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解難題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夜色黑沈,盧雲雙肩挑擔,沿途北進。約莫過了二十來裏,才壹行出揚州,便見夜空彤雲密布,轉眼大雪將至。瓊芳粉腿側疊,穩坐面擔之上,把盧雲寬大的袍子披在頭頂,壹路裹到腳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見寒風陣陣刮來,盧雲身上衣衫單薄,忙道:“盧哥哥,妳會冷麽?”
盧雲搖頭道:“我長年住在水瀑裏,衣衫襤褸,早已無所謂寒暑。”瓊芳聽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裏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風呢。”盧雲微微壹楞:“打赤膊逛街,這樣很威風麽?”瓊芳笑道:“當然了,北京時興赤膊遊街呢,妳要不信,自管進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沒人打赤膊逛街,瓊芳如此胡說八道,純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參觀了。
她偷眼看向盧雲,只見這人鼻挺唇薄,鳳眼沿眉上揚,雙眸雖不比蘇穎超靈動黑亮,卻顯得凜然不可犯,極具士大夫威勢。瓊芳含笑凝望,她見盧雲壹臉蕭索,有意逗他開心,便道:“盧哥哥,妳以前很風流吧?”盧雲聽了風流二字,忍不住瞇起雙眼。歲月蹉跎,廉頗老矣,看那嘴角下彎,眼角皺紋乍然而出,隱帶愁苦之色。瓊芳看入眼裏,忍不住噫了壹聲,砸舌道:“不許裝那怪模樣,又老又醜!怕死人了。”她用力往盧雲身上拍打,聞到他袍子上的氣味,忽然想起壹事,忙道:“盧哥哥,妳用過煙壺嗎?”鼻煙壺傳自西方,內放煙草麝香,提神醒腦,乃是富貴人家日常所用。盧雲窮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搖頭道:“不曾。”
瓊芳微笑道:“盧哥哥,讓我送妳壹個煙壺,好不好?”盧雲頭也不搖,逕自道:“不好。”瓊芳奇道:“為何不好?”盧鐵頭傲然仰天,凜然道:“無功之賜,受之有愧,盧某如何能收?”
瓊芳大怒道:“好哇!那妳又為何收我的金葉子!無恥!”氣憤之下,竟在擔子上跳了起來,好似要拆了盧雲的面擔。盧雲見她活蹦亂跳,那面擔尺許見方,如何容得她搖來晃去,只得沈聲阻止:“路上顛撥,小心咬了妳的舌頭。”
瓊芳哼道:“老娘偏愛亂動,妳想怎樣?難不成還能點上我的穴道不成?”盧雲咦了壹聲,心想不錯,便要依言辦理。瓊芳見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驚道:“哎呀!拾人牙慧,妳這文抄公毫無創見,救命啊!謀財害命,謀殺債主啊!”
※※※
盧雲蕭索,瓊芳活潑,盧雲寂靜,瓊芳聒噪,兩人有壹搭沒壹搭地說話。遇到盧雲沈默無語,瓊芳卻總有本領逗他說話,這位姑娘口才便給,活潑好玩,倒也平添不少樂趣。盧雲孤獨多年,年輕時流落四海,賣面維生,哪知偶然間撿到這只小花貓,在這惱人的圍爐夜裏,居然也消去了無數悲苦寂寞。
笑鬧間又過數裏。瓊芳逃過壹劫後,便又無聊起來,她拿著盧雲的長袍蒙頭,左顧右盼,眼看大水怪專心走路,不再言語,便又道:“盧哥哥,告訴妳壹個秘密喔,妳要不要聽?”
秘密不請自來,聽者必然倒楣,盧雲咳了壹聲,正要出言婉拒。瓊芳笑顰如花,坐直了嬌軀,靠到盧雲耳邊,悄聲道:“我跟妳說吆,我爹爹和妳壹樣,也是個狀元爺。”瓊芳煞有介事,秘密卻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過他的狀元可是老資格了。他是武英朝欽點的大狀元,妳該喊他壹聲世叔才是。”
紫雲軒乃是知名書齋,門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瓊芳如此聰明機靈,想來她的父親定是多學多能之輩。盧雲言簡意賅,頷首便道:“久仰。”瓊芳笑道:“妳久仰我爹爹,可曉得他是誰麽?”
盧雲道:“他是瓊大人。”瓊芳的父親自然姓瓊,哪能是別的姓?莫非姓盧不成?瓊芳心下不悅,喝道:“妳敷衍我!妳到底知不知道?”盧雲悶不吭聲,自管搖了搖頭。瓊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無知之徒!我爹爹姓瓊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妳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妳的爛面擔!送妳回鄉下養豬!”
小姑娘大吵大鬧,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靜下來,又過不到半裏,瓊芳又伸手來搖盧雲,說道:“口渴了。”盧雲森然道:“少說點話,口就不渴了。”瓊芳哼了壹聲,道:“我偏要說。”雙手圈嘴,大呼曰:“還錢!還錢!”盧雲禁不住吵,當下淩空探掌,收了壹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裏塞去,想來此舉壹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謂壹箭雙雕。瓊芳大聲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盧雲長嘆壹聲,終於駐足下來:“那妳要什麽?”
瓊芳笑顏如花,道:“人家要熱茶。”黑天白地,四下無人,哪來的茶鋪?瓊芳有意給他出難題,便又不住吵嚷撒嬌。盧雲掩耳疾走,壹路奔到枯樹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擔。瓊芳瞧了瞧那株枯樹,蹙眉道:“幹什麽?這是茶樹麽?”盧雲自從面擔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滿滿壹壺雪,放上了炭爐,隨即燒起水來。瓊芳這才懂了,歡容拍手:“茶來了。”
寒天雪地,瓊芳窩在盧雲的袍子裏,含笑看著這個男子。只見他升起了火,又從面擔裏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瓊芳忽然驚道:“冒牌碧羅春!”
大水怪貪圖便宜,居然買了假茶誆騙客人,看那茶粗制濫造,苦中帶澀,可說壹無是處。瓊芳揮舞手腳,大鬧道:“我不要西背貨!我要喝茉莉香珠。”盧雲壹窮二白,哪來的香珠請客?也是忍無可忍,右手便朝樹幹揮出,喀啦壹聲大響,竟爾淩空墜下壹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轉頭望向瓊芳,神色有些不善。瓊芳怕他生氣了,趕忙換上笑瞼,陪話道:“啊!碧羅春呢,好高興呀。”
小姑娘壹旦安靜下來,四周便又靜謐無聲。天候益發冷了,瓊芳最怕楚囚相對,便又想找話來說。她轉了轉大眼瞳,忽道:“盧哥哥,妳那大胖子朋友呢?”盧雲聞言壹楞:“大胖子?”
瓊苦笑道:“就是長安大街的那個胖子啊!”眼看盧雲沈吟不語,料來定是忘記了,瓊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壹天咱和爺爺壹塊兒搭車,經過了長安大街,見了兩個大官站在街邊。壹個是大胖子,肚子圓滾滾的,壹看就不是好人。另壹位公子個頭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說到這兒,臉上不由微微壹紅,忖道:“這姓盧的已經跩得狠了,我要再誇他的形貌,這人定然飄上了天,那可怎麽得了?”咳了壹聲,改口道:“那個公子啊……咳……我見他生得尖嘴猴腮,獐頭鼠目,模樣十分怕人。我怕得發了抖,趕忙來問爺爺:‘爺爺啊,大街上怎麽會有老鼠爬出來呢?好怕人哪。’”她嘻嘻壹笑,便朝盧雲肩頭拍落,道:“餵,妳曉得我爺爺怎麽說?”
盧雲毫無接口之意,只低頭煽火,八成想壹拳擊昏瓊芳,也好圖個耳根清靜。瓊芳見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壹聲,大聲道:“討厭鬼!”盧雲奇道:“討厭鬼?妳爺爺這樣說?”
瓊芳心下大樂,忖道:“瞧,還不是偷偷聽本姑娘說話,還裝呢。”她揚起了下顎,儼然道:“沒錯,我爺爺就是這樣說。他千叮嚀,萬珍重,拼命跟我來說:‘孫女啊孫女,千萬千萬小心。柳侯爺家裏養了四只討厭鬼,壹只比壹只討人厭。這只大老鼠姓盧名雲,他就是其中最最討厭的壹只。下次妳再遇上了,記得拿只大掃帚……’”
正要將之掃死,盧雲卻啊了壹聲,轉頭凝視瓊芳。瓊芳以為他生氣了,悻悻便道:“看什麽看?天下姓盧名雲的討厭鬼滿街都是,我又不是罵妳……”正要再說,卻見盧雲點了點頭,道:“瓊姑娘,我記得那天的情景。”
瓊芳沒好氣地道:“是麽?那我當天穿什麽衣衫,妳說得出麽?”昔年兩人初度照會,相距雖有十年,瓊芳那身紫衫卻仍醒目耀眼,讓人入眼難忘。盧雲懷想往事,慨然道:“那天妳和國丈坐在車上,身穿紫衫,頭紮紫巾,壹雙眼兒聰慧明亮,十分動人。”
盧雲是至誠君子,他要說十分動人,那就不會是九分動人、八分動人,而是真正的嬌憨可人。瓊芳聽他稱贊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開心極了,立時解開發巾,自將秀發望後攏了攏,笑道:“好記性呢,連姑娘穿什麽衣衫都記得,我可小覷妳了。”盧雲嗯了壹聲,道:“妳身做男子打扮,我當然記得。”
這話有些語病,好似瓊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視而不見了。瓊芳本在甩動秀發,壹聽此言,當下急急束回頭發,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頭發,冷冷地道:“餵,妳少跟我混,妳還沒說那個大胖子是誰呢。”聽得此言,盧雲垂眼沈目,卻又不說話了。瓊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妳又不吭氣了,餵!餵!餵!妳聾了麽?”盧雲禁不住吵,只得嘆了口氣,依實答了:“他是韋子壯。”瓊芳沒聽過這個名號,只喔了壹聲:“原來是韋大叔,他人呢?”
盧雲緩下腳來,閉上雙眼,嘴角隱隱牽動。
殺聲震天,再次沖入耳中,天邊白雪變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來帆往,壹個個身影墜下水去,不住發出淒厲哭嚎……
那跪倒河畔、壹劍斬裂地下的悲憤啜泣,猶在耳邊悲叫……
風狂雪大,大水怪悶不吭聲,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鬧鬼了。瓊芳連連追問:“餵!那個韋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兒了?餵!餵!”盧雲睜開雙眼,靜靜地道:“他死了。”瓊芳嚇了壹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問了。
正想間,茶水已然煮好,盧雲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遞給瓊芳。白雪飄飄,火光熊熊,映得盧雲的俊面壹片光輝。看他靠到自己面前,兩人相距寸許,呼吸可聞,好似四唇婉轉欲接。瓊芳臉上壹紅,急忙向後閃避了,她接過了茶,看似低頭啜飲,其實目光卻停在盧雲的薄唇上,輕輕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從盧雲的薄唇轉到鼻梁,慢慢又轉到了眉間,忽然之間,眼光停在盧雲的眉心之間,再也移不開了。
常人生得兩只眼兒,這大水怪號稱水神,居然真多了壹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細目去望眉心處的那道印記。只見疤痕長約半寸,色做深紅,形狀狹長,位置不偏不倚,恰恰處於眉間,望來真似壹只眼兒。瓊芳細細打量,忽然醒悟過來,顫聲道:“盧哥哥,這是刀傷麽?”
盧雲聽得問話,卻不想答,便只拿起湯碗,替自己斟了滿滿的熱茶。天邊白雪飄下,壹片片飛入茶碗,蒸起了壹片水雲霧氣,將他裹得朦朦朧朧,望不真切。瓊芳偷眼再看,只見那刀疤位於眉心正中,想來事發當時必然慘烈,只要再深入數寸,必讓盧哥哥腦漿迸流。瓊芳心中暗暗害怕,低聲便問:“盧哥哥,這到底是怎麽傷的?莫非有人要殺妳麽?”
盧雲好似想說什麽,卻又有些心懶。他嘆了口氣,仰起茶碗,目向遙遠的西方,道:“瓊姑娘,這不是傷,而是壹個見證。”
“見證?”瓊芳大奇道:“見證什麽?”
盧雲舉起手中茶杯,遙向西方天際,輕聲道:“友誼,它見證了壹段友誼。”說著仰頸飲茶,好似向遙遠的故人幹了壹杯。
兩人各懷心事,默默相對,難得有了片刻的寧靜。瓊芳怔怔望著盧雲,忽道:“盧哥哥,我想請爺爺替妳恢復頂戴,好不好?”盧雲原本壹臉蕭索,陡聽此言,仍是滿面訝異,反問道:“恢復頂戴?”瓊芳點了點頭上裹緊了盧雲的長袍,柔聲道:“如果妳不嫌棄,我想請妳到紫雲軒教書,我練武遇上麻煩,也有個高人請教……等爺爺替妳恢復頂戴,妳又是狀元爺盧大人了……”
紫雲軒勢力龐大,國丈更是正統三大臣之壹,說來無事不能為。倘若盧雲投入紫雲軒,憑著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雲軒頭牌輔佐大臣。再看他的輩分與伍都督、楊大學士相當,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盧雲聽了這話,壹無興奮之情,二無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舉掌揮出,撲熄了爐火,低聲便道:“瓊姑娘,我先跟妳說了,這趟路我只能送妳到北京郊外,此後妳我兩不相欠。”
瓊芳聽了這話,忍不住啊了壹聲,心頭大感失望。眼看盧雲收起了茶碗,瓊芳忽然抓起壹把雪,狠狠便朝他腦門扔去。盧雲側手輕揮,也不知使了什麽法子,那雪塊竟然偏了個方位,落到身邊去了。他端走瓊芳的茶碗,忽道:“盧某這兒有個請求,請姑娘務必答允。好麽?”
瓊芳聽他說得鄭重,只得睜著那雙星彗大眼,點了點頭。卻聽盧雲道:“請姑娘務必保守秘密,莫讓外人知曉我還活著。”瓊芳茫張櫻口,她千思量、萬計較,卻也沒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雙美目,低聲問道:“盧哥哥,即使……即使顧姊姊問起妳的下落,我也不能說麽?”
聽得顧姊姊三字,盧雲緩緩轉過頭去,道:“別說。”
瓊芳狀似豪爽,其實心思遠比常人細膩,壹見盧雲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煩惱無限。眼看盧雲轉身過去,自將茶水潑出,瓊芳心道:“這個窩果蔔絲師,實在是白癡,換做是我,老早去見心上人了。哪來那麽多廢話顧忌?”她抓了雪塊,正要朝盧雲背後去扔,忽然心下壹醒,這才想到顧倩兮早已嫁了。壹時之間,那雪塊便又放落下來。
縱使相思難了,縱使牽腸掛肚,卻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婦之日,便已緣盡愛滅。縱使兩人能夠再見,滄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滿身痛楚悲心錐,又能如何?瓊芳嘆了口氣,多少也懂了盧雲的心情。轉念便想:“也難怪他不願回京,反正十年都過了,等自己安定下來了,日後再找個機會稍信給顧姊姊,壹不讓人家為難,二也讓她放落心裏重擔……那才是有情有義的好漢……”瓊芳壹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沒見過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著,竟似癡了。
寫完信以後呢?從此盧顧兩人各過各的,了無牽掛,就當這輩子從不相識?那……那信裏該寫什麽呢?楊夫人妳好,我成親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緣再見吧?
大水怪不會再成親的。看他的模樣,他會壹個人住到山裏,變成大山怪。可憐那壹縷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語蒼天?不知不覺間,瓊芳眼眶兒竟爾紅了,隱隱約約間,心裏恨起了顧姊姊,恨她嫁給了別人、恨她有這樣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纏綿銘心的刻骨戀情……
嘆了口氣,滿腔情思忍不住轉到自己身上。瓊芳喃喃自語,低聲呼喚:“穎超、穎超……要是有壹日我也嫁給了別人,妳也會這樣痛不欲生麽?”
不曉得,真的不曉得,因為蘇穎超不是壹般男子,他是壹個劍士啊!
無上劍道!
身為當代劍豪,沒了劍,蘇穎超什麽都不是,也什麽都不在乎。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連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況是區區的男女之情?
壹代劍宗,英雄豪傑,寧大俠選對了傳人。蘇穎超心中那最為真切的誠摯相思,早給了腰中那柄長劍,誰也攔不了。兩相比較,這盧雲如此深情頹廢,卻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這兩個家夥抓來除以二,大約就可以得出壹個好丈夫了。
※※※
喝過了茶,兩人便又上路,時在深夜,瓊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著盧雲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過走了百來尺,鼻息沈沈,便靠在盧雲懷裏睡了。
瓊芳倦極而眠,盧雲卻仍壹裏又壹裏地走著,他望著瓊芳漂亮的小臉蛋,替她攏了攏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歷歷在目,方才給魔刀激發的傷痕猶在疼痛。那來歷不明的玉璽、那同生共死的嬰孩、那臨下怒蒼的壹刀……種種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壹探究竟……可盧雲卻壹點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絕瓊芳的好意,並非是他瞧不起紫雲軒,也不單單是因為他怕見到舊日戀人,而是他有個預感,他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會死在那兒。
人間人間,大雪及膝,煙塵漫天……仰望無邊黑沈夜空,盧雲不由輕起喟然。
善惡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為大鴻儒,他必須替世人解答這個疑問。可當他看盡了人間悲苦,反而猶疑於黑白之間,更難妄斷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壹戰,瀑布孤島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過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為鄙夷的蕩女暴徒。
戰火滔天,人間不再是人間,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霧塵煙。盧雲心中壹酸,他從懷中取出壹條破爛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臉頰旁,輕輕摩挲。
也許……他早已不需要真實的人,在這茫茫天地裏,他只要這壹點兒就夠了……但願上蒼垂憐,任誰都不要再拿走她……
※※※
“長壹尺四乘寬壹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顆蘋果……”
竈上堆起了七層蘋果梨,最上頭還頂了壹顆蜜棗,望來好似壹座寶塔。
砰地壹腳踢出,望竈下壹踹,泥沙颼颼而落,果子塔卻聞風不動,毫無倒塌跡象。陳得福仰天豪笑,登時搬來壹張大木椅,喀喳壹聲亮響,狠命咬了壹口大紅蘋果,得意洋洋地賞玩他的成名作,棗梨七蘋塔。
陳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盤左邊有竈鍋、右邊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層高的果子塔。說來荒唐,他也是壹個劍客,只不知為了什麽原因,日日都在廚房打滾。
成不了劍神成竈神,陳得福每日在地盤當火頭,身邊倒有壹幫小童可以喝罵欺侮,日子也算威風。只是每日燒飯煮菜、洗手作羹湯之後,壹到晚間睡覺之時,他就會夢到恩師寧不凡。
寧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蘇穎超這個關門徒弟,另還有個燒茶搖蒲扇的童子陳得福。這是寧不凡退隱前壹年,親自挑來當關門弟子的。別說得福自己納悶,便連滿山的師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門有了穎超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個傻瓜當弟子?當然照著算盤老怪的說法,那是為了玉清觀大夥兒的生計,請長工太耗銀兩了,便請陳得福這傻童過來挑水吧。
喵……陳得福握緊了拳頭,喉頭發出了吼聲。可憐他心下雖恨,卻因門規所致,平日少說粗話,便只落得學了壹聲貓叫,聊表恨意。
華山雙怪為老不尊,陳得福當然不信他們的鬼話,他寧可相信自己也有壹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給師父列入門墻。至於自己的武功為何差之透頂,不消說,定是被華山雙怪暗暗下毒所致。
※※※
發悶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雲軒圍爐吃飯,領幾個國丈賞下的紅包。滿山門人閑來無事,各自閑混逛街,消磨時光。若在往年,諸人興高采烈,自是張燈結彩。只是今不如昨,壹來國丈年老生病,二來瓊閣主與傅師叔南下貴州,連穎超師兄也變得有些古怪,鎮日躲在房裏不出來,真不知這頓年夜飯還吃是不吃?
本以為魁星戰五關大獲全勝,今回過年必然熱鬧,豈料竟會如此冷清?
管他的……長得不稱頭,個子也不壯,裏裏外外壹無是處,還是堆果子吧。陳得福打了個哈欠,趴桌打盹。只見鍋碗旁放了本書,外觀古舊殘缺,不知是誰的東西,居然扔到後廚了。
懶懶伸手翻了翻,只見內頁四色套版,紅黃藍綠,望來好似什麽秘笈……
春宮秘笈?陳得福眼中發光,再次喵喵叫了起來。
什麽樣的書需要四色套版,想當然爾,必是血肉模糊的東西。顏如玉有血有肉,有顰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氣魄,有膽有謀,兩人大戰三百合之後,難免血肉模糊。想起華山雙怪床頭的那本“寶釵鬥惡龍”,陳得福腦門充血,急急抓起冊子來瞧。
書皮上有壹行小字,字跡有些模糊,陳得福嘻嘻壹笑,心道:“傳閱得爛了,寫得壹定好。”他凝望書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讀道:“智……智……智劍平……平……”
智劍平八方!陳得福全身震動,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終於看到書皮上橫寫的古拙大字,曰:“三達劍譜”!
是誰把劍譜擱在後廚的?陳得福跳了起來,他東瞄瞄、西望望,但見廚房裏冬陽照地,四下無人,也無長老答應自己,委實找不出頭緒。他滿心納悶,便又顫巍巍地去瞧第二行字,果見“智劍平八方”之下還有兩行字,卻是:“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
處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備智仁勇三大德的人,便懷聖者之心。世上三達俱全之人,得福從來只認得壹個,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師尊寧不凡。傳聞他十二歲破解“鶴舞七星步”、十八歲習成智仁雙劍,三十歲悟出勇劍,至他四十二歲功成退隱之前,師尊連敗劍王、劍神、武林正邪諸大派首腦,連現今朝廷最為有名的“龍手都督”定遠爵爺,也曾敗在他手底。
大小八百戰未嘗壹役鍛羽,不凡當真是不凡。陳得福懷想前掌門的得意事跡,壹時又是感佩,又是羨慕。他望著手中的三達劍譜,趕忙把油膩擦到屁股上,忖道:“老天保佑,今日換我小喵喵大發神威了。”
正要翻開書頁,忽然想起壹事,不免有些猶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來練。三達劍開誠布公,不禁門下觀看,但前掌門曾定下壹條規矩,任何人來瞧劍譜之前,都得找門中壹位長老同來參閱,嚴禁私自盜讀。
為什麽要訂下這個規矩呢?據趙五爺爺說,過去為了練成三達劍,華山幾個祖師爺廢寢忘食,有的越練武功越差,有的練得癡呆瘋狂,耽誤了壹生幸福。想起門裏有壹位“夢翔師叔”,明明英俊挺拔的壹個人,卻發誓終身不娶,壹個人留起了長長的胡須,獨居飛來峰,誰都不見。聽說便是給三達劍譜害的。
望著滿是神秘的古譜,陳得福不免煩惱起來。
該不該看呢?錯過了今天,來日如要找長老齊來觀看,毋庸置疑,腦袋上壹定先被肥秤怪狠狠壹打,然後會聽到算盤怪的哈哈大笑,最後壹定氣得自己掩面逃走。兩個老怪總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溫文爾雅的傅師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幾年。
該不該呢?萬壹給人抓到事小,成了癡呆事大。陳得福心癢難搔,偏又煩悶無已,忽然想到華山雙怪譏嘲的眼神,心中便忖:“可惡!反正我的武功爛得無救了,便以毒攻毒,也沒啥壞處。”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麽。自知時光有限,趕忙抓緊時機,從頭到尾先行亂翻壹遍,以示夠本。
數過了,三達秘笈壹共九十九頁,書皮厚舊,拿在手裏沈甸甸的。陳得福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合十,祝禱道:“祖師爺保佑,得福等壹下如果發瘋了,請妳務必顯靈阻止。”
對著書本拜了三拜,想要運起真氣提神,丹田裏卻是空蕩蕩壹片。他嘆了口氣,只得擠了個響屁出來,這才翻開書皮,朝第壹頁劍譜望去。
凝神去望第壹頁劍法,吃驚之下,不覺又放了壹個響屁。
這劍譜確實邪門,尋常的秘笈壹定畫了練功人形,不然便是經脈穴道圖,這紙頁上壹無人形、二無圖像,甚至連文字也沒有。只見壹條又壹條紅線綠線,密密麻麻,不知是什麽鬼畫符。陳得福喃喃自語,仔細瞧著那幾條怪線,忽然見到右小角寫著細細的小字兒,他趕忙去讀,低聲道:“靈泉劍法……”
陳得福醒覺過來,“靈泉”便是華山第九代弟子的武術根基。父老都說:“形若泉石,意如泉湧。”他曾見幾位師叔使出壹次,果然不動時像是木頭人,動起來又似鬼上身,當真嚇人。
陳得福年歲雖幼,卻也聽趙五爺爺提過,華山劍法異軍突起,全是靠著前代掌門師尊領悟訣竅,自此聲勢突飛猛進,壹日千裏。在“天下第壹”的啟蒙下,九代弟子如數起練“三達”,脫胎換骨之後,武功便與八代門人大相逕庭。
八代弟子便是趙老五這壹輩,糟老頭們要不悟性太差,要不年紀太老,縱使得了指引,還是遲遲體悟不了三達奧秘,只能依著“明靜心算”四字真訣,各練壹些“三達”外的老套,什麽“大算盤功”、“神秤棒打黑蜈蚣”,多是不管用的陳腔濫調,現下陳得福練的那套“鐵掃帚功”,自也是相仿之物。
陳得福自己是十代弟子,還只能學著跳“鶴舞七星步”,平日拿著掃帚追著貓狗猛打,自己看了都覺得可憐。他嘆了幾口氣,便想偷學“靈泉劍法”,可轉念想起這東西是九代門人的武功根基,心裏又有些害怕。萬壹自己成了另壹個“夢翔師叔”,那可不得了。
飛來峰頂空蕩蕩,陳得福可不想過去修道,哀嘆了幾聲,便悻悻翻到下壹頁。
第二頁也還是線,紙面上全是線,綠黃紅黑,四色線壹條壹條直挺挺,讓人不解。陳得福懶得理會奧妙,逕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見到二個字,見是“北峰”。他啊了壹聲,心道:“北峰劍法,這是呂師伯的武功。”
呂應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子中入門最早的,按資排輩,正是不凡師尊的大師兄。
呂師伯年近六十,現在開封當官,算是瓊國丈的臣子,平日見不到,只有過年圍爐時才會見面。想起了呂師伯的紅包,陳得福不由嘻嘻壹笑,便又望下翻看,來到第三頁,紙面上仍是線,稱作“松紋”。再望下讀,名為“過橋”。轉望下,第五頁則是壹個大三角形,稱作“五心”……
靈泉劍、北峰劍,五心劍,那智劍平八方在哪兒呢?堪堪翻到第十三頁,陳得福啊了壹聲,低聲道:“飛紅遁影!這是傅師叔的護身武功!”
傅元影,號雨楓,華山九代門人武功次強者。當年不凡師尊特意請他回山,讓傅師叔輔佐穎超師兄接位,難怪他的武功那麽厲害,原來他的劍法練到了十三頁。
陳得福曾聽趙五爺爺提過,傅師叔號稱料敵十三步,武功雖不能與不凡師尊相提並論,卻也異常神妙。尋常高手若要與他對招,無論使什麽招式,前十三招壹定不能重復,否則傅師叔便要忽起飛紅,壹劍得勝。這就是“飛紅遁影”的由來。
若林先生穩重、雨楓先生飄逸、夢翔先生狂放,九代門人掌握三達訣竅,武功大進,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無論是傅元影還是呂應裳,壹旦與寧不凡相比,他們都還遠遠夠不上邊。照著趙五爺爺的話說,他趙老五的資質是“第二流中的第壹流”,傅師叔則是“第壹流中的第二流”,而那“超壹流中的超壹流”,唯有不凡師尊。當然“不入流中的不入流”,就是華山雙怪。
受限資質的人,便只能蕭規曹隨,修練不凡師尊補註出來的心法,絕無可能追本溯源,更不可能成為華山的中興之主。資質,資質,多麽殘忍的兩個字,這就是各人的造化。
華山門規寫得明白,年過三十五的弟子,留在玉清觀的只能有三種人。第壹種是本山天資最高的劍客,如寧不凡、蘇穎超,因為他們的資質無止無盡,所以永無“藝成”之日,因而不準“下山”。第二種則是本山最能幹的人,他們輔佐掌門,安內攘外,指引後進,便如趙老五、傅元影都屬此類,是以需要他們留山幫辦。第三種則是華山雙怪之流的人物,這些人下山後若不給人砍死,便要闖下滔天大禍,為免羞辱本門,是以勸他們安住本山,擔任長老壹職。
想到此節,陳得福忽然怔怔發呆。自己呢?再過十年,自己也要三十五歲了,屆時何去何從,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學雙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學師叔伯離開本門,到江湖上闖蕩事業。
憑他麽?拿著鐵掃帚亂揮亂打,那不是玩命麽?陳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卻帶著幾分無奈。
算了,小人物如他,時候到了便回家種田,老家世居浙閩,五個兄弟都分了田地,挖土種地,養貓養狗,年少時總算曾是華山的壹員,以後和兒子說起往事,也有幾分磊落豪氣。
武林就是這樣,天資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強出頭、不服老天的安排,飛來峰上的“夢翔師叔”就是壹個活生生的例子。想起“夢翔師叔”的淚水,陳得福忽然意興闌珊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懶懶地抵住桌面,隨手把三達劍譜立在面前,逕自翻到第十四頁。
前十三頁各自開展了壹套劍法,“靈泉”、“北峰”、“松紋”、“三清”、“五心”等等,壹眾師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勝多敗少,大有門道。只是這些劍法無論如何高明,都還只是塵間之劍,自第十四頁之後,才是屬於寧不凡、蘇穎超這對師徒的兜率天。
沒有偷學的意思,陳得福明白自己的資質,他只是沒用的小喵喵,他只想看壹看“智劍”長什麽模樣,將來或可對著兒子老婆胡說八道壹通,沒準打蚊子、追蟑螂時還能派上用場。
翻到了十四頁,沒了震天價響的劍法大名,只有亂七八糟的幾根怪線,望來黑壓壓壹片。陳得福打了個大哈欠,便朝十五頁望去。
睡眼惺忪間,只見第十五頁變成壹個大四方,中間還有兩個圓眼睛,壹點也不像智劍。睡魔襲來,陳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壹路掀到第九十八頁,除了大方小塊,三角五角,全沒“智劍”兩個字。陳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劍譜闔起,忽然想起還有壹頁沒瞧,便直接從書後翻開,逕朝第九十九頁瞧去。
第九十九頁也是最後壹頁,陳得福蹙眉來瞄,霎時見到了壹個大鴨蛋。
大大的鴨蛋畫得很圓,上頭還有壹行字,寫道:“化方為圓,化圓為方,仁者之風也。”
“仁者?”陳得福跳了起來,喃喃地道:“這是仁劍震音揚!”
沒看到智劍,卻看到仁劍,這是怎麽回事呢?陳得福思索半晌,俄頃之間,便已懂了道理。
為何雨楓師叔可以十三步制敵,為何找不到智劍兩個字,原來前面九十八頁的圖線總和,就是“智劍平八方”,只要能悉數破解,大徹大悟,總合出來的心法才是“智劍”。
“穎超師兄……”陳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妳實在太行了!”
繼寧不凡之後,有人連續破解九十八張圖頁,完成了“智劍平八方”,那便是現任掌門蘇穎超。本以為傅師叔和掌門武功只在伯仲之間,現下看來,兩人壹個拿了九十八分,壹個拿了十三分,單以劍法悟性來論,二人孰高孰低,當真壹目了然。
穎超師兄拿了九十八分,他還差了壹分,那便是最後壹頁的“仁劍”了。
轟動天下的武學禁界,“仁劍震音揚”,九十九幅圖繪之中,智劍占了九十八頁,仁劍威名如此之盛,卻只有區區壹幅,足見這幅圖的要緊。
可這算是什麽呢?大餅、大鴨蛋、大烏龜,不管怎麽稱呼它,總之這玩意兒就是壹個大圈圈,正正繪在紙頁上。陳得福滿面迷惑,他不懂天隱道人在想什麽,也許他那天吃月餅、看月亮,所以胡亂臨摹壹個大鴨蛋下來?可不凡師尊寫的“化方為圓”又是什麽意思?這和“仁”字又有啥幹系?
懶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練不成。陳得福看著紙上的大餅,肚子忽然餓了,當下從櫥櫃裏取出真正的大餅。倚在廚門旁大嚼起來。
冬陽普照,風和日麗,昨夜下了大雪,後院已成壹片銀白。陳得福三兩口吃完大餅,便想入院堆雪人。他興沖沖來到院中,還沒來得起抓起白雪,便見雪地上有個痕跡,低頭去望,卻有人畫了個圓圈圈。
徑約壹尺的圈圈兒,畫得挺圓,好似三達劍譜裏的大餅走下地來,躺在雪地上睡了。陳得福滿心疑竇,喃喃自語:“誰這般無聊啊,居然在這兒畫大餅?”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見壹個大餅、兩個大餅、三個大餅……後院的雪地上全是大餅……壹個個呼朋引伴,排列陣式,似成了大餅軍團。轉眼再看,地下壹個方塊、兩個方塊、三個方塊,竟然又有壹隊方塊軍團,似乎要來個方圓大戰。陳得福心下壹驚:“好小子,夢翔師叔回來了麽?”
想起瘋子行徑詭異,心中不由怕了起來。走過滿地怪圖,來到壹處樹下,驚見樹旁也畫了個大圓餅,十尺來長,圓餅中間有個大方塊,大方塊裏有個小圓圈,小圓圈裏躺了壹個人,手上抱了壹柄長劍。陳得福大驚道:“夢翔師叔?妳飛來瘋了?”
正要走將過去,猛見那人坐了起來,睜眼望著自己。陳得福尖叫壹聲,正要向後逃開,忽見那人生了壹雙貓兒大眼,形貌英俊,陳得福驚道:“掌門人?是妳麽?”
面前坐的人正是蘇穎超,他面容憔悴,頦下生滿短須,竟似在雪地裏睡了壹夜。
卻說三達劍譜怎會在後廚裏?原來掌門成了大餅王,整夜都在畫大餅。眼看師弟壹臉驚詫,蘇穎超也沒多做解釋,只是背靠大樹,伸手撫面,低聲道:“傅師叔回來了麽?”陳得福喃喃地道:“還……還沒……”
蘇穎超默默無語,自行抄起了長劍,又在地下畫了個大方塊。陳得福見他舉止有異,不由驚道:“掌門人?妳……妳到底在幹啥?”蘇穎超目望滿地大餅,幽幽地道:“我要畫方為圓。”
圓者恒圓,方者恒方,卻不知怎麽個畫法?陳得福滿面詫異,慌道:“掌門人,妳……妳還好麽?”蘇穎超嘆了口氣,他手指地下方塊,幽幽地道:“我要畫出壹個圓,和這方塊壹樣大小。沒畫出來前,我沒法安睡。”陳得福幹笑道:“這很難嗎?”
蘇穎超拿起手中長劍,默默地道:“不許用尺,不許用鬥,只能用這柄劍,妳說難不難?”
陳得福哪知難還是不難,還待要問,忽聽後廚傳來腳步聲,壹人喊道:“穎超!妳在哪兒啊!國丈差人找妳哪!”壹名老者從廚門轉了過來,正是趙老五,陳得福正要答話,忽見蘇穎超拔出長劍,便望自己脖子上抹去。陳得福大驚失色,尖叫道:“掌門!別做傻事啊!”
話聲才過,蘇穎超手中寒鋒微動,轉朝下顎而去,劍刃輕柔,所過之處,胡須壹根根落了下來。趙老五也是壹身冷汗,便望陳得福腦門敲了壹記,搖頭道:“胡喊亂叫,沒死也給妳嚇死。”
陳得福幹笑道:“對不住……我只是……只是以為……”說話間,蘇穎超整理了儀容,便與趙老五低聲說了幾句,他走入後廚,取起三達劍譜,便率先離去了。眼看趙老五也要離開,陳得福趕忙拉住了他,問道:“五爺爺,什麽是化方為圓啊?”
趙老五奇道:“什麽畫方為圓?”陳得福忙道:“就是把方塊畫成圓圈圈啊。”趙老五哈哈大笑,道:“這個啊,那還不容易麽?”說著隨手從廚門旁拿起壹只圓木桶,套到陳得福的方腦袋上,笑道:“瞧,這不就化方為圓了麽?”
眼看長老揚長離去,陳得福只得幹笑兩聲,摸了摸頭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
瓊芳鬧了壹夜,到得後來體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夢中盧雲好似停了下來,渾渾噩噩間,待得睜眼之時,卻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瓊芳見自己睡在稻草堆裏,身上蓋著暖被,卻不見了盧雲。她慌張爬起,四下去看,卻見自己身處壹座破廟,非但那大水怪蹤影全失,連那面擔子也消失不見。
盧雲失信遠遁,還是把自己舍下來了。瓊苦心下氣苦,淚水撲颼颼地流了下來,哭道:“大膽狂徒!還我錢來!”她急急穿著了鞋襪,直沖廟門。
正要張嘴呼喚,忽見廟門旁擱了個面擔,壹名男子安安靜靜地蹲地煽火,正是那盧大老板。瓊芳擦抹了淚水,破涕為笑,心道:“嚇死人了。下回睡覺得要綁他起來,免得再次逃走。”至於盧雲神功蓋世,是否會自行斷繩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時在除夕午後,連綿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氣放晴,陽光普照,路上積雪銷融,其勢甚快。瓊芳神清氣爽,走了過去,卻見攤前凳子空蕩蕩地,不見壹個客人過來吃面。轉看遠處街道,街上行人來往,頗見喧鬧熱鬧。
滿街人潮裏,偏只這處面攤安安靜靜,不見半個客人。爐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滾了,面攤香噴噴,壹切卻壞在這個老板。那老學究望街邊壹蹲,全鎮的熱鬧全消褪了。百年古屍煮面端碗,跳屍也似的送往迎來,客人又不是買棺材,誰還吃得下東西?
叫賣叫賣,不叫怎能賣?買笑買笑,不笑誰來買?瓊芳看得暗暗搖頭,她撇了盧雲壹眼,嘆道:“盧大哥啊,妳的生意爛得怕人,看來妳的面肯定難吃。”正說得高興,忽見盧雲沈目不語,似有不悅之色,瓊芳忙吐了吐舌頭,趴到了盧雲背上,膩聲道:“對不住嘛,跟妳鬧著玩的,快別生氣了。”
瓊芳甜夢方酣,尚未梳理衣裝,壹頭秀發散垂雙肩,望來極為慵懶。壹旦趴在盧雲背後,秀發便即垂落,盡數灑在盧雲臉上,那柔軟胸脯更貼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盧雲吃了壹驚,身子向前傾俯,左手輕輕壹擺,已將瓊芳轉上了竹凳,道:“坐下,我煮面給妳吃。”瓊芳笑吟吟地坐下,隨手紮上了頭發,攏做了壹個髻,笑問道:“餵,我們人在哪兒啊?”盧雲添炭送爐,淡淡地道:“淮安。”瓊芳暗暗驚奇,想不到盧雲肩挑面擔,另又負了壹人的份量,腳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百裏。看他腳程如此神速,元宵前必能抵達京城。
正想間,忽見遠處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盧雲之物。眼看大水怪忙著煮面,瓊芳便興沖沖起身去看。來到近處,只見筷子插於青石板上,深入數寸,石板旁還寫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鐵石,卻能刻得有字,料來必是盧雲所為。
瓊芳低頭去看文字,只見字形狹長、體態飛動,赫然便是小篆書體。篆體專以石刻碑文,近人甚少書寫,瓊芳畢竟出身書香門第,仍得辨認,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聲驚忖:“恨?”
遠處盧雲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靜,卻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轉目再望地下,另又見了小篆連書,依序讀去,連同先前的恨字,共計是“恨怨悲苦憎怒嗔”等七字。工整中不見頓點轉折,深得篆體“側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壹行字,卻是“仁愛慈孝恥義廉”。字體扁方橫勢,古拙藏鋒,卻是七字古隸。
隸書源於秦代,於東漢達於極盛,瓊芳幼年臨摹過“張景碑”、“史晨碑”,自知隸字仿古,筆勢難以觸及。她見那個“仁”字滿是壓抑,上下極緊,左右寬舒,似給老天爺壹腳踩得平了,悲郁中卻又自成坦蕩格局。她滿心好奇,當下起身來看,只見廟旁地下寫滿了文字,她喃喃讀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無愛者必不怨,不慈者必無悲,孝而有苦,憎後恥來,義自怒生……”
壹字壹字慢慢讀著,只見筆畫越來越快,漸漸由快而亂、入為章草、轉化行草,而後瘋狂淒厲,最終以狂草之態撲天蓋地而來。瓊芳眼花繚亂,只能勉力辨認……
“夾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礙,遂舍善惡之心,得稱……”
最終正書二字楷書,瓊芳目望地下,掩嘴驚叫:“劍神?”
正發呆間,盧雲也煮好了面,聽他喚道:“瓊姑娘,過來吃面了。”老爹喊吃面,瓊芳趕忙答應壹聲,便急急溜回凳子上,手拿兩只筷子,自在那兒擊打為戲。
盧雲端來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熱氣飄來,當真洗臉也夠用了。瓊芳心懸石板上的怪字,卻又不敢直截了當出口來問,當下櫻口壹張,稀哩呼嚕地吃了起來,預備壹會兒再來探詢。
盧雲見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邊坐下,問道:“好吃麽?”瓊芳見他滿面關切,想來頗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我要說難吃,他壹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說好吃,他說不定又端來壹碗,那可要吐了。說不得,給他找些麻煩吧。”當即蹙眉嘆息,低訴道:“妳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果然盧雲微微壹奇,忙道:“第四?”
瓊芳胡扯道:“我細細考究過,北京城裏有三家面館比妳好吃,那個湯頭啊,嘖嘖嘖……唉。”她不會做菜,自不知該如何描繪滋味,便以嘖聲混過,想來壹嘖勝萬語,盧雲必會相信。
嘖了半天,盧雲卻只目望自己,壹動不動,好似在等著洗碗。瓊芳見那碗面湯水滿滿,自己卻吃得肚中發脹。她愁眉苦臉地嚼著面,忽見路邊走來壹只小野犬,也是無精打采的模樣。瓊芳霎時放落筷子,手指廟頂,大驚道:“黑衣人!”
盧雲心下壹凜,不及言語,雙足壹點,便已飛上廟頂,身法確是高絕。瓊芳趕忙喚來小狗,自將整碗面端了過去。過不多時,盧雲緩步走回,問道:“瓊姑娘,妳方才真見到黑衣人了?”瓊芳從路邊站起,手上捧著空碗,納悶道:“什麽黑衣人啊?”盧雲蹙眉無言,料來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會見到幻覺,只得點了點頭。他瞥眼過去,卻又見攤邊趴著壹只野狗,正自懶洋洋地舉爪扒搔,卻不知是何時過來的,也不多問。
眼見盧雲接過了碗,蹲地就洗。瓊芳有意探問方才見過的字跡,便也蹲到盧雲身邊,手提壹只木筷,嬌聲道:“盧哥哥,咱倆來寫春聯玩兒,好麽?”春聯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後世逢得過年,百姓必以紅紙寫上吉祥話,以之賀歲。看盧雲狀元出身,必是個中高手。她不待盧雲答應,提起筷子,逕就殘雪寫了字,見是“五福臨門”。她把筷子交給了盧雲,含笑道:“換妳了。”
盧雲搖頭道:“不寫了,看妳玩吧。”瓊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妳壹定得寫。”說著硬將筷子塞到盧雲手上,執意要他來寫。
盧雲微微沈吟,自語道:“出水瀑還沒畫過圖,練壹練吧。”說著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壓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頂撐,竟似拿起了筆桿,跟著插筷入地,轉眼拉出壹條筆直長線。
瓊芳大為驚訝,低頭茫望,只見盧雲左手橫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間轉過直角,又切出了壹條橫線。須臾之間,四條直線畫出,堅硬泥土現出壹個正四方形,直角端正無匹,長寬各達壹尺,毫厘無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鬥丈量,怕也畫不到這等端正。
瓊芳壹臉迷惑!蹙眉道,“盧哥哥,這……這算是什麽?”盧雲淡然道:“這是我練功的法門,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畫。”瓊芳驚道:“畫圖練功?這是什麽功啊?”盧雲道:“這是對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見瓊芳壹臉不解,便解釋道:“我在荒島兩年,每逢大水瀑沖刷過來,我便得苦苦掙紮,後來為了解救小白龍的性命,更給大水沖下瀑布,說來很是淒慘。”瓊芳待過水瀑幾個時辰,便已嚇得花容失色,聽盧雲提起往事,自是嘆了口氣。
盧雲又道:“我僥幸落到水洞以後,每日看著瀑布水簾,始終給困著不能走,心裏越想越不服氣,便想伺機對大水瀑報仇。”瓊芳驚道:“報仇?”盧雲點了點頭,說道:“我想打敗白水大瀑,有朝壹日能憑著自己的雙手雙腳,爬上瀑頂,涉水而過。”
瓊芳呆住了,她曾親受水瀑沖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無人可擋,不由慌道:“妳……妳在說笑麽?”盧雲嘆道,“壹身無寄之人,還能說什麽笑呢?”他望著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時我思來想去,自知自己習練內功太早,又因當年執意模仿道家武學,染了壹身匠氣。雖說武功有了形狀,卻也從此無救。便像方才那個正四方,滾不動、磨不平,日後永遠成不了大家。”
瓊芳出身武學世家,自也聽聞過此類學問,好似說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太早習練上乘武學,以免悟心受限,來日有害無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問:“後來呢?妳怎麽辦?”盧雲道:“三十二歲那年,我撿到了劍神古譜,從此武功大進。只是我執迷於恨之劍,卻又掉入另壹個坑裏。”
瓊芳大感驚訝,她生平雖未見過昆侖劍神,卻也曉得此人曾與寧不凡激戰千招,劍法極為了得,豈料盧雲竟還覺得不足?忙道:“盧哥哥,妳覺得那個卓……卓什麽的不厲害麽?”盧雲搖頭道:“那倒不是,卓淩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只是他的武學有個大缺憾,他太強了。”瓊芳驚道:“強不是挺好麽?那有什麽不對了?”
盧雲搖頭道:“卓淩昭再強,卻也強不過白水大瀑,若非如此,當年我以劍神心法涉水自救,也不會給沖走了。”耳邊響起小白龍的哭聲,瓊芳回思他的說話,自是頻頻點頭。盧雲眼望地下的圖畫,幽幽又道:“瓊姑娘,盧某之所以會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全是因為我這幅牛脾氣……我這人無論遇上什麽困難,全都要正面幹上,絕不拐彎。可人生道路多艱險,翻不過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墜入水洞之後,便想找出壹個法子,讓我這種人日後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強的父親,瓊芳心生憐憫,含淚道:“盧哥哥,妳找到了麽?”盧雲指著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難得的微笑,說道:“瓊姑娘,我要以圓應世。”瓊芳呆呆反問:“圓?”
盧雲凜然道:“圓!就是圓,唯獨圓融,我才能面對人生艱險,才能走出白水大瀑。瞧、妳瞧……”他提起筷子,在地下畫了幾筆,不旋踵,泥士塵雪翻來覆去,地下現出個圖樣,但見長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數壹致,卻是個正五邊形。瓊芳喃喃地道:“這是正五邊……不是圓啊……”
盧雲豎指唇邊,示意噤聲,又從水桶裏取出壹只筷子,左右比對角度!便又就地畫了起來,這回卻畫了個正六邊。瓊芳呆呆看著,只見盧雲跳過了七邊,直接畫了八邊,之後跳過九邊,卻又畫了正十邊,圖樣精細繁密,望來全是正邊形狀。
眼看盧雲畫得如癡如狂,頗有瘋態。瓊芳心頭發毛,忙道:“盧哥哥,妳……妳到底要做什麽?”盧雲並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專註作圖。這會兒畫得卻是極慢極緩,取角畫線之際,慎重非常。瓊芳見了他的鄭重神態,自知他在做壹門大學問,壹時不敢阻攔,只得靜靜旁觀。
過得半晌,盧雲舒出壹口長氣,終於爬起身來,瓊芳湊頭來看,驚見地下多出了壹幅怪圖,形邊繁復,望來似圓非圓,卻又有些菱角。她滿心納悶,喃喃問道:“這是圓麽?”盧雲搖頭道:“妳數壹數,它壹共有幾邊?”
瓊芳低頭計數,壹五壹十地算著,茫然便道:“十七邊?”盧雲微笑道:“正是十七。我在水簾洞裏耗費無數心力,終於體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這個正十七。憑著這個東西,只要讓我回到荒島,無論水勢多麽急促,我都能涉水而過。”
瓊芳呆住了,沒料到拳腳武功可以與圖畫有關?她不明究理,也不知從何問起,只得喃喃自語:“這樣啊……那……那妳為何是畫十七……怎麽不畫十八、十九……是不是妳……妳不會畫啊?”她自知說得太過輕蔑,就怕惹得盧雲發火,趕忙低下頭去,咳聲遮掩。
盧雲卻也沒生氣,頷首便道:“妳說得沒錯。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壹、正十三這些正邊圖,我後來思索了兩年,方才懂了壹個道理。若要不憑尺規,空手造圖,須得遵循壹個通則。”他怕瓊芳失卻耐性,忙在地下寫個“三”、又寫個“五”,解釋道:“正三邊可以畫,正五也可以畫。等到我畫出正十七之後,也發覺了壹個順序。瞧,三減壹是二,五減壹是四,十七減壹是十六……妳瞧出道理了麽?”瓊芳茫然道:“什麽跟什麽啊?”
盧雲道:“三減壹是二,五減壹是二乘二,十七減壹是二乘二再來二乘二,壹個二、兩個二、四個二、八個二、十六個二,所有這些乘數加上壹,得到的數字都有壹個性兒,這些數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沒壹個數兒能除盡他們……”瓊芳聽得全身發癢:“盧哥哥,妳到底要做什麽?”
盧雲給她壹吼,不由吃了壹驚,忙道:“我……我要畫圓……”瓊芳尖叫壹聲,隨手在地下畫了個大鴨蛋,大聲道:“這不就是圓麽?”盧雲搖手道:“不對,不對,妳那個不夠圓,妳的圓心偏差了。”瓊芳見他瘋瘋癲癲,忍不住尖叫起來。盧雲趕忙解釋:“要想徒手畫出正圓,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裏畫個幾萬個圓,只因手腕搖晃,差之毫厘,失以千裏,全都不夠圓。所以我另辟蹊徑,盼能三邊造五邊,五邊造十七邊,壹路擬近,好來畫出方中帶圓的東西。”
瓊芳終於懂了,不由驚道:“方中帶圓?”
盧雲噓了壹口長氣,頷首道:“我心中的完滿不是正圓,而是方中帶圓。人生峰回路轉,有如滄海壹小舟,只能以圓融應接狂濤巨浪,可外力壹指稍加,水浪打來,圓心頓失,如此得來的往往已非圓融,而是毫無分寸的圓滑了。”瓊芳聽不大懂,愕然便道:“所……所以呢?”
盧雲道:“若要對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則,壹個二、兩個二、四個二、八個二、十六個二、三十二個二……這些數字加壹,所得之數都可以赤手造圖,三邊、五邊、十七邊、二百五十七邊、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七邊……我從四方起家,中心不搖,越來越接近正圓……也漸漸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妳瞧,妳瞧……”正要舉掌示範,忽聽壹聲哽咽啜泣,盧雲轉頭去望,只見瓊芳鼻頭濕紅,眼中撲颼颼地滾下淚來。盧雲訝道:“妳……妳怎麽了?不替我高興麽?”
瓊芳擦拭淚水,強笑道:“高興,我當然替妳高興。”
光陰似箭,逝水年華,十年歲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門的幾位早成大人物,連瓊芳也由無知少女出落成動人美女。天地巨輪無情轉動,人人都離開了,卻只有盧哥哥留在原地,獨個人緊抱這些莫名其妙的無用之物,卻要瓊芳如何不替他哭?如何不為他難過?
眼看瓊芳毫無興趣,盧雲只是頹頭喪氣,壹腳抹去了地下怪圖,想來找不到知音之故。瓊芳安慰道:“盧哥哥,先別畫圖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買些酒菜回來,咱倆喝個幾杯。”盧雲古怪毛病最多,說不定聽得喝酒,又有嘮叨廢話要說。瓊芳不待答應,便也不多說,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攤邊那條小野狗給她餵了壹頓,竟似找到了親娘,居然壹路跟她跑了。
來到了街上,只見淮安鎮頗為熱鬧,倒也不缺飯館酒肆。不過奔過壹條街,便已瞧見壹間酒鋪。她奔入店裏,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聽壹人嘆道:“雨楓啊,今夜可是除夕,咱們還要趕路麽?”瓊芳聽這鄉音濃重,大驚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見店中壹名老頭兒舉杯飲酒,看這人馬臉瘦長,手提金算盤,正是算盤怪來了。同桌另坐了壹名中年男子,此人形貌清雅,頦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壹高手的師弟傅元影,再看壹旁有個胖子低頭猛吃,卻不是肥秤怪是誰?
瓊芳心下驚詫,沒想他們全都離開揚州了。轉望店內壹角,卻見漠北宗師哲爾丹、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飲食,諸人風塵仆仆,好似壹夜沒睡。只是看了幾眼,卻沒見到娟兒,不知去了哪兒。
正望間,聽得傅元影道:“我瞧淮安是找不到少閣主了,壹會兒我過去衙門,請官差幫個忙。”算盤怪哈欠道:“真他媽的煩,幹脆貼海捕公文出來吧。”
瓊苦心下愧疚,沒想自己昨夜匆匆離開,卻惹得他們四下尋訪自己,正要走入店中相認。卻聽肥秤怪低聲道:“師侄啊,到底那面販是啥來歷?他該不會綁走了瓊小姐吧?”傅元影聞得此言,口氣自是拂然,沈聲道:“師叔,人多口雜,且別提這件事。”算盤怪茫然道:“為什麽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這樣很不好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傅元影心下大怒,臉色自然泛青,只是礙在門規,卻也不好發作。算盤怪還待要說,卻給肥秤怪拉住了。
瓊芳本要入店相認,聽到此處,壹時只感頭皮發麻,便又停下腳來了。看自己昨夜壹個疏忽,竟爾當眾隨著盧雲離去,想來幾個衙門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過來找人,便壹五壹十地說了。她不知該如何替自己開脫,正想著如何圓謊。忽然背後給人拍了壹記,瓊芳回過頭去,面前壹個美姑娘,瞧她手上提著壹柄劍,正自睜眼望著自己,卻不是娟兒是誰?
兩人才壹見面,娟兒立時張口欲呼:“傅……我找……”話聲未及出口,瓊芳眼明手快,已然掩上娟兒的嘴。她怕傅元影趕將出來,急忙拉著她,兩人壹路躲到了暗巷。娟兒見她行止太過怪異,忍不住甩開她的手,大聲道:“芳妹,妳到底在做什麽?”
瓊芳臉上壹紅,忙道:“對不住,對不住,妳們找了我壹夜麽?”娟兒嘆道:“可不是麽?妳大半夜自顧自溜出去,大夥兒誰能睡得著?妳可曉得,連揚州的李知府也給驚動了。”
瓊芳心慌意亂,忙道:“傅師範很生氣麽?”娟兒搖頭責備:“妳這般身分,誰敢生妳的氣?咱們找不到妳人,連夜找了官差來問,這才聽說妳和壹個賣面的走了,也不知在搞些什麽……”說著便要轉身離開,想來要找傅元影了。瓊芳忙道:“慢點,慢點。先別找傅師範,聽我說。”
娟兒坐地下來,把長劍放落,眼見壹只小狗跟著瓊芳,便自伸手逗弄,冷冷地道:“說!”
眼看娟兒好似審官,瓊芳只得苦著臉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幾十個黑衣人,後來又遇見了壹把怪刀,大家狠打了壹場,便壹路追殺到淮安了。”娟兒聽得怪話,只哼了壹聲,道:“妳當我是傻子麽?”瓊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妳去揚州渡口問,壹定找得到人證。”
娟兒哦了壹聲,道:“那面販呢?他也是黑衣人麽?”瓊芳臉上壹紅,搖頭道:“他救了我壹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兒苦嘆道:“所以妳就吻了他壹記,壹同去平定天下了?”耳聽官差如數說了,瓊芳羞到耳根子去了,壹時叫苦連天,跺腳道:“真是,早知就塞幾兩銀子,讓他們乖乖封口。”
娟兒聽她兀自遮掩,不由搖頭道:“我的天啊,都什麽時候了,妳還想這個。我看妳和蘇穎超是完了,完了。”瓊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子,這事要是傳到蘇穎超耳裏,不免鬧得滿城風雨。嘆氣之余,只得緊挨著娟兒坐下,她把頭枕在娟兒肩上,求懇道:“娟兒,幫幫我。”
娟兒愁眉苦臉,壹時雙手托腮,道:“怎麽幫?”這兩名少女是知己好友,相識經年,往常多半是娟兒闖禍,瓊芳收拾,豈料今日居然倒轉了玩。瓊芳煩心不已,眼見那條小野大搖頭晃腦,只來向自己乞憐,她隨手抱了起來,道:“我瞧妳壹會兒回去,就說接到我的飛鴿傳書,得知我已經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來,怎麽樣?”
聽得這個謊言破綻百出,娟兒嘆道:“這等胡扯八道,妳可自己跟傅元影說,我挨不起刮。”瓊芳遲疑道:“我……我……可是我還有事……”娟兒恍然大悟,驚道:“老天,那面販還在附近麽?”瓊芳苦笑兩聲,點了點頭:“我現下煩得緊,只想把他騙回北京,讓他投入紫雲軒。”
娟兒訝道:“到底那面販是誰啊?”想起盧雲的囑托,瓊芳頗有躊躇,她梳理著小狗的黑毛,低聲道:“他啊,就是水瀑裏出來的那個怪人。”娟兒驚道:“是那長毛怪物?他不是在戰場失蹤了麽?什麽時候溜回揚州的?”瓊芳嘆道:“前夜我在驛館遇到了他,之後便去揚州渡口尋他,後來就和他壹路過來淮安了。”娟兒訝道:“他到底是誰?”
瓊芳苦笑道:“妳先別問。真要說了,恐怕妳也不信。反正……反正……”連說了幾個反正,只見她緊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濕紅,娟兒啊了壹聲,顫聲道:“芳妹,妳該不會……該不會……”
瓊芳醒覺過來,趕忙拭淚道:“該不會什麽?”娟兒見好友神情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幹什麽,我都護著妳就是了。”瓊芳聽得此言,心下自是壹喜,便朝娟兒抱去。娟兒苦笑道:“妳先別抱我,咱倆得圓個謊才是。”她稍稍沈吟,便道:“我瞧這樣,我壹會兒回去,便說接到妳留下的訊息,得知妳沿路追殺黑衣人,壹路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瓊芳喜道:“好啊,妳得說黑衣人兵強馬壯,逼得我和他們大戰數百回合……”
二人興高采烈,胡言亂語壹陣,忽聽娟兒道:“等等,面販的事怎麽說?”瓊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說他是漠北過來的神秘老人,年約百歲,意外救了我壹命。便帶著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領,自來男子若要喝醋,多半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販是個神秘老人,心裏必然舒坦許多。
娟兒聽得此言,自是點了點頭,道:“別說什麽漠北老人,哲爾丹出身漠北,他會問的。”瓊芳忙道:“那還不容易,便說他是西域來的,那不就得了?”娟兒蹙眉道:“不行,西域高手就那麽幾個,壹查便知,不如咱們說是南海來的面龜老人。”瓊芳是胡說八道的能手,娟兒也是白日夢囈之輩,二人稍稍商議,便有了梗概出來。瓊芳微笑道:“娟兒,妳幫我這回,下次我壹定感恩圖報,替妳砍幾個人。”娟兒苦笑道:“妳還是顧好自己吧,別忘了正月十五那天護國寺有場法會,到時妳那皇後姑姑壹定會要找妳,妳要是沒來,定會害死傅元影的。”
瓊芳的姑姑便是皇後娘娘,逢年過節,總要尋這個寶貝侄女說話。屆時若是找不到瓊芳的人,必會責問國丈,株連禍結之下,傅元影拉著少閣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瓊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這檔子事了,我看我還是去見傅師範吧。”
娟兒站起身來,搖頭道:“妳現下回來,西洋鏡馬上拆穿,我瞧妳還是元宵再回來,也好有個緩頰。”瓊芳聽她說得有理,便也點頭稱是,娟兒正要離開,忽又伸手入懷,問道:“妳身上帶了錢麽?”瓊芳點了點頭,道:“幾百兩銀票,夠用了。”娟兒見她兀自懷抱小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閣主,反而似個幼童,她嘆了口氣,當即蹲到瓊芳身邊,低聲道:“妳啊妳……二月就要成親的姑娘,我都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幫妳……還是害妳了……”她搖了搖頭,拍了拍瓊芳懷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離開。
最後壹眼回眸去望,只見瓊芳睜著壹雙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壹般。
※※※
娟兒離開以後,瓊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個時辰,確信傅元影等人離開之後,方才回去與盧雲會合。只是經此壹擾,瓊芳卻變得悶悶不樂,兩人連除夕圍爐也不吃了,便只連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說話,盧雲本就沈默寡言,小姑娘壹旦沒了興致來玩,自是沈悶得怕人。天幸瓊芳帶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給它換名字,有時叫“盧無知”,有時叫“盧傻傻”,總算還有個說話對象。
二人沿途北進,抵達滄州之時,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氣放晴,盧雲見道上百姓手持面盆瓦甕,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壹奇,便怔怔停步下來。
瓊芳坐在面擔上,壹見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盧黑狗不想撒尿,妳幹啥偷懶?”
盧雲咳了壹聲,只是手指百姓,問道:“他們拿著碗盆,卻是在做些什麽?”瓊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妳是瞎子麽?沒瞧見他們在蓄水嗎?”盧雲久不知人世景況,見了這等情狀,自是怔怔無言。瓊芳解釋道:“連著十年都是這樣啊,冬日壹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熱,過得立春之後,很快便要幹旱了。”說著又去逗弄黑犬,自顧自地道:“妳也別煩,反正妳來日便要溜入深山當隱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卻關妳什麽事了?對不對?盧黑狗?”
瓊芳滿口譏諷,盧雲卻只置若恍聞,想起那夜與裴鄴的對答,低聲便道:“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天絕的遺言應驗了。”瓊芳眨了眨壹雙大眼,居然不知天絕僧是誰。盧雲也不解釋,便又啟程離開。
瓊芳雖然聰慧,卻也不曉得天絕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師之壹,更是當今大學士楊肅觀的授業恩師。而這兩句偈語,更是神僧圓寂前親手傳與盧雲的。當時神僧燃燒聖光,焚地現字,足見身死前兀自萬分戒慎,絕不容旁人窺伺盜聽。
當年盧雲壹個心軟,意外傳出第壹句謁語,爾後天下爆發連串災禍。自永定河畔修羅挨槍算起,之後玉璽現身、柳門受滅、怒蒼被圍、乃至於景泰下野、正統復辟,壹切變故全起於第壹句謁語。如今相隔十年,這第二句謁語總算才給盧雲說了出來,卻不知是否又會有什麽大災大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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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數日,已近元宵燈會,沿途所經鄉鎮莫不張燈結彩,路上找人問了,已知來到了順天府,算來離北京不過兩日路程。瓊芳自知壹到京城,盧雲便要依約離去。她心中煩悶,幾次想開口相留,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說,心裏只是發愁。
這日下午陰雪蒙蒙,二人來到壹處丘陵,盧雲便又駐足下來,逕自煮起面來了。這幾日大鹵面、麻醬面,每日裏面來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瓊芳罵道:“又是面麽?狗都不吃了!”盧雲笑了笑,搖頭道:“瓊姑娘,最後壹餐了。”
瓊芳心下壹凜,方才醒起兩人的約定,她接過盧雲送來的面碗,心中竟是壹片茫然。壹旁小野犬倒是猛搖尾巴,等著飽餐壹頓。
風雪止歇,霧氣消散,兩人坐在山丘吃面,從丘上眺望過去,但見天際壹片湛藍,裏許外壹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壹座城門環繞拱衛,隱現八臂哪咤雄奇之態,不消說,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統、舉世瞻仰的國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該到了分離的時候了。瓊芳滿心煩亂,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話來說,卻又頭緒紛紛,想要拉下臉來求懇盧雲,卻又找不到臺階。正煩間,忽聽盧雲“咦”了壹聲,他放落了面碗,轉身行到壹株白樺樹下,怔怔沈思。
那樹聳立林間,樹皮上隱約有著壹記刻痕,看盧雲徘徊沈吟,遲遲不走,瓊芳見他舉止有異,便也放落面碗,行了過去。只見盧雲跪在樹下,望著眼前的壹處草丘。那樹根處長了幾株小花,卻也看不出什麽異狀。
盧雲好似若有所思,他輕輕去撥地下泥土,撥得幾撥,便又停手不動,神氣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瓊芳心頭難受,只是凝視著盧雲,想要問些什麽,喉頭卻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擔,自朝板凳坐下。低聲道:“小蠢蛋,小蠢蛋,咱們要回家了,妳開心麽?”
盧雲見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來,眼見那碗面壹口未動,便要收起。瓊芳心下壹慟,忽然伸手出來,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淚:“盧哥哥,妳為什麽討厭回北京?”
盧雲道:“不是討厭,就是不想回去。”瓊芳低聲嘆氣,搖頭道:“妳太無情了,我曉得北京裏有好多好多人記得妳……比方說……比方說……”正要說出“顧小姐”三字,可不知為何,想起顧姊姊那張清麗絕俗的面孔,就是說不出話來,改口便道:“好比說……好比說……娟兒也記得妳……”
盧雲微微壹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貴州北上荊州,數百裏路算來,娟兒始終都在隊伍裏,他自也瞧見了這個小姑娘,頷首便道:“這小丫頭可長大了,出落得好生標致。”瓊芳壹聽盧雲稱贊別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悅,冷冷便道:“別老記掛人家的樣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盧雲笑了笑,反問道:“妳倆很要好?是不是?”
瓊芳哼道:“那還用說,生死之交呢。”盧雲頷首道:“那倒是。她是個小靈精,妳也是個調皮鬼,妳倆倒是壹對。”瓊芳原本板著臉,聽得此言,嘴角還是露出了笑,道:“娟兒以為妳死了,妳壹會兒進京以後,便來裝鬼嚇她吧。”說著提起雙手,做厲鬼索命狀。盧雲哈哈大笑,搖頭卻道:“瓊姑娘,莫要為難我。”聽得此言,瓊芳心中壹酸,自知分離時刻己然到來。她垂下首去,輕輕咬住了下唇。
說不出來怎麽回事,和這男子在壹塊兒,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愛罵便罵,好似他倆之間有壹條絲線,誰也割不斷啊……
淚珠像是斷了線,壹直滾落下來,瓊芳兩只手只是緊抱著小狗,含淚無語。
盧雲見瓊芳低頭哭泣,卻也不便開口安慰。畢竟人生千山萬水,各有各的路,誰也勉強不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盧雲道:“瓊姑娘,時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瓊芳顫聲道:“妳……妳要走了麽?”盧雲點了點頭,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將炭盆鍋鏟壹壹放回了面擔。瓊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著盧雲忙碌的背影,卻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盧雲收拾已畢,整裝待發,他行到瓊芳面前,蹲地說道:“臨別之際,無以為贈,盼妳日後幸福喜樂。”瓊芳撲入盧雲懷中,放聲哭道:“盧哥哥!謝謝妳帶我回來!”
盧雲伸手出去,拍撫瓊芳的後背,微笑道:“妳別謝我。其實盧某自離水瀑以來,心中始終悲郁。天幸與妳同遊幾日,盧某孤心大慰,說來我才該向妳道謝。”他不再多言,當即反身挑起面擔,拱手道:“瓊姑娘,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有緣再會了。”
聽得“再會”二字,瓊芳嘴角下彎,胸口哽咽,拼死不讓淚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來,揮手作別,只見盧雲向自己壹笑,便自轉身邁步,飄然而去。
只能這樣了,最多只能這樣了……盧哥哥走了,自己也該回家了。在那個繁華的北京城裏,還有許多人在等她,穎超、爺爺、傅師範,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這人姓盧名雲,他不是寧不凡,更與自己的情郎毫無幹系。大冷天的,自己為何要杵在這兒,像個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時光麽?
腳步聲漸漸遠去,瓊芳也站起身來,她強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顧自地煽著,好似只有像這般高傲納涼,她才會如過去十年的那個少閣主,凡事豁達,逢人鎮靜,什麽都不怕了……
藍天在上,白雲飄過,午後斜陽映照,曬出了地下的孤影。瓊芳低頭望地,熱淚盈眶,忍不住轉過頭去,盼能看盧雲最後壹眼。
空山寂寂,樹林裏白雪點點,盧雲早已走了。
自今而後,分道揚鑣。日後自己嫁做人婦、生兒育女,全都與這人無關……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隱山林,自己也、水遠不會知曉……
只能這樣了?最多只能這樣了?鼻頭紅了,淚水和鼻涕壹起冒了出來,掛在那張瞼蛋上。看似剛強堅毅的瓊小姐,其實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瓊芳哭泣跺腳,把鼻涕抹上袖子,跟著起身飛奔,沖入了林間,大喊道:“盧雲!還我錢來!”
眼看盧雲還在前面不遠,正自低頭走著,渾像個老頭子。忽聽背後野狗追咬,美女殺來,兀自大喊道:“妳別走!我還沒收利息錢!”盧雲原本緩步離開,壹聽嬌聲呼喚,更是低頭狂走,其勢若飛。瓊芳拼死追趕,大喊道:“不準走!不準走!我要爺爺替妳討回官職,讓妳和咱們大家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妳定要和我回家!”
林間面販心腸剛硬,瓊芳越是喊,他的腳步益發快。瓊芳自知萬難留住此人,當下把心壹橫,大聲尖叫:“盧哥哥!我要是顧小姐,我這輩子都不原諒妳!妳這沒擔當的廢物!”
砰地壹聲,面擔從肩上墜落下來,正正砸在地下,幾只青花碗上下震蕩,險些摔破了。盧雲站在百尺之外,雙手叉腰,慢慢轉回身來。兩人四目交投,盧雲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凜若刀鋒。
盧雲發怒了,小野犬心生感應,立時逃到自己腳後。瓊芳心頭略感害怕,但轉念壹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絕不會下手欺侮自己這個弱女,當下把目光反瞪,大聲道:“盧雲!妳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氣的大壞蛋!妳自以為逃到天涯海角,顧姊姊就會快活麽?妳根本沒種見她,我明天就找顧姊姊聊壹聊!讓她曉得妳是多麽無情、多麽無用!”
瓊芳破口大罵,盧雲目光卻甚沈靜。他搖了搖頭,霎時踏步過來。瓊芳見他折返,內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隱感歡喜,她仰起小瞼,大聲道:“妳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妳!”
盧雲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靜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詞。過得半晌,方才道:“瓊姑娘,妳年歲還輕,許多道理還看不透徹。我不求妳諒解,只盼妳務必遵守信約,莫讓倩……”說到此處,不覺低下頭去,拱手道:“莫讓楊……楊夫人知曉我的事,好麽?”
短短壹段話,盧雲卻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說完,言中沒有忿恚,卻只有求懇。瓊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妳想要我閉嘴,除非打死我!”盧雲聽她口氣甚惡,壹時嘆了口氣,怔怔撫面,卻也無計可施。過得半晌,他揮了揮手,低聲道:“算了,隨妳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轉身離開。可憐瓊芳罵也罵了,損也損了,軟硬兼施之下,仍舊徒勞無功。瓊芳自知技窮,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說便是,不過妳得再替我做壹件事。”盧雲搖頭道:“瓊姑娘,盧某能替妳做的,全都做了。再會吧。”
瓊芳怕他走遠了,趕忙追了過去,喚道:“餵!餵!妳別這麽小氣,我只是腿酸走不動,想請妳送我去護國寺壹程,等會兒妳愛去哪兒,便去哪兒,我才懶得管。”
陡聽寺名,盧雲竟是壹臉納悶,他停下腳來,蹙眉問道:“護國寺?那是什麽地方?”瓊芳奇道:“護國寺就是紅螺寺,虧妳還住過北京,怎會不曉得?”盧雲聽得此言,方才醒覺過來。護國寺原稱大明寺,俗名紅螺寺,建於東晉年間,至今已有千年歷史,依山而立,面向紅螺湖,向為凈土宗勝地,卻沒想改朝換代之後,居然改成了什麽“護國寺”。
紅螺寺只在北郊懷柔縣,相距不遠,盧雲早歲入京時自也曾去遊覽。他聽這個請求甚是容易,頷首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何時出發?”瓊芳嘆道:“我哪裏敢耽誤妳?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憐聲道:“乖乖好狗兒,畜生不能進去護國寺,自己去玩兒吧。”看她面色柔和,雖與壹只狗兒說話,兀自滿心憐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擔,低聲道:“咱們走吧。”
盧雲點了點頭,依言挑起面擔,便自放步離開。走不數步,背後汪汪聲響,野犬竟又狂奔而來,壹時只在面擔旁撲跳挨擦,好似把瓊芳當成了鐵飯碗。瓊芳見它依戀自己,壹時大為感觸,竟然紅了眼眶,哽咽道:“壞孩子,舍不得走麽?”躊躇之間,居然又將它抱了起來。
盧雲壹旁來觀,已知這個小姑娘秉性溫善,要說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決、銀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盧雲笑了笑,忽道:“瓊姑娘,妳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心腸很好啊。”瓊芳默默搖頭,道:“別說這些了,走吧。”
兩人壹犬搭乘面擔,便如過往十來日,直朝護國寺而去。瓊芳先前哭得傷心,此刻盧雲陪伴身側,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漸減,臉上又有了笑容。幾裏路過去,路上行人多了起來,看諸人手提香燭,卻是要去護國寺參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紅螺山腳,瓊芳跳下面擔,向盧雲借了繩索,自將野犬拴於樹林之中,跟著壹把揪住盧雲,喝道:“咱倆先說好!妳沒見我走入佛殿裏,決計不準走,否則到時壹切約定不算,休怪我到楊家找楊夫人說去!”
她有意來激盧雲,“楊夫人”三字說得加倍沈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盧雲頷首答道:“放心,沒見妳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瓊芳罵道:“偽君子,假道學,誰要妳好心了!”
※※※
二人延道上山。那護國寺背倚紅螺山,加上東青龍、西白虎,群山圍繞,號稱“古寺深藏”,說來最是幽靜不過。只是今日百姓絡繹不絕,山道旁樹懸花燈,似有什麽喜慶。盧雲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燈會?”瓊芳冷冷地道:“當然是元宵花燈了,難不成還是中元鬼燈麽?”壹路行去,山道臺階頗見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緩緩而上。盧雲內力渾厚,雖然肩扛面擔,又加上瓊芳的份量,卻仍健步似飛,不旋踵便過半山。
將晚時分,終於來到山門前,但見黃昏初月圓,花燈映殘雪,護國寺張燈結彩,已然巍峨在前。遊人如織,盧雲擠在人群之中,見了門前的壹座褐紅巨石,上書“紅螺寺”三個鬥大紅字。看寺名早改,這座大石卻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時屹立不搖。想來正統皇帝皇權再大,石頭也是聽不懂。
此時廟外人滿為患,那山門內卻空蕩蕩的,全無遊人百姓。盧雲撇眼去看,只見廟門廣場搭了條階梯,左右各壹僧人提棍守護,不住驅離生人。盧雲心下微微壹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卻又見了條筆直臺道,上鋪紅毯,長達百尺,壹路直抵天王殿。想來是供貴客行走之用。
盧雲見了這等尊貴派頭,忍不住眉頭深皺,問道:“今夜可有什麽大官要來麽?”瓊芳淡淡說道:“沒錯,我姑姑要來禮佛。”瓊芳身為國丈孫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盧雲沈吟道:“妳姑姑?她是……”瓊芳道:“妳在水瀑裏住久了,八成沒聽過她,她叫做瓊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沒有比她更大的官兒了。”盧雲醒悟過來,頷首道:“她是皇後娘娘?”
瓊芳嘆道:“行了,五十多歲的老太婆,別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當即挽住了盧雲,道:“反正我姑姑還沒到,咱們左右無事,不如來還錢吧。”
盧雲壹聽錢字便要頭疼,愕然便道:“我還欠妳麽?”瓊芳噗嗤壹笑,她自上山以來,始終死板著瞼,此刻笑顰忽綻,當真明艷不可方物。聽她笑道:“虧妳堂堂的狀元爺,居然這般死腦筋。我是要妳賣面啊,妳回鄉不要盤纏麽?難不成還要找我借麽?”
人無權,尚能活,可要沒了銀子,便只能去偷去搶了。盧雲雖然神功有成,卻不是殺人放火的料子。眼見四下人潮往來,確是個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從善如流,自往壹處僻靜樹林走去,想來要在那兒擺攤。瓊芳見他哪裏不好賣面,偏又往無人地方鉆,已是氣得笑了。她壹把抓住盧雲的衣襟,罵道:“真是!那兒只有鬼,沒有人!看妳這般性子,真該讓妳姓瓊才是。”
瓊樓玉宇的瓊,卻給戲謔為窮光蛋的窮,以瓊芳自視之高,平日決計說不出口。兩人壹個拉,壹個走,終於停在廟門之旁,瓊芳拍手笑道:“這兒人最多,包管妳賣個精光。”
盧雲遊目四顧,只見此地離紅毯臺道約莫二十來丈,地處要沖,百姓往來絡繹不絕,真比自己選的地方強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燒水擺攤,等候客人上門。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盧大人又坐在那兒發呆了。瓊芳斜目瞧了壹眼,霎時取過竹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著人潮圈嘴高呼:“眾位父老鄉親子妹們,快瞧這兒喔!”
眼看百姓轉頭來望,男女老幼數達幾百,指著自己議論紛紛,瓊芳身處人堆之中,雖說打小活潑,此刻卻也不免有些臉紅。她咳了咳,低頭忖念了幾句兜客臺詞,又道:“眾位鄉親!山東大鹵面滋味鮮美,今日光臨貴寶地,大家快來吃個幾碗,早吃早飽,再晚便吃不到羅!”
百姓見瓊芳生得貌美,本以為有什麽好事,待聽是來賣面的,無不掉頭離開。瓊芳心頭火起,忖道:“大膽刁民!今日不騙光妳們的銀子,少閣主退隱江湖。”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拿起了竹凳子,壹路沖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轉了個圈,跟著小腳輕挑,逕把凳子踢了起來,聽她曼聲高唱,“山東饅頭真正好,大鹵湯面更是寶,不來壹碗心頭悶,來它兩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後挑,左勾右點,那凳子也隨之飛上落下,好似活了,卻是演了壹段崆峒派的鴛鴦腿。
美女歡歌載舞,盧雲自是大為愕然,眾百姓則是滿心驚喜。幾名兒童仿佛失神失智,竟也隨她跳起舞來了。頃刻之間,面擔人山人海,盛況空前,盧雲開業壹十三年來,當屬今日生意最佳,卻也不免最為愧窘,壹時拼命納頭來煮,竟不敢多看瓊芳壹眼。
盧雲不可開交,瓊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極多,居然權充老板娘,自在那兒收錢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樂乎。盧雲咳道:“瓊姑娘,妳怎還不進廟裏?”瓊芳做了個鬼臉,道:“我姑姑還沒來,羅唆什麽?”她湊到盧雲耳邊,嫣然笑道:“盧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麽?妳還喜歡麽?”此刻若要答是,瓊芳得了鼓勵,難保不下場再跳,若要答否,說不定她絕不服輸,立時就要入場改進。盧雲心驚之下,只能唯唯諾諾,蒙混敷衍。
客人來來去去,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賣了幾十碗,瓊芳眉開眼笑,捧來了百來個銅錢,自朝盧雲的衣袋壹放,嘩啦聲連響,險些把衣袋塞滿了。聽她笑道:“瞧,讓我做老板娘,包妳開通鋪大面莊。”盧雲賣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壹個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語。
正要低頭再煮,忽見面攤百姓全數起身,歡容道:“來了!來了!”盧雲微微壹怔,便也停下手邊事情,擡頭眺看。
將晚時分,佛寺裏行出壹排僧人,行伍整齊,正中壹人袈裟繡金,想來是那護國寺住持了。方丈壹出,遠處笙竹樂起!裊裊動聽,似有什麽大人物到來了。百姓紛紛向前推擠,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後讓!退開五尺以上!退!退!”
盧雲側目去看,此時差人列隊,分立臺道兩旁,手提威武棒,已將百姓驅開。轉看道前,住持親來相迎,路旁高高懸起紅燈籠,望來陣勢浩大,倍覺富貴之氣,盧雲心下壹凜,便問瓊芳道:“是妳姑姑來了麽?”瓊芳微微壹笑,自把雙手壹攤,神神秘秘地笑著。
盧雲搖了搖頭,反正事不關己,來人是男是女、官職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遠,正要低頭煮面。忽聽歡呼吶喊陣陣而來,百姓歡聲雷動,高聲道:“四爪金龍!四爪金龍!”
腳步輕響,面前的臺道緩緩走上壹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條在水裏翻滾,耳中鞭炮串響,遠處孩童跑鬧縱躍,盧雲也不由自主仰起首來,望著那位再也熟悉不過的故人。
定遠來了,暮色已臨,漫天晚霞,高臺上來了第壹個大人物。他身形雄偉如寶塔,面色儼然如神佛,身穿寶藍鑲黃袍,腰系四爪金龍帶,昂首闊步,莊嚴端正,當先從盧雲面前穿了過去。
“大都督!大都督!”臺下孩童追奔起跑,隨著伍定遠的腳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歡呼愛戴之情頗真。大都督卻不曾停下腳來,只微微擡起左手,略向百姓示意。
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兩邊相隔二十丈,卻似隔了十年。盧雲守在自己的面攤,擡眼望向昔年舊友,只見他比過去稍胖了壹些,前額頭發也少了許多,十年歲月凜然如刀,在國字臉上布下了無盡風霜,剛毅的苦痕,忠直的淚跡,年近五十的定遠,他望來已經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盧雲怔怔含淚,不由自主地撫摸面頰。
迷蒙之間,忽見壹名少年晃眼而過。他壹身是黑,額綁紅巾,腰系紅帶,旋即追上了伍定遠的腳步。盧雲輕輕啊了壹聲,霎時也已認出人了。
崇卿,他長大了,看這孩子體魄雄健,約莫比定遠還高了兩寸,五官雖不盡相同,但那背脊挺直,雙目凜然,眉宇氣度竟與父親壹模壹樣。
定遠老了,但崇卿卻長大了,在這空無的十年光陰裏,有許多人死了,卻也有許多人長大了,迫不及待地來到這個大塵世,成為新的英雄豪傑……
往事歷歷在目,盧雲仰望紅毯。鞭炮串響中,伍家父子二人壹同邁步,壹舉手,壹投足,神完氣足,真龍父子同臨凡間,更是引得百姓大聲叫好,滿是驚嘆之情。
怔怔無言間,百姓卻又歡呼起來,赫見壹名美婦步上高臺,手上還牽了個小女孩兒。那母女倆嬌顏含笑,麗質天生,同向百姓們輕揮招手。
艷婷來了,正統王朝的中興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憐,有情人終成眷屬,她終於嫁給了定遠,兩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獷的崇卿,他倆還有了玉雪可愛的小女兒。
心裏想到了柳昂天,盧雲嘴角抽動,不知該說什麽。抑或是說,他不忍心再說什麽。
那忠勇愛國的伍大都督,終於娶了端莊賢淑的壹品夫人,那壹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屬,羨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義,自己怎好再去驚擾他們?責問他們?難道非要運起劍芒神威,天地萬物怒斬壹空,這世間才會更好、更完滿麽?
可以了,就這樣吧……
盧雲默默無言,低頭收拾自己的面擔。他別過頭去,只見瓊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隱隱帶著安慰。眼見瓊芳神情如此,盧雲忽然醒了過來,不只伍定遠壹家,後頭還有人要來。
誰呢?誰呢?莫非是自己最不願見的那壹家人麽?
眼看瓊芳微張櫻口,似乎想說些什麽。盧雲雙手發抖,竟爾驚怕起來,顧不得客人還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子,便要倉皇逃離,看他非但面錢不收了,連面碗也不要了。
猛在此時,聽得百姓們叫道:“瞧!快瞧!楊郎中來了!京城裏最漂亮的楊郎中!”
完蛋了……盧雲聞言愕然,手中板凳滾落下來,可憐還不及轉頭,腳步聲乍然響起,臺道紅毯行來壹名白面書生。看他約莫二十八九歲,身穿白鷴朝袍,手上還挽了個老太太,盧雲壹顆心懸起墜下,墜下懸起,可憐他那雙腿熬得起白水大瀑沖刷,此刻卻在微微發抖。
紹奇,楊肅觀的胞弟,與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進士,上元燈會普天同慶,所以他帶同了母親,前來護國寺禮佛。
盧雲醒了過來,他告訴自己,壹定要趕快,必須馬上走!牙關發顫之間,盧狀元扛起面擔,便要飛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將他緊緊包圍,盧雲驚怕恐怖,倉皇尋找出路。正於此時,紅毯上傳來壹聲童稚呼喊,道:“爹!娘!快點!快點!妳們比奶奶還慢!”
來不及了……盧雲仰首含淚,望著壹名男童直奔上臺。咚咚聲響,孩子奔跑跳笑,從面前急奔而過。那小童額上系著玉佩,活潑雀躍,壹路沖得好快,眼看便要超過叔叔奶奶,忽然壹個身影緩緩走上,搶先伸手出來,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入眼來,盧雲喉頭哽咽,嘴角無言牽動,他在仰望那傲視天下的身影。
夕陽西下,紅輪滿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壹品官袍,望來如此尊貴凜然。他的樣貌便如紹奇壹般白皙秀氣,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來更加沈穩、更加尊貴,更加儼然,更加難以逼視。他看來不像是自己認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劉敬、柳昂天以後,就輪到他……
不同於以往的……楊肅觀啊……
盧雲呆呆望著。紅毯上的楊太師拉住了男童,轉身向後笑了笑,霎時之間,最後壹個人影上來。那男童急急撲了上去,歡笑道:“娘!妳最慢了!”
面擔緩緩滑落,砸上了腳背。盧雲熱淚盈眶,嘴角卻含著壹抹笑。
十年來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裏日夜祈禱,便是要活著見到她。此刻夢想成真,終於看著她滿布幸福光輝,看著她和丈夫孩子手牽著手,壹同走向遠方的護國寺,過著再無煩惱塵煙的幸福人生……
“倩兮……”盧雲擡起手來,輕輕笑道:“我回來了。”
面擔倒翻,滿地都是碎瓷爛碗,百姓紛紛起身驚避,卻見盧雲揉著自己發燙的雙眼,他哈哈笑著,好似要告訴身邊的每個人……
曾經啊曾經,他也走過那紅地毯上,他也曾經是大人物啊……
瓊芳回首去望盧雲,赫見他呆呆揮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仿佛想說什麽,可又遲遲沒半點聲音出來。瓊芳心生憐惜,正待過去安慰,猛見盧雲向下壹倒,已然雙膝觸地。
白水大瀑沖刷而來,四面八方惡水包圍,十年來所有的浪濤起伏,化作了最後壹個大浪,壹舉在紅螺寺沖倒了他。
瓊芳大為震驚,急忙奔去察看。還未來得及說話,卻見盧雲從懷中取出壹條破舊手巾,雙手捧起,迎向空中。
風兒輕輕吹過,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將那思念寄給不能再見的人。
再會了,剎那之間,路已到了盡頭,自今而後,人生了無牽掛。
瓊芳呆呆看著,她萬沒料到盧雲會是這幅樣子,本以為雲會流淚、會悲叫,會有壹大堆話要說,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神情。瓊芳慌了起來,悲聲哭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會是這樣!對不起啊!”
壹切都是她起意的……瓊芳當然知曉,壹年壹度的法會就在護國寺舉行。今夜今時,非只滿朝文武大臣全都要來,連皇帝、皇後也會來。於是她把盧雲帶來了,她要讓這位前朝狀元勇敢面對過去的壹切,只有這樣,他才能超脫啊。
超脫了,胸有成竹的瓊芳,壹刀戳死了盧老板。盧雲沒有哭,沒有叫,也沒什麽發泄怒號。雙膝跪倒的盧哥哥,他低著頭,默默無言,像是被拿走壹切的大輸家,他已經死了。瓊芳如中雷擊,霎時飛奔前去,大哭道:“盧哥哥!妳不要哭、不要哭!他們不要妳,還有芳兒要妳……”
激昂哭喊間,忽然手腕忽然壹緊,給人抓住了。瓊芳愕然回頭,赫見面前立了壹名威嚴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滿是惱怒。
爺爺來了。
“不要……不要……”瓊芳哭叫吶喊,縱使雙足抵地,她還是硬給爺爺拉走了,正要拼死掙脫爺爺的掌握,忽在此時,驚見壹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卻是好友娟兒。瓊芳呆愕之間,背脊壹片發涼,正於此時,背後響起壹聲嘆息:“芳妹……”像是聽到哨聲的小白羊,瓊芳愕然無語,她心裏再明白不過,夢境結束,她該要回家了。
穎超來了。那雙再也熟悉不過的貓兒眼走了過來,黑瞳如鏡,照出了瓊芳的悲傷哭叫。
青梅竹馬的情郎,那曾經吻過自己,抱過自己,即將娶她過門的戀人蘇穎超,他摟住自己的纖腰,低聲問道:“妳想去哪兒?”
瓊芳淚流滿面,低下頭來,牽過情郎的手,任憑他牽著自己離開。
便在此時,忽聽腳步雜沓,大批侍衛湧入山門,守立廣場,金吾、虎林、羽林、府軍四大禁軍統領包圍紅螺山,數達萬人。山門外壹聲尖喊,內侍提氣高喊:“眾賓拜伏——”
轟隆壹聲,爆竹炸鳴,夜空煙火燦爛,聽得千百侍衛同聲高喊:“皇上駕到!”
我建超世誌,必至無上道,歷經千辛萬苦,諸多大臣前仆後繼、冒險犯難,今日今時,寺外百姓群起歡呼,山門外爆竹聲響,普天同慶的正統王朝……終於創建成功!
九五至尊親臨紅螺寺。五大學士、六部尚書,暨同眷屬百官,諸人不分男女老幼,全數跪倒在地。瓊芳淚水盈眶,卻也給爺爺拉著跪倒了。
遠遠傳來腳步聲,蒼老皇帝越眾行出,看他頭戴烏紗折帽,雙袖纏龍,腰束琥珀金帶,行走時雖然顫巍巍,但目光掃動間,極見威嚴之氣。霎時之間,人無分男女老幼,地無分寺門南北,天地萬民伏地高喊,同聲頌號曰:“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都督恭候殿左,國丈停佇殿右,兩大臣壹同攙扶正統皇帝入寺,隨後眾星拱月,何大人,陳二輔等五大學士魚貫入殿,五寺寺卿、六部尚書、壹十二位侍郎,大批人馬簇擁,夾著蘇穎超、瓊芳這對戀人,將他們壹同帶上了那塊紅毯,行入人間天堂。
最後壹眼回眸,那佝僂的背影挑起面擔,早已遠離歡喜的天下朝廷,獨自行下紅螺山。
“對不起……對不起……”小丫頭雙手掩面,淚水滾滾而下:“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縱使曾聽說過那兩個字,但她確實不曾親身體會……什麽叫做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