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郊試馬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春寒峭料,暖呼呼的被窩裏,香香地睡著壹個小仙女。
人生第壹爽利之事,便是睡覺。俗俚說得好:“早早睡、晚晚起,又省油光又省米”。睡覺時啥都甭管、壹切免聽,要什麽、有什麽,想什麽、是什麽,帝王仙佛,隨心所欲。正因如此,娟兒很喜歡睡覺,她唯壹擔心的事,便是夢裏太快活了,以致自己壹覺不醒。
“軍師來了麽?”、“噓……小聲些……別吵醒她……”耳邊嗚嗚鳴叫,似有飛蚊叮擾,娟兒恨恨掩耳,轉朝右側來睡。
“她長得怪可愛的……”、“是啊……軍師的兩個徒兒,就屬她天真……”蚊子如影隨形,轉過了臉,依舊嗡嗡擾響。娟兒提起了棉襖,蓋住了腦袋,奈何顧此失彼,蓋住了腦袋,赤腳便露了出來,感覺挺冷。正縮腳間,突然腳趾熱熱的,像是被叮了壹口。
“嘿……妳別摸她的腳……軍師會生氣的……”、“我是怕她著涼……”蚊子騷擾赤腳,又叫又叮,腳趾腳踝無處不叮,似乎頗為興奮。娟兒腳趾掙紮,驀地暴吼壹聲:“喔喔喔喔喔喔!”
娟兒怒吼了,反手抽出長劍,淩空便是壹斬,嗡地大響過去,半空飄下幾叢稻草,悠悠蕩蕩,落到了地下。
娟兒咦了壹聲,卻也清醒過來。只見自己睡在壹堆稻草上,身上蓋著絲被,四下卻堆滿了破舊雜物。轉看後方,卻有壹座關帝爺的神像,原來自己睡在壹處破廟中。轉看廟門外,陽光普照,卻已是正午時分了。
昨晚是元宵夜,滿城百姓提燈夜遊,有的打馬吊牌,有的擲骰子,壹個個通宵達旦,不亦樂乎。娟兒卻甚命苦,整夜都在尋訪瓊芳的下落,也是她壹路向北,眼看安定門大開,索性便來到北郊試馬,最後還睡到破廟裏,壹夜好眠,直至日上三竿才起。
北京別的沒有,破爛廟宇最多。近年天荒地旱,朝廷把錢都拿去打仗了,自是無錢修繕。也是香火錢壹年不如壹年,和尚道士便掛單到大廟裏,以致於大廟愈大、小廟愈破,便讓娟兒多了些棲身之所。
娟兒二十七八歲了,自也不是第壹日闖蕩江湖,平日睡破廟、打野食,自也熟門熟路。
她伸直了手臂,正哈欠間,卻又聽背後傳來細瑣話聲:“軍……軍師……妳來啦?”
破廟無人,哪來的說話聲?娟兒大吃壹驚,不待反身過來,身子向前壹滾,長劍後掠,壹招“倒卷珠簾”,守住了背心要害,隨即使開“飛濂劍雨”,劍風嗡嗡大響。正要飛身起跳,卻見背後壹座高大神像,正自俯望自己,卻是關老爺了。
娟兒咦了壹聲,左右瞧望,沒見到人影,料來是自己睡迷糊了,眼看關老爺還在望著自己,忙還劍入鞘,雙手合十,虔誠拜道:“關老爺在上,弟子娟兒昨夜在此借住壹宿,感謝您的照護。”
她盈盈拜倒,只想許幾個願,偏偏腦袋不好,想了半天,也不知該祝禱什麽。正呆傻間,忽見廟柱刻著壹幅對聯,正是“青燈讀青史,仗青龍郾月;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風”。
壹見“赤兔”二字,娟兒歡容起跳,喊道:“大紅臉!大紅臉!妳在哪兒啊?”拎起了地下絲被,急忙奔出殿外。正喊間,忽見壹處破爛廂房,門窗已落,滿地的木屑稻草,裏頭卻躺了壹只“大紅臉”,暖呼呼地睡著。
娟兒撲了過去,笑道:“大紅臉!原來妳在這兒啊!我還以為妳跑了呢。”
“大紅臉”啡啡駭然,驚嚇睜眼,待見是無知少女來了,便又閉上了眼,呼呼鼾睡。
娟兒罵道:“日上三竿!還睡!快起來!快!”揮手拍打,揍兒子似的驅趕起床。聽得啡啡苦鳴,“大紅臉”終於起身了,砰地壹聲,撞到了廂房門楣。
大紅臉是壹匹馬,高頭大馬,身長並同馬尾,直達十二尺,馬首離地近乎壹丈,奔跑起來好似朝霞東升,不消說,這是壹匹“赤兔馬”。
看這“赤兔”無愧神駒之名,尋常馬兒多是立著睡覺,以免猛獸偷襲,走避不及。這赤兔馬仗著腳程快,睡覺時卻是平躺橫臥,咻咻打呼間,不忘把腦袋枕上了稻草堆,十分香甜,無怪會睡迷糊了。
娟兒昨晚深夜出城,來到北郊試馬,騎的正是這匹赤兔馬。眼看它快逾閃電,大喜之下,便為它選定壹個神氣好名,稱作“大紅臉”。娟兒俏臉發紅,興奮道:“大紅臉,我壹會兒帶妳去見瓊芳,讓她羨慕羨慕,妳到時可得爭氣些喔。”
大紅臉肚子餓了,哪管瓊芳是誰?便走到院子裏聞聞嗅嗅,偏偏滿地荒草,不見蔬果,心情自是苦悶。卻聽娟兒笑道:“貪吃鬼,早曉得妳餓了,瞧,這是什麽?”大紅馬懶懶擡眼,驚見娟兒手中紅亮亮的,竟然拿了壹只蘋果,頓時啡啡歡然。娟兒笑道:“別急,先馱我回京吧,等到了姊夫家,愛吃多少,就有多少。”
翻上馬背,將蘋果串到了劍上,正要笑吟吟地指向南方,忽然肩膀讓人拍了壹記。娟兒回頭壹望,驚見背後站了三只鬼,壹只青衣鬼,壹只短頸鬼,壹只暴牙鬼,三鬼列作壹行,兀自陰森森地招手,道:“娟……”
“鬧鬼啦!”娟兒大哭呼救,忙把長劍向前壹揮,喊道:“快逃啊!”蘋果現身,紅馬發狂似地狠追,幾番奮力撲咬,卻都還差了半寸,不知不覺間,便已奔出了數裏。
娟兒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怕鬼,豈料夜路走多必碰鬼,竟然真個撞鬼了。天幸自己騎的是追風赤兔,壹路騰雲駕霧,蘋果也風雷電掣,不住追咬間,兩旁景物倒退而過,連奔十余裏,蘋果卻還是安然在前,不遠也不近。
赤兔馬乃是神物,料來鬼魂便會飛翔,也是追之不及。娟兒余悸猶存,喃喃地道:“方才那是什麽啊?會不會是我眼花了?”正放松間,耳邊卻又聽到:“娟……”
娟兒俏臉蒼白,回頭去看,驚見樹林裏竟飛來壹只青衣鬼,不忘朝自己招手,霎時淒厲哭叫:“怎麽又來啦!”大紅馬本已咬住蘋果,正閉目啃嚼間,突然屁股壹疼,讓娟兒刺了壹劍,吃痛之下,哀聲悲鳴,便又化作了壹道紅電,絕塵而去。
這只赤兔馬天生反骨,要它跑,它便停,令它緩,它偏急,只是無論如何反骨,屁股痛還是知道的。這會兒全速奔馳,但覺風勢狂暴,卷起十丈塵煙,宛如壹道旋風,娟兒卻還覺得不足,兀自哭喊道:“救命啊!鬼來啦!鬼來啦!”
狂風撲面如刀,赤兔馬全力奔馳,四蹄若飛,不過壹眨眼時光,便已來到壹片曠野,已距京城不遠。娟兒認清楚了方位,正要朝安定門而去,卻忽然揉了揉眼,咦了壹聲。
放眼望去,北城下壹片旗海,“神策”、“神威”、“神恩”、“神德”,營帳層層叠叠,連綿幾十裏。正中壹座大營,立著壹面威武巨旗,紅底金字,上書“勤王”,不知有幾十萬人在此。娟兒自是張大了嘴,滿心駭然:“這……這是怎麽回事?”
看昨晚元宵熱熱鬧鬧,百姓夜遊,萬戶祥和,豈料壹個晚上過去,竟有大軍入城?正呆看間,猛聽馬蹄隆隆,百來匹快馬半路截來,喝道:“什麽人!”
娟兒不單怕鬼,也怕壞人,大驚之下,忙夾緊了馬腹,側拉韁繩。赤兔馬偏過了身子,頓時斜行避開,蹄下卻仍隆隆飛馳。背後傳來怒吼聲:“還跑!快快下馬受檢!否則立斬無赦!”
聽得壞人口氣兇殘,娟兒更是俏臉蒼白,霎時連催韁繩,直朝安定門馳去,只消能遇上壹隊“正統軍”,那是什麽也不怕了。
赤兔馬腳程快絕,不過眨眼時光,便已逼近城門口,娟兒高聲呼救:“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城外有土匪啊!”正喊間,忽聽前方嗤嗤連聲,無數箭羽橫空而來,攔住了去路,隨即四面八方湧上了無數騎兵,已將娟兒團團圍住。
娟兒嚇得花容失色,才曉得城門也被土匪盤據了,眼看退無可退,只能握住了腰間佩劍。哪知手指壹觸劍柄,便聽“刷”地壹聲,幾百柄刀槍指住了自己,直嚇得她雙手舉起,顫聲道:“不要……”壹名兵卒奔上前來,怒喝道:“妳是什麽人?為何攜帶兵器,在此遊蕩?”
來人兇神惡煞也似,娟兒自是暗暗害怕,低聲道:“我……我是小老百姓,家住京城,想……想要進城去……”那兵卒喝罵道:“大膽!下馬說話!”赤兔馬極有靈性,壹聽主人受辱挨罵,頓時激動不已,啡啡狂叫間,便欲上前沖殺。娟兒忙拉住了它,慌道:“別動、別動。”
雙方僵持起來,娟兒不敢下馬,卻也不敢突圍,只縮在馬上發抖,眾兵卒慢慢縮緊了包圍,赤兔馬卻是鼻中噴氣,左蹄連連頓地,只等著沖陣奪路。
眾兵卒使了個眼色,霎時大喝壹聲,壹湧而上。娟兒尖叫壹聲,還不知該不該打架,城外卻傳來壹聲斷喝:“且慢。”砰地壹聲炮響,大批騎兵飛馳而來,簇擁了壹面軍旗,號曰“豹韜”,壹名校尉策馬進前,淡淡地道:“姑娘,妳這馬很是稀奇,打哪兒來的?”
娟兒怯怯地道:“這……這是姊夫贈給我的……”那校尉哦了壹聲,道:“妳姊夫?他姓啥叫誰?”娟兒低聲道:“他姓伍,雙名定遠。”乍聞此言,滿場兵卒都是為之壹驚,人人交頭貼耳,議論不休。那校尉深深吸了口氣:“妳……妳沒玩笑?”娟兒怯怯地道:“沒……沒有,我師姐是艷婷。”那校尉越發驚疑了,忙駕馬回陣。過不多時,大軍向旁分開,陣中行出了壹員金甲大將,神情壹派威嚴,沈聲道:“妳是伍大都督的家眷?”
俗話說:“官越大,臉越長”。眼看這人板著壹張冷臉,壹張臉比赤兔馬還長了幾寸,想來職級必高。娟兒小心翼翼,點了點頭,低聲道:“是,我叫做娟兒,我……我想進城去,可以麽?”那大將道:“姑娘可攜有文碟符令?”娟兒茫然道:“沒……沒有……”
那大將搖頭道:“那可不行。便是伍都督親來,也得有令牌驗身。煩請姑娘下馬,隨我回營。”娟兒見他說得威嚴,自也不敢反抗,正要乖乖下馬,卻讓人握住了手。低頭壹看,卻是先前那校尉來了,他仰起了頭,微笑道:“姑娘,讓我抱妳下來吧。”
娟兒低聲道:“不……不用了……”那校尉笑道:“客氣什麽?看妳的年紀,也不是第壹回讓男人抱吧?”娟兒咦了壹聲,還沒來得及回話,猛聽“啡啡”暴鳴,赤兔馬發怒了,後足使勁壹蹬,聽得“啊呀”壹聲慘叫,那校尉滾了出去,摔得鼻青臉腫。
“他媽的混蛋!”兩旁兵卒暴怒道:“正統軍要開戰了!大家上啊!”壹時刀光連閃,腰刀長槍重戟紛紛出籠。那赤兔馬卻也不怕,便朝群馬沖撞而去,卻聽當當連響,兵器壹發蕩開,面前多出了壹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袍,腰系紅帶,雙手微微握拳,卻是伍崇卿到了。
大紅臉遇險,小紅臉立時現身,娟兒大喜若狂,正要出聲喊叫,伍崇卿卻舉起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隨即擋到了兵卒前,從懷裏取出壹張狀紙,淡然道:“這是兵部簽發的文書,允我等自由進出北門。請軍爺放行。”
那金甲大將道:“妳又是誰?”娟兒心下振奮,正要為崇卿吆喝姓名,卻見他使了個眼色,道:“小人姓張,是西域回來的鏢師,馬上這位正是賤內,咱倆要進城辦點事,盼軍爺給個方便。”
那金甲大將察看狀紙,沈吟道:“通西鏢局?她怎說自己是伍大都督的家人?”伍崇卿道:“內子身上有病,腦筋有時不大清楚,請軍爺們不必理會。”
那校尉苦哼哼地過來了,道:“瘋婆壹個,有病早點去看大夫,知道麽?”伍崇卿道:“小人知道。”娟兒聽這幫男人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自是心下惱火,無奈身處險地,有口難言,也只能悶吞了。
那金甲大將點了點頭,交還了文書,道:“管好妳那口子。京城裏嚴禁快馬奔馳,要是踏傷了行人,少不得吃上幾件官司。”伍崇卿稱是接過,道:“多謝諸位。”
金甲大將更不打話,兜兒壹聲,率眾向東而去。城門守卒便行上前來,喝道:“還楞著做什麽?進去了!”城下人潮洶湧,又是人,又是車。伍崇卿默默低頭,壹手牽著馬兒,壹手推開行人,便領著娟兒進城了。
壹夜過去,京城竟變了壹個樣,看城門下人山人海,出城進城都得受檢,自是擠得水泄不通。兩人壹馬走幾步,停半晌,舉步維艱。娟兒怕自己惹禍,只能乖乖坐在馬上,不敢吭聲,伍崇卿本就是少話的人,便只默默牽馬前行。
好容易擠出了北門,已至鐘鼓大街,不復見受檢隊伍。伍崇卿擡頭便道:“姨,沒事了,下來吧。”話聲未畢,卻聽娟兒大怒道:“什麽沒事了?伍崇卿!誰是妳的賤內了?又是誰的腦袋不清楚?妳給我交代明白!”
眼看娟兒發脾氣了,伍崇卿便道:“姨莫氣。這是權宜之計,方才若不這麽說,咱們恐怕進不了城。”娟兒怒道:“膽小鬼,看人家是勤王軍,就成了縮頭烏龜!妳還算伍定遠的兒子麽?”
伍崇卿道:“同是武人,何苦相互為難?”娟兒大怒道:“什麽武人?方才那人輕薄我,妳都置之不理麽?”伍崇卿自知理虧,當即躬身歉然:“是我不好。姨,我扶妳下馬吧。”
正要攙她下來,娟兒卻冷然道:“妳走開,不許碰我。”
伍崇卿自知叫不動她,便取出壹塊鐵牌,送到娟兒手裏,輕聲道:“姨,記得把這東西收好,壹會兒若遇上了官軍,便讓他們查驗。知道麽?”看他年紀雖較娟兒為小,說起話來卻是老氣橫秋,直如大哥也似。交代了幾聲,正要離開,卻聽娟兒喝道:“等等!不許走!”哼地壹聲,便從馬背上縱了下來,墜入崇卿的臂膀裏,便讓他抱了個滿懷。
娟兒輕功高強,上下馬背豈須外人攙扶?此時自是賣乖了。她倒在小紅臉的懷裏,倚著他的雄壯胸膛,任人勾抱腿彎,兩人目光相對,娟兒忽地俏臉飛紅,想起“賤內”二字,忙掙紮站起,嬌嗔道:“好妳個伍崇卿!方才怎麽會在城門現身的?說!妳是不是偷偷跟著我?”
伍崇卿咳道:“我有點事,剛巧路過北門,沒想撞見官軍圍人,便過來察看。”聽得官軍二字,娟兒也緊張了,忙道:“對了對了,這些兵馬是幹什麽的,怎麽都跑進城裏了?”
伍崇卿道:“他們沒和妳說麽?朝廷正在演軍。”娟兒茫然道:“演軍?為何要演軍?”
伍崇卿淡淡地道:“要談這些軍國大事,趕緊去問我爹吧。他怎麽說,妳怎麽聽便了。”
娟兒什麽都談,就是懶得談軍國大事,便又哼了壹聲,道:“別說這些廢話了,快說,妳昨晚上哪兒去了?”伍崇卿有些煩了,每回他遇上了娟姨,總要東拉西扯,查案似的糾纏不清,隨口便道:“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兒心下懷疑,哼道:“什麽朋友?男的還是女的?”伍崇卿拂然道:“姨,妳吃飽了撐著?每日裏打聽這些事,不覺得無聊?”
娟兒大聲道:“我就是無聊!快說,妳和誰喝酒了?”正逼問間,忽見伍崇卿的衣領豎起,遮住了頸子,倒似什麽新奇少爺打扮,頗為新穎。她瞧了瞧,便提起腳跟,掀領來看,卻不覺“啊呀”壹聲驚呼:“妳……妳怎麽傷成這樣了?”
伍崇卿傷得不輕,只見他頸邊裂開壹道口子,長達兩寸,仿佛壹條紅蜈蚣,雖用勾線縫上了,望來仍是猙獰可畏。她又驚又怕,再看小紅臉的手腳,或皮開、或肉綻,竟也滿布傷痕,新縫不久。慌道:“崇卿!妳……妳昨晚到底幹什麽了?”伍崇卿道:“我說過了,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兒大急道:“胡說!喝酒怎能喝得壹身傷?”
伍崇卿道:“喝酒時難免閑聊,閑聊時難免吵架,妳說我是狗,我罵妳是豬,反正大家壹言不和,這便打殺起來了。”娟兒顫聲道:“妳……妳又惹事了,可曾打死人了?”伍崇卿道:“放心,在座有位朋友精通醫術,只消人頭沒落地,他都救得活。”
娟兒出身九華,門中多有前朝醫書,學都學不完,聽得伍崇卿稱贊外人醫道高明,自是不樂意,她哼了幾聲,細細來看崇卿頸邊縫痕,卻見針線細膩,整整齊齊,宛如女紅做工,不覺愕然道:“妳……妳這朋友是個女的,對麽?”
伍崇卿嘆道:“又來了。”娟兒哼道:“什麽又來了?我就是要問明白!快說!妳的情人究竟是誰?是不是瓊芳?”正追查間,伍崇卿卻打了個哈欠,看他好似壹夜未睡,神色困頓,伸手拍了拍大紅馬,突然雙眼圓睜,愕然道:“赤兔馬?”
娟兒雙眼發光,大聲道:“小子,總算發覺啦!”忙摟住了馬頸,歡容道:“我跟妳說吆,我昨晚在羊市大街偷蘋果吃,沒想這大紅臉就來乞食了,還壹路跟著我,像是認娘壹樣,稀奇吧!”娟兒只消高興起來,總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伍崇卿點了點頭:“這就叫無巧不成話吧。”
娟兒笑道:“對對對,姨還要問妳壹件事,是不是有句話叫人什麽什麽,馬什麽……什麽赤兔的……”這話莫名其妙,誰人能懂?伍崇卿卻似心有靈犀,聳肩道:“這話別問我,去刑部問吧。”娟兒茫然道:“刑部?去那兒幹啥?那裏的人有學問麽?”
伍崇卿本還要說,聞得此言,忽又默然道:“說得也是。去了也是白去,不過多灑幾滴淚罷了。”他不再多言,便把韁繩還給了娟兒,道:“姨,路上小心,我得先走壹步了。”
娟兒皺眉道:“妳要去哪兒?”伍崇卿道:“我整晚沒睡,得找個地方歇歇。”
娟兒大喜道:“好啊,我也正要回家呢,來,咱倆壹齊走吧。”拍了拍馬鞍,道:“上來吧。”
崇卿小時最愛與娟兒並轡,長大之後,二人還不曾共乘壹馬,正要喚他上來,伍崇卿卻是臉色微變,道:“姨,妳等等。”
喝地壹聲,縱上了壹座樓房,娟兒暴怒道:“又逃啦?要妳共乘壹馬,是要妳的命了?”
看宋通明、祝康每日巴望著摟纖腰,豈料讓崇卿同韁共轡,卻鬧得落荒而逃?她越想越氣,提起裙腳,正要飛身而上,伍崇卿卻又縱落下地。娟兒紅了眼眶,大聲道:“好啊,有了相好姑娘,便不要姨了!說!妳到底和誰好了,是瓊芳、海棠、還是崆峒派的黃巧雲……”
正吃醋間,卻見伍崇卿四下張望,八成想顧左右而言它,忍不住惱火道:“我和妳說話哪!妳究竟在忙什麽?”
伍崇卿定了定神,咳道:“沒什麽,只是方才妳背後有個影子,像是在窺看妳,忍不住便過去查查。”陡聽此言,娟兒笑容發僵,臉色發白,身體發寒,驀地縱體入懷,尖叫道:“鬼啊!”
伍崇卿咳道:“姨,快松手。咱倆這樣抱著,讓人看了笑話。”娟兒顫聲道:“不行,那鬼老是纏著我,得借妳的陽氣避壹避。”看伍崇卿多管閑事,這會兒便遭殃了。他無可奈何,只得作勢抱了抱娟姨,安慰道:“別怕,我查過了,屋頂上空無壹人。方才八成是我壹時眼花,做不得準的。”娟兒膽戰心驚,道:“真的麽?”
伍崇卿淡然道:“憑我的眼力,天下有幾人瞞得過我?不信妳回頭瞧瞧。”
娟兒聽他說得神氣,多少放心幾分,當下小心翼翼,回頭張望,果見四下房頂空空蕩蕩,唯有白雪皚皚,哪來的鬼影?她松了口氣,笑道:“真是活見鬼了,自己嚇自己,差點嚇死哪。”轉過身去,正要誇贊小紅臉,豈料背後道路坦蕩,這少年卻又不見了?
娟兒狂怒道:“又跑了?真把我當成傻瓜麽?”二話不說,翻身上馬,喊道:“伍崇卿!給老娘滾出來!”赤兔馬腳程絕快,雙眼壹睞間,便能奔出百尺。誰知伍崇卿真能藏,不知躲到哪去了。娟兒氣憤不過,便提起長劍,自在街上搜查四罵:“小紅臉,妳和瓊芳好了,以為我不知道麽?勸妳快些出來,否則我便把這事告訴妳爹娘,讓妳這輩子永無翻身之日……”
她沿途叫罵,騎的馬兒又高,四下百姓自是大為驚訝,不知哪來的虎婆在此敲鑼打鼓,尋漢撒潑?正圍觀間,娟兒突覺背後壹涼,傳來陰森低喚:“娟……”
“鬼啊!”娟兒雙手高舉,大聲哭叫,正要策馬逃難,卻聽壹人道:“娟姑娘,妳還好麽?”娟兒定睛急看,來人兩尺美髯,形貌清雋,不是“雨楓先生”傅元影是誰?霎時飛身下馬,縱體入懷,大哭道:“傅師範!有鬼跟著我!救命啊!救命啊!”
傅元影不似伍崇卿那般魁梧,抱起來單薄些,只是這人脾氣好,樣貌雅,枕在懷裏別有滋味。正比較間,卻聽四下傳來嘻笑聲,擡頭急看,左右百姓指指點點,八成把她當成了白癡。娟兒臉上壹紅,還不及說話,便聽傅元影道:“娟掌門,怎麽壹個人在這兒?”
聽得“掌門”二字,娟兒俏臉更紅,這才想起自己已是壹派之長,如此當眾大哭,逢得男人便抱,日後傳入師姐耳中,非殺了她祭祖不可。忙放開了人,嚅嚅嚙嚙地道:“原來是傅師範啊……妳……妳要去哪啊?怎麽也在這兒?”傅元影道:“我剛從北門進來,這便回紫雲軒。”
娟兒支支吾吾,滿面暈紅,忽又想到壹事,忙道:“對了對了,妳找到瓊芳了麽?”
傅元影道:“找到了,她在楊五輔家中。”娟兒大喜道:“她在楊家?她……她什麽時候和楊肅觀混熟的?”傅元影道:“這就不曉得了。反正楊大人托人傳話,說少閣主昨夜去了他府上,甚是平安。”
昨夜瓊芳負氣離家,不見蹤影,驚動國丈府的老老小小,聽得瓊芳人在楊家,娟兒自也放下了心事,只不知她是何時與楊家上下結交的,倒是值得查上壹查。正想間,街上忽又奔過壹隊快馬,聽得為首軍官喝道:“讓路!讓路!”
傅元影拉住了娟兒,將她帶到了壹旁,轉看隊伍旗幟,見是“北平”,這回卻是姊夫麾下的“北關四鎮”來了。娟兒喃喃地道:“怪了,怎麽軍馬都進城了?到底怎麽啦?”
傅元影道:“說是演軍,卻也不像。究竟內情如何,妳恐怕得去問伍爵爺了。”娟兒嗯了壹聲,道:“傅師範,妳會怕麽?”
傅元影輕輕地道:“正統朝也有十年了,要垮早垮了,豈能撐得到今日?”
活在這風雨飄搖的年頭,誰沒見識過壹些大事,誰又沒有自己的故事?娟兒難得沈默,她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又聽傅元影道:“娟姑娘,城裏有些亂,我看妳還是早些回府吧。免得妳師姐擔憂。”娟兒哼道:“我師姐多忙啊,老公、兒子、女兒,樣樣要緊,哪來心思記掛我?”
傅元影笑了笑,道:“什麽話?似妳這般好姑娘,天下誰不記掛?”這話壹說,娟兒立時低下頭去,臉上微紅,心裏卻甜甜的甚是受用。
面前的傅元影不是普通人,他是華山門下第壹美男子,年輕時與寧不凡、古夢翔、呂應裳並稱為“華山四少”,四人中以他脾氣最好,長得也最俊,不知多少婦女愛著他。只是這人卻也古怪,平日只將妻兒藏在京郊,不見外人。娟兒認得他雖久,卻也沒見過他的妻子。
二人牽著馬,自在街上走著,娟兒忽道:“傅師範,妳老婆長什麽樣子啊?什麽時候讓我見見?”傅元影笑而不答,徑道:“娟姑娘,妳要回都督府,還是隨我去紫雲軒?”娟兒道:“我……我想去找瓊芳。”傅元影微笑道:“也好,那妳先和我走吧,吃過早飯再去。”
娟兒大喜道:“好啊!”傅元影為人最是周到,當下托著娟兒的腰,將她扶上馬背去了。
正要替她牽住韁繩,卻不由咦了壹聲:“這是赤兔馬?”
娟兒最愛便是這句話,壹時眉花眼笑,道:“是啊,我這就是赤兔馬,厲害吧?”傅元影微笑道:“真難得了。這是伍爵爺贈給妳的?”娟兒哼道:“我姊夫最小氣了,哪會送我東西?”正要出言埋怨幾句,卻又想起了正經事,忙道:“對了對了,妳老婆叫什麽名字,快跟我說吧。”
傅元影忍不住笑了,搖頭道:“娟姑娘,內子只是個鄉下人,上不了臺盤的。”娟兒更好奇了:“妳老婆是鄉下人?真的假的?她姓啥名誰?妳怎麽識得她的?妳倆有孩子麽?”
連珠炮的問話中,卻見傅元影駐足下來,道:“峨嵋山的人。”
娟兒咦了壹聲:“什麽?妳老婆是峨嵋派的?”傅元影伸手壹指,道:“看那兒。”娟兒順著指端去望,街邊竟倒了幾名漢子,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或趴或躺,身上卻都帶了劍,壹柄柄形制狹長,赫然是峨嵋山的佩劍。
此地已過鐘鼓大街,壹無軍卒、二也沒什麽百姓,誰想地下卻躺了幾個峨嵋門人。娟兒驚道:“這些人怎麽了?被殺了麽?”想起城內大亂,自己又遇鬼,心下立感不安。正要下馬察看,卻聽嘔地壹聲,壹名漢子吐出了大堆穢物,嚇得赤兔馬人立起來,其余漢子聞得臭味,便也壹壹趴倒在地,開喉傾吐,壹時大街上嘔聲此起彼落,蔚為奇觀。
娟兒張大了嘴:“這些人喝醉了?”傅元影掩鼻道:“是。”世風日下,什麽武林敗類都生得出來,娟兒皺眉道:“這……這峨嵋不是門規森嚴麽?什麽時候這般胡鬧了?”傅元影道:“昨夜是元宵,想是放縱了些,怪不得人家。”
峨嵋山分佛道兩宗,佛門便是四大名山之壹的“報國寺”。至於武林裏慣稱的“峨眉派”,則是位列七十二洞天之壹的“虛陵太妙洞天”,掌門姓嚴名松,乃是武林裏的老字號,沒想徒子徒孫卻成了這個德行。
娟兒是九華弟子,傅元影是華山長老,都與峨眉上下無甚交情,看了幾眼,正要掉頭離開。卻聽遠遠傳來說話聲:“賊……廝鳥……妳……親爹……”這話聲說不出的怪異,非但不男不女,甚且辨不出老少,嘶嘎粗啞,偏又高亢尖銳,還帶著湖北嗓音。娟兒咦了壹聲:“誰在罵人?”
放眼望去,卻只見了壹排醉漢,嘔吐不止,誰有余力說話?偏偏罵聲不絕傳來,卻又不見人影。娟兒聽著聽,不覺發起抖來了,顫聲道:“又……又來了麽?”今日不知何故,始終陰魂纏身,正害怕間,卻聽傅元影道:“來瞧瞧,是這玩意兒說話。”
“賊廝鳥……妳親爹……妳親爹、賊廝鳥!”耳聽話聲益發洪亮了。娟兒微微好奇,策馬跟上,驚見地下倒了只八哥鳥,搖頭晃腦,歪歪斜斜,壹邊掙紮拍翅,壹邊罵著粗口,好似喝醉酒了。正驚奇間,傅元影卻又扶起了壹名男子,看他手提三節棍,也是個吐得滿身的,卻是湖北高手阮元鎮。
湖北阮家與華山是世交,這阮元鎮更是弟子們口中的“阮叔叔”,素有“忠義門人”之稱。眼見壹人壹鳥倒在地下,酒氣沖天,傅元影自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拍了拍醉漢的面頰,道:“元鎮兄,醒醒,我是傅雨楓。”那阮元鎮睜開醉眼,瞧見了傅元影,不置可否,待見娟兒坐在馬上,睜著圓圓的眼睛打量自己,大腿頗為渾圓動人。霎時啊地壹聲,撲了過去,捧住娟兒的新靴子,嗯嗯狂吻。
這阮元鎮俠名在外,豈料醉酒之後,竟成了啃腳狂徒?娟兒花容失色,還沒來得及尖叫,陡聽啡啡馬鳴,赤兔馬已是勃然大怒,想自己背上馱的東西,全都留著自己用,竟還有人想分壹杯羹?提起前蹄,便朝阮元鎮腦門踩下,娟兒大驚道:“別亂來,要踩死人了!”
轟地壹聲,地下踩出了壹個窟窿,天幸阮元鎮功夫不差,便急急躲開了,傅元影怒道:“元鎮,妳搞什麽?壹世俠名都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阮元鎮悵然若失,呆呆望著娟兒的小腳,嘆道:“壹世俠名,百年英名,全都是假的……只有酒色才是真的……”
“賊廝鳥!妳親爹!妳親爹!賊廝鳥!”那八哥鳥飛了起來,興奮叫嚷,壹人壹鳥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了,傅元影道:“元鎮,妳喝醉了,走,我扶妳去歇歇。”
阮元鎮嘆道:“我沒醉,我清醒得很……雨楓,勸妳別再裝大俠了……鬼來了,鬼已經來了,咱們快去嫖妓吧……再遲就來不及了……”傅元影皺眉道:“什麽鬼來了?”聽得這個“鬼”字,滿街峨嵋漢子竟也壹個個相偕起身,焦急道:“快快快!快去嫖妓了!遲了就來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阮元鎮突然仰天狂笑,拔腿狂奔,余人也追隨在後,壹發鉆入了小巷,宛如失心瘋壹般。
娟兒與傅元影都傻了,不知這阮元鎮是借酒裝瘋,還是撞見了照妖鏡,竟然原形畢露了?娟兒暗暗害怕,道:“傅師範,他……他說什麽鬼啊神的,是什麽意思啊?”傅元影搖頭道:“誰曉……”話還在口,忽然神色大變,左手緊握劍柄,目光緊盯娟兒背後,如臨大敵。
傅元影是華山劍士,眼光厲害,看他凝氣動殺,定有所覺。娟兒哭喪著臉:“傅師範……我……我的背後有……有什麽……”傅元影瞧望良久,便放開了劍柄,道:“沒事,我眼花了。”
伍崇卿眼花,傅元影又眼花,世上哪來這許多眼花之人?眼看傅元影掉頭離去,娟兒卻仍憂心忡忡,她低下頭去,理了理花裙,忽見地下影子有些古怪,凝目壹瞧,竟然多了壹個頭!
這壹驚非同小可,娟兒駭然轉頭,背後卻是空無壹人,低頭再看地下,卻又是明明白白的兩個頭,她掩住了臉,慘然道:“鬼來啦!”
啊呀壹聲尖叫,指甲抓出,痛得赤兔馬啡啡慘嚎,霎時化作壹道紅電,隆隆馬蹄中,趕過了傅元影。眼見路盡頭有座大宅邸,府門洞開,便狂風似地撲了進去,颼颼連聲,撞開了竹林竹葉,啡地壹聲,躍過假山,娟兒也慘叫壹聲,頭下腳上地摔了出去。
九華掌門,身價在此壹刻,只見她半空壹個回旋,轉回了頭上腳下,膝間微屈,雙臂略開,便如小仙女般輕巧落地。她提起袖子,擦了擦冷汗,喘道:“嚇死人了,整日鬧鬼……”
正害怕間,忽然背後讓人拍了拍,地下影子更又多了壹個頭,霎時怒嚎道:“和妳拼了!”拔劍而出,壹招“倒卷珠簾”,正要將惡鬼斬為兩半,卻聽背後傳來慘叫聲:“救命啊!”
刷地壹聲,長劍揮了個空,娟兒定睛急看,卻見面前壹人手提鐵掃帚,彎身閉眼,啜泣害怕,豈不是華山墊底門生,“掃把福”是誰?
陳得福,人稱“掃把福”,乃是華山玉清的掃地長工。娟兒定了定神,這才曉得赤兔馬慌不擇路,居然闖入了紫雲軒。
瓊府是正統朝第壹權貴世家,宅邸自是遼闊無際,身處院中,入目所及,盡是松濤竹林,假山泉水深藏林中,若隱若現。可不過壹墻之外,便是繁華北京,當真是鬧中取靜。
赤兔馬沒來過這等好地方,自是東瞄西望,四下尋找仙果來吃。娟兒也不去拉它了,忙道:“陳……陳得福,沒傷到妳吧?”陳得福也是驚魂甫定,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確信並未掉落,方才寒聲道:“沒……沒事,娟……娟姑娘,妳怎麽來了?”
娟兒不好明說自己撞鬼,便只靠在樹上,擦汗喘息:“我……我還在找瓊芳……”陳得福嗯了壹聲,便也沒多問,他上下打量大紅馬,低聲道:“這……這是什麽馬啊,個頭好大啊。”心下好奇,來到紅馬臀邊,便想攀上去,卻聽赤兔馬鼻中噴氣,後蹄擡起,壹招回馬槍,便朝小人物踢去。娟兒大驚道:“別亂來,會踢死人的。”
馬眼看人低,這赤兔馬果然驕傲自負,絕不讓猥瑣之人騎乘。眼看陳得福跌坐在地,娟兒便安慰道:“別難過,我這馬是赤兔馬,性子壞些。不是故意欺侮妳喔。”
陳得福訝道:“什麽?這就是赤兔馬?”走到大紅馬跟前,茫然張望:“不像啊。”猛聽啡啡暴鳴,赤兔馬人立起來,便要將之踩死,娟兒嚇了壹跳,慌道:“別亂來!別亂來!”
拉開了陳得福,喘道:“妳……妳在竹林裏做什麽?”
陳得福低聲道:“我的小黑犬不見了。”娟兒訝道:“小黑犬?那是什麽?”陳得福怯怯點頭:“我昨晚從紅螺寺撿回壹條黑狗,好生活潑,誰曉得壹覺睡醒,它卻不見了。我在竹林裏叫了它壹早上,它都不出來……”說話間擦了擦紅眼,好似無限神傷。
陳得福人緣不好,日常多與牲口為伍,娟兒自也深知,忙道:“別難過了,我……我幫妳找吧。”娟兒平日樂於助人,更何況此時惡鬼纏身,最須有人陪伴,便攙著掃把福,行入了竹林,放聲高喊:“小黑犬,妳在裏頭嗎?快出來啊!”
竹林黑影幢幢,幽靜深暗,娟兒越喊越是小聲,就怕有惡鬼竄出。突然之間,竹林裏傳來窸窣之聲,綠影微動,娟兒嚇了壹跳,便躲到陳得福背後,顫聲道:“什麽……什麽聲響?”
林間傳來低吼聲,竟有野獸悲鳴不止,似垂死、似痛苦,說不出的難受。陳得福顫聲道:“小……小黑犬……妳怎麽了?”撥開竹林,狂奔而入,娟兒害怕發抖,便也躡足隨行。來到近處壹看,驚見地下趴了兩只大花熊,下頭那只體型較小,哀哀悲鳴,上頭那只身形巨大,狺狺低吼,目露兇光,不忘咬住同伴的後頸,搖動身子。
看這兩頭花熊黑白相間,體型肥胖,眼圈似給人揍了壹拳,頗為憨厚可愛,誰知竟也學人家猛獸大欺小?娟兒呆呆看著,只見大的那只興奮咆哮,小的那只無助可憐,宛如師姐欺負師妹,壹時觸動了自己的心事,忙俯身撿起竹子,厲聲道:“放開它!”
大花熊毫不理睬,身子搖得更快了。耳聽小花熊悲鳴更烈,娟兒大喝壹聲,舉起竹子便打,突聽吼地壹聲,小花熊竟爾露牙猙獰,咬住了綠竹。嚇得娟兒倒退壹步,顫聲道:“別誤會,我……我這是在幫妳啊!”
大花熊好似煩得很了,斜目瞧了瞧娟兒,轉身走開,小花熊急忙追來,在它身旁苦苦挨磨,似在求懇什麽。陳得福也感覺驚奇了,正要靠近細看,卻聽小花熊暴吼壹聲,嚇退了陳德福,隨即叼來了大批竹子,放到大花熊面前,二熊悶悶坐下,握住了綠竹,低頭猛啃。
“好怪啊……”陳德福與娟兒瞠目結舌,看這花熊乃是猛獸壹類,誰知居然學起和尚茹素,真不知是何方異獸?正要近看觀察,卻聽竹林間又傳來低聲喘鳴,二人急急回頭去看,又見了兩頭梅花鹿,壹只體型較小,倒於地下悲鳴,壹只頭頂鹿角,傲然壓住同伴,興奮喘息。
娟兒皺眉迷惑,不知紫雲軒的牲口為何這般古怪?正猜疑間,忽見四下百花盛開,迎風而舞,草地裏蝴蝶追逐,樹上小鳥高歌嬉戲。娟兒啊呀壹聲,醒悟道:“春到了!”
元宵壹過,萬物迎春,自也到了草木繁殖時節,只見熊壓熊、鳥叠鳥、花追花,個個滿頭大汗,忙碌不休。娟兒呆呆看著,腳下慢慢進前,忽然身邊傳來哀聲低鳴,她嚇了壹跳,急忙回頭去看,這回卻見到了壹只鐵籠子。
堅固的大鐵籠,裏頭必然囚禁了什麽東西。凝目來望,卻見了壹只美麗大狗,毛光色澤,純白潔凈,擡頭仰望自己,似在求懇什麽。
“汪!”背後傳來狗叫聲,娟兒咦了壹聲,轉頭去看,只見鐵籠旁蹲了壹頭小獸,卻是小黑犬來了。
小黑犬目光發直,口涎橫流,直瞅著鐵籠深處,美麗白狗也是羞澀哀鳴,似想出籠相會。娟兒噗嗤壹笑,自知可以做月下老人了,當即道:“掃把福,快來瞧瞧妳的愛犬,真丟人呢。”
說了幾聲,不聞應答,回頭壹看,驚見背後的陳得福目光呆滯,也在癡癡望向自己,眼神竟與小黑犬有些相似。娟兒顫聲道:“妳……妳想幹什麽?”
立春時節,萬物迎春,小黑犬尚知節氣循環,何況陳得福壹個活人?“掃把福”顫巍巍地走近,娟兒腳步急退,砰地壹聲,撞著了鐵籠。霎時籠門不請自開,小黑犬歡撲而上,美麗白犬也是含羞出籠,陳得福更是敞開雙臂,大笑奔來,娟兒大駭道:“走開!去!去!”
正驅趕間,猛聽壹聲霹靂大吼,場內人獸全嚇醒過來。娟兒回頭急看,驚見竹林深處行來兩頭短毛猛獸,長約五尺,足掌粗壯,不由寒聲道:“這……這是藏獒……”
獒犬兄弟來了。父老相傳,烏斯藏飼養神犬,名為“藏獒”,雙犬連手,足與獅虎匹敵,最是厲害不過。兄弟倆行經鐵籠,突然見到美麗白狗,頓時目光呆滯,停步不動,美麗白犬則是急忙轉頭,深怕招惹惡犬。
小黑犬生氣了,猛力吠叫,死命驅趕惡犬兄弟。兩頭獒犬卻是嗚嗚低吼,暗示好狗不擋路。眼看雙犬越逼越近,這會兒便惱起了陳得福,聽他大吼道:“大膽!這是咱們的地盤!”
反手提起鐵掃帚,就著狗腦袋拍下,猛聽“吼”地壹聲,藏獒張巨口,咬住了掃把毛,奮力壹扯,嚼了幾嚼,當作雞毛般啃著。
都說狗眼看人低,眼見獒犬目光殘暴,陳得福怕了起來,忙道:“娟姑娘……救命……”
正想藏到娟兒背後,卻見壹個苗條身影翩然遠走,不是娟兒是誰?大事不好,這下陳得福也只能向愛犬告別:“小黑犬,性命要緊……妳……妳自求多福吧……”靠山紛紛垮臺,小黑犬悲鳴壹聲,自知大勢已去,正要倉皇逃命,卻見藏獒兄弟包圍了美麗白狗,舔舌興奮,不懷好意。
小黑犬驟然停下,汪汪幾聲,奮勇奔回。陳得福大驚道:“傻子!不要亂來啊!”汪地壹聲,獒犬兄弟露牙猙獰,飛撲而上,將小黑犬咬在地下,當作破布袋啃著。陳得福大驚大悲,喊道:“娟姑娘!救命啊!”喊了幾聲,卻遲遲不見人影,只能大喊道:“九華掌門!快救人哪!”
掌門二字壹出,娟兒也紅著臉回來了。想她是壹派之掌,與“少林靈定”、“武當元易”、“峨嵋嚴松”同為正派首腦,倘使打不贏壹條狗,日後如何在武林裏立足?刷地壹聲,拔劍出鞘,大聲道:“大膽雙犬!以為我小時候被狗咬過,便還怕著妳們麽?快放開它!”
獒犬狺狺低吼,目露兇光。娟兒哼道:“幹什麽?比眼睛大麽?告訴妳,壹會兒我若生起氣來,妳們便要被殺了,妳倆若是死了,妳們的爹爹媽媽豈不傷心?爺爺奶奶又怎不掉淚……”
眼看娟兒嘮嘮叨叨,滿口廢話,也不知打是不打。陳得福又驚又氣,就怕小黑犬要歸天了,正慌間,忽見竹林裏走出壹對巨獸,正是花熊夫婦出來蹓跶了,忙放聲呼救:“來人啊!救命啊!”
乍見狗只打架,花熊夫婦頗為好奇,便來駐足旁觀。獒犬兄弟心生不滿,不過低吼壹聲,便嚇得花熊夫婦滾跌在地,好似毛球相擁。陳得福嘿地壹聲,沒料到又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正情急間,忽見林裏擱了幾只大鐵籠,想必養了厲害角色,忙飛奔而去,將籠門壹腳踹開,瞧瞧能否起死回生。
“吼吼吼!”籠中傳出霹靂吼嘯,籠中行出龐然大物,腦袋大如水缸,身長十尺,血盆巨口,腳掌徑如海碗,兀自長了滿頸鬃毛,不正是傳聞中的“佛國猛獅”!
國丈府裏地靈人傑,有仙鶴、有孔雀、有梅花鹿,另有吃竹子的大花熊,都是祥瑞之物,卻不知為何養了吃人獅子?眼看猛獅出陣,花熊夫婦魂飛天外,拔腿便跑,其速直追赤兔馬。娟兒也急急攀上了竹林,壹路跳著走,陳得福則嚇得昏暈在地,壹問三不知。
低吼聲中,獅子成群結隊而來,先聞了聞地下的陳得福,又舔了舔鐵掃帚,隨即目光壹轉,瞧見了兩頭獒犬,霎時排開陣式,轉瞬將獒犬兄弟包圍。
全場共有八頭猛獅,壹頭公,三只母,另還有四尾幼獅,即使嬰兒年紀,個頭也與藏獒相當。強敵到來,獒犬兄弟卻也不怕,自管放開了小黑犬,怒目而視,獅群也是利爪全開。這兒威武昂藏,乃是佛國神獸,那裏卻是驍勇善戰,萬犬之王,雙方相互對峙,各自低吼示威,隨時暴起發難。
“吼……”、“嘶……”兩邊吼了半天,忽聽遠處傳來喊叫:“小福、小喜,吃早飯了。”
聽得這個“福”字,陳得福睜開雙眼,正要高聲答應,卻聽“汪汪”兩聲,藏獒兄弟搖起了尾巴,歡喜掉頭而去。
獅群獲勝了,此乃不戰而屈人之兵,王者之風也。陳得福大喜過望,正想上前致謝,卻見八頭獅子還盯著兩只小東西,舔舌垂涎,想來也要吃早飯了。
可憐的小黑犬,甫脫狼吻、又入虎口,以壹敵八,情勢竟比適才還兇險。美麗白犬嚇得颼颼發抖,動彈不得。眼見獅群益發逼近,小黑犬咆哮壹聲,飛撲而上,美麗白犬則是掉頭就跑。聽得“汪”地壹聲,獅爪拍出,小黑犬倒飛而出,撞於樹上,如爛泥般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
“小黑犬!”陳得福大驚大悲,也是犬馬戀主,顧不得危險,壹個健步奔出,抱住了小黑犬,反身便跑。獅子見獵物竄逃,頓時怒吼咆哮,直追而來。陳得福受驚哭喊:“救命啊!”
正危急間,聽得馬蹄隆隆,聽得壹人喊道:“抓緊我!”擡頭急看,壹人胯著赤兔馬,直朝自己奔馳而來,卻是恩公來救命了,陳得福大哭道:“幹娘!”話聲未畢,已讓娟兒攔腰抱起,聽她頻頻吶喊:“大紅臉!快跑!快跑!”
獅子分頭包圍而來,赤兔馬縱使天生反骨,也知道要逃命了。剎那間邁開四足,壹路騰雲駕霧,飛出了竹林。二人壹馬正喘息間,忽聽壹人道:“搞什麽?居然在院裏騎馬啊?”
娟兒回頭急望,只見身旁有座房舍,壹名矮胖老者手上拿著油條、赤足散發,正是華山雙怪之壹的“肥秤怪”。陳得福大哭道:“師伯祖!快來救命!有獅子追著咱們啊!”
肥秤怪楞住了,隨即放聲大笑:“國丈府裏有獅子?當我是傻瓜麽?”娟兒驚道:“真的有!就在竹林裏!”肥秤怪打了個哈欠,走入竹林,喊道:“獅子在哪兒啊?快出來讓我瞧瞧吧。”
吼地壹聲,壹頭公獅半空撲來,直嚇得他魂飛天外,忙竄入屋中,慘叫道:“師弟快逃命啊!大獅子來啦!”房舍裏傳來算盤怪的笑聲:“國丈府裏有獅子?當我是傻瓜麽?”
咆哮之中,八只獅子追入了屋中,但聽房裏轟轟震響,間雜獅群怒吼、雙怪慘叫,料來性命不久長了。
雙怪人緣不好,死了也是活該。仗著兩個老的投身餵獅,少男少女便脫身了。陳得福抱著愛犬,眼見它奄奄壹息,渾身是傷,不由哭道:“小黑犬,都是我害了妳……對不起……”
娟兒罵道:“哭什麽?有我這個九華高手在此,還怕沒人治病?藥材收在哪兒?快帶我去找!”
陳得福愕然道:“妳……妳會醫術麽?”娟兒拂然道:“忘了我是誰麽?我可是九華掌門啊!”
陳得福嚅嚅嚙嚙,雖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總之死馬當作活馬醫,也不失為壹條生路,忙道:“西院有座庫房,咱們門裏寶貝都收那兒。應有藥材可用。”娟兒道:“走!快帶我去!”
二人翻上了赤兔馬,奔過了花圃,已見壹片紅磚房,陳得福忙道:“看,就是這兒了。”
近幾年西北亂事頻仍,華山上下怕給戰火波及,早將門中珍寶移送京城安放,便就近收於國丈府。娟兒放開了赤兔馬,任它在院裏遊蕩,自朝庫房奔去,只是大門上了鎖,連推帶撞,卻還打不開。她嘿地壹聲,正要提劍斷鎖,陳得福忙道:“別亂來,後頭有路可以進去。”
奔到了屋後,只見陳得福踢開木板,現出了壹處狗洞。娟兒訝道:“這洞是打哪來的?”
陳得福道:“這是毒腳仙挖出來的。他腳癬爛得厲害,有時晚間發癢,便會來庫房裏偷藥。”
說著說,便自行鉆了進去,娟兒也隨行在後,壹路爬了進去。
鉆過了狗洞,面前真是壹座大庫房,櫥櫃層層叠叠,瓶甕雜物,堆滿壹地,另有些古舊書籍。陳得福指著木櫃:“藥材都收在這兒,妳……妳快替小黑犬治病吧……”
娟兒見藥材琳瑯滿目,人中白、人中黃、水丁香、太子參,不勝枚舉,也是怕錯用了,忙道:“等等,我先背背口訣……”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合十,低誦道:“九華醫經第壹章、神農百草舍命嘗……靈丹豈在月宮裏、青草亦能治百傷……丹桂熬煮紅花果、其效比如人參果……”
這“九華龍吟閣”過去位於地藏道場,專與冥府作對,號稱天下醫道之最,自開派以來,屢出聖手,或自號“醫神”、或自稱“鬼醫”,歷代無數經書遺下。娟兒接任掌門以來,師姐便也命她背誦經典,以免絕學失傳,至今已背了壹大本“神農經”,壹小本“黃帝經”,只消想起壹條藥方,必能使小黑犬藥到病除。
譏譏呱呱的誦經聲中,小黑犬氣息漸黯,已要歸西了,偏偏娟兒還在那兒神農嘗百草,從開天辟地時背起。陳得福暗暗咒罵,便自行開啟櫥櫃,打算找些“元神強心散”來用。
華山過去是“丹鼎八派”之壹,門中自有丹藥古方,雖比不上“九華龍吟閣”的手段,卻也有些口碑。如治胃疼的“華雲散”、防傷風的“養陰丸”,都算滋補名藥。尤其這“元神強心散”得來不易,據說是由靈芝、人參、何首烏等藥材熬煮而成,西北大戶人家多有備用。傳說死人服用後,也能復活半晌,分派遺產後才死,小黑犬若能服上壹劑,縱給煮成壹鍋狗肉,怕也能汪上幾聲。
翻箱倒櫃中,“元神強心散”不知給收到了何處,陳得福屢尋不獲,眼看腳下有幾只櫥櫃,忙蹲身下來,打開察看。
壹股灰塵撲面而來,陳得福不覺打了個噴嚏,只見櫥櫃裏滿是雜物,都是些鍋碗瓢盆,破衣舊褲。好比天隱道人生前用過的筷子,還有他種田時用過的鋤頭,總之破銅爛鐵,應有盡有。
華山是天下第壹古怪門派,當年天隱道人謝世,也只留下壹堆破紙,並無壹句遺言交代,其後本門高手清查遺物,卻驚覺廢紙裏藏了壹套絕世劍法,便是威震當今的“三達劍”。長老們震驚之余,也是怕他另有秘笈流傳,便將他的遺物壹壹收起,不敢扔棄。余波所及,前代壹切破爛也都給當成了寶貝,棉褲、臭襪、夜壺,全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就怕引來外人劫奪。
武林裏便是這樣,什麽破銅爛鐵都有秘密,便扔出壹塊狗屎,怕也能引發武林浩劫。
陳得福捏著鼻子,拿起了壹只夜壺,望外倒了倒,咚隆壹聲,真滾出了壹團黃屎,雖已數百年了,仍是臭氣熏天,卻不知是天隱道人的遺物,抑或是哪位高人所為?
陳得福暗暗咒罵,不知自己前輩子幹了什麽好事,竟然投入了華山門下?忙將黃屎壹腳踢開,正要再尋丹藥,卻聽“汪”地壹聲,小黑犬突然張開了嘴,咬住了黃屎,低喘滿足。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小黑犬命在旦夕,依舊不忘本性,陳得福嘆了口氣,摸了摸小狗的腦袋,自知這是它最後壹點心願,便也不忍阻止了。
正難過間,忽聽門鎖輕響,竟似有人進來了。陳得福嚇了壹跳,自知庫房乃是禁地,不得擅闖,便抱起了小黑犬,藏到櫥櫃後頭。待要提醒娟兒,她卻還在背誦經書,好似傻瓜壹般。正焦急間,屋內腳步細細,慢慢走進了壹人,低聲喚道:“若林、若林,妳在這兒麽?”
“若林”二字是呂師伯的號,再聽這嗓音帶了濃濃的廣南腔,豈不是呂家三兄弟的老娘“謝嫣嫣”到了?
這謝嫣嫣出身廣東鴛鴦門,使壹對判官筆,外號“廣南壹枝花”。據說她學武天資極高,少女時便威震廣南,擊敗過不少成名高手。不但武功遠在父兄之上,連呂應裳也自愧不如。若非當年出嫁生子,斷了修行,說不定早就與寧不凡、卓淩昭等人並肩,成了天下第五大宗師。
當代女宗師現身,隨時大開殺戒,陳得福心下大驚,正等著娟兒失風被捕,屋內卻遲遲不聞喝問打鬥聲。偷眼去看,卻見屋角多了壹只大竹籠,想來娟兒情急生智,提起竹籠望自己身上壹罩,打算掩耳盜鈴壹番。
都說傻人有傻福,謝嫣嫣若有所思,居然便讓娟兒蒙混過去了。她朝屋內走了幾步,低聲道:“若林……若林……妳在這兒嗎?我不生妳的氣了……妳快出來啊……”
眼看謝嫣嫣脂粉未施,外頭草草罩了件棉襖,好似整夜未睡。她喊了幾聲,不聞應答,想也知丈夫不在此間,便又嘆起氣來:“怎麽搞的,到底去了哪兒……難道在避著我麽……”
嘆著嘆,忽又發起嗔來:“好,妳不肯回來,那就壹輩子別回來!不然看我怎麽對付妳!”
要作神仙眷屬,先作柴米夫妻。只不知呂師伯又幹了什麽好事,居然惹火了師伯母?
正呆看間,忽聽腳步聲響,大門裏又走進了壹人。那呂伯母頓時嬌聲哭喊:“若林!”正要飛身相擁,卻聽門口傳來訝異聲:“小嫣嫣?妳怎麽在這兒?”
陳得福躲在櫥櫃後頭,雖沒見到來人的面孔,卻也曉得是瓊府的家臣許南星,否則呂伯母這般歲數,誰敢稱她為“小嫣嫣”?
謝嫣嫣見來人不是丈夫,便又幽幽嘆了口氣,細聲道:“是妳啊……許大哥……”許南星皺眉道:“小嫣嫣,妳來庫房做啥?”謝嫣嫣忍淚道:“人家在找若林。”
許南星訝道:“什麽?若林還沒回來?”謝嫣嫣哽咽道:“我等了他壹整晚,都沒見到人。翻來覆去睡不著,眼皮又壹直跳……總覺得有鬼……”聽得這個“鬼”字,屋裏竹籠微微發抖,天幸謝嫣嫣心有旁騖,許南星又沒練過武功,自也無人發覺。聽得許南星笑道:“妳多心啦。若林昨晚是和官差壹塊兒出門的,哪能生什麽事出來?”
呂伯母嘆道:“許大哥,清早嗩吶吹得好響,西郊那兒還有鼓聲……妳都沒聽到麽?”
許南星爽朗豪笑:“放心,那是演軍,我早問過啦。”呂伯母哼道:“是麽?那何大人為何帶著家當出城?”許南星咦了壹聲,道:“何大人出城了?這……這我倒不曉得……”
自黎明以來,京城異象頻傳,又是西郊響嗩吶,又是大軍過街頭,稍有見識的,莫不大感驚疑。只是世人千百種,有先知先覺者,亦有後知後覺者,至於不知不覺者,便屬娟兒、許南星這類人。縱使京城大火,怕也以為朝廷放了煙花,美不勝收。
正說話間,突聽門口壹聲輕響,這聲音來得無影無蹤,之前全沒聽到半點腳步聲。陳得福心下壹醒,暗道:“傅師叔來了。”
門口有人現身,謝嫣嫣便也察覺了,霎時激動哭喊:“若林!妳可來了!”這回不顧壹切,縱身入懷,緊緊抱住了門口男子,嗚嗚哭了起來。卻聽那人道:“嫂子,妳認錯人了,我是雨楓。”
謝嫣嫣擡頭壹看,發覺自己枕在傅元影的懷裏,壹時反而哭得更響了,只縮在人家的懷裏,哽咽嗚噎、挨挨磨磨,想來是將錯就錯了。
好容易鼻涕擤了個幹凈,謝嫣嫣總算也放手了。許南星迎了過來,道:“雨楓,妳可回來了,找到少閣主了麽?”傅元影嗓音略顯疲憊,嘆道:“她在楊大人家裏。”許南星微微壹楞:“楊大人?哪壹位楊大人?”傅元影道:“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
聽得楊肅觀三字,謝嫣嫣頓時低呼壹聲,趕忙轉過身來,料來有些興趣了。許南星低聲又問:“少閣主還好麽?”傅元影不願多說,徑道:“她很好。倒是國丈呢?起床了麽?”
許南星嘆道:“他整晚都沒睡,就是念著當年那些事……唉……我怕他病倒了,便趕緊找龍精散來啦。”
“龍精散”是道家聖藥,相傳是蛇精虎鞭所提煉,延年益壽、調養氣血,最有神效。料來國丈昨晚打了瓊芳,自己也甚懊惱,以致壹夜未眠。
眼看許南星唉聲嘆氣,還在為這對祖孫擔憂。傅元影便道:“許爺莫憂心,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玉瑛,她會出面調解的。”許南星訝道:“怎麽?妳昨晚出門,卻是去見玉瑛的?”傅元影道:“是,穎超在她那兒。”許南星愕然道:“穎超去了紅螺寺?”
傅元影欲言又止,便搖了搖手,示意他莫來多問。許南星察言觀色,已知他有些難言之隱,料來與蘇穎超有關,正想如何套話,謝嫣嫣卻又啜泣起來了。
傅元影道:“嫂子,今兒起得早啊。”謝嫣嫣哽咽道:“什麽起得早,人家也是整夜沒睡。”
昨夜人人忙碌,不只呂應裳夜半受詔,傅元影也是深夜出門,個個焦頭爛額。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謝嫣嫣忍不住哭嚷起來:“雨楓,妳都不問我為何睡不著麽?”
傅元影脾氣向來溫和,便道:“大嫂何故不眠?”謝嫣嫣忍淚道:“朝廷昨晚來了好多官差,把若林請了走,我看他整夜沒回家。心裏好怕……雨楓……妳……妳可知道他去了哪兒?”
傅元影搖頭道:“對不住了,我昨夜人在紅螺寺,沒見到師兄。”謝嫣嫣埋怨道:“妳倒好,又去巴結皇後娘娘了,自己的嫂子,妳都不理不睬……”跺了跺小腳,轉過身去,悄悄拭淚。
眼見謝嫣嫣亂使小性,背身拭淚,只等著男人過來安慰。陳得福看得寒毛直豎,許南星也是呵呵幹笑,那傅元影卻是個好脾氣的,便道:“嫂子莫要多慮,若林是我華山大師兄,武功智謀,都是天下壹流,縱有什麽大事生出,他也能全身而退。”
謝嫣嫣哽咽道:“那……那要是他出事了呢?我該怎麽辦?”傅元影安慰道:“嫂子放心,師兄若真出了什麽事,自有我來照顧妳們母子,此節不必多慮。”謝嫣嫣淚中含笑:“妳……妳可不能食言。”竹籠子窸窸窣窣,似有誰在暗暗發笑,許南星也是幹笑幾聲,正要說話,卻聽庫房外腳步急躁,幾名家丁奔入門來,嚷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許南星驚道:“怎麽?走水了?”謝嫣嫣則是顫聲道:“怎麽?我老公出事了?”眾人殷殷切切,家丁們卻答非所問,齊聲喊道:“獅子跑出鐵籠,咬傷人了!”
聽得東窗事發,陳得福自是心下惴惴,許南星卻笑了起來:“胡說,這幾只獅子都是朝鮮國的貢品,打小養馴,不會傷人的。怎麽,它們咬傷了誰?”眾家丁忙道:“華山雙……雙那個仙。”許南星愕然道:“華山雙怪!他倆又幹什麽了?”
眾家丁道:“不曉得,只知道獅子溜到他倆的臥房裏,咬得房門都塌了。”眾人齊聲喝采:“咬得好!”眾家丁慌道:“許大人,您……您不去看看麽?”許南星揮手喝罵:“看什麽?沒聽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麽容易咬死,還叫什麽華山雙怪?快滾了!”
眾家丁無端挨了壹頓罵,只能悻悻離去。傅元影明白雙怪武功不弱,幾只大貓,傷之不得,自也不掛心,便道:“許爺,這幾頭獅子是貢給皇上的?”許南星嘆道:“是啊,皇上這幾年心情老是悶,國丈怕他無聊,便請朝鮮國的朋友運來了幾只獅子,打算獻給皇上玩兒。”
國丈交遊廣闊,年輕時遊歷四海,自也認得不少海外奇人。傅元影沈吟半晌,又道:“對了,載誌武功學得如何了?”許南星嘆道:“學什麽?這世子是個紈褲的,趙老五教他武功,都似耳邊風壹般,至今還沒學上壹招……”
傅元影道:“這怎麽行?玉瑛昨晚吩咐我了,說皇上傍晚要召見八世子,恐怕要見識見識他們的本領……”許南星大吃壹驚:“怎地這麽快?不是說月底才要比武麽?”傅元影搖頭道:“天威難測,皇上心裏有何打算,誰也說不準。”
這幾年大臣壹提立儲之事,正統皇帝總是百般拖延,硬是讓東宮大位虛懸著。誰曉得立儲人選真個出來了,皇帝卻又趕鴨子上架,誰也不曉得他打的是什麽算盤。
屋子裏靜了下來,許南星嘆道:“不說了,不說了,國丈還等著吃藥哪。”開啟了抽屜,自去找那“龍精散”。陳得福大為懊惱,方知丹藥都收在門邊櫃子裏,自己卻是找錯地方了。
瓶瓶罐罐叮叮當當,許南星東翻西找,不由長嘆壹聲:“唉……人老了,吃多少仙丹都沒用,少閣主沒嫁,國丈又老了……咱們這個紫雲軒啊,以後可不知要倚仗誰了……”
謝嫣嫣道:“許大哥,妳怎麽忘了我兒子得禮啊?等他學成了三達,定會扶持少閣主的。”
許南星冷笑道:“等他學成三達,咱們的頭也白啰……”謝嫣嫣暴怒道:“妳說什麽?”
許南星苦笑道:“沒事,沒事,妳趕緊替妳兒子找顆仙丹吃吧,練功可以快些。”謝嫣嫣信以為真了,忙道:“什麽仙丹?哪裏有賣的?”許南星呵呵笑道:“能在街上賣的,還能叫仙丹麽?”
二人妳壹言、我壹語,始終沒個了局,陳得福滿心焦急,低頭去看小黑犬,卻見這小狗頗為耐命,只把頭插在夜壺裏,嘴裏還含著黃澄澄的幹貨,壹邊搖著尾巴,頗見心滿意足。正驚訝間,忽聽傅元影道:“誰說世上沒有仙丹了?咱們華山就有壹顆‘大金丹’。”
陳得福心下壹凜,謝嫣嫣、許南星也齊聲詫異:“大金丹?那是什麽?”
傅元影道:“相傳天隱祖師來山前壹年,我山長老因緣際會,曾按古方提煉出壹顆靈藥,相傳此物色澤如金,遂給昵稱為‘大金丹’,以別於太行山的‘小金丹’。”
聽得金丹還有大小之分,謝嫣嫣茫然道:“妳們華山不是練劍的麽?什麽時候改煉丹了?”
傅元影訝道:“我山自古名列丹鼎八大派,嫂子難道不知?”謝嫣嫣臉上壹紅,過去老公說得口幹舌燥,什麽丹鼎宗、隱仙宗,她都當廢話來聽,此時自是壹問三不知了。
許南星聽得興起,忙道:“雨楓,這大金丹有何神效?說來聽聽吧。”
傅元影道:“父老相傳,大金丹又稱‘太華金丹’,與‘青城火丹’、‘大別黑丹’並稱為‘道統三丹’,傳說服後可以洗盡凡胎,得壹甲子純金丹力。”謝嫣嫣低聲道:“純金丹力?那又是什麽了?”
傅元影道:“這是丹鼎宗的古神功,過去僅見諸於典籍,據說是希夷祖師所傳,威力近於仙法。”聽得仙法二字,謝嫣嫣怦然心動,想象三個兒子翺翔無極的模樣,忙道:“別說閑話了,這大金丹藏在哪兒?咱們快找出來吧。”
傅元影搖頭道:“哪還找得到?早讓不肖門人偷走了。”謝嫣嫣驚道:“不肖門人?是陳得福麽?”陳得福嚇得魂飛天外,正擔心自己偷竊密寶間,卻聽傅元影道:“嫂子多心了。此物失竊,乃是百年前的事情。據說行竊之人是壹名童子,只因武功低微,飽受同門欺淩,這才起意竊取大金丹,打算服用報仇。”
華山別無名產,專出不肖門人,謝嫣嫣哼道:“該死的孽徒,他讓誰欺淩了。”傅元影道:“我山流傳幾首童謠,其中壹首稱作‘夜壺張’,相傳便是這名童子所做。”
聽得“夜壺張”三字,許南星忙自告奮勇,嚷道:“我會唱,我會唱,妳不凡師兄年輕時也常哼著這首童謠。”當即自哼小調:“臟夜壺,夜壺張,人家蹲完我來擦,誰叫我是夜壺張。”
聽得歌詞,人人都懂了,方知這童子為何恨極滿山門人,卻原來是這個道理。
陳得福聽著“夜壺張”三字,忽然心念壹動,撇眼去看,只見地下倒了壹只千年夜壺,夜壺旁睡倒了壹只小狗,雙眼緊閉,口吐白沫,身上也漸漸散發金光。正驚疑間,又聽謝嫣嫣道:“原來還有這等怪事,後來呢?那弟子報仇了麽?”
傅元影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弟子才壹偷走靈藥,便讓長老們抓住了。同門逼問金丹的下落,他卻抵死不招,其後長老們翻箱倒櫃,也是遍尋不見,不知他把大金丹藏到何處去了,只能將這名弟子囚禁在後山裏。從此這大金丹就成為我山第二大懸案,至今未解。”
“第二大懸案?”謝嫣嫣茫然道:“那……那第壹大案是……”傅元影道:“三達之謎。”
眾人聽罷之後,都感扼腕痛惜,沒想好好的靈丹妙藥,就此下落不明,可別是給狗吃了才好。陳得福則是欲哭無淚,捧起夜壺,探頭入內,瞧瞧裏頭有無殘存之物。
聽得華山門中還有這許多典故,眾人莫不嘖嘖稱奇。還待閑聊幾句,門口卻又奔來了壹名家丁,氣喘籲籲地道:“許大人,妳……妳快來……”許南星怒罵道:“又怎麽啦?老虎出籠來了?”
那家丁喘道:“外頭來了幾名軍爺,說要請國丈上紅螺寺壹趟,妳快出來看看吧……”
許南星愕然道:“軍爺?”那家丁道:“是正統軍的鞏師爺……他說城裏有點事,要請文武官員即刻前往紅螺山,共商大局……”許南星咦了壹聲,便朝傅元影瞧了瞧,道:“雨楓,妳……妳陪我來吧……”傅元影道:“請許大人先應付壹陣,我壹會兒便來。”
許南星見拖延不得,便急急走了,屋裏便剩了壹個謝嫣嫣,正等著她告辭離開,哪知這女人卻哼著歌兒,自在庫房裏搖搖擺擺,不知想幹些什麽。
傅元影咳道:“大嫂,還有事?”謝嫣嫣嗯了壹聲,不再哼曲了,只低下頭去,理了理秀發,似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
這下連陳得福也納悶了。他從櫥櫃縫隙裏偷看,只見師伯母站在門口,神色幽幽,行徑怪異,費人猜疑。傅元影道:“嫂子,妳若沒別的事,可否請妳回避片刻,我有些本門事情待辦。”良久良久,忽聽謝嫣嫣低聲道:“雨楓,我求妳的那件事……妳……妳考慮得如何了……”
傅元影嘿了壹聲,拂然道:“大嫂,妳別再舊事重提,此事觸犯門規,我如何做得!”
陳得福眨了眨眼,不知師伯母有何請求,卻為何觸犯門規?正迷惑間,那竹籠子卻又微微壹動,想來裏頭的人有些興奮了,又聽謝嫣嫣哽咽道:“雨楓……妳……妳這人就是這般古板……妳再這般推拒,休怪我找若林說去……”傅元影淡淡地道:“找誰說都壹樣,總之傅某不能答應。”
謝嫣嫣淚流滿面,大聲道:“傅元影,妳……妳好可惡!”嗚嗚哽咽中,旋即轉身狂奔,頭也不回地走了。陳得福心下納悶,還在猜想間,卻聽傅元影拍了拍手,道:“都出來吧。”
陳得福駭然不已,看傅師叔何等武功,不費吹灰之力,便已發覺了自己,正要爬將出來,卻又觸到那只夜壺,凝目壹看,小黑犬卻不見了,地下只留下壹攤狗尿,主人翁已不知去向。
陳得福福至心靈,忙趴到了狗尿旁,正想瞧瞧是否殘留藥性,卻聽師叔道:“得福。”
眼看師叔還在等著自己,只能乖乖出來,垂首道:“弟子在……”傅元影笑了笑,道:“娟姑娘,妳也出來吧。”竹籠颼颼發抖,道:“我……我什麽都沒聽到……妳……妳別找我麻煩……”
傅元影皺眉道:“聽到什麽?”竹籠寒聲道:“妳……妳和呂家嫂子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妳放我壹條生路吧……”傅元影微微壹楞,沈吟片刻,醒覺過來,忍不住失聲而笑。他掀開了竹籠,笑道:“娟姑娘,沒事多練點武功,別老是胡思亂想的。”
竹籠裏現出壹名女郎,正是娟兒了,她俏臉微紅,道:“我……我說錯了麽?那……那呂家嫂子何事求妳?”陳得福忙道:“是啊,還觸犯門規呢。”
傅元影笑而不答,提來壹只包袱,交到陳得福手裏,道:“別胡說了,來,替我看好這個。”
陳得福從小打雜,深受長老器重,眼看粗活來了,便伸手接過包袱,忽道:“啊呀,好沈哪。”手壹抖,包袱便已落下。娟兒眼捷手快,忙替他接住了,低頭來看,卻見這包袱以油布裹成,望來頗為眼熟,忙道:“等等,這……這好像是蘇穎超的東西,是麽?”
傅元影咳嗽壹聲,道:“是。”陳得福驚道:“什麽?這是掌門師兄的東西?他……他自己為何不收著啊,卻要交給我?”
傅元影欲言又止,並不來答,只把目光望向娟兒,希望她能自行避開。
武林中人最重門戶機密,若是尋常江湖人物在此,聽得他派隱私,早已遠遠走避。孰料傅元影看了半晌,娟兒卻是壹臉茫然:“妳怎麽不說話了?我還等著聽啊。”陳得福也道:“是啊,師叔別賣關子了,快說吧,掌門去哪兒了?”
眼看娟兒猛眨眼睛,陳得福也是壹臉納悶,傅元影鬥不過這兩個傻子,只得嘆了口氣:“好吧,告訴妳們也無妨。穎超昨夜出事了。”二人異口同聲,驚道:“什麽?出事了?”
傅元影道:“他從萬福樓跳下來,摔斷了壹條腿。”陳得福駭然不已:“怎會這樣?師叔,咱們快去找他啊!”正要急急奔出,卻讓傅元影攔住了:“放心,妳師兄現在紅螺寺,平安得緊。”
陳得福喃喃地道:“紅螺寺?他去那兒幹啥?”傅元影道:“這妳就別管了。反正他人在紅螺寺,由玉瑛親自照料。”娟兒最愛多管閑事,便又起疑道:“誰是玉瑛啊?”
傅元影自知失言,便只咳了壹聲,不再解釋。陳得福卻還連連追問:“師叔,萬福樓好高的啊,穎超師兄幹啥跳下來?可是要試輕功麽?”娟兒呸道:“傻子,萬福樓多高,連我也不敢跳,蘇穎超哪有這膽子?”陳得福茫然道:“那他為何跳樓?可是喝醉酒了麽?”
二人妳壹言、我壹語,便又胡說八道起來。傅元影煩悶道:“都別說了,總之妳師兄受了傷,暫且不會回來,這段時日裏,妳得替他看好這個包袱。”陳得福聽他吩咐得鄭重,自也不敢胡鬧了,忙道:“師叔,這……這裏頭到底放了什麽啊?”傅元影道:“三達劍譜。”
陳得福皺眉道:“三達劍譜……”他喃喃忖忖,突然大驚起跳:“三達劍譜!”
智仁勇三劍,謂之“三達”,此乃華山壹脈武學之所系,幹系重大之至。傅元影斜了娟兒壹眼,輕輕作咳,娟兒再笨十倍,也曉得要閉嘴了,顫聲道:“我……我不會說出去的。若違誓言,教我下輩子投胎變小狗……”還待瞎扯,陳得福卻已跪了下來,慌道:“師叔,三達劍是本門絕學,弟子武功低微,看不住東西,您……您去找毒腳仙他們吧……”
傅元影搖頭道:“不行。這本劍譜除開穎超壹人,就只能由妳保管。”陳得福愕然道:“為什麽?”娟兒也急急來問:“是啊,為什麽啊?”傅元影道:“這是妳師父的吩咐。”
聽得這是寧不凡的意思,娟兒自是吃了壹驚。陳得福也是滿面訝異,心念微轉間,不由恍然大悟:“對啊,這劍譜不交給我保管,卻要交給誰呢?”
“三達劍譜”博大精深,自現世以來,從不禁門人私下習練。孰料數百年以降,弟子瘋得瘋、傻得傻,都為此物所害。長老們於是定下壹個規矩,弟子若非天資過人,絕不許私練三達。只是滿山弟子人人自負,誰肯自認是個笨蛋?蘇穎超如此,呂家三兄弟如此,杜得秈、施得興亦復如此,全山上下只有壹個認命傻瓜,那便是陳得福。也難怪傅師叔要把劍譜交給他看管了,否則若是落到其它人手中,難保不私下偷練。
華山是武林第壹怪門派,門中怪事自也壹籮筐。眼看娟兒還在那兒亂猜,陳得福便也不多說了,徑道:“師叔放心,得福壹定好好收著包袱,絕不讓人翻看。”傅元影甚是欣慰,又道:“娟掌門,念在同道之誼,此事也請妳多多擔待了。”娟兒忙道:“放心,我……我很討厭練劍的,不會劫奪妳們的寶物。”
天下最不怕外人劫奪的秘笈,便是“三達劍譜”。傅元影笑了笑,便又囑咐道:“記得,此事千萬別漏口風,若讓同門知道,人人都要找妳麻煩。”陳得福慌不叠地點頭,道:“我曉得。我誰也不說,連小黑犬也得保密。”娟兒忙道:“放心,我……我也不會和赤兔馬說。”
娟兒性情嬌憨純良,又是瓊芳的知交好友,傅元影自也深知,否則豈會讓她與聞本門機密?他哈哈壹笑,拍了拍師侄的肩頭,示意激勵,隨即轉身離開。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陳得福手捧包袱,心裏滿是擔憂,就怕會發生什麽怪事。他提起鐵掃帚,左右警戒壹陣,卻見四下無人,空屋寂寂,卻是怕什麽呢?正放心間,娟兒便又湊了過來,低聲道:“陳得福,小黑犬呢?還沒死吧?”
陳得福忙道:“它吃到了壹顆大藥丸,好像病自己好了,便溜出門去了。”娟兒喔了壹聲,道:“那可放心了。”左顧右盼壹陣,低聲又道:“陳得福,妳這包袱挺沈的,讓我替妳拿著吧。”
陳得福不疑有它,便將包袱送了過去,娟兒接了來,便自行解開綁縛,喃喃地道:“三達劍好大的名頭……我早就想翻壹翻了……”
陳得福大吃壹驚,趕忙奪回了包袱,大聲道:“妳幹什麽?”
娟兒拂然道:“妳小氣什麽,不過翻翻劍譜,又不會少妳壹塊肉。”陳得福生氣道:“不行!妳這女人好壞的心眼!快還我!”欲待阻攔,卻是哎呀壹聲,已讓人壹把推倒了。娟兒喜孜孜地蹲在地下,正要取出經書,掃把福卻又爬了過來,壹把按上包袱,顫聲道:“等等,娟姑娘,我……我這是為妳好……妳資質太差,看了會走火入魔,到時成了傻子,那可怎麽辦?”
娟兒暴怒道:“什麽?妳說我資質差?好!就沖著妳這句話,老娘看定了!”正要解開包袱,忽聽陳得福駭然震驚:“娟姑娘!快看妳的背後,有個怪影子!”娟兒大驚起跳:“什麽?”
正恐懼回望間,陳得福卻奪過了包袱,低頭沖出屋外。娟兒這才曉得被騙了,大吼道:“陳得福!妳連本姑娘也敢詐騙,不想活了麽?”高聲嚷嚷,翻上了赤兔馬,四下搜索追捕。
陳得福躲在草叢裏,眼看娟兒暴跳如雷,卻是越走越遠,心下暗想:“這女人是個白癡,比我還笨。”松了口氣,又想:“對了,小黑狗究竟怎麽了,趕緊去看看吧。”
適才偷聽大人們說話,方知華山藏有壹顆大金丹,說不定真給小黑犬吃了,若是如此,這狗豈不成了哮天神犬?
陳得福心頭怦怦壹跳,都說“母憑子貴”,倘使小黑犬成了壹條仙犬,自己定也能身價百倍,從此壹人壹犬、行俠仗義,豈不便是壹個“神犬少俠”?到時朝廷聘自己為捕頭,加官晉爵,買樓買地,說不定還能娶個漂亮姑娘為妻。人生壹切全有了指望。他越想越歡喜,忙溜去了後廚,摸走了壹塊鹵豬肝,壹會兒若是遇上愛犬,也好有個賄賂。
來到了竹林,只見鐵籠裏壹片空蕩蕩,美麗白犬離籠外出,獅群也還沒回家。陳得福怕獅子現身吃人,自是膽戰心驚,忙提著鐵掃帚,蹲到了草叢裏,顫聲呼喊:“小黑犬,妳在哪兒啊?快出來啊?”喊了幾聲,不聞應答,只能慢慢爬將過去,誘以美食:“小黑犬,看,這是鹵豬肝,好吃得咬舌頭,不信我吃給妳瞧。”正嗯嗯嘗味間,突聽壹聲溫柔輕喚:“得福。”
陳得福大吃壹驚:“小黑犬會說話了?”轉頭急看,只見眼前多了壹雙繡花鞋,足踝纖細。擡眼向上,見到了碧綠衣裙,再望上看,則是豐臀蜂腰、飽滿胸脯。
陳得福心下狂喜,道:“小黑犬!”看這大金丹如此威力,竟讓小黑犬變成了仙女。他又驚又喜,正要撲上前去,突見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不覺倒抽壹口冷氣,顫聲道:“師伯母……”
面前站著壹個女人,笑顰如花,正是呂得禮的老娘謝嫣嫣到了。陳得福不知她有何圖謀,自是雙手緊抱包袱,畏首畏尾,謝嫣嫣卻笑吟吟地道:“得福,妳怎麽壹個人躲在草叢裏?怪裏怪氣的?”陳得福低聲道:“我……我要找小黑犬……”
“小黑犬……”謝嫣嫣沈吟不解,突然雙手壹拍,笑道:“啊,就是妳從紅螺山帶回的那只小野狗啊。我方才見到它了。它同兩只獒犬追著玩兒,興高采烈的。”陳得福驚道:“打起來了麽?師伯母,它們……它們在哪兒?”
謝嫣嫣微笑道:“別急,讓伯母帶妳去找它吧。”伸出玉手,攜住了陳得福,神情親昵。
陳得福嚇了壹跳,道:“師……師伯母,妳……妳這是……”正迷惑間,忽見謝嫣嫣俯身彎腰,蹙眉道:“得福,妳的褲子怎麽破了?壹會兒師伯母替妳補壹補吧。”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可這慈母卻認錯人了,陳得福臉上更紅,忙道:“不……不用了……”謝嫣嫣走近幾步,溫柔道:“師伯母面前,客氣什麽?來,到我房裏來,把褲子脫了,師伯母替妳補補。”陳得福生到了二十來歲,還沒在女人面前脫過褲子,心念於此,臉色漲紫,顫聲道:“真的不了……我……我還有事……”
謝嫣嫣失望道:“妳……妳還有事?”陳得福忙道:“是……是啊,我還沒吃早飯……”
聽得此言,謝嫣嫣玉指豎起,俏眼笑道:“我就曉得妳沒吃飯。來,伯母熬了壹鍋廣南魚粥,咱倆壹塊兒吃吧。”陳得福越發錯愕了。看這謝嫣嫣最是溺愛兒子,三兄弟平日吃剩的飯菜,寧可倒到陰溝裏,也決不讓別人家的孩子沾上壹口,誰知她今日壹反常態,竟把自己當人看了?
正茫然間,忽覺壹股迷人香氣,飄近鼻端,只見謝嫣嫣雙眼直瞅著自己,竟是滿面母愛。陳得福臉紅過耳,低聲道:“師伯母,妳……妳為何待我這麽好?”
“傻孩子……”謝嫣嫣輕啟朱唇,柔聲道:“咱倆天生投緣啊……”
“投緣?”陳得福失聲呆呼。謝嫣嫣憐聲道:“是啊……師伯母好想收妳當幹兒子,日日夜夜都想疼妳愛妳、憐妳寵妳……”陳得福哭出了聲,大喊道:“幹娘!”正想依偎懷中,惹其愛憐,忽覺懷中包袱微微壹動,似給人拿住了。
陳得福咦了壹聲:“師伯母……妳……妳這是做什麽?”謝嫣嫣柔聲道:“心肝寶貝兒,幹娘怕妳累著啦……看這包袱好沈,來……幹娘替妳拿著……”
陳得福忙向後退開壹步,害怕道:“不……不用了……”謝嫣嫣憐聲道:“乖孩子,別怕羞,快來……”她越靠越近,陡然玉手暴長,直朝包袱奪來。陳得福早已有備,拔腿便跑,謝嫣嫣亮出了判官筆,厲聲暴吼:“誰敢阻撓我兒子練成三達!誰就得死!陳得福!妳納命來吧!”
“殺人啦!”新年新氣象,元宵方過,陳得福便已身陷絕境了。他狂奔慘叫,壹路奔向主宅,眼看不遠處有座精舍,房門虛掩,壹時無暇多想,便藏身進去,盼能躲過追兵。
來到房中,但見室內光亮精潔,清靜高雅,打掃如同寶鏡壹般。陳得福心下壹醒,才知自己無意間闖入了國丈的“蓮荷精舍”,此地收藏無數古董字畫,價值連城,平日都上著鎖,今朝怎麽忽爾開門了?
正起疑間,忽聽腳步細細,兩名老嬤嬤哼著歌兒,壹個手拿雞毛潭子,壹個手提水桶,從門外走了進來。陳得福嚇了壹跳,眼看壹只花瓶立地巨廣,足有八尺,忙藏身在後,掩住身形。
兩位老嬤嬤頗為勤奮,來到了屋內,各自擦洗打掃,那謝嫣嫣手持判官筆,自在門口瞪眼張望,卻也不敢貿然闖進。
良久良久,老嬤嬤掃好了地,鎖了門,終於離去了。陳得福也松了口氣,起身四顧,只見滿屋都是古董,當是國丈費心搜羅而來。他滿懷敬畏,正小心觀看間,忽見壹件衣裙高展墻上,裁剪古樸,青靛如玉,豈不就是師叔伯口中的“采蓮翠裙”?陳得福啊了壹聲,急急走近來看,鼻端聞到壹抹千年芳香,隱隱帶了幾分酒香,不覺神思迷惘:“這……這就是西施的體香麽?”
李白詩雲:“鏡湖三百裏,菡萏發荷花”,據說寫的便是這件“采蓮裙”。還說當年西施刺殺吳王夫差,穿的也是這件綠裙,其後與範蠡退隱,來到太湖采蓮,穿得還是這件碧裙。無怪國丈醉心賞玩,八成常在屋裏聞香。正想學著嗅上壹嗅,忽聽房門喀喀幾聲,竟給人撬開了。
陳得福心下惴惴,就怕是謝嫣嫣入室搜捕,便又躲到了大花瓶後頭。還待多做防備,卻見壹名小孩兒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帶來了壹股酒臭,竟是謝嫣嫣的小兒子呂得廉!
陳得福驚奇不已,不知這小鬼為何現身此間,莫非也是為三達劍譜而來?正起疑間,只見這小孩打了個哈欠,反手掩上房門,突然掩住了嘴,急急轉身過去,嘔吐起來。
呂得廉好似宿醉未醒,吐了半晌,總算直起身來,他擦了擦嘴,喘息道:“下回不喝酒了,好難受啊。”房中滿是珍奇古董,呂得廉卻嘔得滿地穢物,酒氣熏天,壹會兒若讓人發覺了,不免鬧出大事。這孩子卻是不慌不亂,嘆道:“又要擦地了。”便從墻上扯落了綠裙子,先朝嘴上擦了擦,其後扔到地下,壹腳踩住,朝地板去抹,將穢物清理幹凈。
陳得福看得全身發抖,這才明白西施裙的香味自何而來。正感駭然,呂得廉又吐了,這回抱住了周公鼎,盡數吐在裏頭。
吐了幾回,呂得廉總算舒坦了。他挖了挖喉嚨,驚喜道:“內力好像更深了。”說著說,便從墻上取落壹只釣桿,笑道:“好久沒釣魚了。”這只釣桿非同小可,陳得福自也聽師叔提過,傳說當年姜太公與文王相會之時,便是手持這尾釣桿,也才有了後來的武王伐紂、三界封神等等事情。只不知呂得廉人在屋中,卻想釣些什麽?
正納悶間,卻見釣桿壹拋,魚鉤竟朝藏身處飛來。陳得福心下壹驚,沒想自己已給發覺了,正要伏身閃避,卻見釣鉤墜入花瓶,聽得呂得廉哈哈壹笑,提手壹拉,居然釣出了壹只包袱!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陳得福大感驚奇,自沒料到花瓶裏居然還藏了東西。卻見呂得廉蹲身下來,打開了包袱,裏頭赫然是有木老虎、泥人兵、“金海陵縱欲身亡”上下兩冊,諸般寶物,無壹不備。陳得福咦了壹聲,暗道:“珍藏不少啊。”
珍藏秘本現身,陳得福內心怦怦直跳,自是有些艷羨。呂得廉卻又從褲袋裏掏出壹叠紅紙袋,其上書寫名字,有葉得開、馮得誥、施得興,其中壹只更有“陳得福”三字。陳得福不覺駭然失色:“這……這不是我的紅包麽?”
過年前師叔伯發下了紅包,有的出手大方,壹給就是壹兩銀,有的寒酸緊蹙,只能賞個壹吊錢。眾兄弟巴望壹整年,好容易攢了點零頭慢慢花,豈料竟落入呂得廉的魔掌之中?
陳得福暗暗忿恨:“好小子,平日吃我喝我,現下還拿我,壹會兒揍死妳。”
呂得廉不知有人窺伺在旁,兀自拍手笑道:“東西越來越多了。”從紅包裏倒出了幾十枚銅錢,自贊自誇:“看我多能掙,難怪娘疼我。”
呂得廉人如其名,為人甚是廉潔勤儉,平日仗著年紀幼小,出門吃喝玩樂,從不付錢,多賴師兄支應,孰料白吃白喝尚嫌不足,索性將師兄們的棺材本充公了?
看呂得廉壹臉快活,不知窩藏了多少珍寶,只將銅板壹只只排列整齊,細細點了點,正要盡數收入包袱。陳得福委實忍無可忍,頓時現身出來,大喝壹聲:“小偷!”
呂得廉嚇了壹跳,萬沒料到花瓶後頭躲得有人,他受驚坐倒,呆了半晌,隨即左顧右盼,訝異道:“小偷?誰啊?”陳得福怒道:“還問誰?妳就是小偷!”呂得廉困惑道:“什麽?我是小偷?妳說話好怪哪。”陳得福指著地下的包袱,怒道:“看!這是什麽?”
呂得廉低頭瞧了半晌,疑惑道:“這是包袱啊,有啥奇怪的麽?”陳得福提起鐵掃帚,當作驚堂木狠狠朝地壹拍,厲聲道:“這叫做贓物!妳這個小偷,如今人贓俱獲,還想狡賴麽?走!和我去見趙五師祖!看他怎麽打妳!”
華山方今第壹長老,便是趙老五,他執掌門規極嚴,只要抓到了小偷,哪管來人是誰的兒子,總之先抽五十鞭再說。呂得廉聽了脅迫,卻是毫無懼色,只是皺眉道:“妳好怪啊,我方才從花瓶裏找到這些東西,還想是打哪兒來的,妳怎能說是我偷的呢?”
陳得福怒道:“胡說!這東西明明是妳藏入花瓶的,不然妳好端端地,來精舍幹啥?”
這話問到了要緊處,呂得廉不覺咦了壹聲,道:“有道理啊,陳得福,妳來精舍做啥?”陳得福為之壹怔,喃喃地道:“我……我是來……來……”呂得廉雙手壹拍,醒悟道:“我知道了!陳得福,這些東西都是妳偷的,對麽?”陳得福大驚道:“不是!不是!”
呂得廉起疑道:“可妳為何背著壹個包袱?妳自己看看,這兩只包袱可不是壹個樣?”
說來也巧,兩個包袱都是油布包裹,上頭也都綁了個結,宛如親兄弟壹般。
陳得福大驚大慌,滿頭冷汗間,竟為之辭窮了。呂得廉淡淡地道:“小偷,總算讓我抓到啦。”拉住陳得福的衣袖,喝道:“走!跟我去見五師祖,聽他發落!”想起趙老五的鞭子,陳得福哭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冤枉的!”呂得廉喝道:“無恥之尤!還敢拒捕!”
二人拉拉扯扯,也是呂得廉宿醉未醒,腳下壹晃,撞到了大花瓶,聽得當瑯壹響,已然砸了個稀爛。
二人張大了嘴,陳得福寒聲道:“看看妳……”呂得廉哭道:“都是妳!”
這玉瓶來歷甚奇,詩雲:“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乃是大唐越窯秘色瓷,號稱英國公鎮府三寶之首,現下卻成了爛泥壹堆,國丈若是見到了,豈不氣得壹命歸西?
二人對泣半晌,都知大禍臨頭了。呂得廉拭淚道:“掃把福,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了,國丈會怎麽處置咱倆?”陳得福垂淚道:“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呂得廉哭道:“知道就好!妳快立個誓,絕不能告訴別人這件事,妳若說了,便要天打雷劈、萬箭穿心而死!”陳得福啜泣道:“為何是我先發誓?不是妳先?”呂得廉大哭道:“妳年紀大,當然妳先。”
二人爭執不休,都要對方先行賭咒,突然大門打開,走入了壹人,正是呂得義來了!
“二哥!”呂得廉看到了救星,立時撲上前去,哭道:“陳得福偷東西,又打破了花瓶,方才還威脅著我,說要殺我們全家滅口哪!”陳得福震驚不已,大哭道:“妳胡說!”
看這呂得義雖只十四歲,身材卻比弟弟高了不少,平日個性陰沈,武功更是深不可測,此刻若要袒護親弟弟,陳得福哪還有活路?他百口莫辯,正悲憤抽噎間,只見呂得義瞄了瞄弟弟,又朝自己看了壹眼,道:“三弟,妳不要血口噴人,我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了。”
陳得福大哭道:“恩公啊!”呂得廉則是痛哭流涕:“二哥!妳都不幫我!”
呂得義果然知義,這會兒便來大義滅親了。陳得福正要叩謝恩德,卻聽他淡淡地道:“掃把福,先別高興得太早,方才打破花瓶,妳也得記上壹份功勞。我壹會兒表上功去,妳也知道自己下場如何?”陳得福魂飛魄散,掩面哭道:“不要啊!”
呂得義淡淡地道:“要我隱瞞此事,其實也不難,只要妳倆答應壹件事,我可以替妳們遮掩。”二人並肩跪地,哭求道:“恩公,妳要咱們答應什麽?”呂得義道:“我要妳倆發誓賭咒,終身效忠於我,若有違誓言,妳倆會天打雷劈,化為爛泥而死。”
陳得福聽這誓言如此兇毒,自是害怕猶豫,呂得廉卻已大哭道:“我發誓!我發誓!小人壹定終身效忠於您,若違誓言!陳得福必然萬箭穿心而死!”陳得福又驚又氣,趕忙喊道:“我也立誓!小人要是有壹丁點違背您的聖旨!呂得廉全家必然滿門抄斬,死得慘不堪言!”
二人胡喊亂嚷,呂得義卻也沒留神,只頷首傲然:“我有兩個奴隸了。”當即道:“得廉,二哥缺錢用,把妳的收藏都拿來。”呂得廉哭泣不依,想他壹生辛苦,方有這點兒積蓄,若就這麽交出,日後哪還有壹點生趣?呂得義森然道:“不肯是吧?”推開了門,作勢欲喊:“來人啊,有人打破了……”呂得廉大驚道:“等等,等等,我聽話就是了!”
包袱送來,總計四十兩銀,此外奇妙書刊、童玩彈珠,要什麽、有什麽。呂得義頗見滿意,又道:“陳得福,把妳背上的包袱拿下來,讓我瞧瞧裏頭有什麽。”陳得福大驚道:“不行!這是傅師叔托給我的東西!妳萬萬看不得。”
“看不得?”呂得義斜目冷笑:“我上天下地,無所不看。爹娘上床、丫嬛沐浴,哪樣沒瞧過?快把包袱拿過來,否則要妳好看。”陳得福哭求道:“不行,真的不行。”
呂得義獰笑道:“不行是吧?好,那我便讓天下人知道,是誰打破了瓊國丈的花瓶。”
轉身過去,正要朝門外暴喊,陳得福已是大哭道:“不要,不要,饒命啊。”
呂得義哈哈大笑:“想和我鬥!就是和天鬥!快把包袱交出來!”
陳得福自知無幸,只能含淚取下包袱,慢慢解開綁縛,呂氏兄弟定睛壹看,面前竟是壹本經書,卻是大名鼎鼎的“三達劍譜”!
呂得義顫聲道:“三達劍!我……我等了好幾年,總算落到我手中了!”呂得廉也是喘息道:“有了這個,我啥都甭怕了……”兄弟倆垂涎欲滴,正要劫奪劍譜,陳得福急忙阻攔:“不行,不可以!”三人各出壹手,扯住經書。呂得義怒道:“陳得福!妳不聽話了?不怕我對付妳麽?”
陳得福咬牙道:“橫豎是死,今日跟妳拼了!”呂得廉喊道:“拼啊!”手上發力,將經書扯了過去,呂得義怒氣勃發,雙手來奪,陳得福職責在身,更不敢放,猛聽“嗤”地壹聲,人人仰天摔倒,各自抓住了壹塊破書皮。
三達劍譜壹分為三,壹頁又壹頁劍法隨風飛舞,緩緩落到了地下。呂得義張大了嘴,呂得廉壹顆心也停下了,陳得福則是抱住了劍譜,大哭道:“吾死也!”
傅元影萬般囑托,要自己小心看管經書,誰知壹個時辰不到,祖傳劍譜便硬生生毀去了。呂氏兄弟自知闖禍了,二人對望壹眼,頓時發壹聲喊:“快逃啊!”
呂家兄弟慌忙逃命,跑得無影無蹤。陳得福失魂落魄地站著,想哭也哭不出,想叫也沒氣力,若要找傅師叔告狀,他兄弟倆牙尖嘴利,連手瞞天過海,自己哪能鬥得過?正想撞墻自盡,突然心念壹動:“對了,可以去買膠水啊!”
天下最易破損的,不是這些武林秘笈,而是“金海陵縱欲身亡”。這些春宮秘本四下傳閱,壹本本破損不堪,陳得福自也時常黏合修補,算得上熟門熟路。他瞄了瞄花瓶,瞧了瞧經書,自知壹會兒找來漿糊膠水,說不定能將之黏合修補,屆時神不知、鬼不覺,誰又曉得自己幹了什麽好事?
他越想越是道理,忙關緊房門,提起鐵掃帚,先將花瓶碎屑掃到周公鼎底下,以免為人所覺,其後四下撿拾破散經書,就怕漏了壹點半點。
過去陳得福也曾偷看過“三達劍譜”,自知內頁共計九十九,前頭九十八頁盡是“智劍”心法,最後壹頁則繪了顆大鴨蛋,稱作“化圓為方”。他四下撿拾,壹壹比對,將書頁從頭至尾點了點,壹五壹十來算,計到了九十九頁,終於松了口氣。
僥天之幸,劍譜並未遺漏,內頁大致完好,只是線裝處松脫了,料來不難修補。他翻點書頁,正要將經書收入包袱裏,忽見腳下還散落些零星紙條,東壹堆、西壹簇,不知是什麽東西。
怪事生出了,“三達劍譜”明明只有九十九頁,現下頁數點齊了,怎還有殘余紙頭?
莫非書頁有何破損不成?他驚疑不定,忙俯身拾起其中壹張碎紙頭,卻見紙上筆畫淩亂,似水瀑、似怒濤,湍流橫飛,仿佛便是潑墨山水。
陳得福“咦”了壹聲,只覺這筆墨似曾相識,仿佛在哪兒見過,茫茫然間,伸手去摸褲袋,慢慢找出了壹張字條,不覺震驚道:“好像啊!”
這字條也如小黑犬壹般,同是紅螺寺裏撿回來的。那時他在壹處樹林裏閑逛,湊巧撞見穎超師兄,當時看他低頭拭淚,隨手扔掉了這張字條,好奇之下,便撿了起來,留作紀念,本以為沒什麽用處,孰料兩相比對下,竟似與這堆紙屑有些幹系?
陳得福茫然呆立,也是猜想不透紙屑的來歷,只能提起鐵掃帚,先將地下紙屑掃成壹堆,壹壹撿入包袱,小心收了起來。至於壹會兒要用漿糊還是松膠來黏,那也管不到這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