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年新氣象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新年新氣象,阿秀也有個新夢想,他要成為壹個“壞人”。
之所以盼望當壞人,是因為“好人不長命,壞害遺千年”,每回阿秀聽姨婆說起故事,那幫好人現身出來,總是身無分文,哀哀啼哭,四處受人追打羞辱,仿佛為人不夠懦弱,便構不上那個“好”字,也是為此,阿秀便想通了,既然當個好人又命苦、又氣短,若要長命百歲,壹輩子威風得意、吃香喝辣,便得學得又奸又壞。如此壹來,人間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再尋什麽天堂?
“哈哈哈哈哈……”阿秀縱聲狂笑,心情爽利,只想幹件天大的壞事,最好十惡不赦、人神共憤,成了個元兇巨惡,那才叫痛快。誰要“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呢?
“嘿嘿嘿……”阿秀目露兇光,沿街獰笑,忽見路邊壹家酒鋪,頗為眼熟,赫然便是詐騙自己錢財的那間黑店,念及伍伯母送來的金元寶,阿秀怒火中燒,飛奔而入,破口大罵:“還我錢來!”
此時已過午膳時光,店裏只三五夥計正自聚賭。眼看孩童闖入店中,兇喊狠嚷,便只斜瞄半眼,不以為意。阿秀毫不氣餒,大喊道:“沒看到壞人來了麽?快快還錢來!”
夥計們沒空理他,正要擲出骰子,卻聽砰地壹聲,壹張板凳扔了過來,聽得阿秀怪吼道:“再不過來,小心大爺砸了妳們的店!”
“小鬼……”壹名夥計懶懶起身,道:“又是妳啊,還嫌被咱打得不夠麽?”
正所謂冤家路窄,這夥計恰是欺侮阿秀的那名奸人,壹個時辰前先拐了他的銀錢,後又毒打了他壹頓,這當口狹路相逢,阿秀不免有些怕他,可想起自己已成壞人,理當天下無敵,便又戟指警告:“妳千萬別惹我,小心壹會兒吃不完……”
“兜著……”那人提起手來,擰了擰阿秀的黑面頰,笑罵道:“走……吧!”
哎呀壹聲,那夥計把腳壹踢,阿秀便又滾跌出去了。眾人哈哈大笑,正等著孩童啼哭鼠竄,哪知阿秀卻急急起身,怒吼喊話:“臭小子別得意!大爺我練成了厲害武功,要找妳壹對壹放單!妳敢不敢?”那夥計茫然訝異:“什麽?妳要找咱放單?”
“沒錯!”阿秀把胸膛拍得老響:“大家誰也別找幫手,打個妳死我活,怎麽樣?”
“哈哈哈哈哈!”那夥計捧腹狂笑,回頭朝店內同伴喊道:“弟兄們,這小子硬要送死,大家怎麽說啊?”
“成全他!”眾人暴嚷起來:“願賭服輸,打死為止!”
那夥計嘿嘿壹笑,沒料到這小鬼挨了壹頓不夠,不過壹會兒功夫,便覺得人生漫長了。他伸了伸懶腰,道:“小子,既然妳壹心求死,爺爺也不好攔著妳。妳想打,這就快快放馬過……”
來字方出,砰地大響,阿秀飛奔已至,竟將那夥計撲壓在地,冷笑道:“哪,不是來了嗎?”那夥計駭然震驚:“等等,有話好……”
“說!”阿秀大叫壹聲,掄起拳頭,直望那人臉上狠打。砰砰砰砰,阿秀身形雖小,蠻力卻大,左右重拳連出,直打得那人兩眼發昏。卻聽四下爆出喊聲:“臭小子!住手!”
阿秀擡頭急看,驚見店中夥計發壹聲喊,全都奔出門來了,或袒胸凸肚、或滿身黑毛,或手持剁骨大菜刀,料是廚子壹類。算來足達七八人之多。
眼看對方來了幫手,阿秀慌道:“等等,咱們說好放單……妳們……妳們不守規矩……”
“不守規矩?”壹名夥計森然冷笑:“妳拿我送官啊?”眾夥計壹齊仰天狂笑,阿秀則是欲哭無淚,只見那帶頭夥計雙手叉腰,傲然冷笑:“小鬼,今日教妳壹個道理,什麽是‘規矩’?誰的拳頭大,誰說的便是規矩,懂了吧?”
“懂了。”背後探來壹顆大腦袋,不忘嘻嘻壹笑。眾人壹齊回過頭去,驚見後頭立了壹條大漢,涎臉直笑,頭發黑白雜生。眾人顫聲道:“妳……妳是什麽人?”那大漢提起拳頭,裂嘴笑道:“拳頭大的人。”說話間兩條眉毛緩緩立起,又濃又臟,既兇且怪。
來人樣貌異常,形似江洋大盜,體如朝廷命官,半正半邪、不正不邪、忽正忽邪,滿身妖魔之氣。眾夥計駭然退後,阿秀則是大喜道:“大叔,妳可來啦!”
那大漢道:“不過壹會兒功夫,妳便跑得不見蹤影,我能不跟來嗎?”阿秀笑道:“大叔,妳教我的法子真管用,憋住壹口氣,猛壹下便撞倒那家夥了!”
那大漢搖頭責備:“妳小子初練乍學,便想殺人放火了?記得了,下次要挑對手,也得撿個人樣的。欺侮弱小,算什麽好漢?”看這壹大壹小旁若無人,徑自聊了起來,那帶頭夥計暗暗惱火,低聲道:“他媽的……這不是尋死麽?”抄起地下木棍,來到那大漢身後,雙臂急揮,便望他後腦狠狠敲下。
“砰”地壹聲大響,那大漢猝不及防,竟已趴倒在地。那夥計哈哈大笑:“什麽玩意兒,生了個空大個,純是嚇唬人啊。”眾夥計哈哈大笑,卻見那大漢緩緩爬起,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嘆道:“誰打我?”那夥計兀自笑道:“乖孩兒,爹不過抽妳壹記,便要哭了啊?”
那大漢回過頭來,淡然道:“妳說什麽?”那夥計哈哈笑道:“妳耳背啦?告訴妳,方才打妳的人,便是……”話還在口,二人目光相接,突然打了個冷戰,顫聲道:“不……不是我打的……”
那大漢道:“不是妳打的,卻又是誰?”那夥計哭喪著臉,眼看同伴便在左近,便胡亂指了過去,那大漢目光掃過,滿街夥計全怕了起來,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阿秀走了上來,手指那名夥計,告狀道:“大叔,就是他!方才就是他暗算妳的。”
那大漢撇眼過來,沈聲道:“此話當真?”那夥計嚇得沒魂了,雙手連搖,腳下發抖,嘴裏喔喔啊啊盡是怕。那大漢摸了摸後腦勺,竟帶了些血跡,便道:“很好。許久沒人偷襲我了,妳挺帶種,來,讓爺爺仔細瞧瞧妳。”夥計駭然道:“不要!不要!”
那大漢拂然道:“才誇妳有種,這又不帶種啦?過來!”伸出五指,招小狗般地揮了揮手,神情頗為不耐。
那夥計原本滿身黑毛,厚背寬肩,也算個粗壯的,可壹旦與那大漢目光相對,卻嚇得快哭了,腦中盤來旋去,盡是“死”、“半身不遂”這些字眼,止都止不住。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慌,情急下提起木棍,“喝”地壹聲大喊,正要突施暴手,卻覺身子壹痛,向後直飛,碎裂聲響過後,竟已腦漿迸裂,死於道旁。
那夥計啊呀壹聲驚喊,雙眼圓睜,定睛來看,這才發覺自己還好端端站著,原來先前慘死只是幻覺。他張大了嘴,只見那大漢站在面前,慈笑招手:“來啊,乖啊,怎還楞在那兒?”
世間第壹兇險之事,便是伸手捋虎須。那老虎趴伏在地,明明閉眼不動,也能使人膽顫心驚,仿佛隨時都要撲將上來。更何況這大漢比虎還兇、比熊還壯、準壹個魔星下凡,任誰見了他,都似攀到了萬仞懸崖上,頭暈腳晃,心生幻覺。
眼看大漢駝背彎腰、裂嘴而笑,大步朝自己行來,那夥計嚇得哭了,打也不是、逃也不是,兩腿麻花似地盤旋搖動,那大漢越加不耐,暴吼道:“還抖!快站直了!”
聽得猛虎怒嚎,那夥計嚇得連眼淚也沒了,只能伸手入懷,找出滿滿壹把銅錢,送到大漢腳邊,拼命磕頭。阿秀訝道:“好多錢啊!”正要上前撿拾,卻讓那大漢攔住了,拂然道:“幹什麽?當我是乞丐啊?幹啥給我錢?”
那夥計哽咽道:“我也不知道……看到您老人家站在前頭,就覺得身上有錢不大對……不交出來不行了……”壹聽此言,眾夥計顫聲道:“難怪我也直發抖,原來如此……”壹時之間,人人急掏口袋,上前孝敬,地下便多了整整齊齊幾大排銅板。
那大漢暴怒道:“幹什麽!全站好了!”眾夥計嚇得沒命了,人人端形肅立,不敢稍動。那大漢儼然道:“對,分作兩排,高的站後面,矮的站前面,挺胸、縮腹……”說話間不忘邁步過來,好似韓信大點兵,道:“很好,看妳們相貌堂堂,都是可造之材,我很喜歡……”
聽得“喜歡”二字,忽然地下響起滴答水響,那大漢撇眼壹看,卻見眾人腿間濕淋淋的,不由森然道:“才誇妳們是可造之才,怎麽尿褲子了?去把褲子脫了。”聞得此言,滿街夥計全哭出聲來:“不要!不要!爺爺您劫財就好,千萬別劫色了……”
那大漢楞住了,驀地縱聲大笑,暴吼道:“該死的東西……夾住屁眼滾了!”眾夥計嚇得撲跌在地,呼爹喊娘,壹個個脫起了褲子,那大漢搖了搖頭,反手拉住了阿秀,道:“這群人不堪用,放他們去了。咱們走吧。”
阿秀大聲道:“不行!人家還沒拿回金元寶!”那大漢皺眉道:“什麽元寶?”阿秀焦急道:“伍伯母給了我壹只元寶,卻教這幫賊子搶走了……咱要拿回來……”那大漢沈吟道:“伍伯母?可是艷婷麽?”還不及回話,腳邊已多了壹枚亮晶晶的,阿秀不覺訝道:“自己回來了。”
金元寶不請自來,頗為乖順,阿秀正要撿拾,卻讓那大漢拉住了,道:“別撿了,壹點小錢,哪值得彎腰?留給這些小鬼壓驚吧。”阿秀埋怨道:“才不要,這是人家的錢,存起來多好,幹啥給他們?”那大漢道:“果然是娘兒們養大的,天生小家氣。”
阿秀大怒道:“什麽?妳說誰小氣了?”那大漢正色訓話:“聽好了,咱們男子漢大丈夫,眼裏只有大宗貨,沒有蠅頭利,要讓妳下腰來撿的,非得是大錢不可。”阿秀驚道:“大錢?什麽大錢?”那大漢淡淡地道:“別說了,咱整天沒吃東西,先陪我去吃點熱的。”
看這大漢豁達豪邁,與爹爹、叔叔都不同,阿秀內心暗暗仰慕,料想跟著他必有前途,便尾隨走了。可憐背後夥計們還光著屁股,自在那兒大哭嚎啕,自是大輸家無疑。
來到了對街,卻是賣餛飩的,那大漢晃了進去,拉開凳子,拍桌喝道:“來兩碗肉餛飩,多下點蔥!”阿秀心裏佩服,便也學著怒拍桌子,大吼道:“快拿酒來!多下點蔥!”
那老板魂飛天外,先前他躲在店裏看著,眼見這兇漢大鬧對街,嚇得壹幹惡夥計東滾西爬,當時還暗呼痛快,豈料現世報、來得快,轉眼便輪到自己了?他顫巍巍地送上壹壺酒,幾碟小菜,忽然間身子微微哆嗦,寒聲道:“大爺等等……小人……小人先去……先去……”
那大漢淡然道:“先去撒尿是吧?記得洗完手再回來。”那老板哭謝恩德,忙奔到門口,嘩啦啦直尿起來。阿秀訝道:“大叔,妳怎知他要撒尿?”那大漢道:“常人壹見我來,小則面發白、腿發抖,重則發擺子中邪,這人能忍到這壹刻,算是不容易了。”
阿秀笑道:“是嗎?咱可不怕妳啊?”那大漢嘿嘿兩聲邪笑,阿秀突也壹驚,險些尿了褲子。那大漢哈哈壹笑,替阿秀斟上酒水,安慰道:“來、喝點酒、壓壓驚。別尿褲子了。”
阿秀又羞又氣,壹時急於挽回顏面,忙舉起酒杯,咕嘟飲盡,大喊道:“妳才尿褲子哪!”
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漢自是驚喜萬分:“好小子,妳娘讓妳喝酒啊。”啪地壹聲,阿秀拍開了花生,扔了兩顆入嘴,傲然道:“三歲便開始喝啦,還要誰恩準嗎?”
難得可以喝老酒、當無賴,阿秀自是目露兇光,便手舉酒杯,學著壞人的模樣獰笑,道:“大叔,咱們這會兒要吃白食了,對吧?”
那大漢搖頭道:“別胡說。咱這輩子吃飯壹定付錢,什麽時候白吃人家的?”阿秀呸了壹聲,想他這輩子吃多少、付多少,心情早感苦悶,豈料做了壞人後,還得乖乖付錢?拂然道:“吃飯還得付錢,那妳還自稱什麽壞人?”大漢笑道:“誰說我是壞人了?我當然是個大大的好人。”
阿秀鬼臉道:“騙人。那官差為何追拿妳?”那大漢長嘆壹聲:“那些都是往事啰。反正新年新氣象,自今往後,咱要洗心革面、循規蹈矩,壹切都照規矩來。不負當年如玉愛我壹場。”阿秀茫然道:“誰是如玉,妳老婆嗎?”
大漢欲言又止,便提起酒杯,咕嘟飲盡,嘆道:“阿彌陀佛,要修行啊。”
阿秀呸了壹聲,他本還想上山入夥,幹番事業,孰料這人卻要改邪歸正了?不滿地道:“原來妳也是好人啊,那我還跟著妳幹什麽?咱要回家啦。”正要起身,卻聽大漢道:“怎麽,不想找妳生身父親了?”
阿秀咦了壹聲,想他此番出走,正是為千裏尋父而來,忙道:“大叔,妳真認得我爹麽?”
那大漢嚼著花生,抖腳道:“當然認得了。古往今來,上天下地,沒人比我更認得他了。”
阿秀興奮道:“是嗎?那……那我該上哪兒找他?”大漢道:“這麽快就忘了?我要去什麽地方啊?”阿秀喃喃地道:“妳說妳認得湯圓姑媽,要去紅螺寺……”大漢頷首嘉許,正要再說,卻聽老板嗚噎道:“兩位大哥……餛飩來了……”
二人回頭去看,只見老板戰戰兢兢端上兩碗肉餛飩,也是他怕得厲害,熱湯濺出,直燙得雙手發紅,卻也不知疼。那大漢倒也好心,便伸手接過了,派給阿秀壹碗,道:“多少錢啊?”
那老板寒聲道:“不要錢、不要錢……服侍大爺,是小人前世修來的福份……”那大漢拍桌怒道:“看不起我麽?多少錢?”那老板啜泣害怕:“兩……兩文錢。”
那大漢提起湯匙,咬了幾口餛飩,壹邊伸手入懷,正掏摸間,突然臉色微變,忙向阿秀道:“妳……妳有錢麽?”阿秀白了他壹眼,冷冷地道:“方才有個傻子好大方啊,把咱的元寶送去壓驚了,現下哪來的錢?”那大漢慌道:“這可糟了……我也沒帶錢……”那老板哽咽道:“大哥,真的不用錢……”那大漢狂怒道:“妳少啰唆!我壹會兒想辦法給妳。”
阿秀看不過去了,附耳便問:“大叔,妳幹啥固執啊,人家都說不用錢了。”那大漢怒道:“不行就是不行!在妳面前,咱定得立個好榜樣出來。”隨口吃了兩只餛飩,道:“不說了,咱們去找銀子吧。”拉起了阿秀,便走出店外。
寒風撲面而來,阿秀卻不覺得冷,只是怦然心動:“大叔,咱們……咱們要打劫了麽?”那大漢惱道:“妳又來了。搶劫偷竊,全是犯法的。咱們得想些正經營生才是。”
阿秀納悶道:“正經營生?”那大漢努了努嘴,把手指向街尾,阿秀凝目去看,但見滿街燈籠中,閃爍了壹面招牌,上頭兩個字不認識,讀做“阿阿大銀莊”,下頭另有壹個天鬥巨字,正是壹個“當”。阿秀愕然道:“大叔要進當鋪?妳……妳身上有值錢東西麽?”
那大漢道:“沒有。”阿秀皺眉道:“那妳要當些什麽?”那大漢四下探看,忽見地下壹團狗屎,黃黏微熱,狀極新鮮,不由大喜道:“有了。”阿秀愕然道:“有什麽?”
那大漢並不多言,只管取來兩根樹枝,將狗屎小心夾起,隨即向前行去。
當者,當也。世上第壹救窮的,便是當鋪。這人生在世,什麽都有個價錢,總說“壹夫當關、萬夫莫敵”,想壹個人連虎牢關都能拿來“當”了,爹娘還留著做什麽?親爹三兩、親娘五兩,兄姊妻女壹齊當掉,還可以多賺點利錢。也是百姓們益發領悟這些道理,“萬寶大銀莊”自是壯大興隆,天天都有人借賒典當,贖銀度日。
“靴老爺……在下有幅字畫……想當些銀子……”方才過完年,生意便好得不成話,只見壹名男子手展壹幅滾動條,只在那兒細聲探問,奈何櫃臺後的“薛老爺”聽不到,唯獨桌上翹了壹雙腳,高高舉起,輕輕搖晃,看那靴底臟得不成話,想來整年沒洗。
這“薛老爺”其實不姓“薛”,這個“薛”字,是由“靴”字脫胎換骨而來,只因客人們只見過他的靴底,沒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遂以“靴老爺”相稱,久而久之,已成渾號。
“薛老爺、薛老爺……”那男子連喚數聲,始終不聞應答,只能拿手去推靴底,大喊道:“薛老爺!”靴底微微壹震,主人翁終於睡醒了,聽得櫃臺後嗓聲尖銳:“幹什麽啊?”那男子細聲道:“我要當字畫。換些銀子用。”
“拿來。”鐵欄桿後傳出冰冷嗓音,聽入耳中,讓人沒來由的心中壹寒。
這當鋪管事又稱“朝奉”,此本大漢官名,原稱“朝奉請”,專來安排百官朝覲事宜。八方諸侯若欲見到漢天子金面,便得過他這關。也許平日太刁難了,抑或禮品私藏多了,久而久之,便成了當鋪管事的通稱。
那男子取出壹幅滾動條,低聲道:“靴老爺瞧了,這是咱耗時三年、工筆精繪的‘長江萬裏圖’,雖不敢與前人名家相比,卻也是在下畢生心血所就……您……您看看能當多少錢?”
靴老爺把那雙靴子高高翹起,從腳縫裏透出冰冷目光,看櫃臺上不只這幅“長江萬裏圖”,另有數十卷字畫,層層叠叠,森然便道:“來人。”壹旁行上了夥計,應道:“小的在。”
靴老爺道:“拿桿秤來,秤秤多重。”那夥計取來桿秤,將字畫吊起,秤了壹秤。靴老爺道:“壹共多少斤?”那夥計朗聲道:“十斤。”欄桿後傳出算盤聲,聽得靴老爺道:“我算算,妳這些東西壹共十斤,差不多值得……”猛聽砰地壹響,那雙靴子朝桌上重重放落,總結道:“三兩銀。”那男子忙道:“壹幅三兩?”靴老爺道:“壹斤三錢,十斤三兩。”
那男子張大了嘴,沒料到自己壹生心血,居然秤斤賣了,怕比豬肉還賤些,咬牙便道:“靴老爺,妳欺人太甚了,這幾十幅畫是在下歷時三年、嘔血三升、竭盡才華所做……”靴老爺道:“老弟,妳嘔壹升血值多少錢?”那男子大哭道:“這哪能用錢算!”
靴老爺道:“不能以錢計,那便是不值錢,妳要麽趕緊當,要不早點滾,少在這兒鬧。”靴底壹並,啪地聲響,四下走來了幾條大漢,冷冷地道:“帶著妳的破畫滾!”
眼看那雙靴子翹得老高,不忘左搖右擺,好似掛著壹幅冷笑,那男子哭了起來,只能收拾家當,正待離開,猛聽櫃臺後壹聲斷喝:“慢!”那男子大聲道:“妳還想羞辱我嗎?”
靴老爺道:“妳那堆字畫裏有樣稀奇東西,可否讓我瞧瞧?”那男子大喜過望,曉得靴老爺看走了眼,忙取出“長江萬裏圖”,正要雙手奉上,卻聽道:“不是這幅,妳望下找。”
那男子急急忙忙,正要取出得意大作“水仙”,靴老爺又道:“再望下找!”翻來找去,終於取出壹道滾動條,霎時欄桿裏伸出壹手,急急奪過,贊嘆道:“無價之寶啊!”
左右保鏢聞言驚奇,紛紛探頭來看,卻見畫紙上幹幹凈凈的,竟是空無壹物?紛紛訝道:“這……這是白紙啊,怎能是無價之寶?”靴老爺嘆道:“俗人們,這可不是尋常東西,看看這兒,這折痕是什麽?”眾保鏢喃喃地道:“就是些折痕了,還能是什麽?”
“蠢才!”靴老爺憤怒了:“這是李後主的澄心堂紙啊,難道沒聽說過?”那賣畫男子壹臉疑惑,眾保鏢也笑了起來:“什麽澄心堂?敢情是賣藥的?”
這“澄心堂紙”可遇不可求,乃是南唐後主李煜所創,號稱“膚如卵膜、堅潔如玉”,天下只剩百紮,當年歐陽修得了壹紮,驚喜萬分,立時拿來書寫“新唐書”,蘇東坡、黃庭堅也各藏了壹紮,沒想卻重出人間了。正激動間,靴老爺忽又咦了壹聲,直瞪著那幅“長江萬裏圖”,顫聲道:“等等,妳……妳這畫工筆上色不尋常……把顏料拿來瞧瞧。”
那男子喃喃打開畫箱,取出筆墨色料,靴老爺大駭搶過,驚道:“紫狼毫、血丹青!三十多年沒見過了!妳……妳是開封人,對麽?”那男子喃喃地道:“是啊,咱世居開封、祖上是道君皇帝的畫師……”靴老爺長嘆壹聲:“難怪了,不然妳哪來這許多寶貝……唉……”低頭撥了撥算盤,道:“把這些東西當了吧,白紙壹張算妳三百兩,筆墨丹青另計,怎麽樣啊?”
那男子滿面驚喜:“好、好……”他扒面撓腮,忽又瞧見自己的大作,忙道:“靴老爺,那小人這些字畫呢?該值多少錢?”靴老爺道:“壹斤三錢,十斤三兩。”那男子愕然道:“壹斤三錢?這……這價錢怎麽算的?”
靴老爺道:“紙是澄心紙、筆是紫狼毫、色是血丹青,分開來都是寶貝,只可惜……”砰地壹聲,靴子再次翹上了桌,痛惜萬分:“讓妳畫成了壹幅畫。”
那男子駭然道:“什麽?分開來值錢,變成畫就不值錢了?”靴老爺嘆道:“老弟,妳是宋徽宗麽?”那男子結巴道:“不……不是……”靴老爺道:“妳是黃公望麽?”那男子大聲道:“我姓周名臣字舜卿!”靴老爺淡淡地道:“這就是了,妳既非宋徽宗,也非黃公望,這澄心堂紙若讓妳畫成了壹幅畫,妳曉得叫什麽?”那男子愕然道:“叫……叫什麽……”
“叫汙損。”靴老爺嘆息搖頭,那男子則是哇地壹聲,大哭起來了,靴老爺道:“老弟,家裏還有什麽寶貝,趕緊拿來當,可別再汙損了。”
“殺了妳!”男子暴怒飛撲,卻聽砰地壹聲,腦袋撞著了鐵欄桿,頓時暈了過去。靴老爺卻是壹無所覺,只低頭寫著賬本,淡淡地道:“世人無知啊。”
天下萬物,什麽都有個價錢,卻唯有才華不值錢。靴老爺打了個哈欠,霎時又是“砰”地壹聲,雙腳再次高高翹起,傲然道:“下壹個。”
“娘!我肚子餓!肚子餓!”門外嚷了起來,卻是個小姑娘,只聽壹名女子慌道:“娘馬上來,當了這個之後,咱們就有錢了……”櫃臺上的雙腳不耐煩了,怒吼道:“下壹個!”
連連催促中,屋裏便響起腳步聲,聽得壹名女子怯怯地道:“靴老爺,我……我想當點東西……”靴老爺哈欠連連,也是穿了整日靴子,腳底不免悶熱,便脫下鞋來,道:“拿出來。”
那女人解下壹只布包,小心取出壹幅滾動條,絲緞綁縛,足見珍貴,低聲道:“這……這是我夫君的傳家之寶,意義非凡,只能當、不能賣……”
好似照本宣科,每回過來典當之人,不外這壹套。靴老爺打了個飽嗝,索性赤腳上桌,分開腳趾,哈欠道:“拿來。”那女子忙道:“妳……妳別亂來……我……我自己展圖。”她細心解開絲帶,將軸畫展開,只見圖上密密麻麻全是字,筆畫彎斜,宛如異國文字。靴老爺冷笑道:“什麽玩意兒?妳女兒的習字本?”
那女子道:“妳望下看,自會知曉。”滾動條展開,其上密密麻麻,滿是文字,圖中另有壹條紅線,自東而西,如蜿蜒神龍,另有無數花花綠綠的岔枝,南北開展,如蛛網般散布天下。
靴老爺皺眉道:“這是地理圖?”那女子道:“龍脈圖。”砰地壹聲,櫃臺上的雙腳震落下地,探來壹顆腦袋,雙眼睜得老大。
眼看“靴老爺”現身了,那女人卻也嚇了壹跳,只見此人五官扁平、膚皺嘴小、長得倒與他的靴底有幾分神似,想來那雙腳翹是不翹,並無分別。
尋常地理圖長寬不過數尺,這幅圖卻大大不同,看它是羊皮硝制,細薄如紙絹,拉開數尺、又是數尺,滾動條極長,隱含連綿不盡之意。靴老爺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圖是誰繪的?”那女子低聲道:“劉國師、姚天師。”靴老爺皺眉道:“誰?”那女子翻過滾動條,展示署名,見了兩個清晰漢字,壹是“劉基”,壹是“姚廣孝”。
砰地壹聲,靴老爺收起了腳,昂然站起,再也坐不住了。
國師劉基,太祖之張良;天師姚廣孝,永樂座下鬼谷子。北京號稱“八臂哪咤城”,依的便是這兩位術士的靈感。靴老爺微微喘氣,復又細細來看那圖,只是紅線來到甘陜壹帶,竟是驟然斷裂,不由大驚道:“怎麽斷了?”
那女子道:“不瞞您說,此圖因故壹分為三,壹幅下落不明,壹幅流落西疆,惟有這份還留在京師。”靴老爺愕然道:“何以如此?”那女子道:“靖難大戰。”
屋內靜了下來,靴老爺撫了撫面,大口喘氣,自知找到了朝廷秘寶:“河洛神機圖”。
西起天山、東入夢海,這幅圖泄漏了風水龍脈,乃是天下第壹地理圖。過去僅見諸於典籍,誰也沒見過。直至今日,方才重現人間。
靴老爺是舉人出身,景泰年間屢次不第,流浪京師,落得替太監們整理宮中典籍,沒想幾千本書翻下來,天朝文物盡收眼底,練就了壹身考據本事,只是昔年江充不愛古玩珍寶,不曾重用他,直到唐王爺復出,這才將他請出山來,執掌通號,成了這個威震京師的“大朝奉”。
靴老爺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這……這圖是怎麽到妳手中的?”那女子道:“我說過了,這是我夫君的傳家寶。”靴老爺低聲道:“妳夫君?他……他姓啥名誰?”那女子幽幽地道:“我夫君姓王,他祖上有壹位風水先師,便是王嚴大人……”
靴老爺顫聲道:“神算子王嚴!他……他是姚廣孝的徒弟?”那女子道:“沒錯。王嚴公是姚天師的六弟子,靖難大戰後奉師父之命,守護這幅河圖。其後天師歸隱山林,不知所蹤,這圖便壹直留在我家裏,直至今日……”
多少年了,不論正統還是景泰,江充還是唐王,他們早已忘了本,自也不知世間還有這幅關乎龍脈的河圖。靴老爺顫抖雙手,提筆醮墨,先依著當鋪行規,自在簿本上寫落了物品之名,共只四字,見是:“天下國家”,其下則是此物的估價,見是:“無價”。
萬裏江山,無可鑒價,故謂之“無價”。靴老爺壓下心中亢奮,忙道:“別說這些了,妳想怎麽當?”那女子眼眶壹紅,低聲道:“我……我要死當。”靴老爺心頭怦怦壹跳,忙道:“妳……妳要當多少錢?”那女子細聲道:“三……三百兩銀子……”砰地壹聲,靴老爺拉開了抽屜,捧出大把金元寶,正要胡亂砸過去,卻聽那女子慌忙道:“等等、等等!”
靴老爺大急道:“等什麽?我要給錢啦?”那女子低聲道:“妳別急,先讓我想想……”靴老爺心下壹寒,自知煮熟的鴨子要飛了,壹時懊惱氣憤,大罵自己胡塗。
這女人很聰明,她懂得察言觀色,已然猜到此圖非同小可,只怕是要加價了。
靴老爺朝奉生涯十年,經手珍寶不計其數,什麽魚腸劍、西施裙、周公鼎,在他都是小菜壹碟。可如今遇上千斤鮑魚,偏又讓人看破了用心,壹時又恨又氣,直想狠抽自己三千個耳光,咬牙道:“妳……妳想要多少?”那女人低聲道:“三……三千兩。”
靴老爺心頭壹跳,正要高聲答應,那女人卻又遲疑了,忙改口道:“等等,就……就三……三萬……”萬字才出,卻聽撲嚕壹聲,靴老爺放了個響屁,聽他大喊道:“三……兩……銀。”
這價錢壹出,那女人頓時楞了,忙道:“三兩銀?”靴老爺道:“是,就是三兩銀。”
要幹當鋪的大朝奉,要緊的不是鑒價,而是殺價。靴老爺不是出不起價錢,便算三十萬、三百萬,他也拿得出手。可惜麻煩不在買東西的錢,而是在賣東西的人。這女人太聰明了,只消自己出高了價錢,反會讓她拼命望上加,到時等她發覺了此物的身價,那還不趕緊拿去獻給正統皇帝,換個關內侯回家,還輪得到自己分油水?
當此壹刻,自己只能行險,她越覺得東西賣不出,自己越能買得到。
聽得靴老爺出價極低,那女人便也哼了壹聲,道:“三兩銀?妳留著自己用吧,我不當了。”朝大門走了幾步,卻聽屋外傳來喊聲:“娘!我肚子餓!肚子餓!”
靴老爺心下冷笑,早已算到了這步棋。女兒嚷肚餓,娘心如刀割,要那女人如何不就範?果然那女人滿面痛苦,乖乖轉了回來,低聲道:“靴老爺……我看這樣吧,我這裏減減價,算妳兩萬五千兩……”猛聽砰地壹聲,靴老爺兩只腳再次放回了桌上,聲腔拔得天高:“三兩銀!妳當還是不當?快快交代壹聲,別礙著老爺做生意哪。”
眼看靴老爺只在那兒哈欠,好似真不要了,那女子慌了手腳,忙道:“等等、我再減減,算妳兩萬兩…這是最少了……我……我夫君還在牢裏,等著使錢……”靴老爺心下大喜:“什麽?妳丈夫坐牢啦?”那女人醒了過來,忙道:“不、不是,妳聽錯了……我丈夫好好在家裏……”
靴老爺暗暗冷笑,驀地把腳用力壹蹬,大吼道:“下壹個!”那女人驚道:“妳……妳幹什麽?”靴老爺冷冷地道:“我幹什麽?小娘子,妳請吧,這樁生意,老爺沒法做了。”
那女人傻住了:“為什麽?”靴老爺森然道:“我這行是功德事業,救急救窮,活人無數,卻老是讓人陰損。妳說實話,不論咱拿多少銀子給妳,妳都覺得咱在趁火打劫,對麽?”
那女人低下頭去,卻是無言以對,靴老爺道:“說正格的,妳這圖能值多少錢,我也沒把握,我今日若給妳幾千兩,別說我自己不放心,恐怕妳也會覺得不足,以為我在訛詐妳,日夜咒我是個奸商,想我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必受這個閑氣?”霎時暴吼壹聲:“下壹個!”
那女子大驚道:“等等!等等!別趕我走!靴老爺,價錢的事,大家好商量……”
靴老爺心下暗暗得意,要知世上寶物無分來歷,其實都只有兩個價錢,壹是三百萬兩買不到,壹是三兩銀沒人買,壹天壹地,差別只在識不識貨。惟今之計,就是趁虛而入,只要能唬倒那女人,便能讓她心甘情願交出河圖。
眼看那女人怕了,靴老爺便道:“也罷,我是個修佛的人,慈悲心腸,看小娘子這麽可憐,我也於心不忍。這樣吧,妳若真想當這幅圖,便得拿點誠意出來。”那女人低聲來問:“我……我該怎麽做?”靴老爺傲然道:“跪下來求我,我可以多加點銀子。”
靴老爺出狠招了。天下壹切,都有個價錢,卻只有臉面不要錢。凡人壹旦不要臉,什麽都好談,屆時要殺要剮,手到擒來,還有什麽是拿不走、要不到的?
眼看那女人低著頭,淚水在眼眶裏轉來轉去,想是悲憤已極。靴老爺笑道:“唉唉唉,這沒什麽可恥的,照我看哪,什麽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還不都有個標價在那兒?尤其廉恥二字,不怕沒人賣,就愁沒人買,妳現下跪了,以後兒女有飯吃、有衣穿,有主子餵養,有朝壹日等他們光宗耀祖,便換別人跪妳啦。”
那女人淚水颼颼而落,膝蓋慢慢彎下,正要屈膝跪倒,忽然眼光壹轉,那滾動條上明明白白寫著“劉基”、“姚廣孝”的大名,均是開國時的奇人,霎時勇氣倍增,大聲道:“算了!不當了!”
靴老爺吃了壹驚:“不當了?”那女人咬牙道:“我只是壹時缺錢,不是真心要賣這幅圖。否則此圖乃姚天師、劉國師監修,便幾萬兩銀子也值得。妳不識貨,那是妳沒本事,我何須在此受妳的閑氣?”轉過身去,冷冷地道:“奸商,把妳的三兩銀留著吧。總之我不當了。”
眼看那女人好生剛烈,靴老爺不禁慌了手腳,忙道:“等等、等等,妳壹個女人家,粥粥無能的,若不典當維生,卻想靠什麽養家活口?”那女人道:“不必妳管。反正我什麽都當,就是尊嚴不當。”正要傲然離開,卻聽砰地壹聲,那兩只靴子高高翹起,傲然道:“且慢!”
那女人轉過身來,冷冷地道:“怎麽?想求我啦?”靴老爺森然道:“誰求妳了?告訴妳吧,妳那爛圖便送了我,我也不要。”那女人冷冷地道:“既是如此,妳喊住我做什麽?”靴老爺道:“沖著妳那句尊嚴不當,大爺咽不下這口氣。”
那女人莊容道:“聽好了!這世上豈只尊嚴無價?無價的東西太多了,親情無價、性命無價、人品無價……”正說間,猛聽“碰”地壹聲,櫃臺上扔來壹張銀票,靴老爺森然道:“過來,把我的靴子舔上壹舔,只消舔壹口,這壹百兩銀票便是妳的。”
那女子吃了壹驚:“妳……妳說什麽?”靴老爺道:“看妳是個美人兒,想必自負貌美吧。不過咱告訴妳,我既不要妳脫裙子,也不要妳來脫我褲子。我只要妳來舔靴子,舔壹口,百兩銀,金口壹開,銀子就來,這生意劃算吧?”
門外女兒哭得震天價響,直嚷著肚子餓,那女人自也呆住了,她盯著百兩銀票,自知這是全家老小的救命錢,只消忍過壹時屈辱,待日後闖過了難關,誰又曉得今日之事?正猶疑間,臺上的雙腳真似發癢了,只相互搓弄,隔靴搔撓,不忘大笑催促:“快啊!不肯做,我還怕找不到別人舔嗎?壹口壹百兩!便公主娘娘也搶著舔啊!哈哈哈哈哈!”
都說人窮誌短,壹個人舔完了靴子,還有什麽是不能做、不能賣的?這才叫做釜底抽薪之策。正哈哈大笑間,靴子微微壹動,真似讓人舔了,靴老爺頓時仰頭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胭脂三兩、肚兜十兩,狗也似地舔靴子,無價!”正要再說幾句無聊的,卻聽櫃臺下傳來小孩的嗓聲,大喊道:“有人在家嗎?咱要當東西。”
靴老爺定睛壹看,驚見壹名男童手提樹枝,惡形惡狀,正朝自己的腳底狠戳,不覺怒道:“那女人呢?”那男童道:“她邊跑邊哭,給妳氣走啦。”靴老爺怒道:“什麽?跑了?”心下氣惱,正要命人追她回來,轉念壹想,卻又壓住了焦念。
都說“放長線、釣大魚”,此刻若要遣人去追,萬壹河圖之事因此泄漏出去,自己還能渾水摸魚麽?不如暗中遣人跟蹤,慢慢誘之以利,威之以勢,那才是正理。他想通了道理,傲然道:“滾得好,省得老爺看得煩。”淡淡又道:“小鬼,妳來這兒幹啥?”
那男童道:“我要當東西。”靴老爺哈欠道:“無知小兒,能有什麽東西當?出去、出去。”那男童拂然道:“妳別看不起人,我這兒有件無價之寶,包管妳看了大吃壹驚。”
靴老爺有些累了,只脫下靴子,自在桌上摳腳,懶懶地道:“聽妳誇口的,左右無事,拿來瞧瞧吧。”那男童捂住鼻子,道:“妳等等啊……”低頭下去,用樹枝夾起壹物,置入靴老爺的趾縫間,道:“夾穩啊。”
靴老爺咦了壹聲,只感趾縫熱呼呼、黏答答的,饒這五趾經歷豐厚,什麽玉石金銀、古董字畫,乃至三山五嶽的奇珍異寶,無所不夾,卻不曾有此異感。忙凝神來看,卻見趾間壹團黃黏黏,不由愕然道:“這……這是什麽?”那男童道:“哮天屎。”
靴老爺呆住了:“哮天屎?那是什麽?”那男童笑道:“真笨。二郎神養的狗,叫做什麽?”靴老爺道:“哮天犬。”那男童道:“是了。哮天犬拉的屎,叫做什麽?”靴老爺愕然道:“就……就是哮天屎麽?”
那男童儼然道:“對啦。哮天犬性子傲,飛得高,專在五寶大雪山上拉屎,我朋友費盡千辛萬苦,方從山頂挖了壹塊,妳要不要啊?”靴老爺氣極反笑:“妳……妳要當多少錢?”那男童道:“三百萬兩。”靴老爺狂怒道:“來人!把這頑童拖將出去!打斷他的狗腿!”
左右保鏢大喝壹聲,紛紛奔上前來,正要將幼童揪住毒打,卻聽門外傳來吐痰聲:“幹什麽?幹什麽?不過當個東西,怎就出手打人啦?”
滴滴答答,店裏傳出尿臊之氣,隨即腳步大作,似有人奪門而逃。靴老爺卻是渾然不覺,只管找來草紙,壹邊擦拭趾縫狗屎,壹邊皺眉道:“怪了,飯前才解了手,怎又想尿啦……”
正想去尋夜壺,櫃臺旁卻傳來腳步聲,想是武師回來了,靴老爺哈欠道:“人轟出去了麽?”聽得壹人道:“轟了。”靴老爺微笑道:“打斷腿了麽?”那人道:“快了。”握住了靴老爺的腳踝,聽得砰地大響,靴老爺哎呀壹聲,正正撞在欄桿上,睜眼驚看,赫見櫃臺外來了壹條虎也似的大漢,生了壹雙怒眼,額上還有壹個“罪”字。
靴老爺尿意大盛,尖叫道:“妳……妳是誰?”那大漢道:“妳管我是誰,我的寶物呢?我不當了。”靴老爺寒聲道:“什麽寶物?”那大漢皺眉道:“哮天屎啊,怎麽,妳偷吃了?”
靴老爺心下壹醒,才知那頑童另有靠山,卻原來是壹夥的,不由手酥腳軟,顫聲道:“大爺要哮天屎是吧,您等等啊……”撕下簿本,在趾縫裏忙了半天,捧起了壹小團黃黏,細聲道:“大爺久等了,來,這是您的哮天屎。”
那大漢打量半晌,作勢嗅了嗅,忽地暴怒道:“這不是哮天屎!”靴老爺陪笑道:“怎麽不是呢?方才拿進來的……氣味多純啊……”那大漢怒道:“放妳媽的屁!哮天屎多大壹塊,就這麽點?”召來男童,喝道:“這人偷竊咱們的傳家之寶,抓住他的腳,把他拖出來!”
那男童自是阿秀了,嘻嘻壹笑,便與那大漢各抓壹腿,奮力急拉,聽得轟然巨響,靴老爺兩腿穿過柵欄,奈何胯檔出不去,便正正撞上欄桿,直痛得他縱聲慘叫,幾欲昏暈。
那大漢怒道:“搞什麽!不信拖不出!”阿秀心下大樂,正欲再拉,卻聽靴老爺哭道:“且慢!且慢!”忙取出壹把碎銀,慘笑道:“壯士,小本生意,沒什麽錢銀,小小意思,請您笑納。”
那大漢狂怒道:“混蛋!當我是強盜麽?告訴妳!我只要我的哮天屎!”雙手揪住鐵欄桿,壹聲低吼,碗兒粗細的鐵欄桿竟已彎曲,當即抓住那人的雙腿,沈聲運氣:“不信拖妳不出,壹、二……”三字未出,靴老爺已然大哭道:“饒命啊!饒命啊!小人還想活命啊!”
大漢怒道:“妳要活,那我就該死了?快把哮天屎還我!否則要妳賠命!”靴老爺情急生智,慌道:“等等!等等!小人想起來了,我早把您的哮天屎收入府庫……這東西既經典當,不克歸還……”那大漢緩下了臉色:“原來已經當了,怎沒當票呢?”靴老爺忙取來票子,陪笑道:“好了、天界哮天屎壹塊,咱已收下啦……來來來,這是您的票子。”
那大漢冷冷地道:“當了多少錢?怎沒寫上?”靴老爺駭笑賠罪,忙提起毛筆,劃上壹橫,那大漢暴怒道:“壹兩?當我是乞兒麽?”靴老爺顫聲道:“誤會!誤會!小人沒寫完哪。”說著添了壹豎,成了個“十”,那大漢還是不悅,森然道:“十兩?老子不當了。”
寶物不當了,便得原物歸還,還不出便得死。靴老爺哭了起來,提起毛筆,二壹添做五,哽咽道:“五十兩,夠了吧?”
阿秀心下不滿,朝他腳底搔了搔,靴老爺哈哈大笑,毛筆壹偏,在十字頭上添了壹斜,阿秀咦了壹聲:“十上多了壹斜,那是五……五……”霎時雙手壹拍,大喜道:“五千兩!”
壹塊哮天屎,典當五千兩,應當不必贖回了。靴老爺心如刀割,痛惜哽咽:“妳倆高興了吧?嗚嗚、嗚嗚……我的銀子啊……”正心疼間,兩腳壹縮,碰倒了壹枚印章,正正落到了當票上,“五千”之後竟又多了壹字,阿秀凝目訝道:“這字筆畫好多啊,有草、有田,念作‘阿’……”
正胡說間,腦袋遭人狠拍,聽那大漢不悅道:“什麽咿咿啊啊?這是萬!”阿秀忖忖喃喃:“五……千……”霎時大驚起跳:“萬!”
砰地壹聲,靴老爺昏暈在地,兩腳卻還仰天高翹,擱放桌上。那大漢滿意地道:“五千萬兩龍銀,這才是哮天屎的身價。算妳識貨。”拍了拍靴老爺的腿,道:“好啦,金銀收在哪兒?咱們要兌銀了。”喊了幾聲,這人都是壹動不動,也不知是真暈假昏,那大漢奮起臂力,聽得“轟”地壹聲,欄桿已是連根拔起,便道:“算了,咱們自個兒找。”
阿秀壹輩子沒見過銀庫,忙攀過櫃臺,狂奔而入,那大漢手持鐵欄桿,朝墻壁上壹陣亂刺,猛聽轟地壹聲,墻壁破開,白銀傾瀉而下,險些將阿秀壓死在地。那大漢嘖嘖稱奇:“這老賊挺能斂財哪,瞧,至少十萬兩白銀在此。”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阿秀讓元寶壓到了腳趾,雖說抱腳蹦跳,卻也是淚中含笑,忙找了壹只大布袋,拼命去裝,那大漢卻只撿了兩只元寶,收在腰間,道:“走吧。”
好容易入了寶山,那大漢卻要空手回了,阿秀不覺楞了:“大叔怎不多拿些?”那大漢聳肩道:“帶不慣。”眼見阿秀壹臉愕然,便解釋道:“跟妳說吧,我很多年沒用過錢了。”
阿秀愕然道:“沒用過錢?那……那妳怎麽吃飯?”那大漢聳了聳肩,道:“就是吃。”
阿秀駭然張嘴,方知那大漢要什麽、拿什麽,想什麽、吃什麽,又何必帶什麽錢兩出門?豈不勞什子太重?相形之下,自己反倒落了下乘。
壹大壹小當了哮天屎,滿載而歸,奈何阿秀的布袋裝得過飽,至少拿了百斤白銀,比身子還重些,自是死拖活拉,氣喘籲籲:“大叔……等等我、走不動了……”那大漢駐足下來,淡淡地道:“誰要妳這般貪心?這可知道厲害啦?”
阿秀求情道:“大叔,妳……妳幫我扛銀子吧,好重啊。”那大漢搖頭道:“那可不行。自己偷的自己背、自己盜的自己扛。這是道上規矩。”阿秀哪管什麽規矩,猛地抱住大漢的腿,哭纏道:“大叔,求求妳嘛、幫我背銀子吧!幫我背銀子吧!”
阿秀每回假哭耍賴,總能心想事成,那大漢卻是鐵石心腸,淡淡地道:“拿點骨氣出來,別學孬。”自顧自走回先前餛飩鋪,招來老板,喊道:“老兄,付帳啦!”說著把元寶砸了過去,轟地壹聲,險些撞破泥墻。
那老板駭道:“大爺,這……這錢好大,咱找不開啊。”那大漢坐了下來,壹邊吃著餛飩,壹邊道:“誰要妳找了?都留著吧。”那老板顫聲道:“不成!不成!兩碗餛飩哪值這許多錢?”那大漢拍桌怒道:“要妳拿便拿!啰唆什麽?”那老板怯怯喜道:“是、是。”
天冷風寒,餛飩全涼了,那大漢吃了幾口,湯油都結了凍,那老板低聲道:“爺,要不要我替妳熱熱?”那大漢搖頭道:“不了,我的弟兄還在前線吃苦,這般挺好。”說了幾句,卻沒見阿秀回來,濃眉微蹙,便走出店外察看。
來到店門外,街上只是空蕩蕩壹片,也不知阿秀是迷路了,還是摔跤了,那大漢心裏擔憂,正要上街察看,忽見壹名小童蹲在店外,腳邊還擱著那只麻袋,不是阿秀是誰?那大漢松了口氣,道:“外頭冷,怎麽不進來?”阿秀冷冷地道:“我幹啥要聽妳的,妳是我爹麽?”
那大漢道:“妳衣衫薄,快進來,別受涼了。”阿秀大聲道:“我受涼關妳什麽事?妳走開!”那大漢訝道:“呵?使小性啦?”聳了聳肩,轉過身去,徑朝店鋪走入。阿秀楞住了,喊道:“餵!餵!妳不是要帶我去找我爹麽?就這樣走了?”
那大漢停下腳來,道:“妳不聽話,我帶不了妳。”阿秀大聲道:“我為何要聽妳的話?是妳先不管人家死活的!”眼眶壹紅,咬牙道:“不帶就不帶,有什麽了不起的……”也是倔性發作,身子壹轉,正要飛奔離開,忽然眼前晃過壹條手帕,七彩刺繡,帕上壹名美女攏發側身,左臂托腮,好像真人壹樣,看那身上卻是……
光溜溜的!
阿秀倒抽壹口冷氣,停步下來,顫聲道:“這……這是什麽?”那大漢微笑道:“這是當鋪裏摸來的。方才那庫裏多少寶貝,妳都沒瞧見?”阿秀喃喃地道:“沒……沒瞧見……”
阿秀眼裏只有錢,自不知當鋪裏最多珍寶,又是古董、又是字畫,自也少不了這些好東西。那大漢壞得很了,提起手帕,慢慢揮到東、阿秀便看到東、慢慢飄到左,阿秀便望向左,眼看小孩子迷了魂,便道:“這手帕共有十二張,都在我口袋裏,妳現下看到的是第壹張,叫做‘春光乍現’。”阿秀大驚道:“那……那第二張呢?”那大漢道:“叫做裙裏乾坤。”
阿秀如中雷擊,想他過去雖也曾拜讀“金海陵”壹類名作,可書裏插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人女人抱在壹塊兒,好似兩只熊,落得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眼看那大漢身懷異寶,顫聲便道:“大叔……借我瞧瞧……”大漢道:“別說借妳,送妳也成。”
阿秀大喜道:“真的麽?”大漢微笑道:“妳先進來屋裏,陪我吃完餛飩,之後咱們再說。”
請將不如激將、激將又不如派遣女將,果然阿秀便乖乖回來了。那大漢吃著冷餛飩,道:“妳方才在門口四處張望,是在瞧什麽?”阿秀低聲道:“我……我在找當鋪裏的那個女人……”
那大漢哦了壹聲:“妳覺得她可憐?”阿秀細聲道:“是啊,我……我想送她些銀子……”
那老板咦了壹聲,回過頭來,眼裏滿是嘉許,那大漢卻是頭也不擡,徑道:“別忙了,妳這種來歷不明的錢,不是人人都肯收。”阿秀茫然道:“為什麽?”那大漢嚼著餛飩,道:“那還要問嗎?人家可是好人哪。”
阿秀啊了壹聲,卻也懂了,都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看這世上的好人必定循規蹈矩,有背良心的事不做、來歷不明的錢不收,為所當為,知所進退,壹輩子縛手縛腳,無怪總是英年早逝、斷子絕孫了。
阿秀哼了壹聲,更加不想做好人了,道:“大叔,為何世上總有這許多笨蛋?他們幹啥和自己過不去啊?”大漢道:“妳這不是明知故問麽?想當個好人,第壹要緊的功課是什麽?”
阿秀喃喃地道:“不可以做壞事,是麽?”那大漢道:“照啊,那什麽事算是壞事?”
阿秀咦了壹聲,居然被這話考倒了,看他平日聽夫子教誨,這不行、那不該,仿佛處處陷阱,可此際猛壹回想,究竟什麽是壞事,居然說不準。他凝思半晌,喃喃地道:“偷東西算是壞事,對吧?”那大漢道:“是啊,那偷東西的人,算不算壞人?”
阿秀頷首道:“當然算啊,好人絕不會偷東西的,對吧?”那大漢道:“那妳方才偷走了霍天龍的火槍,是不是也算壞人了?”阿秀大吃壹驚,忙道:“不是、不是,我才不算是壞人!那霍天龍才是壞人!”大漢哦了壹聲:“那姓霍的哪裏壞了?”
阿秀大聲道:“他欺侮小孩,他才是大壞人!我偷壞人的東西,不算壞人。”
那大漢搖頭笑道:“小子,這不是妳說了算的,偷就是偷,管妳偷的是好人壞人、男人女人,在那幫好人眼裏,妳仍舊該去坐牢的。”阿秀大聲道:“為什麽?”大漢壹口喝完了餛飩湯,舉袖抹去嘴漬,道:“沒法子,這就是‘規矩’啊。”阿秀楞道:“規……規矩?”
那大漢吃著小菜,道:“想當好人,便得守規矩,天經地義。那姓霍的打小孩,固然是壞人,可人家壞歸壞,妳還是不許偷他的東西,不然妳和他有何不同?”阿秀大聲道:“不公平!那……那姓霍的欺侮人家,我難道不能還手嗎?”
那大漢嘴裏嚼得渣巴渣巴響,道:“別人守不守規矩,那是別人家的事情。妳便算被欺侮了、被打了,還是得問問妳自己,妳有沒有守住規矩?算不算個好人?懂嗎?”阿秀呸道:“白癡!傻蛋!姨婆說得對!好人全是笨蛋!我死也不做好人!”
那大漢哦了壹聲:“怎麽?妳姨婆這般教妳的?”阿秀大聲道:“是啊!姨婆最聰明了,她說守規矩的人全是笨蛋!明明直路可通,卻得繞路來走,可每次回頭壹看,那些不守規矩的人早就壹步登天啦,咱們若不想做傻子,便得學壞!”
那老板聽得頻頻嘆息,想來這話道出他的心情了。那大漢笑道:“妳姨婆聰明啊,不過她這話也不大對。依我看來,這幫守規矩的人其實不傻,他們也是經過精打細算的。”
阿秀起疑道:“是嗎?好人不都天生老實,還會算計嗎?”那大漢拿起饅頭,咬了壹大口,道:“妳先看看我,我像個好人嗎?”阿秀嘻嘻賊笑:“不像。”那大漢笑道:“為何不像?”
阿秀道:“妳看妳,吃饅頭壹口就是半個,比妖怪食量還大,妳不像壞人,誰像壞人?”那大漢哈哈笑道:“是了。我個頭大、食量大、膽子大、火氣大,樣樣都大,妳看那幫好人見了我,卻該怎麽辦?”阿秀茫然道:“怎麽辦啊?”那大漢喝幹了酒,笑道:“將我縛起來啊。”
阿秀訝道:“縛起來?”那大漢道:“這規矩像是條繩索,將天下人緊緊來縛。妳看那幫守規矩的人,有的沒本領、有的沒膽氣,壹聽說要把雙手縛起,自是樂得沒魂了,卻要那幫膽大的如何甘心?可憐大夥兒二壹添做五,個個捆手綁腳,垂頭喪氣,卻便宜了壹群小人。”
阿秀訝道:“小人?誰啊?”那大漢喝了口酒,把手望天上壹指,阿秀皺眉道:“什麽啊?”
那大漢道:“這兒立個招牌,嚴禁百姓通行,那兒開個大洞,專讓大小舅子來鉆,妳想這些人是誰?”阿秀滿臉迷惑,支支吾吾,那老板卻細聲苦笑:“是……是朝廷的人……”
阿秀喃喃忖忖,驟然間把手壹拍,大聲道:“對呀!所以大家要做好人壞人,其實看的就是朝廷了?”那大漢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
朝廷者,天下之規矩方圓。這規矩若是假的、歪的、斜的,誰還願意守規矩?從此好人活不了、不壞不行了,由是天下大亂,連神佛也不能收拾了。
天下病了,人人都在尋找病因,可到底誰才是禍首元兇?是文楊、是武秦?是正統皇帝?還是哪路仙佛妖魔?店裏忽然靜了下來。鐵腳大叔、小阿秀,店裏老板,人人各懷心事。良久良久,忽聽阿秀道:“大叔,其實什麽好人壞人都是壹樣的,都只是想吃飯過日子而已,對嗎?”
那大漢道:“不對。”阿秀訝道:“不對?”大漢道:“世上有些人寧可餓死,也不願去偷去搶。他們守的是心中的規矩。”阿秀驚道:“有這種傻子麽?”大漢道:“當然有,我自己就認得壹個。”阿秀呆呆地道:“誰啊?”那大漢輕輕地道:“盧雲。”
阿秀大驚起跳:“又是這姓盧的!他就是我的親爹爹麽?”那大漢怒道:“別逢人就叫爹,丟死人了。”把桌子向前壹推,轉身便走。阿秀驚道:“大叔、大叔,等等我啊!”拖著麻布袋,追到了店外,那大漢卻走得好快,居然不見蹤影了。
阿秀心裏發慌,正要放聲喊人,忽又轉了念頭:“我可傻了,錢都到手了,幹啥還死死跟著他?快回家找姨婆吧。”心念壹動,立時掉轉了身子,不忘冷冷壹笑:“傻子,真以為我要找爹麽?有錢就是爹,壹會兒姨婆要是見了這許多元寶,定會誇我是好寶寶。”
看那大漢窮兇極惡,乃是欽命要犯,多少人想殺他?現下自己有了銀子,正該是分道揚鑣的時候,何必還陪著他冒險?正得意間,猛聽背後傳來砰砰敲門聲,聽得壹人暴吼道:“掌櫃的!方才有人過來報案,說有壹大壹小兩個強盜闖進當鋪,當街行搶,妳可瞧見他們的蹤影了?”
阿秀回頭壹看,驚見餛飩鋪門口來了好多官差,正自翻身下馬,入店查案。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眼看官差來抓人了,阿秀自是嚇得魂飛天外,背起銀子,轉身便跑。這不跑還好,壹跑之下,眾官差立時察覺蹤跡,紛紛戟指怒吼:“臭小子!給老子站住!”
阿秀哪敢停留,只管拔腿狂奔,布袋裏雖有五十斤白銀,此刻也顯得輕了,好容易奔過了街口,卻又“哎呀”壹聲,摔了個正好
阿秀擡頭壹看,卻見壹條大漢坐在路邊,手提酒壺,把腳伸得老長,不免絆了自己壹跤,正是鐵腳大叔。還不及說話,卻聽背後吼叫再起:“臭小子!有種再跑啊!”
官差追來了,阿秀嚇得快哭了,正要轉身逃命,卻讓鐵腳大叔按住了肩頭,道:“別動。”手持酒壺,緩緩起身,不忘仰頭來喝,壹名官差暴吼道:“還喝?”
當瑯壹聲,鐵腳大叔把酒壺砸在了地下,那官差突然嚇了壹跳,雙手驚搖,腳下急急退後,砰地壹聲,摔了個四腳朝天。鐵腳大漢雙手叉腰,道:“差爺們找我有事?”眾官差與他目光相接,驀地心頭壹跳,忙道:“不、不是……咱們……咱們是找他……”把手指向了阿秀,正要過來抓人,那大漢卻攔住了:“怎麽,我兒子礙著妳們了?”
聽得“兒子”兩字,官差們無不張大了嘴,阿秀卻是咦了壹聲,心頭覺得怪怪的,那大漢道:“說話啊,妳們找我兒子什麽事?”差人們彎腰陪笑:“誤會、誤會,方才有人過來報案,說有兩名江洋大盜闖進了萬寶大銀莊,劫走了幾萬兩銀子……”
那大漢道:“江洋大盜?長得什麽模樣?”壹名差人道:“大的四十歲,小的十歲……”話還在口,便讓同伴捂住了嘴,那大漢卻是哦了壹聲,自問阿秀道:“妳幾歲啊?”阿秀欲哭無淚,低聲道:“三……三歲……”
鐵腳大漢哈哈笑著,忽然眼光壹轉,提起地下麻布袋,訝道:“等等,萬寶大銀莊?是這幾個字嗎?”眾人低頭來看,驚見麻布袋上明明白白刺了幾個字,不是“萬寶”是什麽?阿秀正想舉手遮掩,卻聽眾官差驚道:“不是、不是這幾個字……您弄錯了……”
鐵腳大漢楞道:“什麽?我弄錯了?”提起元寶,走回了餛飩鋪,喊道:“店家!店家!看看這布袋上刺了什麽字?”那店老板哪敢出來?只縮在櫃臺裏,顫聲道:“我……我不識字……”那大漢道:“是嗎?方才還見妳寫字記帳啊,怎會不識字?”
店老板哭道:“我有時識字、有時不識字……”那大漢道:“那可沒法子了。”轉頭望向官差,道:“好吧,多謝各位通報了,我若見到了可疑人等,自會向諸位舉發。妳們去忙活吧。”
眾官差大喊壹聲,人人連滾帶爬,正要翻身上馬,忽聽那大漢吼道:“站住!”
“完了……”眾官差欲哭無淚,好似讓人點上了啞穴,壹時鴉雀無聲,那大漢道:“差爺,我想向妳們借匹馬,可以麽?”眾官差拼命頷首:“可以、可以,您隨便挑吧。”腳步慌慌,淚水汪汪,這回兒連座騎都不要了,沒命價地逃了。
那大漢笑道:“真是,趕著去投胎嗎?”眼看街上十來匹馬,便在那兒挑選。正怡然間,卻見壹名小孩兒鬼鬼祟祟,悄悄朝小巷鉆去,那大漢道:“想去哪啊?”阿秀顫聲道:“我……我要去找姨婆……”那大漢道:“不過壹會兒功夫,就不想找妳爹了?”
阿秀低聲陪笑:“不了,城裏好亂,我心裏有點擔心,想回去看看姨婆……”那大漢道:“好吧,咱們這就分手吧。”挑了匹青驄馬,翻上馬背,駕地壹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秀楞住了,他本還擔憂鐵腳大叔壹口回絕,沒想此人居然這般大方?壹時反慌了手腳,忙道:“大叔!等等!”那大漢拉住了馬,蹙眉道:“又怎麽啦?”阿秀抱著銀子,憂慮道:“我……我等會兒要是遇上了官差,該怎麽辦啊?”
那大漢笑道:“原來是煩惱這個啊?小子,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妳何苦死死巴著?妳現下把銀子壹扔,兩手空空,誰還認得出妳是歹人?”
阿秀咦了壹聲,都說“人贓俱獲”,看自己扔掉了布袋,沒了贓款,官差哪知他幹過什麽?到時路上大搖大擺,人人都當他好寶寶,誰還疑心他?心念於此,便將布袋松開,站開了兩步。
那大漢道:“好樣的,提得起、放得下,這才是男子漢的氣派。”阿秀低聲道:“大叔,我這就走啦。”大漢道:“快回去吧,路上別又貪玩了。”
都說“無官壹身輕”,阿秀扔掉了銀子,總算可以回家找姨婆了,只是這會兒身無分文,腳下不免虛虛浮浮,搖搖晃晃,走兩步、回回頭,就盼能再看銀子最後壹眼。
這銀子是自己生平第壹筆賺的錢,若要平白扔掉,實在舍不得。可萬壹遇上官差,來個人贓俱獲,那可劃不來了。正心如刀割間,忽見布袋躺在地下,袋口滾出壹只元寶,亮晶晶地甚是動人,阿秀怦然心動,暗道:“撿壹只吧。沒人知道的。”
壹只元寶二十兩,那可是巨款了。當下急急奔回,撿起壹只,塞入衣袋,又想:“對了,我的褲袋還空著,可以多塞壹只。”趕忙再撿元寶,塞入褲中,忽覺兩手空空,可以再握東西,便又多拿兩個,再看懷裏空虛,少說可以裝三個,便又多撿幾只,手忙腳亂間,最後連襪子裏也藏了壹個,這才心滿意足,笑道:“大叔,咱們再見啦。”
還沒轉身走上壹步,全身元寶咚咚隆咚,盡數掉了出來,他“嘖”了壹聲,脫下上衣,將之裹成壹大包,又嫌不大牢靠,正發愁間,忽見路邊躺了壹只布袋,便如數裝了進去,霎時奮力背起,還不及邁步而走,忽又雙眼圓睜,愕然道:“又回來了!”
那大漢笑得喘了:“行了、行了,妳慢慢兒來,我先走啦。”正要駕馬離開,卻讓阿秀攔住了路,大喊道:“等等!不許走!”那大漢道:“小子,到底走還是不走,拿個主意吧?”
阿秀低頭苦笑,看這大漢心裏壹個主意,便是要帶自己去紅螺寺,誰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若不陪他去,這些元寶該怎麽處置?真要丟棄路邊麽?正躊躇間,忽然心念壹動,想到了楊紹奇:“對了,祈雨法會連辦三日,叔叔定也在那兒,我何不去找他?”壹時心花怒放,大聲道:“大叔!我和妳去紅螺寺吧!”
那大漢笑道:“小子,繞了個大遠路,總算想通啦。”阿秀心下冷笑:“傻子,我是利用妳哪,還不知道嗎?”看叔叔也是個亂用錢的,見到自己帶了元寶回家,必會誇自己是個乖寶寶,到時兩人就地分贓,也不愁搬不動這筆巨款了。
他越想越是高興,忽然身子壹輕,已讓大漢抱上馬來,阿秀大驚道:“等等、銀子!銀子!我的銀子還沒拿!”那大漢搖了搖頭,嘆道:“小氣鬼壹個,真不知妳像誰。”
噠噠蹄聲中,壹大壹小騎著青驄馬,這便動身了。只是說也奇怪,看方位卻是朝天橋而去,阿秀訝道:“大叔,不是要去紅螺寺麽?怎麽望南走了?”那大漢道:“別急。我得先找個朋友,拿幾件東西。”阿秀茫然道:“妳不是逃兵麽?還有朋友啊?”
還待問話,馬兒驟然停下,路旁卻是壹座朱紅大門。擡頭壹看,卻見到了兩盞紅燈籠,幽幽發光。阿秀眨了眨眼,只覺此地有些眼熟,喃喃地道:“大叔,這是什麽地方啊?”
那大漢道:“宜花院。”阿秀大驚道:“什麽?這……這就是宜花院?”正覺如雷貫耳間,大漢已翻身下馬,朝門內大喊:“有人在嗎?”叫了十來聲,院子裏總算有了動靜,聽得壹名男子懶洋洋地道:“誰啊?”那大漢道:“我來找個朋友,勞駕開門。”
那人煩悶道:“真是,好色也得看時辰吧。還沒申牌,便急著上門了?”嘎地壹聲,大門開啟,卻是壹名仆役,不耐地道:“妳找誰啊?”那大漢道:“我找小青姑娘。”那仆役哈欠道:“小青?沒這個人。”正要關門離開,那大漢卻伸出鐵腳,卡住了門,那仆役嚇了壹跳,顫聲道:“妳……妳要幹啥?”那大漢向阿秀招了招手:“借我點銀子。”
阿秀楞住了:“什麽?還有大人向小孩討錢的?妳是乞丐嗎?”那大漢死皮賴臉,掌心向上,五指搓搓,阿秀哼了壹聲,霎時拿出做爹的氣派,從布袋裏掏出元寶,怒道:“省著點用!”
那大漢接過了元寶,朝那仆役手中壹塞,道:“想起來了麽?小青姑娘?”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仆役見了元寶金光,閻王爺都不認識了,大喜陪笑:“大爺啊,咱這院裏紅橙黃綠、梅蘭竹菊,小人都叫得出來,可真沒有小青這個人……”
那大漢道:“小青是如玉的使婢,以前住天府院裏,專替如玉彈琴的。”
“如玉……”那仆役皺眉苦思:“這個也沒聽過……”那大漢道:“叫個老人來,我和他說。”
那仆役也有五十好幾了,哪還是什麽新來的?他怔怔凝思,猛地啊呀壹聲:“等等,我……我想起來了!這個如玉,可就是咱們院裏以前的花魁,‘天府磬壁’玉姐兒吧?”
那大漢道:“混蛋壹個,當年名動公卿,替妳們掙了多少錢?現下便忘了她啦?”那仆役苦笑道:“大爺,這都幾十年的事啦,小人能記得,已經是狀元爺的記性啦。”那大漢道:“閑話少說。小青姑娘人呢?領我去見她。”那仆役陪笑道:“爺爺,這有些不方便哪,青姐兒昨晚接了客,現下還陪人睡著,咱若過去敲門,怕要挨罵哪。”
那大漢微微壹楞,忙道:“陪人睡著?她……她不是琴娘嗎?”那仆役笑道:“當年是琴娘,現下是老娘,不陪人睡,上街討飯去嗎?”那大漢心下煩厭,便朝阿秀伸手,喝道:“拿來。”阿秀心下惱火,從布袋裏掏出元寶,大吼道:“拿去!”
那大漢拋出元寶,森然道:“帶我去見她。”仆役接過了銀子,眉花眼笑,什麽都好說了:“大爺這般豪氣,小人這便冒死過去通報啦,只不知您尊姓大名,如何稱呼?小人這就去說。
那大漢道:“妳跟她說,秦仲海來了。”那仆役笑道:“是、秦仲海來了、秦仲海來了……”話到口邊,突然腳步壹頓,寒聲道:“秦……秦什麽……”
那大漢道:“秦仲海。”那仆役哈哈幹笑:“秦……秦仲海?”那大漢猛地擡起頭來,目露兇光,厲聲道:“秦仲海!”那仆役放聲大哭,嚷道:“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看他逃得好快,碰地壹聲,腦袋撞在門上,竟爾暈了過去。
鬧了半天,壹無所獲,那大漢搖了搖頭,猛地想起阿秀便在壹旁,這會兒聽了說話,必然心中害怕,正等著聽他牙關顫抖,哭叫跪地,哪知卻久久不聞聲息,轉頭去看,這小孩卻已自己走遠了,不忘在院子裏喃喃自語:“有人在嗎?我叫楊神秀,有很多錢……”卻原來這小鬼到了宜花院的地界,腦袋迷糊,便算天邊劈下雷來,那也是不知道了。
那大漢哈哈壹笑,行上前去,牽住了阿秀的手,道:“走,咱帶妳逛逛。”壹時穿廊入院,頗見熟門熟路,阿秀則是心中怦怦,只是路上沒見什麽人,卻不知這宜花院只在夜裏開門,白日裏自是安安靜靜,便如墳場壹般。
眼看那大漢越走越快,轉過了壹座長廊,阿秀拖著元寶,喊道:“大叔、等等我啊!”正追趕間,那大漢忽然停下腳來,道:“應該是這兒了。”阿秀凝目來看,眼前卻是壹座三合院,三面長廊,屋舍相鄰,屋子略顯老舊,皺眉便道:“這……這就是宜花院?沒啥了不起啊。”
那大漢道:“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妳去房裏看看,便知玄機。”阿秀心跳加快,眼見不遠處有間包房,正要破門而入,卻讓大漢提了回來,笑道:“先別鬧了,咱們還得找人。”
阿秀喔了壹聲,圈起了嘴,正要暴吼“小青”二字,卻又讓那大漢拎了回來,手指門上木牌,道:“識字不?”阿秀臉上壹紅,才知門上寫了姑娘的花名。
壹大壹小沿廊巡查,阿秀每逢壹處房門,便來貼門偷聽,正心跳間,卻聽不遠處傳來敲門聲:“小青,妳在房裏麽?”阿秀暗暗嘆息,沒想這麽快便找到人了,只是那大漢連喊幾聲,房裏頭的人卻似睡得熟了,始終沒個聲息。
那大漢有些不耐煩了,可要破門而入,卻又怕嚇著了人,阿秀忙道:“大叔,讓我試試吧。”咳嗽壹聲,輕喊道:“有人在家嗎?咱們是來還錢的。”壹聽好的來了,果然房裏便有了聲響,聽得壹個男人喜道:“誰啊?”那大漢道:“我找小青,請她出來壹趟。”
那男人哈欠道:“呵,徐娘半老了,還有人搶啊?”那大漢不耐煩了,提起手來,用力敲了敲,沈聲道:“小青,過來開門。”
“誰啊?”門裏傳來女子的嗓音,那小青總算給吵醒了,那大漢道:“我是如玉的朋友,有事問妳。”那女人吃了壹驚:“玉姐的朋友?妳等等啊。”門裏傳來穿衣聲,那男人惱道:“妳幹什麽?不許過去。”聽得壹聲尖叫,似有拉扯打罵聲,阿秀驚道:“大叔,快進去吧!”
那大漢點了點頭,舉掌壹震,將門破了開來,隨即大步走入房裏,阿秀躲在後頭看著,門裏站了壹名男人,只穿了件裏褲,正扯著女人的頭發,看那女子衣不蔽體,想來便是“小青”了。那嫖客怒道:“好小子,居然闖進門來了,找死是嗎?”
鐵腳大叔並不多言,只管解下外袍,扔到了小青身上,道:“披上。”
那嫖客惱火了,行到面前,猛壹見到了阿秀,立時冷笑了:“什麽?連孩子也生啦?”正要說幾句難聽的,忽聽那大漢道:“出去。”那男人冷笑幾聲,揪住那大漢的衣襟,兩人目光相對,突然咦了壹聲,牙關喀喀作響:“您……您是……”
阿秀提起腳來,朝那男子屁股上壹踹,罵道:“要尿去外頭尿!別撒在屋子裏,臭!”
“救命啊!”那男人顧不得天冷,便已赤腳狂奔,沖出門外去了。阿秀呸了壹聲,頗感得意,忽聽屋裏傳來哽咽聲:“妳……妳回來了……”
阿秀回頭去看,卻見那個小青姑娘裹著厚袍,呆呆望著鐵腳大叔,好似久別重逢了。鐵腳大叔咳嗽壹聲,道:“我回來拿我的東西,壹會兒便走。”
啪地壹響,小青揚起手來,反手打了那大漢壹個耳光,阿秀咦了壹聲,還沒來得及問話,小青已從茶幾上抓起壹柄剪刀,便望那大漢身上撲來,尖叫道:“禽獸!妳還有臉回來麽?”
阿秀駭然道:“大叔,快躲啊。”那大漢咳了壹聲,提起阿秀的布袋,當地壹聲,剪刀正中元寶,清脆悅耳。那小青連戳十下,都沒傷到人,只能舍下剪刀,撲入那大漢懷裏,使著拳頭猛打,哭喊道:“婊子生的男人!死沒良心的禽獸!和妳拼了!和妳拼了!”
那大漢低頭挨著粉拳,褲腳卻讓阿秀拉了拉,低聲道:“大叔,她……她幹啥打妳啊?她是妳老婆麽?”聽得阿秀說話,那小青卻已啊了壹聲,道:“妳……妳是楊神秀?”
阿秀咦了壹聲:“妳……妳認得我麽?”小青忍淚半晌,道:“我認得妳母親。”抱住了他,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阿秀無端被抱了個滿懷,自是滿心錯愕,眼見小青衣不蔽體,大腿光滑,便又有些好奇,正想偷偷摸上壹記,腦袋卻挨了壹記打,聽那大漢道:“如玉的東西都收在哪兒?帶我去拿。”
“如玉?”小青恨恨擡頭,大聲道:“畜生!妳還有臉提她的名字麽?”那大漢嗯嗯啊啊,卻也懶得和她爭,坐了下來,自己倒起了熱茶,正要翹腳歇息,小青卻伸手奪過了茶碗,怒道:“畜生!別弄臟了我的杯碗!滾出去!”舉起小手,又在那兒揮打。
碰地壹聲,腳趾踢著鐵腳,小青疼得淚水潸潸,只抱著腳哭了。那大漢道:“看,這不弄疼了嗎?來,把腳丫伸過來,替妳看看。”小青哭罵道:“走開!不要碰我!”
只消是女人,沒有不哭的。只消是壞男人,沒有不笑的。那大漢不好太過嬉戲,便嘆息道:“是……是……”小青怒道:“還笑?”那大漢忙道:“不笑了、不笑了。”
小青低頭哽咽:“妳們男人就這個德行……當年她死心塌地跟著妳,妳卻不肯娶她,把她送給了柳昂天,可後來呢?”話到口邊,嗓音又提了起來:“後來妳為何還招惹他?妳知道她為妳擔了多大的幹系?”
那大漢豎指唇邊,朝阿秀屁股上拍了拍,咳嗽道:“小聲些,他什麽都不知道。”小青壹見阿秀,更是發起怒來,揮拳尖叫:“秦仲海!妳到底想幹什麽?妳為何帶著他!妳造的孽還不夠麽?”哎呀壹聲,粉拳打中硬腦門,疼得抱手直哭。
聽得“秦仲海”三字,阿秀卻也嚇了壹跳,顫聲道:“大叔,妳……妳是秦仲海?”那大漢嘆道:“是。”
先前在那座破宅子裏,這大漢打噴嚏、流鼻血,穿著壹條臟褲子,壹看便是個可憐蟲,其後霍天龍、張胖子、宋公邁都來抓他,卻又嚇得落荒而逃,不免讓阿秀心裏害怕,可這鐵腳大叔偏又嘻嘻哈哈,東倒西歪,沒壹個正經,不免又讓阿秀松懈了戒心。此刻終於聽小青道破他的身分,阿秀自是雙眼圓睜,面色驚白,正要抱頭鼠竄而去,那大漢卻已提起布袋,送到小青腳邊,低聲道:“妳別老是生氣,看,這兒都是銀子……妳盡管拿去用……”
阿秀狂怒道:“那是我的錢!”便又奔了回來,自在那兒爭奪打罵,那小青卻不接銀子,只是哭,那大漢沒輒了,只得拉住了阿秀,道:“算了,咱們走吧。”阿秀大吼道:“誰要和妳走?還我錢來!”雙手扯住布袋,大叫大喊,大的哭、小的叫,不知伊於胡底,那大漢道:“罷了、罷了,我自己走便是了。”正要離去,卻聽小青嘆了口氣,道:“等等。”
那大漢停下腳來,道:“妳肯幫我了?”小青不言不語,只管凝視阿秀,忽然蹲了下來,輕輕地道:“阿秀,妳還記得我麽?”美女挨在身旁,香軟軟的,阿秀便又吞了口唾沫,顫聲道:“記得……記得……我在夢裏見過妳……”正想搭訕幾句,小青卻笑了笑,撫著他的臉蛋,道:“妳孩子時在這兒住了兩個月,知道嗎?”
聽得自己嬰兒時便上過宜花院,阿秀自是大喜欲狂:“真的麽?”小青朝那大漢看了壹眼,道:“知道他是誰嗎?”阿秀啊了壹聲,想起先前小青的說話,顫聲道:“他……他是秦仲海,是嗎?”小青點了點頭,道:“知道該怎麽稱呼他嗎?”
阿秀害怕搖頭,示意不知,小青撫了撫他的面頰,道:“不要怕他,來,告訴姊姊,他找妳做什麽?”阿秀低聲道:“他……他說要帶我去找湯圓姑媽……”
小青默然半晌,朝鐵腳大漢看了壹眼,低聲嘆了口氣:“妳們等等,我去換件衣裳。”解開大漢披來的外袍,徑自露出了肚兜,轉到屏風去了。
眼看肚兜丟到了地下,屏風裏的影子不怕冷,已經壹絲不掛了,阿秀心頭怦地壹跳,便急急尾隨而去,正要就近觀察,卻又被大漢拖了回來,罵道:“畜生!”阿秀怒道:“妳才是畜生!”那大漢罵道:“妳比我更像畜生!”
壹大壹小打了起來,忽然鼻端傳來芬芳,那小青已拉住阿秀的手,道:“跟我來吧。”
三人出了廂房,小青牽著阿秀,當前領路,那大漢只在背後跟著,行不數步,面前已是壹座院子,大門深鎖,匾額上卻刻了“天府琴院”四字,那大漢道:“還是老地方?”
小青取出了鎖匙,輕輕地道:“那年柳昂天死了,玉姐逃過壹劫,無家可歸,楊大人便買下了這間院子,讓她有個棲身之地。”阿秀咦了壹聲:“楊大人?是我爹麽?”小青沒應聲,只斜了那大漢壹眼,打開了朱門,跨檻而入。
院門壹開,但見壹墻之隔,眼前假山泉水,花木扶疏,竟是別有洞天。阿秀喃喃地道:“這兒……這兒挺漂亮的……”正在院裏東張西望,卻聽鐵腳大叔道:“難得,院裏的布置壹點也沒變。”小青道:“東西沒變,只是人變了。”
阿秀撇眼去看,只見小青姊姊倚在院門旁兒,似有無限傷感,那大漢道:“這倒是。妳好好壹個琴娘,怎淪落得陪人睡覺了?”小青嘆了口氣:“玉姐走後,院子裏沒人能唱。我還能有這個落腳處,已是萬幸了。”
那大漢道:“妳也三十多了,怎還不嫁?”小青淒然壹笑:“嫁誰呢?”行上前來,到了屋舍門口,取出鎖匙,打開了房門。
房門壹開,倒沒什麽黴味,想來小青常過來打掃。阿秀東瞧西望,只見屋裏鋪著紅毯,靠墻處壹張床,錦繡被褥,壹應俱全,另壹邊則是衣櫃衣櫥,窗邊另有壹張琴。聽得小青姊姊道:“如玉姊走後,便把以前的東西都留在這兒,妳要什麽,自己拿吧。”阿秀興奮無已,正想和鐵腳大叔東拉西扯,卻見這大漢走到窗邊,撫著那張琴,低頭沈思。
這鐵腳大叔天不怕、地不怕,便在“征西大都督府”遭人圍攻,也不見他嘆口氣,現下眼眶卻似紅了。阿秀低聲道:“大叔,妳怎麽啦?”鐵腳大漢醒覺過來,道:“沒……沒事……”
鐵腳大叔流淚了,可他不願說。阿秀怔怔看著,忽然走了過去,握住了他的大手。
眼前這個“鐵腳大叔”,據說便是秦仲海,阿秀理應要怕他,可不知為何,阿秀就是不怕,比起霍天龍、張胖子、朝廷裏的那些官差,阿秀毋寧更喜歡他壹些。
屋裏靜默壹片,眼見鐵腳大叔還是不說話,阿秀便把手放到了琴上,伸手亂撥,弄得箏箏大響,正要踹上壹腳,果然鐵腳大叔有知覺了,嘿地壹聲,罵道:“胡鬧!妳幹什麽?”
阿秀哼道:“我要彈琴啊!”鐵腳大漢罵道:“琴不是這樣彈的,看清楚了。”把弦輕輕壹撥,霎時琴音悠揚,頗見悅耳。
阿秀訝道:“大叔,妳真會彈琴啊?”鐵腳大漢儼然道:“那還要說?我是有功力的。”雙手撫弦,按著“宮商角征羽”,但覺琴音鏗鏘,錯落有致,赫然便是壹曲“將軍令”。阿秀驚道:“真會彈哪!”小青默默聽著,忽道:“也真難為妳了,都幾十年了,妳還記得琴譜。”
那大漢輕輕地道:“佳人親授,豈敢旦夕相忘?”阿秀茫然道:“到底是哪個佳人啊?對牛彈琴還不夠,還要教牛彈琴?”小青笑了起來:“這他倒沒吹牛。他年輕時真在這間房裏,向如玉學了三個月的琴。”阿秀皺眉道:“到底誰是如玉啊?聽妳們說個沒完。”
小青欲言又止,只把眼望向鐵腳大叔,良久良久,方才低聲道:“如玉……就是妳那湯圓姑媽。”阿秀驚道:“湯圓姑媽?她……她以前是宜花院的婊子嗎?”
嗡地嗡地大響,琴音斷絕,鐵腳大漢按住了琴弦,沈聲道:“阿秀,我不許妳這樣說她。”阿秀茫然道:“為何不行?婊子就是婊子,不然要怎麽說?”啊呀壹聲,腦袋被敲,屁股被打,耳朵還被亂扭壹通,慘遭土匪淩虐了。阿秀苦罵道:“妳幹什麽啊?”
那大漢道:“只消是人,誰不是謀口飯吃?如玉只是出身低,不是人品低。”阿秀醒悟過來,忙道:“對對對,姨婆說官太太裏婊子才多,我跟妳說喔,我認識壹個女人,叫做淑寧,是個老娼……”正要細細解釋,那大漢早已走開了,道:“我的衣服都收在哪兒?”
小青開了櫥門,道:“自己來看看吧。”阿秀興沖沖來看,見是些衣服靴子,件件都洗了,收拾得整齊幹凈。另有壹柄腰刀,鞘做深紅,以黑墨寫了幾個字,阿秀拿起來把玩,低聲念道:“虎……虎噴左阿……什麽啊?”那大漢道:“什麽嗯嗯歪?跟著我念,虎賁左衛。”阿秀茫然道:“什麽是虎賁左衛?”那大漢道:“我坐牢前幹的玩意兒。”
阿秀低聲道:“大叔,妳……妳坐過牢啊?”那大漢不理他,提起佩刀,抽出了小半截,道:“這柄刀不是讓獄卒收走了?怎會在這兒?”
小青道:“那年如玉不是去牢裏看妳麽?她帶不走妳,只能帶走妳這些家當了。”壹邊說、壹邊將櫥裏衣物取出來,道:“那年真是亂,又是戒嚴、又是抓人的……唉,後來妳逃離北京,生死不明,她便常來這房裏坐著,壹待就是壹下午。出家之後,才把這些東西舍了下來。”
那大漢道:“她為何這般做?”小青道:“妳說呢?不是巴望妳回來,又是為什麽?”
聽得湯圓姑媽如此癡情,阿秀也不禁感動了,仰頭便道:“大叔,湯圓姑媽待妳很好啊,妳怎麽不娶她當老婆呢?”那大漢道:“滾壹邊去,小孩子懂什麽?”阿秀喔了壹聲,走開兩步,小青卻拉住了他,附耳道:“別和他說話,畜生的心思和常人不同,妳猜不透的。”
常人受此奚落,早已惱羞成怒,那大漢卻是天生可以關耳朵的,低頭在衣物堆裏翻找,取出壹件官袍,穿上了身,另又扔掉了破靴子,穿回了黑頭官靴,把腰刀掛上,赫然之間,竟是紫袍紅衣,兩肩飛虎,透出了滿身威武昂藏。
阿秀猛吃壹驚:“這……這不是禦前侍衛麽!”小青嘆了口氣:“他坐牢前本就是禦前帶刀,四品官秩,有著大好前程的。”阿秀茫然道:“那……那他為什麽坐牢啊?”小青嘆了口氣:“這妳得問他了。”找出了壹塊令牌,還不及送出,阿秀已伸手搶過,大聲道:“讓我看看。”
令牌上刻篆文,無壹字可懂,可姓氏那幾筆卻像壹支大傘,亙古不易,任誰都能壹眼認出,那正是個“秦”字。直至此時,阿秀方才信了,眼前這人真的是秦仲海。
刀在手,令在腰,秦仲海真個回京了,看他威勢凜然,身長八尺四,腰懸禦刀,足踏虎頭雲履,胸前補子繡了壹只大猛虎,再也不是那個打赤膊、流鼻水的“鐵腳大叔”,而是那傳聞中虎踞西北、領導萬軍的“怒王”秦仲海!
怒王虎立在堂,目光壹掃,只見阿秀怯怯畏縮,小青則是目不轉睛,只在怔怔瞧望自己,便道:“怎麽啦?”小青臉上微紅,別開頭去,啐道:“陷阱。”阿秀害怕道:“什麽……什麽陷阱啊?”秦仲海道:“她說我是陷阱,良家婦女見到了,容易掉下去。”阿秀哈欠道:“厲害,專抓瞎子是吧。”秦仲海惱了,雙眼壹瞪,暴吼道:“操!”
阿秀鼓起胸膛,怒眼罵道:“幹!”眼前這人雖是秦仲海,卻還是那個打打鬧鬧的“鐵腳大叔”,傻不隆冬、沒半點用,兩人大眼瞪小眼,正相況兇殘間,小青來到了背後,取過官帶,忽然雙手合圍,抱住了鐵腳大叔的腰,道:“我替妳系上。”秦仲海道:“不用了,我自己來。”小青道:“妳別多手。”徑從背後環住了腰,細心綁縛,道:“衣帶寬了,妳瘦了不少。”
這秦仲海頗有幾分壞男人的天資,高大威武,卻又不拿壹點架子,想來小青過去也曾看上他,場面有些尷尬,小青卻不松手,秦仲海咳嗽道:“小丫頭,勸妳別來招惹我。老子可不是讀聖賢書的。”小青附耳低聲:“我也沒打算立貞節牌坊。”
這話壹說,秦仲海不由嘿地壹聲,握住了人家的玉手,惱道:“還不放?”正說話間,阿秀已拍了拍棉被,笑道:“床鋪好了,快來啊。”這話壹說,小青滿面暈紅,立時放開了手,阿秀嘆道:“就這樣啊?”秦仲海冷笑道:“不然怎麽樣?小小年紀,學得混蛋。”
眼看衣裝已畢,秦仲海將腰刀懸上,另將雜物打做了壹只包袱,背上了肩,道:“小青,多謝妳了,秦某無以為報……”正說話間,卻又見到阿秀的布袋,便又道:“這兒有些銀子,妳拿去用吧,過幾天舒服日子……”阿秀大驚道:“又來了!那是我的錢。”哭鬧吵嚷,抱住了鐵腳捶打,卻聽小青姊姊道:“把錢拿回去,我不會收的。”
阿秀大喜欲狂,抱住了布袋,孵蛋似的壓住,抵死不放,小青笑了笑,撫了撫他的頭發,道:“看這孩子的性兒,倒很像他娘。”阿秀只管死命護住家當,哪管她說些什麽?小青替他梳理頭發,忽地見到他眉心的傷痕,便又靜默下來了。
阿秀眨了眨眼,不知小青姊姊又怎麽了?擡頭來看,只見她神色幽幽,低聲道:“妳現下帶著這孩子,究竟有何打算?”秦仲海道:“妳該知道的,不必我說。”小青道:“妳真覺得如玉想見妳?”秦仲海道:“想見也好、不想見也罷,都不幹妳的事。”
小青默然半晌,道:“妳們……妳們要打進京城來了,對嗎?”秦仲海道:“這事別問我,我已經不幹了。”阿秀咦了壹聲,回過頭來,小青也是壹臉錯愕:“不……不幹了?”
“累了。”秦仲海搔搔腦袋、不置可否。小青低聲又問:“妳……妳不是最講義氣嗎?要是弟兄們吃了敗仗,妳都不救?”秦仲海道:“放心,我們不會輸的。”拉住了阿秀的手,正要離去,忽聽小青低聲道:“已經失去的東西,再想拿回來,那可比登天還難了。”
砰地壹聲,鐵柱子粗的臂膀按在墻上,秦仲海俯身低頭,沈聲道:“妳到底想說什麽?”
小青強作鎮靜,慢慢低下頭去,道:“我是好心提醒。妳若壹意孤行,只怕要死在紅螺寺裏。”阿秀呆呆看著,只見鐵腳大叔豎起了兩條灰眉毛,沈聲道:“什麽意思?”小青道:“妳有沒想過,也許如玉恨不得妳死?”鐵腳大叔別開了頭,嘴中並未作聲,小青姊姊又道:“當年妳舍得下,今日便該放得開。妳若還參不透這壹點,只想壹家團圓、父子相認,恐怕已經遲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道:“阿秀,我們走。”轉身出房,大踏步走到了院外,阿秀喔了壹聲,正要尾隨,卻被小青拉住了,聽她輕輕問道:“孩子,妳以後真想跟著他嗎?”阿秀茫然道:“跟誰啊?”小青朝院外指了指,低聲道:“與他壹起浪跡天涯。”
阿秀吃了壹驚:“不、不要,我……我只是跟他去玩兒的。”小青道:“他可是怒王秦仲海,妳不怕他擄走妳?”阿秀發起抖來了,這才想起鐵腳大叔的身分,他殺過人、坐過牢、造過反,乃是天底下第壹大反賊,自己卻和他混跡同行,這可如何得了?
小青低聲道:“聽姊姊的話,別和他走。”阿秀顫聲道:“可是他……他會打妳的……”小青搖頭道:“不會,這人是條好漢,無論怎麽動氣,也不會傷害女人……”話到口邊,卻又見到阿秀眉間的傷印,便又閉上了嘴。
兩人默默相對,阿秀忽道:“姊姊,妳……妳知道我親生爹爹是什麽人,對嗎?”小青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我知道,可我不能說。”阿秀茫然道:“為什麽?”小青柔聲道:“我答應過妳那湯圓姑媽,妳的身世,只能讓她告訴妳。”阿秀眼眶壹紅,語帶哽咽:“姊姊,我爹……我爹爹是個壞人,對嗎?”小青低聲道:“為什麽這樣問?”
阿秀垂淚道:“從小到大,從沒壹個人告訴過我……我的親生爹爹是誰……我其實早就猜到了,他……他壹定做了很多很多壞事……對不對?”小青也紅了眼睛,哽咽道:“孩子,我們不說這些,來,讓姊姊送妳回家吧。”阿秀大聲道:“不要!我不回家!”
小青忙道:“妳不回家,那妳要去哪兒?真要隨那個人走麽?”聽得此言,阿秀不自禁朝院外看去,卻又見到鐵腳大叔的背影,小青拉住了他,道:“孩子,別任性,和姊姊回楊家吧,不然去找妳姨婆也行……”阿秀搖頭道:“不要。”小青忙道:“妳不怕他害妳?”阿秀沈默半晌,道:“不會。他不會害我的。”小青道:“妳怎麽知道?”阿秀大聲道:“我就是知道!”
阿秀已經起疑了,眼前這個鐵腳大叔自稱是“秦仲海”,當世第壹大反賊,想那城外多少餓鬼,他不去陪著去壹起造反,卻為何在此嘻笑怒罵,陪自己這麽個小孩兒胡鬧?
不想可知,眼前這個“鐵腳大叔”,必與自己的身世有著重大關連。小青姊姊知道,鐵腳大叔知道,惟有阿秀不知道。
眼見小青不說話了,阿秀便道:“姊姊,妳若沒有別的事,那我要走了。”小青沈默半晌,忽道:“等等,姊姊還有話告訴妳。”不待阿秀答應,便將他摟到懷裏,附耳道:“見到妳湯圓姑媽時,記得向她要壹柄弓。”阿秀茫然道:“工?什麽工?”
小青道:“那是壹柄藤制的大弓,妳湯圓姑媽始終拉不開,妳記得向她要這柄弓,就說她以前拉不開,現下換妳替她拉。”阿秀訝道:“為什麽啊?”
小青道:“去了就知道,不過妳要記得,這事至關重大,恐怕關系這位秦大叔的生死。”
阿秀吃了壹驚:“什麽?”小青不再多言,徑朝阿秀背後輕推,道:“去吧,別再問了。”
行入院裏,秦仲海早在等候,牽住阿秀的手,道:“她跟妳說了什麽?”阿秀回頭望向小青,哼道:“她說妳是畜生,要我小心。”秦仲海笑道:“胡說八道。”正要離去,卻聽院裏傳來了喊聲:“等等。”回頭壹望,卻是小青來了,她走出門來,輕聲道:“秦將軍,我祝福妳們。”
秦仲海沈默半晌,道:“謝謝妳了。”夾起了阿秀,縱上墻頭,小青靜靜看著他倆,忽然奔上前來,喊道:“秦將軍!我……我以後還能見到妳麽?”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會了,這回是我倆最後壹次見面。”小青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眼眶徑自紅了。
這小青無依無靠,只是個賣身妓女,處境可憐,此去壹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阿秀心下不忍,正想將自己的元寶送她,卻聽砰地壹聲,秦仲海跳下墻來,從懷裏取出壹物,道:“收下。”
小青接過壹看,手裏卻是只竹筒,低聲道:“這…這是……”秦仲海道:“日後只消妳遇上了麻煩,便到空曠處將竹筒拉開,自有高人出手相助。”小青掩嘴驚呼:“這…這是怒匪的……”
秦仲海道:“別多問,總之收著吧,盼妳壹輩子都用不著它。”阿秀見好玩的來了,便也跳下墻來,興奮大吵:“大叔,我也要壹只!我也要壹只!”抱住了鐵腳,嚎啕大哭。
秦仲海奈不住吵,只得再拿壹只,阿秀興沖沖接過,看這竹筒長不過半尺,其後有根紅線,不知作何之用,正要使勁拉動,卻聽鐵腳大叔怒道:“不許拉!這號炮非同小可,壹旦施放上天,立刻會驚動整個朝廷!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能輕易拉開!”
阿秀心下壹醒,已知這是煙花,霎時滿口答應,心裏卻暗暗亢奮:“真好玩,壹會兒來亂扔吧。”想他本有壹只“五裏笛”,卻讓張胖子、霍天龍等人搶了走,沒想又得了壹件怒蒼寶物,忙揣入懷裏,預備到空曠處亂放。
眾人說過了話,壹大壹小已要動身了,小青自知訣別在即,便又跟到了墻邊,強忍淚水,怎麽也不肯走。秦仲海嘆道:“別這樣,搞得生離死別似的,日後若是有緣,咱們還會再見的。”小青大喜道:“真的嗎?”撲了過來,抱住鐵腳大叔,嗚嗚地哭了。
眼見小青淚如雨下,秦仲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向阿秀道:“看,她愛上我了。”阿秀嘆道:“饑不擇食啊。”小青聽見了,暴怒道:“妳們說什麽?”秦仲海驚道:“沒…沒事……”夾住了阿秀,忙朝墻下壹跳,壹溜煙跑了。
出了院子,回到了窄巷,那青驄馬卻還拴在路旁,並未讓人盜走。二人正要上馬,忽聽阿秀嘻嘻笑道:“大叔,其實妳心地很好的。”秦仲海先是壹楞,隨即笑了起來:“我心地好?可惜就是脾氣不好啊!”哈哈笑聲中,先將阿秀捧上鞍去,隨即翻身上馬,駕地壹聲,便朝北門而去。
兩人來到了街上,正等著聽阿秀胡說八道,哪知這小孩卻壹反常態,始終沒個聲音,低頭壹看,只見他只歪著小腦袋,怔怔望向自己的眉心,似在察看什麽。秦仲海訝道:“怎麽啦?為何這般看我?”阿秀臉上壹紅,急忙別開頭去,哼道:“誰看妳了?”
秦仲海伸出手來,拼命朝他腋下撓搔,道:“快說!妳在看什麽?”阿秀哈哈苦笑:“好啦、好啦,我說就是了……我……我在看妳有沒那個記號。”秦仲海訝道:“什麽記號?”
阿秀翻開額發,傲然道:“看,佛眼。”霎時急急伸手,撥開鐵腳大叔的額發,卻見了壹個血紅猙獰的“罪”字。阿秀咦了壹聲,正想問話,忽聽前方傳來喝罵聲:“別推!別擠!把文碟拿出來!全列好隊了!”
阿秀吃了壹驚,放眼看去,只見道上車馬擁擠,原來已到了鐘鼓大街。城下更有大批官軍來回奔馳,百姓們則是怨聲載道:“軍爺!咱們什麽時候可以出城?”、“是啊!對啊!何時放咱們走!”吵罵聲中,不時傳來小兒哭喊:“爹!娘!二毛打我!”
阿秀慌道:“大叔,前頭都是官兵,咱們……咱們出得了城嗎?”秦仲海道:“別急,我先瞧瞧。”策馬向前,來到了街口,凝目去看,只見北門下旌旗飄揚,正是“北威”、“北寧”,皺眉道:“好家夥,正統軍的兩鎮都在這兒。”阿秀駭然道:“他們……他們認得妳嗎?”
秦仲海道:“這我也不清楚,壹會兒試試便知。”阿秀小臉蒼白,幹笑道:“大叔,我……我看我還是回家好了,妳自己出城吧……”正想溜下馬去,卻讓秦仲海拉住了:“別跑,妳壹跑,反而讓人起疑。”阿秀顫聲道:“那……那咱們該怎麽辦?”
秦仲海微笑道:“就這麽辦。”駕地壹聲,策馬越過了人潮,直朝城門飛沖而去。
阿秀大驚失色,看眼前便是正統軍的大巢穴,自己非但身懷贓款,還陪在“怒王”身旁,二人若真闖了過去,豈不便是自投羅網?
“北威”二字越發顯眼了,看看已離城門不到百尺,阿秀嚇得沒魂了,索性把兩眼壹閉、腦袋壹歪,裝成無辜幼童模樣,反正自己已遭歹徒擄走,若有什麽罪名,盡管望“秦匪”身上壹推,至於贓款從何而來、是否毆打過當鋪老板,自是壹問三不知了。
馬蹄隆隆奔馳,阿秀緊閉雙眼,心裏也是怦怦直跳,猛聽壹聲大喝,門下傳來怒吼聲:“來者何人!”阿秀呼吸停了、心也不跳了,正等著雙方大打出手,血沫肉塊橫飛,可不知為何,耳中卻遲遲不聞聲響。阿秀卻也不敢睜眼來看,只縮在馬上發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邊始終沒打起來,又過半晌,阿秀實在按耐不住,便偷偷睜了右眼,驚見眼前壹片曠野草原,居然早已離開了北門?
阿秀呆住了,仰頭駭然:“大叔……妳……妳是怎麽脫身的?”秦仲海淡然道:“忘了麽?老子造反以前,是幹什麽的?”阿秀呆呆地道:“妳……妳是宮中侍衛?”秦仲海微笑道:“別說什麽侍衛,我就是個武人,便和他們壹樣,全都是為國家打仗的。”
阿秀啊了壹聲:“所以……所以他們便放妳出城了,是嗎?”秦仲海微笑道:“對。他們壹見到我,心裏就覺得親切,仿佛遇到自家兄弟壹般,不會為難我的。”阿秀喃喃聽著,忽道:“大叔,那……那妳又為何要造反啊?”
這壹問真問到了心窩子裏,秦仲海仰望天際,忽然笑了笑,道:“忘了。”
朔風呼嘯,吹得兩人亂發飛揚,阿秀默默看著他,卻也沒再多話了。
蹄聲漸緩,秦仲海放開了韁繩,任馬兒信步而去,正無言間,猛聽道上喧嘩聲大作:“阿花!跟上!”、“孩子的爹!妳有點氣力行不行?”、“爹!娘!二毛又打我啦!”
阿秀轉頭來看,卻又見了牛車騾車,四下盡是攜兒帶女的百姓,全是城裏出來的,不由楞道:“大叔,這些人要去哪兒啊?”秦仲海道:“他們要去紅螺寺。”阿秀訝道:“怎麽大家都去紅螺寺啊?”秦仲海道:“那兒是天子腳下,躲到那兒,可以安心些。”
大戰將即,聰明的百姓早已出城避難,阿秀看著百姓,忽又想到姨婆還在城裏,心裏起了掛記,低聲便道:“大叔,我……我想拜托妳壹件事,可以嗎?”秦仲海微笑道:“說吧。但教力之所及,我定會為妳辦到。”阿秀喜道:“妳……妳是說真的?”
秦仲海微笑道:“開口吧,別要我摘天上的星星便行。”阿秀大聲道:“大叔,妳可不可以叫餓鬼回家?”秦仲海楞住了:“什麽?”阿秀低聲道:“我……我不要妳們打仗……”
秦仲海嘿嘿笑道:“怎麽,有誰教妳這麽說?”阿秀低聲道:“沒人教我,這是我自己說的。”他伸出小手,握住了鐵腳大叔的大手,怯怯地道:“大叔,如果妳們不打仗了,那……那妳就可以和我爹爹、和伍伯伯做好朋友了。大叔,妳……妳可以答應我麽?”
秦仲海道:“好,我答應妳。”阿秀又驚又喜:“真的嗎?”秦仲海頷首道:“真的。”
阿秀高興極了,正手舞足蹈間,卻見鐵腳大叔遙望遠方,怔怔無言,不由擔憂道:“大叔,妳怎麽不說話了?妳不高興麽?”秦仲海仰起頭來,輕聲道:“沒事,我只是想到我自己的爹爹。”阿秀茫然道:“妳……妳爹爹?”
秦仲海微微壹笑:“孩子,我過去也和妳壹樣,不知自己因何而來、不知欲往何去,人海漂流,譬如壹小舟……有時夜半念及自己的身世,真是悲從中來,但覺生身父親遺棄了我。可轉念壹想,也就釋懷了。”阿秀低聲道:“什麽意思啊?”
秦仲海伸出手來,輕撫阿秀眉心的傷印,微笑道:“孩子,人生其實就是那麽回事。親生爹爹也許不是最好的,可他就是妳來到人世間的理由,妳早晚總得見他壹面,對不對?”阿秀啊了壹聲:“大叔,妳……妳也沒見過自己的爹爹,是麽?”
秦仲海道:“其實我見過他的,可惜咱們沒有相認。”阿秀愕然道:“為……為什麽?”
鐵腳大叔微微壹笑,擠出了額上深深的幾道皺紋,道:“等妳到了我這年紀,妳便懂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阿秀難得發呆,鐵腳大叔也是默默無言,二人各懷心事,便又壹路向北而去。
不多時,但見前方山嶺層巒,山腰旌旗招展,赫然便是“金吾”、“羽林”、“虎賁”、“府軍”四戴維。不消說,此地已是大名鼎鼎的“紅螺山”。眼看青驄馬毫不停留,便朝山道行上。阿秀驚道:“大叔,妳……妳又要直闖過去嗎?”
秦仲海笑道:“不然呢?還能掉頭跑嗎?”提韁駕繩,反而更加催促了馬兒,隆隆馬蹄聲中,已見了大批官兵,打著“府軍”的旗號,正是皇帝的禁衛軍在此駐紮。
先前是“正統軍”,現下又是“禁軍”,阿秀暗暗害怕,卻又不免有些好奇,只想看看鐵腳大叔怎麽應付過關,正張望間,猛聽壹人暴吼道:“妳們是幹什麽的?”
眾兵卒湧上前來,連刀都抽出來了,阿秀本還等著看戲,此刻便又發起抖來,顫聲道:“我……我是……”正要多嘴,秦仲海卻已翻身下馬,取出了令牌,送將過去。眾兵卒接到手裏,不過瞄了壹眼,便放開了道路,笑道:“原來是虎林軍弟兄!那可是自己人哪!”
秦仲海道:“勞駕幾位,兄弟我來得晚了,不知虎林軍駐地怎麽走?”眾兵卒道:“老哥哥入寺之後,便向左拐……自會見到壹座亭子……”正說話間,卻聽壹人道:“怎麽,誰來啦?”眾兵卒回頭壹看,紛紛喊道:“李都統!”阿秀凝目壹看,面前來了好壹員大將,膚色黝黑,鼻孔朝天,形貌醜惡,偏又生得長大異常,不知不覺間,抖得更厲害了。
那都統道:“這小子是誰?”眾兵卒道:“是虎林軍的弟兄。”那都統哦了壹聲,接過了令牌,見是虎林軍的符印無誤,便點了點頭,正要舉手放行,猛見馬背上趴了壹名孩子,在那兒颼颼發抖,不由楞道:“隨扈巡狩,怎還帶著壹個孩子?妳上頭是怎麽管妳的?”
阿秀心下大驚,腦袋趴得更低了,秦仲海卻嘆了口氣:“都統大人,卑職家中欠和,我家那口子突然回娘家了,實在沒人照料這孩子,只能接上山來。盼您給個方便吧。”眾兵卒笑了起來:“大嫂跑回娘家啦?敢情老哥哥又招妓啦?”
秦仲海嘆道:“嫖妓宿娼,誤國害家。大家心裏有數,就別出我的醜了。”那都統仰天長嘆:“這話說得是,金吾虎林,本是壹家,大家都有嫖妓的時候,就別相互取笑了。”拍了拍秦仲海的肩頭,道:“快回去復命吧,別誤了公事就好。”
秦仲海端正抱拳,啪地壹聲勁響,凜然道:“卑職在此謝過了。”隨即翻身上馬,駕地壹聲,便朝山門而去。
好容易過關了,阿秀自是大大松了口氣,坐直了身子,正要說話,卻聽後頭傳來喊聲:“等等!別走!別走!”阿秀嚇得寒毛直豎,便又縮了回去,只見山門口飛也似的追來壹員大將,正是方才那位“李都統”。
大批兵卒趕了回來,阿秀附耳顫聲:“大叔!快逃啊!”秦仲海沈吟半晌,反而拉住了馬,只見那都統壹路奔到馬邊,喘道:“妳……妳忘了東西啦!”說著取出了令牌,送將回來。
阿秀咦了壹聲,才知是令牌忘了,秦仲海翻身下馬,歉然道:“瞧我這記性,有勞都統了。”那都統笑道:“吃飯家夥,下回可得收好啊……”正要將令牌送回,忽覺手中鐵牌有些銹蝕,不由咦了壹聲,終於低頭來看了,喃喃便道:“景泰三十二年己巳……妳……妳資格挺老啊……”
秦仲海道:“在下是年長些。”那都統笑道:“原來是景泰老卒,那可稀奇了,老哥哥姓啥名誰?怎麽稱呼?”秦仲海指著令牌,道:“瞧,上頭有卑職的姓。”
那都統低頭壹看,見到了壹個“秦”字,不由失笑道:“好小子,什麽不好姓,居然姓這個反字?”把令牌拋了回來,笑道:“快走吧,萬壹被人當成了怒匪,那可糟啦。”
阿秀心中壹寒,秦仲海卻是哈哈笑了:“都統這話就不是了,這天下姓秦的何止萬千,真要見壹個、抓壹個,那弟兄們不累死了?”兩人相顧大笑,那都統笑道:“跟妳說句玩笑話,還和我當真?看妳額上也不見個罪字,腳上也沒見鐵腳……”說著低頭朝下望了望,忽然咦地壹聲,又朝秦仲海看了壹眼,兩人面面相覷,突然間,壹齊哈哈笑了。
秦仲海笑道:“都統,不會懷疑我吧?”那都統笑得淚眼滲出:“這……這哪兒來的事……胡說八道……”腳下向後退開,來到了山邊壹處斜坡,突然向後壹滑,整個人滾了下去。
“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咚咚隆咚、咚咚隆咚,那都統口中狂喊,偏又滾得好快,喊聲遠去,漸不可聞,眾兵卒聞聲急來:“誰在嚷嚷?”阿秀幹笑道:“是……是我……”
眾兵卒茫然半晌,又道:“都統人呢?上哪兒去了?”秦仲海咳嗽壹聲,指了指山坡,道:“好像自己跳下去了。”眾人大驚失色:“什麽?跳下去了?”
“來人啊!快取繩索來!快啊!”壹時間全軍急取繩索,已要下山搜救。眼看阿秀目瞪口呆,秦仲海淡淡地道:“走吧。”
喝酒享樂要趁早,撞見魔王不得了。阿秀欲哭無淚,便與大魔頭壹同走了,怕是越陷越深了。
行入山門,遠遠已能見到佛寺飛檐,算來已在紅螺寺的地界了。約莫行過了百尺,前方卻是壹條長長的石階,秦仲海忽又緩下馬來,沈吟不語。阿秀憂聲道:“又……又怎麽了?”
話還在口,秦仲海猛拉韁繩,翻身落馬,阿秀也是哎呀壹聲,便被他拉下馬去了。二人趴在草叢裏,阿秀疼唉唉地,苦罵道:“妳幹啥啊?”
秦仲海附耳道:“噤聲,這兒有高手。”阿秀茫然道:“高……高手?”話聲未畢,山門處煙塵彌漫,竟已奔進了百余騎,眾騎兵高舉壹面王纛,卻是“德王薊”。
轟隆隆、轟隆隆……看這批軍馬打著“勤王”的旗號,雖只百人在此,卻是聲勢浩壯,壹路從面前疾馳而過,便從石階旁的右側山路進去了。
阿秀不敢起身,只趴在草叢裏,低聲問道:“大叔,妳說的高手便是這些人嗎?”秦仲海道:“當然不是。”把手向上壹指,附耳道:“擡頭看看那株松樹。”
山道旁便是陡坡懸崖,只見壹顆松樹橫生而出,俯踞萬仞高空,地勢可說絕險。阿秀眨了眨眼,道:“妳……妳要我看什麽?”秦仲海附耳道:“別用眼睛看,用心看。”阿秀不知所以,正要再問,忽然間咦了壹聲,只見松葉裏露出壹只褲腳,真有人躺在樹上,顫聲道:“好厲害!這……這人不怕高嗎?”秦仲海附耳道:“仔細瞧瞧,這人是誰?”
阿秀滿心好奇,便大著膽子,慢慢向前爬了幾尺,擡頭壹看,只見那人的腳伸到了懸崖外,身上還蓋了件厚衣,好似在睡覺壹般。當下大著膽子,慢慢起身,猛壹見到那人的臉面,不禁吃了壹驚,暗道:“是他!”
來人長方臉蛋,長發覆住了眉心傷印,豈不便是今早城頭見到的“三眼大叔”,卻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