來服侍師叔。壹旁算盤怪笑道：“雨楓啊，妳們不是去見皇上了麽？玩得開心嗎？”眾弟子想起皇帝的賞賜，莫不壹臉猴急，卻見傅元影搖了搖頭，嘆道：“別問了，咱們今夜沒見到皇上。”
趙老五見他面帶愁容，不由心下壹凜，低聲道：“怎麽了？皇上不高興了？”
正統帝沒有子嗣，從來把瓊芳當做親生女兒看待，看蘇穎超娶走了他的心肝外甥女，來日固然愛屋及烏，寵愛有加，可送出門前必也心生不舍，自要掂掂這個準外甥女婿的份量，想來種種刁難手段使出，蘇穎超縱不給剝皮，怕也要給大大奚落壹番。
天威難測，只要壹個對答不慎，難保不出意外。眾人各自想象情景，內心自是有些擔憂。卻聽傅元影道：“師伯別多心。聽說皇上今夜不太舒坦，喝過茶水後，忽然腸胃犯疼，連著拉了壹晚，連法會都沒曾露面。”說著接過弟子奉來的茶碗，啜飲了壹口，嘆道：“總之今晚亂糟糟的，祈雨法會草草了事，掌門若要謁聖，恐怕得過兩日了。”
皇帝腹痛拉稀，八成是吃壞了肚子。眾人滿心好奇，卻不知紅螺寺的大師傅們服侍周到，卻能讓他誤食了什麽不潔之物？正起疑問，壹旁陳得福已是全身顫抖，壹邊望著鍋子裏的滾滾元宵，壹邊勒住了了小黑犬，就怕這小狗吐露內情，自己的腦袋不免搬家。
聽得皇帝只是肚子痛，趙老五便也安下心來，忙道：“貴妃娘娘那兒呢？她不是壹直說要瞧瞧咱們穎超麽？今夜可曾碰上了面？”皇後娘娘在景泰朝時乃是貴妃，眾長老們叫得順口了，雖已復辟了，卻始終改不回來。聽得趙老五提起皇後，博元影卻又嘆了口氣，道：“聽福公公說，皇後娘娘法會前沭浴凈身，結果像是著了涼，壹直噴嚏著。”
眾人頗感詫異，沒想今夜皇室處處不利，先是皇帝拉肚子，之後皇後又著涼，卻不知是否有掃把星闖入了紫微垣。正納悶間，卻見掃把福顫巍巍地端來元宵，瞧這人面色青紫，卻不知在怕些什麽了。
壹年壹度的元宵夜，今兒正是最熱鬧的十五，無論有多倒楣，都該吃碗元宵沖喜。傅元影累了壹晚，至今還沒吃飯，方才接下湯碗，卻聽碰地壹聲，房門開啟，飛也似地沖入了壹個姑娘，跟著打開了衣櫃，壹股腦兒躲了進去。
怪事年年有，今夜透著多，看那姑娘身法快絕，行徑偏又古怪無比，卻不知是否與女鬼有關。眾弟子壹臉訝異，還不及過去察看，猛聽走廊裏傳來大聲咳嗽。眾人探頭去看，但見門口緩步行來壹名老者，手拄拐杖，走兩步，咳壹咳，噴得滿地痰，正是瓊國丈到了。
國丈身長九尺，可此時年老駝背，竟比常人還矮了些。眾弟子正欲上前見禮，國丈卻已在門口停下，就著門內便是壹陣暴吼：“小妖女！妳別老躲著我！給我滾出來！”眾人大吃壹驚，不知國丈為何動怒，又見他拿起拐杖，重重敲著地板，暴喝道：“小妖女！別以為妳有伍定遠撐腰，便能為所欲為！告訴妳！自己嫁不掉，趁早上尼姑庵報到，少來帶壞我孫女，妳這怪物瘋婆！聽到沒有！”
國丈戟指門內，又吼又罵，卻也不管趙老五等人面面相覷，全是壹臉茫然。他吼得痛快了，便又咳出壹口膿痰，呸地壹聲，卻不知吐到哪兒去了。眾弟子正駭然閃避，門邊又行來了壹人，卻是“若林先生”呂應裳到了。聽他勸道：“老爺子，人家已經是九華山的掌門了，再說這兒人多口雜的……您就給人家留點面子……”
“放屁！”國丈怒道：“掌門又怎麽著？自己嫁不掉，便可以拆散別人麽？媽的，鎮日想方設法、拆散鴛鴦、毀敗姻緣，就是見不得別人成雙入對，好讓她那仇視天下男子的毒怨遂心！以為老頭子不知道麽？”國丈氣血已衰，脾氣卻是不衰，看他袍袖壹拂，氣沖沖而去，兀自邊走邊罵，十分氣憤。呂應裳幹笑不已，便朝趙老五等人打了個眼訊，急急跟著走了。
眾弟子呆呆瞧著，正不知高低間，忽然衣櫃打開，小妖女鉆出頭來，問道：“餵！老瘋狗走了麽？”眾人定睛壹看，但見這小妖女壹張鵝蛋臉，大大的眼睛圓圓亮亮，帶了幾分調皮，果然是娟兒到了。
娟兒年歲不小，還比眾弟子大了幾歲，可平日活潑沒架子，頗得人緣。眾弟子此時儀容不整，乍見美女，自是穿鞋的穿鞋，著褲的著褲，十分忙碌。趙老五啞然失笑：“妳是幹啥了？搶了國丈的錢啊？”娟兒哼了壹聲，儼然道：“誰理那老瘋狗，鎮日亂汪汪……”
“雨楓！”正罵間，老瘋狗竟又沖了回來，娟兒嚇了壹跳，趕忙關上了衣櫃。
聽得老瘋狗狂怒道：“妳壹會兒過來家廟，我還有話問妳！”
開家廟是壹等壹的大事，除開年節祭祖、科考中舉、婚嫁喜慶，絕少開門。眼見國丈又氣沖沖走了，趙老五更是訝異了，便問傅元影道：“到底怎麽回事？吵成這德行？”
傅元影長嘆壹聲，拿著湯匙攪了攪元宵，便自起身離房。趙老五滿心茫然，正在此時，衣櫥又打開了，娟兒跳了出來，喘道：“老瘋狗，亂汪汪……有種再來嚇我啊……”
話聲甫畢，背後真來了“汪”地壹聲，娟兒嚇得魂飛魄散，正要跳回衣櫃裏，卻見壹條小黑犬撲到了腿上，搖頭擺尾，挨著她又跳又叫。娟兒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救命啊！”
打狗要看主人面，不過主人若是陳得福，自要大倒其楣了。眾弟子英雄救美，登來痛打陳得福。小黑犬驚恐之下，便朝娟兒懷裏去鉆，想來要改投明主了。娟兒咦了壹聲，道：“這……這是誰的狗啊？好眼熟呢。”她見這狗毛色光鮮，好似在哪兒見過，壹時越看越疑，正想來問陳得福，卻聽趙老五笑道：“娟姑娘，妳們到底怎麽啦？鬧什麽事了？”
婿兒苦笑幾聲，道：“別再拷問我了，想問什麽，自個兒去問瓊芳，別再煩我。”少男少女成婚在即，卻似大禍臨頭，居然還有人受了池魚之殃。算盤怪茫然道：“到底有啥古怪啊？瓊芳那小丫頭傍晚不是挺開心的麽？我還瞧到她賣面呢……”
依呂應裳所言，此事不可多提，果然娟兒臉上變色，壹時歪嘴苦臉。算盤怪兀自不察，便找來了了人證，自問呂得禮道：“小禮子妳說，妳傍晚不還領著弟弟們去吃麽？壹共吃了幾碗啊？”
呂家三兄弟，老大呂得禮本在低頭吃元宵，聽得問話，卻似天外飛來橫禍，忙道：“我……我不知道，是我二弟嚷著去吃的！”說著將元兇推了出來。眾人去看呂家老二，卻見這呂得義慌忙搖手，道：“不關我事，是我三弟嘴饞，妳們問他吧。”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呂得廉見眾人望著自己，壹時心下害怕，急急朝身邊去看四弟，這會兒卻無恥了。他害怕之下，忍不住嗚地壹長聲，竟爾嚎啕大哭起來。算盤怪訝道：“幹什麽啊？吃個面也哭啊？”呂得廉哭道：“我沒有啊……我什麽都沒見到，我沒見到瓊閣主賣面啊……”
眾人壹臉詫異，不知這碗面是否有毒，正要來問內情，卻聽杜得秈細聲道：“大家夥瞧，掌門來了。”颼颼幾聲，眾人全趴到了窗口，只見園子裏壹前壹後行來幾人。當前那位身穿儒裝，低頭行走，卻是少閣主瓊芳，再看背後，卻還有三名提棍保鏢，正是大名鼎鼎的“崆峒三棍傑”，再看隊伍背後，遠遠還跟著壹名公子爺，卻是“三達傳人”蘇穎超。
瓊芳來到不遠處，小黑犬陡地有了感應，它仰鼻嗅了嗅，直欲張口來叫。陳得福怕它又惹禍了，忙握住了狗嘴，將它揪牢了。那小黑犬卻是猛力掙紮，只朝瓊芳處猛搖尾巴，好似認得她壹樣。娟兒見得異狀，忍不住啊了壹聲，道：“完了，這狗該不會就是……”
壹片混亂中，新郎新娘從窗下走過，看兩人壹前壹後，相距幾達壹丈，中間還隔了三個保鏢，情狀大異尋常。肥秤怪訝道：“這是怎麽了？往常不是抱做壹堆麽？今兒怎地排做壹行啊？”眾人紛紛轉問娟兒：“是啊，到底怎麽啦？娟姑娘快跟我們說吧！”
娟兒苦笑不已：“別問我，妳們真想知道，該去問它吧。”眾人低頭去看，只見娟兒抱起了小黑犬，拍了拍它的狗腦袋，卻見這月下神犬兀自搖頭擺尾，好似得知了大批秘密，十分神氣。
月光冷冷照下，今夜的瓊府大異尋常，他們開家廟了。此時此刻，心腹家臣齊聚壹室，東是“訓晉難星”四進士，西是“林楓見火”四武士，合稱紫雲軒文武八教頭。
紫雲軒的管家姓許，號“南星”，年紀也長，乃是八位家臣資格最老的，再看“林楓見火”裏的呂若林，楓字的傅雨楓，眾人兩邊對座，只在仰望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
香煙繚繞之中，壹座座漆紅牌位沾滿了黑黃煙漬，但見諸子諸孫拱衛在旁，壹塊主牌高居其上，上書七字，曰……
“太祖英國公鷹”。
開國輔運推誠武臣，便是瓊鷹。自他受封三公起算，瓊氏壹族多有澤蔭，至今已傳七代。依序看去，見是二世公璟、三世公勤，四世公溫、六世公翊……案上沒有五世公的牌位，因為五世公還沒死，他姓瓊號武川，現下坐在供桌旁的大位上，正使勁地咳嗽。
“家門……咳……哇……”痰盂端了過來，呸地壹響，痰自天降，大堂裏也多了壹聲低嘆。
“不幸啊……”
不幸的家門響起了不幸的重咳，夾雜了不幸的吐痰聲，此刻連痰盂裏的那張老臉也變得不幸起來，顫晃之中，只剩壹團黃黏黏。
瓊武川吐完痰後，只在輕輕喘息。萬籟俱寂中，聽他道：“若林……婚事籌辦得如何了？”
呂應裳，字若林，乃是玉清觀的大師兄，目下由國丈薦保，正於開封主持漕運，頗受朝廷器重。聽得國丈垂詢，趕忙回話道：“下官已按國丈吩咐，選定了二月初壹文定，十七成親。克下喜帖聘禮、青絹暖轎、披霞鳳冠、笙簫鼓樂……諸物皆已妥善，就等國丈稟明皇上準婚。”
當今瓊家第壹要緊的大事，既非開疆辟土，也非招兵買馬，而是替紫雲軒找到壹位男主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瓊家雖是當朝第壹尊貴人家，但家無長男，不免有絕嗣之憂。瓊武川八十好幾的人，念念在茲便只此事。
耳聽呂應裳還要再說，瓊武川揮了揮手，打斷了說話，淡淡地道：“行了。”
說到此處，便又咳了壹聲，道：“雨楓。”
傅元影聽得國丈呼喚，便即躬身道：“國丈，雨楓在此。”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道：“穎超怎麽樣了？病好了麽？”傅元影頷首道：“國丈多慮了。少掌門本就無事，只是經魁星戰五關之後，身子……受寒微恙，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國丈淡淡又問：“我瞧他鎮日畫著圖，神思不屬，卻又是怎麽回事？”呂若林與傅元影對望壹眼，同聲道：“我山門人習練劍法，夜廢寢、日忘食，本屬平常，還請國丈莫要擔憂。”國丈點了點頭，道：“那就好。妳好好看著他，我明日得帶著他面聖，別再給我出什麽亂子。”
正統朝整整十年，這回卻是華山掌門首次謁上。想蘇穎超執掌玉清，師父曾為皇室立下汗馬功勞，得禦筆“功在國家”白綾金批壹面，明日面聖封誥，定如駙馬都尉壹般風光。眾家臣心下大喜，同時拜伏在地，喊道：“恭喜國丈！賀喜國丈！”
瓊武川不置可否，他沈下臉來，目光微斜，打量著寶貝孫女。
自景泰入正統，從年輕拼到老，瓊府終於有了中興氣象，先是長女玉瑛嫁入皇門，長子道甫高中狀元，任南京通政司參議、詹事府少詹事，更是瓊家寄望所在。
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好容易掌握了大權，大少爺瓊翊居然英年早逝，只留了壹名孤女在世。可憐那早孤的小女孩兒，她的名字是……
“芳兒！”瓊國丈眼角掠過，轉朝堂上壹角望去，厲聲道：“芳兒！”
角落裏站著壹名美麗姑娘，她身穿儒衫，俏臉默默向地。看那柔弱可憐的模樣，活像給大雨淋濕的小雞，由衷地讓人心疼。
瓊武川當然也心疼，任誰有了這般可愛貌美的孫女兒，都舍不得打罵。可今晚的情勢卻由不得人，否則……頭上三尺的英國公絕不會寬饒他。
在壹眾死人靈牌之前，連八十歲的瓊武川也顯得稚小了。他以手撫面，低低嘆了口氣，道：“無關的人……全部給我退下。”大批下人心領神會，各自躬身倒退，堂上便只留了八名老臣下來。
家廟裏剩下的全是瓊府心腹，這些臣子跟隨國丈已久，全都領過瓊家恩情，也都替瓊家盡心竭力。正因如此，無論壹會兒發生什麽事兒，天知地知，妳知我知，卻絕不會外傳壹句。
今夜是元宵夜，普天同慶，可老爺子今晚脾氣不太好。他先吐出了膿痰，之後牙齒又咬得喀喀作響，不消說，壹會兒有人要大禍臨頭了。
什麽事都有頭壹回，從當年的稚齡女童起算，直至今日的美艷姑娘，十多年來瓊芳永遠從容不迫，永遠端莊體面，永遠不讓爺爺失望……但就在她二十四歲、即將出嫁的這壹年，瓊芳還是出事了。她不告而別了。
不告而別，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這兒八位家臣文質彬彬，都曾不告而別，連瓊武川八十歲年紀，有時興之所至，也常溜得無影無蹤。說來“不告而別”四個字，在他們是小事壹樁，日日為之，稀松平常。不過瓊芳不同，她不能不告而別。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她是女人。縱使她腰中帶劍，手上持槍，可在那身男裝之下，她還是女兒身，她今日是瓊武川的孫女，明日是蘇穎超的妻子，來日還要做人家的母親，將心比心，誰願意自己的妻子不告而別，誰又想自己的母親曾在酒鋪裏失蹤？
可瓊芳這般做了，尤其糟糕的是，她並非給壞人擄走，而是心甘情願地隨陌生男子離去。整整半個月，她下落不明，無影無蹤，若非國丈在護國寺前撞見了她，她還不知要遊蕩多久？
沒人曉得她去了哪裏，也沒人知曉她在忙些什麽。在這空白的半個月裏，沒人曉得她是怎麽度過的？也許她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或她每晚都和陌生男子同床共寢……也許她早已恣意而為……早已……早已……
瓊國丈咬住了牙，他不敢想了。什麽都不必辯解了，管她什麽少閣主，什麽瓊女俠，女人就是女人，無論多大權勢，只消剝下那身儒裝，瓊芳仍是女兒身。三大重罪降臨：不守婦道、放浪形骸、清白見瑕。得此三條，世間男女不分貧富貴賤，人人都可以斜瞄她壹眼，然後冷冷道出那個字……
“賤！”
“嗚……呵……”瓊武川氣得發抖，卻也不禁怕得發抖。他真不敢去看祖宗靈位，他不知該怎麽向英國公解釋，家門出了個下賤女人啊！
“芳兒……擡起頭來……”瓊武川喘息道：“看著妳的老祖宗……跪下。”
瓊芳輕輕擡起俏臉，望向案上供奉的大批牌位。那張臉蛋望來極是楚楚動人。可她越是美，瓊武川越是怕，像是見到不堪入目的東西，他提起中氣，厲聲道：“跪下！”
大小姐低頭垂目，望著家廟的地下，好似在發呆。瓊武川渾身顫抖，他重重壹掌拍下，厲聲道：“這還是瓊家的女兒麽？要妳跪，妳便跪！跪下！跪下！跪……下！”
隨著那聲“下”，龍頭鋼鞭舉了起來，這二十四節鋼鞭下打奸臣，上醒昏君，乃是太祖賞賜的威儀重寶。萬壹抽到了小姐頭上，那還不打得她香消玉隕？當此危急時刻，堂上霍地站起壹人，他起身離座，單膝跪地，秉道：“老爺子，少閣主南下貴州，壹切全是聽雨楓的主意。您若在氣頭上，請盡管打罰雨楓吧。”
傅元影來了，他是蘇穎超的師叔，也是寧不凡的師弟，眼見大小姐形勢危殆，自不能置身事外。當下便起意頂罪，要讓瓊芳全身而退。壹旁三棍傑也曾隨行貴州，壹時也跪倒在地，叩首道：“國丈明鑒！我等保護大小姐不力，有失職責！請國丈重重治罪！”
眾人起意緩頰，瓊武川卻不領情，他拿起龍頭鋼鞭，使勁敲著供桌，厲聲道：“罪個屁！貴州是貴州，揚州是揚州！她在揚州不告而別！卻是聽妳們教唆的麽？”
此言壹出，眾皆噤默。瓊芳不告而別，事前無人知情，自無人能替她頂罪。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森然道：“壹人做事壹人當，芳兒，把東西拿來……”瓊芳別開頭去，低聲道：“拿什麽？”孫女兒裝傻，瓊武川卻不傻，他舉掌拍落，震得木椅扶手嘎嘎欲裂，吼道：“槍！爺爺給妳的槍！”
堂上打雷了，國丈的嗓音活像敲鑼，震得眾人的耳膜嗡嗡作響。瓊芳面色蒼白，只點了點頭，便從懷中取出壹柄火槍，雙手奉了過去。
熟悉瓊府事的都明白，瓊府共有三大重寶。第壹樣是鐵卷丹書，第二樣是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第三樣則是瓊芳隨身佩戴的那柄雙管火槍。天下獨壹無二的連發槍，這是前朝太師遺下的佩槍。瓊芳小時候不知向爺爺討了多少回，方才在十六歲生日當天收下了它。那不只是賀禮而已，尚且還合有爺爺對她的信賴期待。而現下這壹刻，爺爺要收回去了。
瓊武川低頭把玩著槍柄，他凝目瞧著瞧，忽然見到“江充”二字，大怒道：“禍害！”
火槍拋到了地下，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直劈而下，轟然巨響爆出，已將火槍砸得歪曲變形。國丈目露兇光，兀自大怒不已：“禍害！禍害！禍害！”
龍頭鋼鞭壹記又壹記狠狠抽出，火槍早已支離破碎。那鑲金邊的“江充”二字，也似驚怕無已的小老鼠兒，壹股腦兒逃入桌椅匠下，躲得不見尾巴。
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毀爛，護身兵器沒了，權杖也丟了。紫雲軒少閣主的風光到此為止。瓊武川手底打得激烈，口中卻大聲嗆咳起來，管家許南星急急上前，雙手奉上了參茶，慌道：“老爺子，身子要緊啊。”
瓊武川將茶杯接過，狠狠望地下砸個稀爛，厲聲道：“傳令下去，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不再經過她，壹切由我作主！”眾家臣大驚失色，全又跪倒在地，大聲道：“國丈！三思後行啊！大小姐磨練了這麽多年……”瓊武川怒道：“磨什麽！都已經磨成了下賤婊……”他嘿地壹聲，自知失言，霎時拿起龍頭鋼鞭，又對著火槍連番抽打，怒不可遏。
瓊芳被廢了，整整十年立身持家，儼然成形的少主威儀，全都白費了功夫。她低頭望著支離破碎的火槍，心頭卻也不知是何滋味，眼見孫女廢然無語，瓊武川森然道：“全都下去吧。”
事情總算告壹段落了，眾人自是大大松了口氣。傅元影見瓊芳始終不愧不鬧，心裏更感擔憂，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姐，來，我送妳回房……”話聲末畢，卻聽瓊武川冷冷地道：“雨楓……放開她，誰說她可以走了？”陡聽此言，眾家臣自是大吃壹驚。那許南星慌忙搶上，道：“老爺子！小姐都二十好幾了……念在蘇掌門的份上，妳可別再……”
瓊武川斜瞅群臣，淡淡地道：“下去……少跟我羅唆。”
望著那威風無比的龍頭鋼鞭，許南星想起了昔時的少爺小姐，竟有心驚肉跳之感。瓊武川育有壹子壹女，長子瓊翊文武全材，中舉進士，長女玉瑛號稱絕世美女，嫁入皇門，說來都有大成就。可即使是這對尊貴姐弟，在國丈的鋼鞭面前，卻也不免……
堂上無人移步，每個人都替瓊芳害怕。瓊武川將眉毛壹吊，神態猙獰，厲聲道：“下去！”
壹眾家臣唯唯諾諾，只得向後退開。傅元影本是華山耆宿，地位不同尋常家臣，壹時擋在小姐面前，遲遲不動。眼見“劍法師範”行徑古怪，瓊武川瞇起了眼，冷冷地道：“雨楓，聽不懂人話了麽？要妳下去了。”
傅元影全無退讓之意，反而頓首下拜，求懇道：“老爺子，少閣主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她的脾氣是任性些，驕縱些，老爺子老要以此責備她，我等自無異議。可要說少閣主會做出貽羞家門之事，雨楓卻是不信。”
事情可大可小，少閣主這幾日固然下落不明，但要說她與男子廝混打滾，不守婦道，全場家臣卻沒壹人相信。這不只是相信瓊芳，也是相信蘇穎超。他倆青梅竹馬，相戀多年，瓊芳便再不懂事，也絕不會舍下情郎。聽得傅元影求情，眾家臣同聲起立，朗聲道：“國丈明鑒！少閣至於揚州不辭而別，乃是權宜行事，還請國丈從輕發落！”
傅元影帶頭發難，八位家臣壹同聲援，瓊武川卻嘆了口氣，道：“雨楓，別撈過界了。”
撈過界，意思就是要他省省力氣，別來管瓊府的家務事。聽得此言，博元影反而走上兩步，來到壹張牌位前，取過了線香，逕自拜了起來。
“六世公翊道甫”，面前那塊木牌，正是瓊家長子的靈位。眼見家臣祭拜亡子，竟爾上香祝禱，瓊武川心頭有火，森然道：“雨楓……妳想幹啥？”
傅元影面向靈牌，靜靜說道：“老爺子，無父者失怙，無母者失恃，大小姐不僅是翊少爺的女兒，也是咱們這幫老臣的女兒……”猛聽此言，國丈眼眶微紅，額頭青筋卻是漲得老大。呂應裳見師弟惹禍，急忙轉了回來，拉住了傅元影，低聲道：“可以了，別和國丈犯沖。”
這“雨楓先生”卻不肯走，他目望國丈，輕聲道：“老爺子……您若還記得，當曉得大少爺遺書托孤，將女兒托給了誰？”
“他媽的混蛋！”此話壹說，好似燒著了引信，瓊武川狂怒不已，拿起了龍頭鋼鞭，厲聲道：“我自家兒孫的事，犯得著妳羅唆？滾出去！”國丈怒不可遏，這壹鞭要是抽將下來，傅元影自有受傷之虞。呂應裳搶了上來，三棍傑半哄半拉，總算將傅元影拖走了。
好好的元宵夜，卻成了多事之秋，先是孫女扯出大紕漏，現下連多年家臣也犯上爭執，全都亂了譜。內室裏只剩祖孫兩人，壹個坐，壹個站。看瓊芳壹語不發，瓊武川心頭自也不痛快。他張口吸氣，壓抑吐納，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鋼鞭放落下來，嘆道：“芳兒，把妳的心事說出來，爺爺這兒聽著。”
瓊芳望著地下的火槍，容情平淡，靜聲道：“說什麽？”瓊武川好容易壓下火氣，聽得此言，忍不住雙手撫面，使勁搓了搓，道：“現下沒有外人了，妳明明白白說吧，妳那日到底是為了什麽，居然和那個面販走了？”
聽得面販二字，瓊芳眉毛微微壹動，低聲道：“這件事是誰說的？”瓊武川閉上雙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爺爺明白告訴妳，現下八成連蘇穎超也聽說了。”
瓊芳想到了情郎，心頭更感黯然。蘇穎超心情壞極，打瓊芳回來，始終低頭畫圖，仿佛沒見到她似的。眼看孫女默默無言，國丈舉手撫面，低聲道：“芳兒，爺爺老了，可還沒老糊塗……如果妳真不願嫁給穎超，那便早點說，爺爺不會勉強妳的。”
堂上壹片靜默，瓊芳雖然生性機靈聰明，可此時她卻不會說話了，連說謊也不會了。
過得半晌，瓊武川嘆了口氣，道：“回答爺爺，穎超待妳好不好？”瓊芳閉上雙眼，過得半晌，終於默默頷首，道：“穎超待我很好。”瓊武川冷冷又道：“那妳為何和壹個陌生男子走了？妳不怕惹得家人傷心，鬧得婚事告吹麽？”
瓊芳低下頭去，想起青梅竹馬的種種往事，心裏有些難過。瓊武川見孫女仍舊緘默，不由嘆道：“芳兒，告訴爺爺吧，妳到底和誰走了？去幹了些什麽？壹五壹十乖乖說，不管妳在揚州做了什麽，爺爺都可以饒過妳。”
孫女仍舊緘默，還是什麽都不說。瓊芳不是小孩子，她能照顧紫雲軒的大事，自有幾分聰明，可她越是噤聲不語，越是說她心裏還掛著壹些東西，臟東西。
瓊武川嘆了口氣，他把龍頭鋼鞭拋回供桌，跟著從木櫃裏“請”出壹根五彩藤條，朝自己左手輕輕拍打，淡淡地道：“芳兒，爺爺管不動妳了，只有請‘老祖宗’出來了。”
方才許南星、傅元影與國丈犯沖，全都是為了這東西，人見人怕的東西。
眼望爺爺手中的藤條，饒她瓊芳平素頤指氣使，此時還是發起抖來了。這寶貝是先祖英國公傳下來的家法，當然也有個響後的名頭，稱作“五色目醒”，未揮動時色做五彩，揮起來便是壹道白光，取意五色令人目盲，須得當頭壹醒，方得震聾啟明之效。
瓊武川斜睨孫女壹眼，微笑道：“還記得麽？以前爺爺怎麽打妳爹的？”
瓊芳聞得此言，忽然低下頭去，輕輕咬住了下唇。小時候不只爹爹挨打，連姑姑也挨打，縱使是景泰皇爺的親嫂子，她也曾在家中給毒打過幾回。瓊芳聽過她的哭聲，那淒厲哭喊好生怕人，至今飛縈不去，猶在耳邊繚繞。
瓊武川淡淡說道：“妳爹爹四十歲那年犯了錯，我照打不誤。便妳姑姑那般嬌弱，爺爺也抽得她滿地爬。芳兒，爺爺雖把妳當成男子漢教養，卻不曾結結實實地抽過妳，妳可曉得為什麽？”瓊芳望著爺爺，忽從內心裏懼怕起來，仿佛見到姑姑縮入墻角，哀哀啼哭之狀。她情不自禁向後退開。瓊武川卻不讓她走了，老國丈俯身向前，執起了孫女兒的小手，淡淡說道：“丫頭，妳從小沒了爹娘，爺爺心疼妳，從來舍不得打妳罵妳，可妳今日做錯了事，卻要爺爺怎麽辦呢？”
聽得爺爺的溫柔說話，瓊芳終於眼眶發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瓊武川憐聲道：“孩子……爺爺先不逼問妳了，來……妳跪下，學妳姑姑的模樣，給爺爺認個錯、撒個嬌，好好地告訴爺爺，妳再也不敢了，那爺爺就可以饒過妳，好不好？”
國丈嘴角含笑，目現慈祥之光，祖孫默默相望。良久良久，瓊芳沒有作聲，因為不知不覺間，她又聽到了那個低沈的嗓音，溫柔地呼喚著她……
“芳兒……我的芳兒……我可憐的芳兒……”
淚眼朦隴間，瓊芳望著爹爹的靈位，忍不住痛哭失聲。很久很久以前……在換上男裝以前，在結識穎超以前，在她還是個可憐小孤女的時候，她就努力忘掉壹件事。直到那壹天，她見了那雙眼睛……那水洞裏溫潤如玉的眼神，既親切又熟稔……
像是壹面鏡子，照出了當年的塵封往事……她才忽然想起了那件事……
就在這家廟裏，就在那供桌旁，那壹夜小瓊芳壹直哭啊……
心念百轉千回，瓊芳擡起頭來，望著爺爺的老臉。國丈玩著手上藤條，颼颼咻咻，五色目醒隨風舞動，老人家也是嘴角含笑，道：“芳兒，想認錯了麽？”
瓊芳沒有辯解了，她當然也不想下跪，只托起了左掌，坦然道：“打吧。”
瓊芳揚起下顎，緊閉櫻口，望來有些倔。孫女要強，瓊武川也是面帶微笑，頷首道：“好芳兒，無愧是我瓊家的女兒，真是夠膽。”他凝視孫女，面泛微笑，忽然雙目圓睜，怒喝道：“膽膽膽！今日便打妳這個膽！膽、膽、膽！”
第壹聲膽字，伴隨壹記風聲抽落，啪地大響驚動廟堂，少閣主的掌心現出第壹條紅腫。老人抓住孫女兒的手臂，“五色目醒”閃電揮落，打出壹片彩虹。
劈劈啪啪之中，爺爺沒有憐惜，真正地猛抽猛打。每壹下怒喝，便伴隨壹記抽打，藤條揮落，全抽在掌中的紅腫上。
玉手破皮發腫，好似有炭火放置掌心，紅上加紅，腫上又腫，他要孫女兒痛苦十倍。瓊芳委實吃痛不過，急忙扯手要逃，國丈放脫她的左手，淡淡地道：“丫頭，方才不是充好漢麽？怎又怕了啊？”聽得爺爺的嘲弄，瓊芳壹時豁出了性命，竟又將左手伸了出去，大聲道：“再來！”
眼見瓊芳的左手也似下巴壹般，兀自高高舉起，不曾放落壹寸。瓊武川微笑道：“好行啊，爺爺真的好佩服妳啊！啊、啊、啊、啊！”
壹聲啊、壹記抽，瓊武川真正火大了，壹次壹次響後抽打，全從瓊芳雪嫩的掌心裏冒出來。瓊芳咬牙低頭，只當自己是木頭做的，不痛也不癢。
咚地壹聲，瓊芳痛得暈了，已然摔倒在地。瓊武川捏了捏她的人中，又將她拖了起來，笑道：“二十下，區區二十下，妳瓊女俠便挺不住了啊，啊？”
啪！啪！最後兩下沒打在掌心裏，全抽在瓊芳的後背上，聽來打鼓也似。可憐瓊芳左掌滿是血痕，背後又吃了痛，腳下再也支撐不住，壹時已是半倒半跪。
“起來……”瓊武川刻意折辱孫女，用官靴碰了碰她的額頭。
瓊芳咬牙切齒，雖在痛澈心肺間，兀自壹拐壹拐地爬將起來，便如過去十多年，縱使那雙漂後鳳眼滿含淚水，她還是有淚不輕彈。瓊武川伸出兩指，輕輕托起孫女兒可愛的下巴，笑道：“哭吧，乖女孩。爺爺再給妳壹個機會，只要妳哭出來，爺爺就饒過妳。”
堂堂壹等功臣之後，開國大公瓊鷹的嫡系子孫，瓊芳的性子極烈極倔。她仰頭看向爺爺，忽然厲聲道：“什麽二十下、三十下！便是壹百壹千！那也是等閑！”
孫女傲然仰天，豁出了性命，瓊武川不免哈哈大笑：“芳兒，妳說什麽？再說壹次啊？”
“壹千下！”便如江湖裏的英雄氣概，武林中的俠義無雙，即使對方是爺爺，瓊芳也不肯屈服求饒，聽她大吼大叫：“我要妳抽壹千下！妳聽不懂嗎？”
祖孫再無轉圜余地，瓊武川不再作弄孫女了，他終於深深嘆了口氣，道：“芳兒啊芳兒……看妳這般硬氣，真不枉爺爺教妳讀書寫字。可爺爺要提醒妳，縱使妳穿上男裝……”吼聲突起，藤條如暴雨落：“妳也不是個男人！”
雷霆暴雨而落，瓊武川真正開打了，先前不過是逗逗孩子而已，壹十、二十、三十、四十……響聲太過密集，已經不下能計數。瓊芳後悔了，心裏有個聲音吶喊著，她想要撒嬌，想要求饒。可憐爺猙獰的面孔映入眼簾，偏又讓她吭不出壹個字兒，此時此刻，她寧願咬舌自盡，壹了百了，她也不要低頭。
線香燒完了，啪地最後壹響，瓊芳已是倒地不起。瓊武川收住了手，喘了口氣，緩緩又道：“芳兒，壹百下打完了，還想再討打麽？爺爺奉陪到底啊。”再打下去，這只左手恐怕要殘了。此時瓊芳倒在地下，左手五指撐不開，收不攏，好似不是自己的，膽氣再豪再勇，卻也只能低聲喘氣。
國丈像是打贏了壹場仗，他舉帕擦汗，淡淡笑道：“芳兒，妳要有壹分倔，爺爺便有十分倔，妳要有壹個膽，爺爺便有十個膽。妳甭想找爺爺鬥，不然……”
他橫過藤條，拖住孫女的下顎，將她的粉臉擡了起來。
藤條帶了侮慢，瓊芳痛得不能作聲，只別開了臉，不願去瞧爺爺。她心裏明白，壹旦自己看了那張輕蔑老臉，必會不顧壹切向他挑釁吼叫。
孫女神態稍有倔強，國丈立生感應，只見藤條無聲無息移到背後，聽得爺爺淡淡地道：“芳兒，夠膽再試試，爺爺壹定打殘妳。”
瓊芳渾身發抖，挨了壹百記毒打後，她也曉得爺爺說話算話，絕無虛言。眼見孫女兒怕得厲害，瓊武川托起了孫女的血掌，淡淡地道：“傻丫頭，別白白挨打了。來，自己說吧，爺爺今日為何這般生氣？”瓊芳不說話了，瓊武川卻也沒壹鞭抽下。他見孫女低頭不語，便將她壹把拉了起來，淡淡地道：“丫頭，妳該知道的，爺爺此生就只壹個心願，對妳……也只那麽壹點小要求，妳記得麽？”
克紹箕裘、興復瓊家，讓紫雲軒永遠流傳下去，此事自小便是瓊芳的使命，她怎能不知道？當即深深吸了口氣，忍氣咬牙：“爺爺要我繼承紫雲軒，光大家業，讓它永遠流傳下去。”
瓊武川頷首道：“說得好，永遠，永遠，就是這兩個字兒。”他將藤條收起來，嘆道：“可是啊芳兒……妳有沒想過，該怎麽才能永遠呢？”
瓊芳還很年輕，當然不曉得什麽叫做“永遠”。眼看孫女壹臉茫然，瓊武川卻曉得答案，他笑了笑，說道：“來，讓爺爺告訴妳四個字，妳只消牢記在心，咱們瓊家就不會亡了……”他見瓊芳兀自不解，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丫頭，舉案齊眉啊。”
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本是婚宴應景的對仗詞，卻似另有深意。老國丈喝了口茶水，又道：“什麽是‘舉案’呢？舉案，便是向丈夫跪下，這個‘齊眉’，便是要妳高高舉起飯盤，齊準眉間，那才顯得出柔順可愛。”
瓊芳杏眼圓睜，難怪過去沒人跟她說過這個成語的典故，卻原來是這個道理啊。
可這和“永遠”兩字有何幹系呢？瓊芳呆呆望著爺爺，聽他咳了咳，又皺了皺眉，像是有些害羞似的，低聲道：“有些話，爺爺不太好說，可妳穿了壹輩子男裝，脾氣大，火氣足，爺爺想了就煩，丫頭……就當爺爺多事吧，這兒提醒妳壹句……”
爺爺更靦腆了，他把目光瞧著別處，像是要說什麽秘密，附耳細聲道：“妳嫁出去以後，千萬別犯害臊，更別覺得委屈，反正人家要妳怎麽做，妳便怎麽做。爺爺跟妳說，妳要躺不下來……那咱們瓊家真要亡了……”
瓊芳呆住了，她從來沒想過，爺爺竟會跟她提這檔子事。她呆呆體會爺爺的話意，茫茫然間，瓊武川附耳過來，嘆道：“孩子，妳到底懂不懂啊？真要爺爺說麽？”
下蛋吧，瓊芳……瓊芳呆呆聽著弦外之音，宛如成了壹只呆滯母雞。
雞生蛋，蛋生雞，躺在床上解衣帶，母雞含淚孵金蛋，從此溫柔地養育小雞，二十年後，紫雲軒即將誕下壹位無上真主，這才是瓊芳真正的使命。
打小換上男裝，承擔爹爹遺下的壹切重擔，現下瓊芳才懂了自己的身分。她低下頭去，終於哭了出來。下蛋的母雞不須威風，不必派頭……這樣就行了……不對，不是這樣，母雞還是該要點威風，要點派頭，這樣才會引來壹只真正威武的公雞，讓她生出壹只最厲害的小雞。
瓊芳頹然坐倒，美麗的長發散落雙肩。她望著自己的那雙美腿，舉起了玉手，遮住了雪白粉面，嬌弱無力地愧出了聲。
眼見孫女兒終於哭了，瓊武川大為欣慰，道：“對了，就該淚花花。芳兒，別管什麽三從四德，什麽靠山也抵不過淚汪汪，瞧妳哭得多美，多惹人憐啊。”
“吼！”少女猛地擡頭起來，秀眼怒睜，連嘴唇都咬出血來了。猛見孫女形貌如此忿恚，國丈不由咦了壹聲，奇道：“妳那是什麽眼神？醜得怕人啊？”
瓊芳披頭散發，額頭漸漸吊起，鳳眼慢慢生威，望之如同索命女鬼。瓊武川卻是絲毫不怕，只淡淡笑了笑，道：“幹什麽？妳又想平定天下了麽？”
平定天下，好熟悉的四個字，瓊芳眼瞳微微顫晃，便又動彈不得了。瓊武川再次拿起了藤條，笑道：“忘了麽？平定天下，來，爺爺跟妳猜個謎，嗯，我想想……那個面販子姓啥叫誰啊……”猛然背後吃痛，壹記毒抽猛打飛落背上，聽得爺爺怒吼道：“盧雲啊！”
藤條如同雷擊，狠狠打醒了瓊芳，也打得她跪倒在地，壹臉驚愕。
“他媽的屄！”老國丈罵起粗口了：“真以為妳爺爺是傻子麽？告訴妳，我老早就知道這檔事了！他媽的屄，妳想和姓盧的平定天下！妳想平定誰？平妳的老祖宗？平咱們正統王朝？揍妳！揍死妳！他媽的下賤婊子也不如，今夜就是要揍得妳壹輩子聽話！聽話！”
瓊芳呆住了，那夜她壹時激動，吻了盧雲壹記，便說了平定天下四個字，誰曉得卻給爺爺全盤掌握了。劈劈啪啪，瓊武川亂抽亂打，瓊芳也縱聲尖叫起來：“誰！是誰告訴妳的！妳為何會知道他！”
“傻丫頭！爺爺是當朝國丈啊！”瓊武川抓起了孫女，就手狂抽：“打妳去貴州開始，爺爺便差人跟著妳了，妳吃了什麽，喝了什麽，在荊州沖撞了誰，在揚州和誰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兒，爺爺全都知曉！”瓊芳渾身麻痹，低頭挨揍，連疼也忘了喊。她從不曉得爺爺那麽神通廣大，更不知道爺爺對自己這般不放心。
“嗤……”瓊武川終於緩下手來了，她撫著孫女的秀發，森然冷笑道：“傻丫頭，別以為妳手掌紫雲軒，得意風生，其實妳屁都不懂。來，爺爺今日讓妳壹次長大，讓妳曉得咱們家到底姓啥叫誰！”
在孫女的茫然之中，老爺爺伸手來到自己的衣襟，緩緩解開大紅官袍，霎時之間，身上的五彩火鳳裂開了，露出了肩頭底下的那記……烙印啊……瓊芳牙關顫抖，壹顆心已然停了。那振翅昂首的雄鷹，正停在爺爺老邁的沙皮皺膚上，斜目睥睨著自己。
錯愕、迷惑、張惶……少閣主張大了嘴，終於淒厲尖叫起來。
孫女如受鬼驚，瓊武川卻是神色平淡，他收斂了怒容，道：“芳兒，也該是告訴妳的時候了，沒錯，爺爺便是‘鎮國鐵衛’的……”他揚起臉面，傲然自道身分：
“三當家。”
這輩子最倒楣的壹天……居然是在正月元宵夜？
瓊芳張大了嘴，她輸了，真是輸到家了，千辛萬苦去找寧不凡，壹心壹意想來對付黑衣人，結果黑衣人就住在她家。宋公邁說得沒錯，他是該出手管教自己，爺爺更該萬分感激他，因為……因為爺爺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大頭目啊！他也有那幅烙印啊！
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黑衣人，到處都有黑衣人，簡直像黑大耗子壹般四處亂竄，不過小瓊芳再也不必煩惱害怕了，因為她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孫女，她也黑得緊啊。
瓊芳呆了，好似給點上了穴道，再也無法動彈。瓊武川壹把拉起了孫女，靜靜地道：“丫頭，不要怕，也不要慌，今日爺爺既然告訴了妳，便有打算讓妳知曉壹切。”他靜靜望向孫女，幽幽地道：“芳兒，還記得劉敬麽？”聽得劉敬二字，瓊芳忍不住啊了壹聲，道：“劉爺爺……”
瓊武川微笑道：“唉，不錯，妳還記得他啊？”
瓊芳當然記得，昔時她年歲幼小，這位劉爺爺便常來家裏作客。每回老人家只要見了小姑娘，總要笑吟吟地遞上壹塊糕，賞她幾件稀奇的小童玩，直到他忽然失蹤為止。瓊武川微笑道：“妳曉得他為何不見了麽？”眼見瓊芳茫然搖頭，瓊武川自顧自地嘿嘿壹笑：“孩子，妳可曉得劉敬慘死那年，咱們瓊家險些給太後抄了？”
瓊芳根本沒在聽，她只是想著劉爺爺的糕餅兒，那壹年……劉敬不見了。自此之後，爺爺忘了他，府裏家臣也想不起來了，無論小瓊芳怎麽問，大家總是想不起劉爺爺，仿佛天下壓根兒沒這個人似的……直到今日，十多年過了，劉爺爺才從“三當家”的口中冒了出來……
想起劉爺爺的笑容，瓊芳眼眶竟爾濕潤了。瓊武川不解孫女何以悲傷，又道：“孩子，劉敬死後，咱們瓊家局面更加艱難，再沒人敢提復辟壹事。可那年大掌櫃賭上了性命，創立了‘鎮國鐵衛’……第壹個便找上了爺爺……他明白復辟若要成功，便不能沒有瓊武川援手。我心裏也明白，東廠覆滅，劉敬失手，連妳姑姑也給連累，這壹戰是我瓊某人此生最後壹擊……勝則登天，敗則萬劫不復……我若不賭這壹局，死也不瞑目……”
他越說嗓音越響，足以想見當時局面的險惡，慢慢聲調低回，忽爾拔尖而起，縱聲大笑：“劉總管！妳見到了嗎？命中註定，九死壹生，我瓊武川還是贏了！哈哈！哈哈！有誌者事竟成！咱們這些有誌之士前仆後繼，正統朝終於創建成功！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啊！”
壹片激動狂笑之中，瓊武川滿面豪情，已是趴倒在地，對著皇城方位拼命叩首。
瓊芳怔怔聽著，腦中卻是壹片空白。
沈雄的嗓音中，爺爺顯得很激動，他忽然壓低了嗓子：“孩子，別白白挨打了。也別以為爺爺廢了妳的少閣主，妳就沒了權柄，瞧仔細，這是什麽！”
爺爺手上有壹只鷹，銀雕出來的飛鷹令牌，瓊芳呆呆看著，聽得爺爺道：“芳兒，爺爺懂得妳的心事，妳別以為爺爺壓根兒不屑妳的才幹，妳全錯了。這個紫雲軒固然要傳給穎超，可瓊家真正第壹要緊的大位，卻是專程留給妳的。”
瓊武川附耳靠來，輕輕囑咐：“孩子，國家之權，豈同小可？輕則滅人滿門，重則殺戮萬千，天下要能自由進出後宮的，除開爺爺以外，日後怕只有妳了。咱們這個三當家內管禁宮，外結朝臣，權勢非同小可，爺爺與大掌櫃商量過了，他也同意讓妳接下這個大位……”
爺爺顯得很神秘，很亢奮，他凝目望向自己，眼中滿是激勵期待。瓊芳驚駭之下，反而兩腳抵地，急急退縮：“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做黑衣人！我不要做壞人！”
“壞人？”瓊武川吃了壹驚，好似不解孫女給他安的新名號，茫然便道：“誰是壞人？”
“妳！”瓊芳戟指尖叫：“壞人！黑衣人是大壞人！”
瓊武川哈哈笑了，自管蹲到瓊芳身旁，撫揉她的面頰，笑道：“荒唐啊！妳從哪兒生來的荒唐念頭，咱們是復辟義士啊，要說誰是壞人，那也是江充這大奸臣、景泰這假皇帝……他們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瓊武川忍不住又咳嗽起來，他抹去嘴角唾沫，便又拉住了瓊芳，悄聲道：“懂了吧？爺爺為何會這般生氣？老實告訴妳，爺爺就是怕妳學壞了。上個月有人告訴我，說妳在太醫院裏沖撞宋公邁，說了好些不知輕重的話，爺爺聽說以後，心裏很是擔憂。後來又聽說妳在荊州侮辱軍官，又到揚州私議朝政，最後居然和景泰朝的狀元溜走了……”
他拼命搖頭，跟著拉住了孫女，口氣帶了幾分忐忑，鄭重囑咐：“芳兒，相信爺爺，千萬別靠近那個姓盧的。他會帶妳走上歪路……終於害妳為難朝廷，為難皇上，為難妳自己。到時候大禍臨頭，怕連爺爺也救不了妳了……”
聽到此處，瓊芳忍不住啊了壹聲。她徹頭徹尾地明白了，爺爺今日下手來打自己，絕非是為了她不告而別，更不是擔憂她不守婦道，而是怕她惹上不該惹的人，走上不該走的路。
瓊武川深深舒了口氣，穿回了衣衫，壹手摟住孫女的肩頭，道：“爺爺身為武英朝的國丈，身處險地，有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可芳兒啊……妳得相信爺爺，壹輩子乖乖聽話，安安穩穩，爺爺告訴妳的全不會錯，懂麽？”
瓊芳才懶得聽，她只是低著頭，咬著牙，此時此刻，她連母雞也不是了，她變成壹個屁了。
紫雲軒什麽的，出嫁生子什麽的，全都是屁。這世上唯壹不是屁的，只有爺爺。
自稱賭註了壹切的國丈，他當然也把孫女壹起賭進去了。權謀霸術在前，瓊芳的大路也在前，唯有化身成精忠報國的好兄弟，“鎮國鐵衛”，她才是爺爺的乖孫女。
有這樣的爺爺，真好。瓊芳忽然微微壹笑，她擡起頭來，靜靜瞧望爹爹的靈位，此時此刻，她總算找到比重男輕女更妙的玩意兒……
孫女神色靜默，瓊武川便又換上了和藹慈容，微笑道：“丫頭，歡喜了吧？以後妳白日裏就裝個乖乖小媳婦兒，晚上嘛搖身壹變，就做咱客棧裏的三當家……多神氣好玩，那才叫做不讓須眉。”他拉著孫女的手掌，含笑道：“手還疼麽？過來，爺爺替妳擦藥。”
瓊武川年紀長了，壹旦羅唆起來，宛如老太婆也似。瓊芳沒有理睬爺爺，她擡眼望向列祖列宗，口唇喃喃間，只壹拐壹拐走到供桌前，低手拾起壹只酒杯。
瓊芳低頭凝視杯底，這是秘色瓷，幾百年前太祖英國公買下了它，將之擱上了供桌。幾百年後，英國公高坐神案，目睹了小瓊芳的父親拿起了瓷杯，飲下杯中酒，就此長眠不起。
瓊芳眼眶濕紅了，她瞧望碧幽幽的杯底，那裏還藏了壹位徘徊不走的幽靈，他從冥海怒濤裏探頭出來，向他的小女兒輕輕揮手。
瓊芳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滾落了淚珠，墜入了杯中。
瓊武川柔聲道：“芳兒，妳想說什麽？”瓊芳沒有回話，她側過臉蛋，貼住了酒杯，輕輕摩挲哀憐。紅唇裏冒出陣陣暖氣，似要說什麽，又似穿不透團團迷霧。
孫女模樣奇怪，仿佛中邪壹般。瓊武川越看是越疑，越疑復越驚，喝道：“芳兒，妳到底怎麽了？說話啊！”聽得爺爺的呼喚，瓊芳竟是滿面不忍，十年來相依為命的爺爺，小芳兒始終不忍心傷他，爺爺已經很老很老了，他如果沒有了芳兒，會不會很快就死掉？
瓊芳仰起頭來，凝視院外的星空，那壹輪玉盤仍舊高掛在天。當此壹刻，她拿起給爺爺打傷的左手，輕輕抽噎啜泣。因為早知如此，她才不要回北京，她寧可和盧雲壹起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要見到這樣的爺爺……
瓊武川有些不高興了，大聲催促孫女：“芳兒！妳別老是哭！妳到底想說什麽？”
想說什麽呢……十年來不敢想的事情，壹旦得到解答的那壹刻，分別的時候也將到來。
“太祖英國公、列祖列宗……”瓊芳仰望神案，幽幽說話。她凝視著無數靈位，忽地兜兜轉了圈，媚眼橫視，歡容而笑：“看！這兒有個‘鎮國鐵衛’呢！”
瓊芳凝眸含笑，左手叉腰，嬌怯切地瞧著她的爺爺，此時她左掌心鮮血迸流，可她不疼不叫，那容情竟是美極了！
瓊武川震驚不已，不知怎地，面前的孫女兒好生尊貴美麗，眉宇間竟如自己的母親復生。瓊武川顫抖不已，壹時大感害怕，他越來越慌，腳步連連後退，終於撞上了供桌。
咚咚連聲，無數牌位倒了下來，國丈冷汗出了壹身，不由自主轉過頭去，但見列祖列宗的靈位全都翻倒，只余下壹張木牌立在桌上，那是兒子瓊翊的靈位。
堂堂八十歲的國丈，如今成了小小幼童，不知不覺間，他全身發抖，拿起了五目色醒，顫聲道：“妳……妳別過來……”瓊芳攏了攏秀發，含笑道：“爺爺，為什麽芳兒不能過去呢？芳兒打小最聽妳的話了……別人家的女孩可以撒嬌擦胭脂，芳兒卻要讀書打算盤，別人家的女孩可以哭哭啼啼，芳兒卻要學梁山好漢，爺爺……您說，芳兒是不是好乖、好聽話？”
瓊芳眼角含著壹抹嬌笑，蓮步挪移，手上卻端著那只酒杯。孫女好似中邪了，逼得瓊武川向後退開壹步，聽他喘道：“妳醒醒，別鬧了……快別鬧了……”說話間頻頻後退，撞上了茶幾，當地壹響，龍頭鋼鞭墜到了地下。
“鎮國鐵衛！最棒了！”瓊芳雙頰如火，她兩手高舉過肩，如花仙子股兜兜轉了個圈，跟著回目望向爺爺，含笑道：“爺爺，這酒杯裏有個秘密吆，妳想不想聽？”
瓊武川當然不想聽，只是不住喘氣，瓊芳遮掩嘴角，神秘兮兮地笑著：“那壹夜，太祖英國公，列祖列宗，全都親眼見到了喔。在這個家廟裏，他們的小小女兒撲了上來，抱住她的爹爹，失聲痛哭喔……”
酒杯裏像是有毒，又像是帶了邪，居然攝走了孫女的魂魄。瓊武川厲聲道：“芳兒！妳醒醒！快放下那酒杯！”聽了爺爺的勸說，瓊芳反而雙手捧著酒杯，緩緩移向國丈，含笑道：“爺爺，妳不要怕啊，人家姑姑守了三十年的活寡，她嫁給臭老頭都沒怕了，妳怕什麽呢？”
手臂前移，寸寸靠近，杯口卻朝瓊武川嘴邊送來。瓊武川怕極了，霎時雙目瞪直，青筋凸起，他拿起藤條指向孫女，厲聲道：“不許胡說！妳……妳姑姑是皇後，她日子開心得很……”
瓊武川怕到了心窩，孫女兒卻不停手。她倚了過來，右手送來酒杯，含笑道：“好吧，我不胡說了，爺爺，來吧，咱們喝壹盅吧。”瓊武川慌道：“妳走開，爺爺告訴妳多少次了……妳爹爹是病死的，病死的……妳別老是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啊。”瓊芳含笑道：“我是鎮國鐵衛啊。”
杯口離自己的嘴唇越來越近，終於碰上了唇。瓊武川驚懼之下，奮起全身功力，壹把將瓊芳推倒在地，厲聲道：“放肆！”當啷壹聲響，瓊芳手中的酒杯摔落下地，頓時打了個粉碎。可憐小瓊芳發夾給爺爺狠狠揪住，怎麽也逃不開。
“混蛋！”國丈大怒欲狂，青筋暴起，家法如閃電狂揮而來。國丈年過八十，精力雖褪，內功根柢卻只有更加深厚，此番盛怒之下，手底不再容情。但見家法夾帶勁風，威力到處，驚得滿桌靈位杯盤全數活了，壹同竄逃下地。
藤條雷霆震怒，壹旦抽中孫女，恐怕會打得她腦漿迸流，香消玉隕。便在這生死壹刻，瓊芳居然不閃不避，她驀地跪倒在地，手指瓊武川，尖叫道：“太祖英國公！高廟陰殛！”
最最無助的悲喊，便是這句高廟陰殛。昔年瓊貴妃遭逢大難，眼見求死不成，即將為人奸辱，便曾在仁智殿裏向列祖列宗縱情悲嚎，乞求英魂下凡顯靈，施雷放電，活活劈死不肖兒孫。十年已過，這麽壹記雷聲隆隆，卻是發於家廟之前，出於瓊芳之口。
砰地壹聲大響，家廟紅門撞開，壹條身影直聞入堂，他後背挺起，反身壓倒了瓊芳，擋下了瓊武川這記猛打。壹聲痛哼響起，來人衣衫迸裂，痛入骨髓，這壹抽竟然運上了全力。瓊芳沖上前去，將那人壹把抱住，放聲大愧：“超哥！”
蘇穎超來了，他聽說瓊芳給爺爺拖入了家廟，也是心懸情人的安危，早已窺伺門外，隨時出手相救，萬分危急之下，總算保住了瓊芳的性命。
國丈下手好重，只打得蘇穎超疼痛難言，幾欲內傷。瓊武川氣喘籲籲，終於停下手來。蘇穎超額頭滾落汗珠，喘著氣，低下頭，猛見瓊芳左手滿是鮮血，趕忙又擋到瓊武川面前，大聲道：“爺爺，饒過芳兒，饒過她。”
眼見蘇穎超拜伏在地，只在求情不止，瓊武川滿面怒容，厲聲道：“妳……妳躲在外頭多久了？”蘇穎超撫著後背，忍痛道：“沒……沒有……孫兒……孫兒只是聽了尖叫，這才闖進門來……”瓊武川稍感放心，大聲道：“那妳……妳有沒有聽到什麽？”
蘇穎超翻著白眼，痛得難以言語。瓊武川又怕又驚，又慌又氣，他狠狠瞪了孫女壹眼，自將家法拋出，掉頭急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