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後方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師伯”,“師伯”,“爹”。
京城大後方,壹群小孩兒面容害怕,全數仰頭顫抖來說。只見其中四個手拿骰子,正等著開賭,另旁邊還聚了三個偷喝酒的,正中則躺了個小鬼,醉眼惺忪間,早已吐得滿地,細觀那五官長相,卻不是自己的小兒子呂得廉,卻又是誰?
“無恥!”
呂應裳氣炸了,頓時壹聲獅子吼,眾小童魂飛魄散,個個抱頭鼠竄,卻把小兒子給扔了下來。呂應裳氣急敗壞,只得提起嗓門,喊起了大兒子:“得禮!得禮!快過來看顧妳弟弟!得禮!滾過來!”叫罵了半天,大兒子遲遲不現身,八成也出門夜遊去了。呂應裳無奈之余,只得拎起了小兒子,徑朝臥房走去。
紫雲軒房舍眾多,這幾日華山門人在此寄住,倒也不嫌擁擠。呂應裳來到了西廂房,將門推開,但見屋內壹盞油燈,壹名少年端坐幾前,秉燭夜讀,正是自己的二兒子得義。他見了父親到來,當即起身見禮,恭敬道:“見過父親大人。”
呂應裳悅然而笑,看自家孩子裏老大撒野,老三撒嬌,只有這個老二嗜讀古書,大有父風。正待誇獎幾句,卻見兒子左手提褲帶,右手遮下胯,桌上還放著壹本千古名著,見是:“金海陵縱欲身亡”。
“無恥!”呂應裳眼前壹黑,也是氣到了極處,連話也說不出了,便把小兒子拋到了床上,急急轉身而走。至於三兄弟是否要結夥打劫,作爹的也管不著。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子夜過壹刻鐘,呂應裳好似在交代遺言壹般,只見他兩腳壹伸,泡在了熱騰騰的木桶裏,悲聲嘆息:“四維不彰,國乃滅亡!”
嘩地壹聲,水花四濺,呂應裳奮力跺腳,忍不住雙手握拳,大放悲聲:“嫣嫣!禮義廉恥啊!妳可知管子為何說出這四句名言?嫣嫣,嫣嫣?”耳中遲遲聽不到回答,呂應裳忍不住大吼起來:“嫣嫣!”正悲憤間,聽得面前傳來清悅的嗓音,聽得壹名女子道:“妳先別吵,我還有事忙著。”
呂應裳擡頭壹看,只見炕邊壹名女子身穿褻衣,背對著自己,正是自己的愛妻“謝嫣嫣”。看她今晚好生忙碌,先將大疊衣物整理了,另還收拾厚重書籍,壹件件全擱入了大木箱,模樣頗為賢惠。
呂應裳嘆道:“嫣嫣,我跟妳說著兒子的事情,妳怎麽不理我?”謝嫣嫣頭也不回,壹邊收拾著東西,壹邊道:“妳先等會兒,我忙完了就來。”
呂應裳的老婆出身鴛鴦門,四十方過,夕陽晚山,最是風韻時候。看她背對著夫君,彎腰取物間,依稀可見裙下壹雙雪白美腿,修長動人。呂應裳瞧著瞧,忽而福至心靈,便從水盆裏提起臭腳,濕淋淋地朝老婆裙下挪去。
“無恥!”老婆壹聲嬌叱,霎時抓起了判官筆,狠命戳到了足底湧泉穴,直疼得呂應裳抱腳慘叫:“妳妳這是幹什麽?大過年的打打鬧鬧,不嫌晦氣麽?”
“還想著過年呢?”謝嫣嫣回眸壹笑,嫣然道:“元宵都過完了,咱們也該回開封府啦。”
啊呀壹聲,呂應裳原本抱腳喊疼,聽得此言,頓時什麽聲音都沒了,只管茫然張嘴,呆呆望天,壹副人生苦短的模樣。
年節早已過完了,看今夜已是正月十六。三日後便得動身,返回開封府上工。念及衙門裏公文堆積如山,呂應裳不覺仰天長嘆壹聲:“這麽快就要走啦?我……我還沒和雨楓說上話哪。”
聽得老公思念師弟,老婆不覺掩嘴來笑:“妳啊妳啊,和傅元影相處了幾十年,還嫌不夠麽?幹脆把妳留給他成了。”
謝嫣嫣人如其名,本性溫柔嫣然,最是體貼。呂應裳聽得出她的醋意,忽然又有了興致,當即撲上前去,笑鬧道:“好啊,連雨楓的醋妳也敢吃,看我癢死妳。”
兩人笑倒床上,呂應裳運起了“明靜心算”四字訣,先給老婆細細呵癢了,待其全身酸軟後,便又莊容儼然,沈聲道:“嫣嫣,管子有言:‘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妳這做娘倒給我說說,為何咱們家孩子鬧得‘四維不彰’,莫非是少了什麽東西?”
得禮,得義,得廉,下面沒有了。謝嫣嫣又羞又急,啐道:“妳還敢說?生孩子是我壹個人的事麽?這也好怪我?”心念於此,呂應裳不由長嘆壹聲,道:“說得好,這確實是本人的錯。”
說著說,便悄悄把她的判官筆藏了起來,跟著又把謝嫣嫣壓在床上,正要大力贖罪,老婆的香唇卻已貼上耳來,道:“房門鎖了麽?”
“鎖了!鎖了!”呂應裳腦袋連珠跑似的點著:“全都鎖好了!”
“孩子們,”謝嫣嫣壹臉嬌羞,附耳溫柔:“都睡了麽?”
“睡了!睡了!睡得不醒人事了!”呂應裳鼻中噴氣,手腳亂揮,又聽謝嫣嫣柔聲道:“那那妳昨晚答應的那件事呢?可曾辦妥了?”
呂應裳微微壹楞,不知老婆所問何事,正要出言相詢,忽然間心生警惕,忙道:“妥了妥了!全都辦妥了!”謝嫣嫣大喜道:“真的辦妥了?”呂應裳奮力頷首:“這個自然!妳吩咐下來的事情,我何時敢打馬虎眼了?”
謝嫣嫣“啊”了壹聲,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丈夫的頸子,喜中帶淚:“若林,謝謝妳了。”
呂應裳咦了壹聲,不知老婆好端端的,卻是想謝些什麽?反正禮多人不怪,便道:“不謝不謝,這是應該的。”
他把錦帳放下,正要脫褲跳床,卻聽老婆微笑稱贊:“若林我就曉得妳疼孩子,咱家得禮想了多少年就是想起練‘三達’,卻老是給長老們壓著。這下妳答應給他借來‘三達劍譜’,他要是聽說了,不知要有多高興!”
“三達”二字壹出,咚地壹聲,呂應裳居然不必踢打,便已自行滾跌下床。老婆楞了半晌,旋即恍然醒悟,大放悲聲:“呂應裳,妳又蒙人了!”說著判官筆又戳了過來,招招狠辣,嚇得呂應裳東滾西翻,狼狽無比。
“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這便是華山玉清的無上絕學:“三達劍”。這套劍法威名太盛,幾十年來不知引得多少弟子好高騖遠,就盼習成三達,也好成為下個寧不凡。看大兒子得禮每日遊手好閑,自是最最自命不凡的壹個了。可憐謝嫣嫣平日多聽了兒子的吹噓,居然信以為真,便老是要丈夫說服長老,讓兒子早日起練三達,以免耽誤他成為“天下第壹”。
天下慈母心,誰不望子成龍?這謝嫣嫣尤其如此,想她壹年到頭隨丈夫旅居開封,卻把三個兒子留給長老們管教,母子間聚少離多,是以平日壹旦見面了,對孩子們總是千依百順,溺愛得不成話,便算小畜生放狗屁,也當天籟來聽。只是知子莫若父,兒子腦袋瓜幾斤幾兩,呂應裳豈會不知?平時自是想盡辦法推脫拉,這會兒便給老婆逮個正著了。
謝嫣嫣容貌頗美,性子也頗溫柔,可誰妨害她兒子成為“天下第壹”,自得親手殲滅。可憐呂應裳給老婆狂踢濫打,不免叫苦連天:“嫣嫣,妳……妳別老聽得禮吹牛,這……這三達不是尋常功夫,天資若是不夠,萬萬學不得,妳要想揠苗助長,反要毀了得禮的壹生啊!”
“什麽?妳嫌得禮笨麽?”謝嫣嫣大哭道:“孩子是我生出來的,他要是資質差,妳也脫不了幹系!”說著把手中判官筆奮力壹拋,咚地輕響,射中了屋內衣箱。
“好了,好了!”呂應裳全身發冷,顫聲道:“我……我答應妳,壹定讓得禮起練三達,好不好?”謝嫣嫣大喜道:“真的麽?那他何時可以練?”呂應裳嚅嚅喏喏:“三……三十年後。”
謝嫣嫣大驚道:“什麽?為何要三十年?”呂應裳嘆道:“這三達劍法裏有個三字,意思就是說要三十年後才能練,現下得禮還只二十歲,等五十歲便能學了。”
“又胡說!”老婆大恨大悲:“妳自己說!蘇穎超是幾歲起練三達的?”
呂應裳嘆道:“十六歲。”
老婆哭道:“妳總算說實話了,人家蘇穎超十六歲就能練秘笈,咱家得禮這麽大年紀了,憑什麽不讓他習練上乘劍法?敢情妳是看不起自家孩子麽?”說道悲傷處,竟爾站起身來,掩面啜泣中,便要奪門而出。
呂應裳心下大驚,看此時老婆只穿了件褻衣,衣衫不整,倘使奔出門去,滿山弟子瞧到眼裏,那還不口涎橫流,手舞足蹈麽?他壹把抱住嬌妻,哀聲道:“行了,行了,別鬧了,我明日去找雨楓商量商量,只要他首肯了,壹切都好談。”
眼見丈夫把傅元影擡了出來,謝嫣嫣自是勃然大怒:“又來推卸!要是傅元影不答應呢?”
呂應裳呵呵苦笑,正待敷衍幾句,猛見愛妻目藏殺機,不覺心下壹寒,顫聲道:“他他要敢說個不字,我就我就……”謝嫣嫣森然道:“妳就什麽?”呂應裳厲聲道:“我就宰了他!”謝嫣嫣哽咽抽噎,含淚致謝:“老公真好,那得禮明日就可以起練三達了,是麽?”
呂應裳嚅嚅喏喏:“當……當然,明兒我就去找穎超借劍譜,壹定得讓得禮翻個痛快。”
“真的麽?”謝嫣嫣慧眼含淚,哽咽道:“那得義,得廉呢?他倆也可以跟著學麽?”呂應裳嘆道:“當然可以,全家老小壹起切磋,武功才進展得快啊。”
咻地壹聲,謝嫣嫣轉嗔為喜,便在丈夫臉上香了壹記,嫣然含笑:“這才是我的好老公,不枉我當年給妳生了三個乖寶。”
呂應裳心道:“恨呂某瞎了狗眼,娶了妳這瘋婆娘回家。”
口中卻大贊道:“呂某妻賢子孝!人生幸福若此,上天待我不薄啊!”說著去解老婆的裙帶,果然這會兒太座心情好轉,便讓他順利得手了。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先前呂應裳興致勃發,宛如弱冠少年,誰知太座又哭又鬧,到了開飯時,菜不免冷了大半。他摟著老婆的纖腰,附耳道:“嫣嫣,妳每日裏開口三達,閉口三達,到底知不知道‘三達劍’是怎麽來到華山的?”
謝嫣嫣做了個鬼臉,俏皮道:“達摩老祖送妳們的。”
見得老婆嬌媚帶喜的模樣,呂應裳卻是心下暗嘆,道:“嫣嫣啊,人之所以無恥,多半是無知所致。妳平日那麽賢惠美麗,怎會連‘三達劍’的來歷也不曉得?”謝嫣嫣哼道:“我又不是華山弟子,為何要知道?”
呂應裳嘆道:“好,不知便不知,那也沒什麽。只是妳嫁來華山這麽多年,總曉得咱們是什麽派吧?”謝嫣嫣悻悻地道:“什麽派?妳們華山門下人人帶劍,不就是個劍派麽?”呂應裳儼然搖頭:“錯之極矣,咱們華山玉清最初根本不練劍,而是道家三宗之壹的‘丹鼎宗’。”
“丹鼎宗?”謝嫣嫣茫然道:“可是可是賣藥的麽?”
“說對了!”呂應裳壹拍大腿,贊道:“瞧妳多聰明!壹猜便中!咱們華山以前什麽都不幹,專愛煉仙丹!”謝嫣嫣是個笨蛋,聽得老公稱贊,莫名間便歡喜起來了:“我就說嘛。妳們觀裏不是供著太上老君麽?當然愛煉丹了。那妳們又是怎麽改練劍法的?”
呂應裳生平最大嗜好,便是好為人師,好容易引出老婆的好奇心了,忙道:“這說來話長了。來,妳趕緊泡壺茶來,咱們從‘天隱道人’的生平談起。”
“才不要聽。”
謝嫣嫣不是笨蛋,當場便識破陰謀了,嫣然笑道:“妳這人老說假話,沒壹字可信。”
說著勾住了老公的頸子,兩人便滾上床去了。至於呂應裳嘴裏的故事,只好說給棉被聽了。
呂應裳近年受長老重托,早在為華山做誌,自知本門雖以劍法聞名於世,實則最初並非劍派,而是列屬於道家三宗之壹的“丹鼎宗”。門人奉“希夷先生”為祖師,談養生,煉靈丹,便與普天下的道士壹般,同樣夢想著“羽化成仙”。
據道家北祖葛洪所載,成仙共有三條捷徑,便是所謂的“天丹”、“地丹”、“人丹”。據傳“天丹”是天地靈氣自然化生而成,百世難逢,玄妙無比,壹經服用,立時成仙。只是此丹可遇不可求,古書裏雖然言之鑿鑿,千百年來卻沒聽說有誰看過,更別說是吃過了。
“天丹”虛無飄渺,“地丹”卻是真有其事。按“抱撲子”壹書所載,這地丹便是道士自己煉出來的靈丹。他們相信天丹可從地丹轉化而來,只消采集日精月華,依秦漢古方熬煮,便能從丹鼎裏煉出壹顆真正的靈丹,依此服食,自能脫去凡胎,飛升成仙。
雖說“地丹”壹說深入人心,從者極眾,不過還是有人不信。他們以為要想修成仙家正果,絕不能單憑吞丹服藥,而是要從肉身鍛煉著手。這派說法便是“人丹”的由來。這“人丹”又稱“內丹”,其實就是道士打坐修聚的內力。他們相信唯有吞吐罡氣,修聚真元,方能獲取天丹,這才是飛升成仙的不二法門。
“人丹”也好,“地丹”也罷,其實都不是道家仙術,而是武學神通。只是為了誰才是仙家正統,天下道士互斥對方為異端,進而分作了兩派,壹派是專修人丹的“隱仙宗”,另壹派則是華山所屬的“丹鼎宗”,專以煉制“地丹”為主。這兩宗相互爭雄,勢均力敵,只是幾百年下來,誰也沒見著王母娘娘,倒是武學秘笈多了不少。以隱仙宗為例,有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北派的“九字真訣”、“不老術”等等,而其中威力最似仙法,也最難習成者,便是經十四世而入武當之手的“純陽功”。
“純陽功”號稱天下內丹之最,乃是“隱仙宗”至高密寶。只是經文太過艱澀,習練者須貫通天地道藏,方能蒙其啟發,是以習成者極罕。那“丹鼎宗”也不遑多讓,他們雖從秦漢古籍裏尋獲大批秘方,提煉了“華山金丹”、“大別火丹”、“青城黑丹”等等,各有神驗,然則威力最最逼近“地丹”的壹顆,卻是經千年古傳,歷七十二世而入江南魏家之手的“元丹”,服用者號稱貫通天元,世稱“元元功”。
純陽功,元元功,並稱仙家兩大神功,只是這兩者都是難上加難的東西。尤其那“元丹”三千年來僅得三顆,幾如鳳毛麟角。是以兩派人士每逢機緣巧合,壹旦有人習成“純陽”,抑或服下“元丹”,總要狠狠揚眉吐氣壹番,大吃大喝個百來年。
在天隱道人崛起前,正是“隱仙宗”全盛之時。那時北派有人練成了“純陽功”,聲勢顯赫,連少林高僧也難以匹敵。反觀“丹鼎宗”,卻是百年煉不出壹顆靈丹,不免丟人現眼之至。是以天隱踏入江湖時,第壹個落腳處便選了“丹鼎宗”旗下的“華山玉清觀”。
華山位列“丹鼎八派”之壹,當時早已沒落了。門裏雖有壹顆“大金丹”,不幸卻又給不肖門人偷走,是以山上人人自危,就怕“隱仙宗”趁虛來攻。正因如此,當天隱上山掛單,說自己想來此傳藝授業之時,長老們莫不欣喜若狂,都以為有高手來幫忙煉丹了。哪知細問之下,天隱卻坦承自己不服丹藥,不練內功,對“人丹”、“地丹”壹無所悉。長老們問他會什麽,天隱便從行囊裏拿出壹枝桃木劍,在廳堂地下畫了壹只大圓圈。
天隱從何而來,籍貫何處,已不可考。不過呂應裳曾查過本派典籍,都說天隱畫圓費時極久,所得之物“似圓實方”、“無可會解”。長老們錯愕之余,都以為來了個畫符抓鬼的江湖術士,便仍給他壹只鋤頭,壹副扁擔,讓他到後山幫著挑水種菜。天隱也沒抱怨,便默默接下鋤頭,自在後山搭了間茅屋,過著隱居的日子。
真金不怕火煉,不到壹年,“隱仙宗”便大舉來攻了。那時長老們搜遍丹鼎,裏頭卻是空無壹物,自然給打得遍體鱗傷。這時天隱便提著壹只鋤頭下場了,從此也讓後人明白了壹件事,原來武林除了“隱仙”、“丹鼎”兩大宗之外,還有第三條武學新路。
“天下五大宗,心體氣術勢”。在天隱崛起之前的江湖,除了外門,便是“仙家”。這些人之所以給冠上壹個“仙”字,正是因為他們能飛能跳,力大無窮,往往壹個清秀小姑娘,練功吞丹後,便能打得大力士哀哀告饒,宛如神仙下凡也似。也因如此,當天隱道人扛著鋤頭出來,自稱是“三達人”時,眾仙家莫不笑破了肚皮,以為來了個妄人。
在天隱之前的武林高手,相貌必然有跡可循。不說外門好手筋骨粗壯,單看仙家這些高人,要不印堂發光,目生光華,要不足有雲氣,口吐異香。可天隱現身時,卻是目光渙散,下盤虛浮,眼袋浮腫,舌生臭苔。看這人非但沒練過武,怕還腎虧水腫,怪病纏身,卻敢找仙家高手放對,這豈止是不自量力,簡直便是鬧自殺!
眼看來了個瘋子,眾仙家不免笑岔了氣。只是兩邊動上手之後,眾仙家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天隱壹直揍,壹直揍,直揍得他們鼻青臉腫,以為自己撞邪了,全數逃下華山為止。
天隱初試啼聲,立時驚動天下,這並非是他的武功高,反而是因為他的武功太低了。他的身法壹如常人,既不會跑,也不會跳,可不知為何,他的鋤頭就是打得到人,以眾仙家身法之快,卻也躲不開。消息傳出,便引來當時“隱仙宗”北派第壹高手,威靈子壹探究竟。
威靈子並非泛泛之輩,他是“純陽功”第六代傳人,內力之強,震古爍今,素有“活神仙”之稱。他能龜息閉氣壹個時辰,亦能飛花傷人,隔空取物,天下無人能與其並肩。天隱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便也鄭重其事,生平首次抽出了桃木劍,以“三達劍”出馬應戰。
這場比試至關重大,身為“三達劍”的始祖,天隱若敗於威靈子之手,中原武術便要走入壹個死胡同,千年難有新局。相反的,他若能重挫敵手,天下武林便能大開眼界,從此走到仙家以後的新境界。
“啊!若林妳好臭!”老婆嬌喘細細,打斷了呂應裳的思緒,她把棉被拉了開來,嘆道:“妳方才沒洗腳,對吧?”
“洗啦!”呂應裳滿腦子都在想著本門的故事,不免神思恍惚,喃喃便道:“妳剛才不是親眼見我洗了?”
“真怪,那為何被窩裏還那麽臭?”謝嫣嫣吐氣如蘭,卻無法阻擋腳臭,忙道:“不信妳自己聞。”
呂應裳埋首入被,仔細嗅了嗅,忽對自己的臭腳狂喊壹聲:“天隱道人贏了!”
“天隱道人?”謝嫣嫣錯愕不已:“他他贏什麽了?”
呂應裳精神壹振,曉得石破天驚之後,老婆終於給故事吸引了,忙從棉被裏探出頭來,解釋道:“他贏了威靈子啦!”謝嫣嫣愕然道:“威靈子是誰?是孩子們的新朋友嗎?”呂應裳忙道:“不是,威靈子是五百年前的大高手,慘敗給天隱道人。”
謝嫣嫣迷惑道:“這……這和妳的腳臭有何幹系?”呂應裳急急地道:“幹系可大了。妳可知天隱為何能打敗威靈子?”
謝嫣嫣喃喃地道:“他他的腳丫也很臭麽?”呂應裳臉上壹紅,忙道:“別鬧了,妳且用心想想,天隱道人是個凡夫俗子,出劍既不快,也沒什麽內力,可威靈子卻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能,如此身法,居然敵不過壹個平常人,他自己壹定覺得很奇怪吧?”
“妳才奇怪。”
謝嫣嫣睜著壹雙慧眼,茫然道:“老是說這個幹啥?這關我什麽事啊?”
華山的人都有幾分傻氣,呂應裳身為九代門人之首,自也有幾分才華,忙道:“妳別老是打岔。來,我跟妳說呦,我看過北派的記載,都說威靈子比武時‘無所適從,若有所思’,這意思就是說他在打鬥時傻住了。事後旁人問他為何敗給天隱,威靈子自己卻也說不上來。他經過七天七夜的苦思,終於找到自己敗北的理由。嫣嫣,妳知道那是什麽?”
“好臭。”
謝嫣嫣掩鼻道:“妳去拿香露水來,在被子上灑壹灑,實在太臭了。”
“好好。”呂應裳勉強自己爬起身來,右手伸長,勉強去撈香露水,道:“我跟妳說,後來威靈子想了很久很久,他終於發覺了,原來自己輸給了天隱,並非是武功不如他,而是因為因為……啊呀呀!”
呂應裳抱著臭腳,發覺老婆又拿起了判官筆,不由疼道:“妳……妳幹啥戳我的腳!”謝嫣嫣罵道:“妳到底在羅嗦什麽?平日要妳管孩子的事,妳都推三阻四的,壹提起妳們華山那些八百年前的無聊事,妳便鬼迷心竅似的,妳是給人施了妖法麽?”
“對!”呂應裳豎起大拇指,贊道:“說妳笨!妳倒壹點也不笨嘛!就是妖法!”說著趴到老婆身邊,細細解釋:“我跟妳說哦,威靈子想了七天七夜,終於找到了輸給天隱的理由,因為天隱道人練了……”
“啪”地壹聲,呂應裳挨了壹個大耳光,謝嫣嫣狠狠瞪了老公壹眼,隨即轉向照壁,自管睡下了。呂應裳吃了壹驚,這才發覺自己闖禍了,也是擔心壹會兒要睡地板,忙抱住了老婆,哄弄道:“嫣嫣,別氣了,別氣了,壹切都是妖法,都是妖法,全是妖法害的。”他嘴中哄哄,手上拍拍,心裏卻又陷入了沈思。
確實是妖法,當年威靈子敗北,始終找不到情由。以招式而論,他強於天隱,以內功而論,他更不知勝過天隱千百倍,可他為何打不贏人家呢?追根究底,壹切都是妖法。
道家除了隱仙,丹鼎二宗之外,其實還有壹個沒落已久的宗派,便是畫符抓鬼的“符錄派”。此派專以妖法害人,乃是仙家大敵。威靈子反復推敲後,便把情由告訴了同道。消息傳出,舉世嘩然,萬沒想到堂堂的“丹鼎宗”,居然與妖道勾結了?於是大批好手絡繹上山,都在責問天隱為何偷學妖法。天隱笑岔了氣,以為遇上了瘋子,便將他們壹壹轟下山去。
天隱的武功很強,強到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然而他看似贏個沒完,實則輸個不停。他贏得越快,他的武功越像妖法邪術,再也洗不清了。此後天下鳴鼓而攻之,轉來責問華山為何縱容門下,收容妖人?長老們明白天隱已是武林公敵,只能請他離山。然而天隱不肯走,誰能奈何他?此後數十年,他便壹直隱居山後,直到過世前,他都沒有離開過壹步。只是天隱再也不曾展露過武功了,因為沒人敢跟他打,非但如此,他也沒再說過壹句話,因為沒人願意和他交談。
身為天下人眼中的公敵,那種滋味只有天隱知道。他打敗了全天下,卻只能把自己囚禁在壹間小茅屋裏,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著。臨終前他萬念俱灰,自知三達即將失傳,只能自己找來了壹疊破紙,抱病畫下百幅圖形,隨即放聲大哭,力盡而死。這整整壹百張謎也似的符咒,便是華山後世的無解之謎:“三達劍譜”。
天隱看似從未輸過,其實也沒贏過。他的劍法超越了當代,空前未有,所以他壹輩子找不到敵人,也交不到朋友,直到溘然長逝前,他也沒有傳人。身後百年,方有人找到他遺留的劍譜,然則為時已晚,天隱已死,世上再無人能破解三達。從此這些符咒變化為壹個毒咒,它咒得華山後人焚膏繼晷,廢寢忘食,幾百年下來,那些走火入魔的,失心發瘋的,不知凡幾。
想到這裏,呂應裳不覺嘆息了。什麽三達劍,三達人,智者,仁者,勇者,全都是愚者,當年“古夢翔”號稱百年奇才,卻硬生生給“仁劍”逼成了壹個廢人。再看那資質千載難逢的“寧旺財”,小時候多快活,可臨得最後壹關“勇劍”,不也把劍譜撕個稀爛,痛苦嚎啕?
真是傻啊!呂應裳手上抱著老婆,不覺釋然了。看人生不過百年,最要緊的便是傳宗接代,多子多孫,若能身無分文的死在妓院裏,那才叫做不枉此生。想著想,呂應裳把褲子壹脫,把老婆的裙子壹扯,正要為父母盡孝,為國家盡忠,為百姓做榜樣,忽聽門外隱隱傳來呼吸聲,似有人在外窺視。呂應裳心下大怒,忍不住暴喝壹聲:“得義!又來偷看爹娘了!難不成妳真無恥麽?”
正叫罵間,門外並無小孩逃跑之聲,卻來了壹聲蒼老咳嗽。呂應裳更火了,索性起床怒罵:“師叔,師伯,妳們兩個加起來八百歲了,怎地行徑還這般無聊!難不成妳倆真是華山雙怪麽?”
“若林,打擾了。”
門外傳來老邁嗓音,自承身份道:“我是許南星。”
呂應裳啊了壹聲,這才曉得是紫雲軒的管家來了,忙穿上了褲子,慌道:“這麽晚還有事?可是國丈有事找我?”
“不是國丈找妳。”
許南星咳了壹聲,道:“是北直隸的總捕頭有請。”
三更才過,總捕頭卻有事相商。呂應裳更納悶了,便與老婆對望壹眼,又道:“總捕頭找我?可有什麽大事麽?”門外傳來咳嗽,許南星道:“詳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差人在花廳等著,只說有急事要找玉清觀的長老,妳快出去看看吧。”
呂應裳累了整晚,好容易能與老婆溫存,自然不想出門,忙道:“許爺,妳去找趙五師伯吧。我現下不管門裏的事情了。”
門外傳來嘆息聲,只聽許南星道:“他睡了,喊都喊不醒。”
玉清觀裏論資排輩,趙老五首推第壹,奈何他年紀老邁,壹旦睡下,雷也劈不醒。呂應裳情知如此,只得皺眉道:“那妳去找雨楓吧,再不去找穎超也行,他倆才是拿主意的人。”
“他倆出門去了!”門外傳來恨恨槌打聲:“若林!妳到底出不出來?別老是拖拖拉拉的。”
許南星不是尋常管家,而是身有功名的文人,想他執掌紫雲軒政務數十年,罵起人來自也兇得緊。呂應裳回頭去瞧床上,只見老婆壹手枕著腦袋,壹邊望著自己,棉被下隱隱透出壹雙雪白大腿,當是在等浪子回頭了。
前有狼,後有虎,老婆媚中帶煞,許南星笑裏藏刀,俱非善男信女。可憐呂應裳疲於奔命,只得摟了摟老婆的香肩,柔聲道:“先別睡啊。我先出去應付應付他,壹會兒再來敷衍敷衍妳。”
都說“言為心聲”,此話壹說,老婆咦了壹聲,怒眼壹翻,奮然坐起,呂應裳這才驚覺大事不好,霎時腳底抹油,急急開門遁逃了。
子時過兩刻鐘,呂應裳壹臉沒好氣,只管低頭急走,許南星見他愁眉不展,不覺訝道:“啊呀,又和老婆吵架啦?”
呂應裳低頭呵暖氣,嘴上卻掛著壹副苦笑。許南星責備道:“瞧妳,明明討了個好老婆,還給妳生了三個寶貝兒子,妳還嫌什麽?這就叫人在福中不知福。”
呂應裳斜了他壹眼,先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妳媽的心吧。對了,對了,妳們找到瓊芳了麽?”
許南星白了他壹眼,道:“雨楓出門找了,至今還沒消息。”
呂應裳本還等著訕訕吐痰,聽得此言,心下不由壹凜,忙道:“搞什麽?少閣主又不見了?妳們通報國丈了麽?”許南星搖頭道:“多壹事不如少壹事,少閣主不是孩子了,她能照顧自己的。”
聽得此言,呂應裳卻也點了點頭。看瓊芳早已是紫雲軒的少閣主了,不過離家幾天,算得什麽?若是把消息送到國丈那兒,反要鬧得雞飛狗跳。
想起今晚府中生出的許多大事,呂應裳自也有些擔心,附耳便問:“我聽雨楓說了,國丈今晚對少閣主動了家法,是麽?”許南星嘆道:“可不是麽?棒頭之下出孝子,國丈從年輕到老,向來吃這套。”
呂應裳嘆息道:“玉不琢,不成器啊,不怪玉瑛到今日都還恨著他。”
許南星臉色壹變,忙扯住了他的衣袖,低聲道:“說話小聲些,妳這話要給國丈聽了,小心烏紗帽不保。”
呂應裳追隨國丈多年,豈不明白老人家脾氣?他自知失言,便搖了搖頭,不敢再說了。
三更半夜之中,國丈府裏靜悄悄的。兩人朝前廳走去,轉過了花圃,忽見壹處地方大門深鎖,門前卻放置壹只大香爐,正是瓊府的家廟。呂應裳瞧著瞧,忽道:“許爺,翊少爺的忌日快到了吧?”許南星狠狠白了他壹眼,道:“好端端的,提那事做什麽?”呂應裳嘆了口氣:“沒什麽,剛好路過此地,猛壹下便想起了他。”
翊少爺便是瓊芳的生身父親,“道甫先生”瓊翊,他是瓊武川的長子,也是“紫雲軒”真正的命主。當年呂應裳之所以踏入官場,便是他給親手引薦的。
回想往事,兩人居然壹起沈默了,良久良久,反倒是許南星先開口了,聽他道:“若林,妳以前和翊少爺交情最好,妳說他若還活在世上,會把女兒嫁給穎超麽?”呂應裳搖頭道:“不會。”
許南星心下壹凜,道:“為什麽?”
呂應裳道:“翊少爺若還活在世上,豈肯讓女兒換上男裝?”
許南星聞言默然,確實如此。自家少爺若是在世,許多人的壹生都不同了,非只瓊芳,瓊玉瑛,瓊武川,連華山滿門上下,人人的命運都會因此轉變。
兩人默然走著,呂應裳忽道:“對了,玉瑛近來好嗎?”許南星悻悻地道:“想知道她好不好,不會自己去宮裏問麽?她又不會吃了妳。”
呂應裳苦笑道:“妳少害我了,每回她壹見了我,老是拉著我打聽不凡的下落。妳曉得,有壹回皇上剛巧駕到,直嚇得我是……”啪地壹聲,呂應裳的老屁股給狠拍了壹記,聽得許南星罵道:“妳又來了,給我小聲些。”
“操。”
呂應裳嘴中緊閉,卻以傳音入密之法回罵壹句。許南星不會武功,自也拿他沒輒,只得朝地下吐了口痰,算是扯了個平。
兩人相互白眼,壹路無話,好容易來到了主宅,廳裏已有壹名官差等候。看這人約莫六十開外,年歲頗老,腰彎背駝,當是個苦命老頭。他見呂應裳到來,忙起身拱手,道:“叨擾,叨擾,咱們北直隸總捕頭有請,不意打擾呂大人清夢,過意不去。”
天候嚴寒,冷風冰如刀割,呂應裳只想早些回房抱老婆,哪裏肯出門了?便道:“行了,妳們總捕頭究竟何事召喚?可否先說說?”那老官差搖頭道:“對不住了。咱們洪捕頭交代了,說壹定要請到華山幾位大俠,他要當面向諸位解釋案情。”
“案情?”呂應裳微微壹驚,忙道:“莫非莫非咱們華山弟子惹事了?”正擔憂大兒子得禮在外鬧事,那差人卻只搖了搖頭:“此事我也不清楚了。總之咱們總捕頭吩咐下來,只說要幾位大俠親自過去壹趟,請您趕緊動身吧。”
呂應裳滿心驚疑,可連問數聲,那官差口風極緊,卻是探聽不出,只得道:“好吧,我這就陪妳走壹遭。”
正要動身離開,卻聽那差人道:“且慢,呂大人,勞煩您隨身帶著劍。”
呂應裳更是壹凜:“妳要我帶劍?”那官差頷首道:“是。您屋裏若有劍,煩請帶上壹把,以做防身之用。”
聽得此言,連許南星也驚異不定了,忙翻箱倒櫃,找出了壹柄兵器,附耳道:“這是翊少爺當年的佩劍,削鐵如泥,妳帶著吧。”
呂應裳稱謝接下,隨即披上大衣,隨差人進發。
若是尋常人夜半給捕頭傳喚,沒準要嚇得魂飛天外。不過呂應裳不是普通人,他是國丈的心腹,開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大風大浪自也見慣了。只要不是兒子殺人放火,壹會兒無論何事發生,總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今夜真是多事,整整發了壹晚的喜帖,至今卻還不得安歇。呂應裳走在路上,看極北處飄來層層雪雲,夾帶冰雹,說不定明早起床壹看,連河水都要結冰了。
天氣實在冷,呂應裳雖有內功護身,手指給北風壹激,卻也不免凍得僵硬。他低頭呵著暖氣,說道:“差大哥爺真辛苦了。這般酷寒天氣,您還得沖風冒雪,當真是為國為民啊。”
那官差搖頭道:“您言重了,亂世中糊口飯吃,談什麽為國為民?”聽得此言,呂應裳不覺仰天長嘆:“說得好啊,人生到頭來,不就是‘糊口飯吃’這句話麽?”
光陰匆匆,江湖弟子紅顏老,想當年呂應裳身高八尺二寸,樣貌極為出眾,與傅元影,古夢翔,寧不凡並稱為“華山四少”。如今寧不凡退隱,古夢翔跑得不知所蹤,四少裏只剩自己與傅元影。兩人年過半百,各自娶妻生子,養家糊口,成了庸庸碌碌的俗人。
想當年呂應裳也是個上進的,日夜練武,只想練它個“天下第壹”,誰知幾年過後,卻成了狂嫖濫賭的慣犯。他微微苦笑,側眼打量那名官差,只見此人腰懸九環刀,手指骨節外凸,足見武藝不弱。只不知為和,這人的背卻駝得極彎,好似負上了千斤重擔。他見那官差模樣如此可憐,不由起了惻隱心,忙道:“差大哥,您多大年紀了?怎還這般勞動?”
那官差嘆道:“過了年,小人就五十五了。”
呂應裳咦了壹聲,看著官差老態龍鐘,好似八九十歲人了,沒想竟與自己同年。他細細去看那官差的臉面,不由又是壹楞,只見此人雖是彎腰駝背,滿頭霜白,實則五官極為挺拔,竟是個天生做官的好樣貌。
呂應裳早年也曾住過京城,人面極廣,他越瞧越覺得此人眼熟,忙道:“這位差爺,敢問您貴姓大名?”那差人別開了臉,低聲道:“免貴姓‘鞏’。”
“鞏”字壹出,呂應裳立時“啊”了壹聲。看當今朝中第壹鞏姓之人,自屬正統軍“掌印官”鞏誌無疑。此人早年出身長洲,也是公門中人,想來八九不離十,這官差必是鞏誌的親戚,方才給安排到京城當差。他曉得正統軍是朝廷紅人,忙拱了拱手,致意道:“失敬,失敬,原來大哥姓‘鞏’啊,敢問您與正統軍的鞏參謀如何相稱?”
“若林兄擡舉了。”
那官差嘆道:“小人不過與鞏師爺同姓而已,豈敢高攀?”
“若林”二字壹出,呂應裳更感詫異,沒料到對方居然知曉自己的別字。他反復端詳對方的五官,思索這輩子識得的鞏姓之人,忽然間“咦”了壹聲,忙道:“等等!大哥以前可在宮裏當過差?”那官差無意回話,只把臉轉了開來,這會兒連臉面也不想示人了。呂應裳卻不放過他,只轉到那官差面前,細細端詳之後,猛地雙手壹拍,大喜道:“我想起來了!尊駕就是‘禦前四品帶刀總護衛’,‘金吾前衛都統領’鞏正儀鞏大人!對吧?”
聽得長長壹串官名,那官差把頭垂得老低,好似滿腹辛酸,無言以對。呂應裳卻是興高采烈,看這鞏正儀威名赫赫,景泰年間曾坐鎮皇城,與“李揚鷹”、“秦仲海”並駕齊驅,合稱禦林軍四大猛將,豈同小可?難得遇上了舊識,大喜便問:“鞏都統,您以前不是金吾衛統領麽,什麽時候改行做官差了?”
正要追問內情,忽見鞏正儀伸手拭面,兩行老淚滾來又滾去,已是眩然欲泣。呂應裳嚇了壹跳,忙把寒暄話收了回去,低聲道:“鞏大人,聽說……聽說您在宮裏當差時壹個不巧,竟給麗妃誣為京城第壹男子漢,後來……後來就給皇上調去守城門了,真此事麽?”鞏正儀心下壹酸,把手揮了揮,有氣無力。呂應裳更好奇了,追問道:“鞏都統,聽說您看守城門時到處追打麗妃,之後便給連降二十八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傳聞可是真的麽?”
“姓呂的!妳有完沒完!”鞏正儀火了,霎時握緊九環刀,大怒道:“大家都是養家糊口的人,妳這般譏笑於我,是何居心?”呂應裳慌忙搖手:“沒有居心,沒有居心,都統大人莫要動氣,大家隨口聊聊而已。”
聽得“都統”二字沒住口的送來,鞏正儀更悲了,便將九環刀重重還入鞘中,正要灑下老淚,卻聽“隆隆”之聲大作,背後壹股塵煙席卷而來,聽得有人提氣大吼:“讓路!讓路!”
快馬隨後而來,隨時會撞傷行人,呂應裳吃了壹驚,忙側身閃避,任憑對方過去了。
呂應裳眼力奇佳,雖只壹瞬間,卻見馬上乘客腰懸金令,全副武裝,赫是錦衣衛人馬飛馳而過。他心下壹驚,忙道:“大半夜的,怎麽錦衣衛的人還在忙?”
鞏正儀嘆道:“豈止錦衣衛在忙?整個京城都還沒睡哪。”
呂應裳心下壹凜,忙來凝目遠眺,這才發覺道路盡頭竟有大批官差行過。諸人裝束不壹,或是旗手衛的捕快,或是都察院、大理寺的公差。他啊了壹聲,道:“這是三法司的人。鞏都統,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您可以說了麽?”
鞏正儀嘆道:“都統二字,小人擔當不起,總之呂大人欲知詳情,這便隨卑職來吧。”
這鞏正儀雖說不復當年勇,舉止間其實還藏著壹股官威,呂應裳喏聲連連,便也跟著走了。
京師治安以永定門為界,城內歸旗手衛管轄,城外則由北直隸的“提刑按察司”統籌,總管直隸全省治安,麾下設總捕頭壹人,捕快若幹,這鞏正儀正是其中壹名官差。至於先前見到的“三法司”,指得則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處衙門。看今夜朝廷精銳盡出,連“錦衣衛”得人馬也給調了出來,八成是在追捕什麽要犯。
兩人壹前壹後,慢慢來到了東直門大街。鞏正儀停下腳來,指著面前壹處官衙,躬身道:“呂大人,這就請進吧。”
呂應裳擡頭壹看,但見面前建築輝煌巍峨,卻非按察司的寒酸破衙,不覺吃了壹驚:“兵部衙門!這這咱們不是要去按察司麽?怎麽到了這兒?”
正要追問內情,猛聽遠處傳來威嚴厲吼:“鞏正儀!”呂應裳急忙轉頭,只見街角站著壹名年輕人,身穿捕快服色,約莫二十來歲,和自己大兒子得禮差不多年紀。聽他暴吼道:“鞏老頭!不過要妳去請個人過來,怎地慢手慢腳的?給我過來!”
怒吼聲中,鞏正儀嚇得渾身發抖,忙道:“呂大人,我我還有事要忙,您自己進去吧。”
說著走到街邊前,自朝那年輕捕快躬身行禮。那捕快也真兇,明明年輕小夥子壹個,卻對著老人家破口大罵,只不知老鞏又犯了什麽天條,可千萬別再給降級才好。
官差再降壹級,便要掃大街,掃完了大街,還可以挑大糞。呂應裳怔怔愕然,正感慨人生無常間,忽然背後腳步聲響:“若林,妳也給請來了?”聽這話聲好熟,呂應裳趕忙回頭去看,只見背後走上了四名男子,當前壹個是官差,背後三人卻手持棍棒,身穿紫雲軒教頭服飾,正是“崆峒三棍傑”到了。
這三棍傑乃是崆峒長老,壹姓李,壹姓劉,壹姓汪,只因棍法出神入化,平日便給自己昵稱為“李光棍”、“劉惡棍”、“汪神棍”。倚其嗜好,各有所長。
見得同伴到來,呂應裳不由松了口氣:“妳們也在這兒?可也是給北直隸衙門請來的?”三棍傑納悶道:“什麽北直隸?是大理寺的差人請咱們過來的啊。”
呂應裳訝道:“大理寺?”李光棍道:“是啊,咱們三兄弟本在喝酒圍爐,誰曉得來了兩個大理寺的官差,說朝廷有急事要請崆峒長老商量,便把咱們硬請了過來。”
呂應裳越發納悶了,不知朝廷有何大事,居然大半夜地邀集華山、崆峒兩派長老?莫非發生了什麽刑案不成?正猜疑間,忽然想起兒子得禮情竇初開,近年來苦戀崆峒派小女俠黃巧雲未果,壹時之間,呂應裳渾身發冷,不覺“啊”了壹聲,慘叫了出來。
三棍傑訝道:“怎麽了?有什麽事麽?”呂應裳頭痛欲裂,寒聲道:“沒……沒事,我……我頭有點暈。”養子不教父之過,大兒子呂得禮血氣方剛,鎮日裏紅著壹張小臉,東張西望,專給弟弟們做壞榜樣。想起黃巧雲活潑開朗,頗有幾分姿色,對男子又不懂得提防,倘若兒子壹個沖動,居然把人家給玷汙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三棍傑乃是崆峒長老,平日最是疼愛黃巧雲,要是發覺自己的侄女慘遭毒手,定是“亂棍來打薄情郎”的場面。屆時三棍其發,薄情郎沒事,卻難保不把薄情郎的爹活活打死。呂應裳渾身發冷,頭痛難熬,正感呼吸急促間,忽然背後搭來壹只手掌,溫言道:“若林,妳也來了?”
來人腳步輕微,竟是無聲無息。呂應裳大吃壹驚,急急轉身過去,只見背後壹人儀表出塵,仙風道骨,卻是壹名道士來了。呂應裳凝目去看,登時啊呀壹聲,長揖到地:“不知武當山掌教真人,元易道長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罪甚,愧甚。”
來人道袍單薄,雙手攏袖,果然便是當今武當掌門,元易道長親自駕臨。他見呂應裳執禮甚恭,登時哈哈大笑:“若林可真見外了。什麽掌教掌門的?大家幾十年交情了,這般生分?”說著攜住了呂應裳的手,笑道:“進去說話吧,外頭多冷。”
說話間背後又走上了幾個道人,全是武當弟子,壹個個帶著夜行刀,點穴勾,渾身勁裝。呂應裳心下壹凜,趕忙去看元易的腰間,果然也見到了壹柄三尺青鋒,正是大名鼎鼎的“武當三劍”之壹:“太乙拂塵劍”。
元易功力精純,十數年前便已是真武觀數壹數二的高手,待得掌門元清謝世之後,更已起練本門至高神功“太和功”,從此躍居天下正道首腦之壹。只是看他身分如此之高,今夜居然也帶著刀劍出門,想來必有大事。
呂應裳更擔心了,忙拉住了元易,忙附耳問道:“道長,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您可曾耳聞?”元易笑道:“妳這做官的倒還來問我?這衙門裏的事,不該歸妳管麽?”這天下衙門何止萬千,呂應裳又非九五至尊,豈能樣樣知曉?他苦笑幾聲,頭痛欲死之中,便給元易拉進了衙門。
來到了兵部前廳,呂應裳不覺又是壹驚,只見衙門裏擠滿了人,或和尚,或道士,或劍客好漢。只見峨嵋掌門嚴嵩到了,點蒼掌門海川子到了,湖北阮家的阮元鎮到了。四下人聲語嚷,宛然便是場武林大會。
時在子夜,本該是夢周公的好韶光,眾高手卻撐在這兒熬冷風。看四下滿是苦中作樂之徒,有賭骰子的,有打馬吊的,還有提葫蘆飲酒的,可說應有盡有。只是看眾人神色悻悻,哈欠連連,想來也是給人從暖被窩裏硬挖出來的,卻不知是那“洪捕頭”所謂,抑或哪個衙門傳召。總之朝廷壹會兒若沒個交代出來,群情激憤下,難保不把公堂掀翻了。
眾人窮極無聊,各自消磨時光,官差們倒是忙碌不休。只見他們提了大茶壺,來回替賓客斟茶,模樣雖說恭敬,卻仍挨盡了白眼。元易叫住了壹名官差,道:“這位差大哥,究竟此間發生了什麽大事,您可否先說說?”那官差陪笑道:“道長別急啊,這會兒人還沒到齊,等大夥兒都來了,咱們洪捕頭自會當堂面向您稟報。”
“等人到齊?”三棍傑互望壹眼,訝道:“妳們還等誰啊?”那官差忙道:“洪捕頭吩咐下來,要咱們務必請到少林寺的靈音,靈玄,靈如幾位大師,還請幾位大俠耐心等候。”
說著替呂應裳等人取了熱茶,壹壹奉上。
少林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鬥,門人遍布五湖四海,實力極為雄厚,元易雖是武當掌門,聲勢卻也不能與之相比。他待官差遠走了,便拉來了呂應裳,附耳問道:“這洪捕頭是誰?”
呂應裳沈吟道:“這人好像叫做‘洪銘衛’,過去曾在長洲當差,我也不怎麽熟。”
呂應裳朝廷人面極廣,上起國丈宰輔,下至衙役僚吏,多半與他相熟,若連他也認不得這個“洪捕頭”,想來此人定是名不見經傳之輩。
元易道:“好吧,既來之,則安之,咱們也坐下歇歇。”
說著提起茶杯,便在廳內揀了地方坐下,其余武當門人則來到他背後,各按班輩站定。
兵部衙門裏人來人往,看官差們來往走動,個個面色凝重,好似有什麽大事。可真來追問,壹個個又都推稱不知。呂應裳越看越是心驚,就怕兒子犯行重大,不只奸汙了黃小女俠,尚有其他重案在身。也是他父子連心,壹時坐立難安,便在衙門裏四處走動,打算找幾個熟人探聽。
呂應裳是開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因曾為著職務的緣故,自也曾來過兵部幾回,認得裏頭不少文員。他壹路避開了武林人物,正想朝內廳轉去,忽見東首照壁處高懸壹張地理圖,形制巨廣,長寬各有八尺。他心下壹凜,趕忙駐足細看。只見那圖西起潼關,東至運河,左右掉反,正是壹張“京畿防衛圖”。
此地乃是兵部衙門,若有“京畿防衛圖”高懸照壁,自也無甚奇怪。只是不知為何,那地理圖上卻標滿了小小紅點,沿潼關望東散布,越近河北,越見密麻,堪堪來到京城西南處,竟爾成了壹灘大紅斑,仿佛膿傷流血,教人怵目驚心。
呂應裳滿心錯愕,他朝地理圖走近幾步,凝目來看那塊血紅印子,卻見壹旁寫著兩個小字,正是“霸州”。
“霸州?”呂應裳喃喃自忖,只覺這名字好熟,仿佛在哪兒聽過,壹時卻又想不起來,正迷惑間,忽聽背後腳步聲響,壹人嚷道:“若林!原來妳在這兒!”
呂應裳是老江湖了,到哪兒都會遇到熟面孔。他回首去望,這會兒卻是點蒼掌門海川子來了。只見他攜了兩名師弟上前,壹個是玉川子,另壹個有些面生,好像是叫黑川子。正瞧間,冷不防海川子壹個箭步上來,附耳道:“若林,聽說那事了麽?”
呂應裳膽戰心驚,他望著地理圖上的“霸州”二字,腦海中卻又浮起大兒子奸淫婦女的景象,百哀齊至中,身子不由微微發抖,寒聲道:“我……我兒子失風被捕了麽?”
“妳兒子?”海川子愕然道:“令郎又幹了什麽好事?”呂應裳松了口氣,曉得事情多半和兒子沒關系,忙道:“沒什麽,沒什麽,道兄有何大事?便請說吧。”海川子生性小心,他左顧右盼壹陣,方才壓低了嗓子,道:“我跟妳說啊,皇上明晚就要召見八世子了,妳知道麽?”
聽得“柿子”二字,呂應裳腦袋有些轉不過來,不免茫然道:“柿子?什麽柿子啊?”
海川子嘿地壹聲,還不及責備,壹旁的玉川子、黑川子早已嘻嘻哈哈:“虧妳們華山還收了‘川王世子’當徒弟,消息這麽不靈光?咱們說得是‘立儲案’的八大世子啊!”
“立儲案”三字壹出,呂應裳立時雙眼圓睜,駭然醒覺:“什麽?皇上要召見八世子了?怎地這麽快?”
玉川子笑道:“是啊,何大人也是這麽說。今晚咱們在他府上喝酒,席間他壹個不留神,便漏出口風啦。聽說皇上給大臣們催得煩了,已經答應要在明晚召見八世子,瞧瞧他們的人品資質……”海川子更不望補上壹句:“除了人品資質,還有學問武功喔。聽說皇上最愛看人比武了,到時他老人家壹個興起,說不定要八世子當場比個高下,那可大大精彩了。”
想起那顆“小柿子”,呂應裳頭上青筋隱隱抽動,疼得連話也說不出了。
這壹年來為得“立儲案”之事,朝廷上下暗潮洶湧,人人請了武林高手出馬。這玉清觀因著國丈之故,便也收了“川王世子”朱載誌為徒。只是此子資質奇差,性情頑劣,不堪教誨,現下連劍法也還沒學上壹招,萬壹明日正統皇帝壹個興起,居然要他露個幾手,屆時卻該怎麽辦?
海川子見他渾身發抖,忙附耳道:“若林,妳也趕緊準備準備吧,聽說這回‘徐王爺’找了少林群僧助陣,‘徽王爺’也有峨眉山白眉老人白雲天撐腰,不過妳最該小心的,還是豐王世子載懷。”聽得此言,呂應裳不覺啊了壹聲,道:“載懷?他……他武功很強麽?”
海川子嘆道:“我前天親眼所見,這孩子已經練成了‘松鶴心經’,妳說他強是不強?”
“對啊!”呂應裳張嘴寒聲:“我怎給忘了?元易老道是豐王爺的心腹啊!”
這武當過去雖也是武林大戶,景泰時卻因故受人牽連,三十年來受盡同道排擠,幾至覆亡。好容易改朝換代了,這“豐王世子”載懷又投入武當門墻,拜了元易為師,武當上下豈能不給徒弟出死力?要是這孩子真有了天子之命,來日身登三寶,感念師恩,屆時三豐祖師得了個“顯化真人”的封誥,元易道長豈不也順理成章,成了方今天下武林的最高盟主?
想起徽王爺勢大,唐王爺財厚,這兩人已是至在必得,誰曉得半路還殺出壹個“豐王爺”,找了武當掌門做幫兇。呂應裳自知責任重大,壹時面色已成慘白。海川子知道他的心事,忙道:“若林別怕,國丈平日待我不薄,這回咱們點蒼壹定給妳們華山撐腰。”說著拿出了壹只藥包,左右瞧了瞧,低聲道:“這帖藥很管用,吃下之後,連腸子也要拉出來。妳等會兒想辦法混進豐王府,給載懷煮上壹碗元宵。”
還在商議間,忽聽耳邊傳來壹聲咳嗽,道:“海川道兄,若林兄,妳們在聊些什麽?貧道可以聽麽?”二人回頭去看,不覺嚇了壹跳,只見身邊站了個牛鼻子,卻是元易來了。
看這元易好生耳靈,稍稍提到了他的名字,便已悄沒聲息地掩身而出,真如鬼魅壹般。呂應裳手上還捧著瀉藥,不知該藏到哪裏去,只能苦笑幾聲。那海川子應變卻快,忙道:“道長去哪兒了?我到處找妳啊,來來來,我跟妳說,皇上明晚要召集八王世子啦!妳聽說了麽?”
“什麽?”元易聞言大驚:“八王世子要面聖了?怎麽沒人知會貧道?”此言壹出,站得近的便都停下了說話,紛紛轉頭而來。壹時之間,或交頭接耳,或打探內情,人人嘴裏不離三個字,正是“立儲案”。
武林裏便是這樣,說俠義,道清高,全是架空的,真正的生意還不是“忠君報國”這套大文章?呂應裳苦笑幾聲,想起“小柿子”載誌蠢笨貪玩,人家“載懷”卻是刻苦自勵,小小年紀便練了壹身神功,要是兩人不幸動上了手,小柿子豈不給打得飛天而起,成了壹顆爛柿子?到時世子當眾大哭,萬歲爺哈哈大笑,華山上下顏面掃地不說,怕連國丈得官場大計也要付諸東流。屆時呂應裳身有督導之責,還能不上吊自殺麽?
心念於此,呂應裳壹顆心不由向下沈去。元易看出了他的心事,忙道:“若林放心,他們立他們得太子,咱們走咱們的江湖。妳我閑雲野鶴,誰做皇帝都壹樣的。”
說著輕撫呂應裳的背心,慢慢將壹股精純內力送來,竟是要替他祛寒了。
今夜氣候嚴寒,屋內雖已升起了炭火,四下卻仍冰寒壹片。呂應裳受了對方的內力,只覺元易的“太和功”好生純厚,不過稍稍發功,壹股暖意便已直透五臟六腑而來,說不出的受用。
天下練武之人最講究養氣,這元易卻反其道而行,毫不愛惜自己的內力,只管替呂應裳祛寒加暖,當真大方之至。呂應裳感激涕零,正享受間,猛聽壹人大驚道:“元易道長好傻啊!這華山壹派擺明是他‘立儲案’裏的勁敵,他為何還要為敵祛寒呀?”
呂應裳聽了這話,不覺“咦”了壹聲,他撇眼望去,只見說話之人姓“陳”,卻是什麽“漢口三俠”之壹,平素和武當壹派走得頗近。說來也真懸疑,這人喊不半晌,身旁立時走上壹人,嘆息道:“這就叫胸襟不同啊!元易道長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便壹件小事也看得出來。”
“佩服啊佩服!”漢口三俠壹齊現身了,拱手暴喝道:“元易道長如此英雄人物,我等可有機緣與他結交?”先前說話那人道:“無量壽佛,聽說元易道長明日午間要在‘天喜樓’宴客,朋友若想與他認識,大可過去喝上壹杯。”
“壹定!”漢口三俠壹臉氣魄,齊聲喝道:“沖著閣下這句話,咱們壹定與會!”話聲甫畢,四周便已嚷成壹片:“好!我也要過去喝壹盅!”,“誰跟我說,這天喜樓怎麽走?”,“天喜樓就在宜花院對過,妳不知道麽?”
殷殷追問中,人群裏便走出幾名武當弟子,到處散發請帖,署名之人自是“豐王爺”了。呂應裳心下拂然,暗道:“好妳個牛鼻子,我還當妳是好人哪?做得可也太陰了吧。”
看這元易什麽時候不好給人祛寒療傷,卻選在大庭廣眾之下,能安什麽好心?果不其然,四下賓客拿到了請帖,嘴裏談談說說,話題全離不開豐王父子。要不盛贊王爺如何仁義,要不稱許世子如何賢明,仿佛這對父子已得萬民擁戴,即將入主東宮,稱孤道寡了。
現存華山九代門人當中,向以傅元影武功最強,呂應裳城府最深,豈料竟栽了這麽個無聊跟頭?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只想抽身而走。那元易卻還不肯罷手,兀自勸道:“若林,身子骨要緊,我看妳傷風頭疼,早些把病養好才是,千萬別見外了。”
呂應裳心裏暗暗惱火,嘴中卻笑了:“道長客氣啦。在下身子沒病,倒是您的富貴病越來越重了。來來來,讓下官給您治治吧。”
說著默運華山心法,便將“太和功”的內力反激了回去。
雙方都是老江湖了,豈不曉得對方那點用意?在元易來說,他此番以精微奧妙的“太和功”出手,便是要壓得呂應裳知難而退,勸他莫再插手“立儲案”。只是呂應裳背後有國丈撐腰,又是華山元老,豈能無端退讓?當下便也潛運神功,壹來表明自己決不罷手,二來也趁機測出對方的功力深淺,日後蘇穎超遇上了此人,方不至束手無策。
這兩人均是道家練氣之士,此番以內息相抗,烘烘熱氣發出,竟使屋內和暖如春。四下賓客見他倆較起了勁,紛紛駐足圍觀,都想知道誰強誰弱,以免將來自己選錯邊了。
近五十年來政局共有兩次大變,第壹回是武英景泰之爭,第二回則是正統皇帝復辟,莫不鬧得株連禍結,翻天覆地。眼看第三回合較量又開始了,四下賓客奔相走告,竟是扶老攜幼而來。壹時人人大發議論,有的誇“豐王爺”如何英名,有的說“瓊國丈”多麽厲害,人人各抒己見,不少人還爭得面紅耳赤,竟似要打架了。
眾人大半夜的給官差召來此地,原本又冷又累,昏昏欲睡,此刻場面卻大大熱鬧起來了。看華山,武當兩大門派各擁其主,這會兒點蒼壹派便成了墻頭草,便由海川子率領,自在那兒觀望風向。再看“崆峒三棍傑”嚷得十分激動,竟與“漢口三俠”打了起來,卻不知無論哪壹派贏了,他們崆峒門人都只有打洗腳水的份兒,卻是嚷個什麽勁兒?
全場幾百雙眼睛看著,元易與呂應裳曉得責任重大,自也不敢掉以輕心,各自全力行功。只是雙方修為深淺仍有不同,看元易的“太和功”委實可觀,氣勁溫而不厲,威而不猛,整整壹盞茶時光,內力仍是源源不絕。呂應裳不敢搦其鋒芒,只能轉為守勢,以撐待變,盼能蒙混過去。
華山武學,明靜心算,內功壹道號稱“空處練拳”,專於無力中求有力,無為中求有為,總之就是壹個字,稱為“蒙”。壹蒙可當千萬招,壹蒙可達天地老,無論對手如何挑釁,壹張免戰牌高高舉起,不等對手餓死,絕不出征。偏偏武當功夫也是細水常流壹路,最善久戰,雙方壹旦以內勁相抗,便如棉花撞枕頭,壹個軟,壹個蒙,久久見不到勝負。
雙方比拼良久,呂應裳雖說以蒙為主,卻還是擔心失手,心下思索:“這元易老賊武功深不可測,今夜不宜硬拼,我那雨楓師弟功力勝我百倍,改日再讓他要回這個場子吧。”
想起見好就收的道理,呂應裳裝出了笑臉,打量了幾句臺詞,正想交代場面,忽然壹股霸道內力壓來,竟逼得自己渾身巨震,騰騰騰向後退了三步。
眾賓客大吃壹驚,轉頭急看,面前卻來了壹幅大紅官袍,上繡猛獅,竟沒瞧到臉面。
正詫異間,卻見壹名魁梧老者俯身下來,笑道:“若林老弟,元易道兄,老夫見妳倆這般親熱,忍不住也來插上壹腳,兩位別見怪啊。”
八旬老丈,丈二金剛,呂應裳心下恍然,這才曉得是“老神刀”宋公邁來了。
看這宋公邁不愧是“撫遠四大家”之首,老而彌堅,此番見獵心喜,便將呂應裳震開了三步,功力不減當年。轉看元易那廂,身子卻只晃了晃,腳下竟是壹步未動。他微微欠身,稽首為禮:“宋爵爺老當益壯,精力猶勝當年,真讓我等晚輩汗顏了。”
宋公邁哈哈大笑:“元易老弟客氣什麽?妳現下有‘太和功’護身,老夫早就打不過妳啦!”說著便朝背後揮手:“老高!幾位老弟都在這兒,妳也來湊湊熱鬧吧。”
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山東宋神刀”前腳壹到,“淮西高天將”後腳立至。眼見壹個矮小身影嘿嘿獰笑而來,背後還跟著幾個無賴。元易等人心知不妙,把手壹拱,轉身便逃,可憐呂應裳腦袋還疼著,壹時走脫不及,便給抓個正著了。
“幹什麽?幹什麽?”高天威怒罵道:“怎麽壹見我來,個個落荒而逃啊?”
武林中人最講輩分。看宋公邁活到老,學到老,輩分越高,德望越重。高天威卻恰恰相反,年紀越大,人緣越壞。看他還帶著幾個門人隨行,卻是高天業、高天成壹幹武林敗類,眾賓客誰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呂應裳自知遇上鬼了,只能寒聲道:“前輩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高天威壹聽開場白,立時破口大罵:“那妳為何轉身就跑?難不成妳看我不起?”壹旁高天業立時附和:“臭小子!好端端的,妳憑什麽看人不起?呂應裳,妳把話說個明白!”話聲未畢,高天成便也嚷了起來:“大家快來評評理啊!華山派仗勢欺人哪!”
三人壹搭壹唱,轉眼之間,便有大批好事之徒包圍而來。呂應裳哭笑不得,忙道:“幾位前輩說笑了。晚生見了諸位大駕遠來,恭迎尚且不及,豈會轉身走避。”說著說,忽然面露喜色,朝著遠處人群揮手喊道:“老張!妳也來啦!等等我!我這就過來!”
老張二字壹出,四五十人全回過頭來了,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當真千奇百怪,無奇不有。呂應裳哪管是誰,正要胡亂沖將過去,卻給高天威揪住了褲帶,冷笑道:“少來這套!給我乖乖站好。”
他嘿嘿獰笑兩聲,猛地暴吼道:“說!妳家的小嫣嫣呢?怎麽沒隨妳壹起來?”
呂應裳的老婆姓謝,小名“嫣嫣”,當年喝喜酒時也請了高天威,收了十兩銀子當禮金。此時聽他忽來問候內人,忍不住汗毛倒豎,顫聲道:“時候已晚,內子……內子早就洗了睡了,這當口哪能出來拋頭露面?”
“又睡下了?”高天為愁眉道:“搞什麽?怎麽這小嫣嫣嫁妳之後,天天都躺著?敢情是給妳下手揍的吧?”聽得謝嫣嫣奄奄壹息了,四下賓客莫不咦了壹聲,紛紛轉頭過來,目光帶著驚駭。
武林中身份最臭的,便是毆妻虐子之徒……這些人出門是鼠,回家是虎,天下武林人人鄙夷。呂應裳張口結舌,沒想到自己對打壹個不慎,便成了武林敗類,他氣往上沖,大聲道:“前輩!妳莫要信口雌黃!晚生平日對內子愛護有加,說話尚且不敢大聲,何時敢拳腳相加?”
聽得人家激動辯解,高天威便也信了,拊須道:“這話倒也是,人家是夫唱婦隨,妳這人卻是婦唱夫隨。憑妳的武功,確實不敢打她。”
聞得此言,高天成、高天樂不由捧腹大笑起來:“好個窩囊廢啊!”
武林中人名聲第二臭的,便是懼內之人。這些人出門是虎,回家是鼠。靠著老婆的娘家勢力,往往還欺侮同道。眼看眾賓客交頭接耳,商議著米飯軟硬的不同,呂應裳自是哭喪個臉,三棍傑則是滿面憐憫,躲在遠處猛搖頭。那高天威卻還沒玩夠,只管好奇地問:“若林老弟,江湖盛傳小嫣嫣武功遠勝於妳,不知道此話是真是假,說來聽聽吧?”
看著高天威好不陰險,呂應裳若坦言武功不及老婆,不免坐實了吃軟飯的臭名。可若要高聲反駁,高天威定會大做文章,把自己說成壹個毆妻虐子的暴漢。可憐他進退維谷,只能兩者相權取其輕,嘆道:“啟稟前輩,內子出生廣東名門,武功確實勝過晚輩許多。”
“哈哈哈哈!”高家門人擂胸頓地,大笑道:“呂大人,打架記得帶夫人啊!”
眾人心下大樂,呂應裳卻沒生氣。只是低頭嘆道:“諸位說對了。在下年輕時與人約會比武,內人總是放心不下,定要堅持給我掠陣。可惜她連生了三個孩子後,大損真元,近年來更為了相夫教子,不惜把壹身功夫全擱下了,武功反倒是遠遠不及晚生。每當我見她那雙判官筆,心裏都忍不住壹酸……”說著眼眶濕紅,忍不住道:“嫣嫣……我欠妳的真是數也數不清了……”
眾賓客聽他夫妻情深,心裏自也敬重,眼看高天業,高天成還在嘲笑,莫不怒目以對,厲聲道:“武林敗類!便是妳們這張嘴臉!”高天業、高天成嚇了壹跳,萬萬沒想到自己犯了眾怒,竟是不敢作聲。
呂應裳近年官運扶搖直上,靠的便是壹張嘴巴厲害,平日不知道要應付多少公文刁難,豈懼小小壹個高天威?壹時內心暗笑,高矮子,忘了呂某是官場出身的?想找我鬥口,再練十年吧。
高天威本還等著見縫插針,豈料這話毫無破綻,自也啞口無言,只得嘆道:“可惜了,小嫣嫣洗手作湯,妳呂家多了個主婦,江湖少了個女俠啦。”
呂應裳微笑道:“前輩這話就不是了。江湖上少了壹個女俠,武林裏卻又多了三個少俠,這下可沒吃……”虧字才出,忽然心下大驚,曉得自己說錯話了。果然高天威大喜道:“對了!我怎麽忘了?妳和小嫣嫣連生了三個小寶貝,可又打算再添個丁呀?”
“前輩見笑了!”呂應裳渾身冷汗,陪笑道:“咱家三個小鬼調皮搗蛋,早把咱夫婦折騰的精疲力竭,哪有力氣再生第四個?”
“嘿嘿!”高天威高興了,霎時瞇著老眼,笑道:“事不過三啊。”
說著不忘拍了拍呂應裳的肩膀,安慰道:“不打緊,繼續欠著,欠著。”
壹旁賓客又聽不懂的,便來探尋高家門人,待聽得禮儀廉恥四字,便也恍然大悟了。
四下悄然無聲,忽聽撲哧壹聲,壹名賓客笑了出來,霎時壹傳十,人人忍俊不禁,片刻不到,整座兵部哄堂大笑,屋頂竟似給掀翻了。
當年呂應裳新婚燕爾,壹舉得男,大受激勵之下,便給大兒子取名“得禮”,二兒子則叫“得義”,自盼日後呂氏四兄保家衛國,也好揚名天下。孰料老婆連中三元後,居然生不出來了,從此事不過三的外號便安在呂應裳的頭上,至今翻不了身。
禮儀廉恥,國之四維,眼看賓客都笑歪了嘴,都在議論四維不張的道理。呂應裳又羞又氣,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暗惱道,高矮子,呂某與妳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當眾出我的醜?他臉上不動聲色,只握住高天威的手道:“前輩,聽您如此心意,在下真不知該如何道謝了。”
高天威樂翻天了,猜想這人是個天生窩囊廢,正要添幾句難聽的,忽然掌心劇痛,壹股內力侵入經脈,轉眼間便讓自己氣息不順。對方竟是以畢生功力來襲。
高天威心下怫然:“好妳個呂應裳,不過和妳說兩句笑話,妳都來真的了?”
高天威身為武林名宿,功力豈同尋常,當即深深吐納,臉上閃過濃黃之氣,壹股淩厲內勁隨即反擊而出。高天業、高天成等人見狀,莫不暗暗冷笑:“呂應裳,天堂有路妳不走,地獄無門妳闖進來!壹會有妳苦吃。”
呂應裳今夜犯了太歲,眾賓客唯恐天下不亂,便又聚攏圍觀,在那兒搖旗吶喊,高聲叫好。
這內力看似無性物質,實則為經脈氣血運行之異能,分動靜兩大宗,以坐臥行站四法行功。其中淮西高天將專練動功,門人鍛煉五體時,由外向內吞吐罡氣,又稱硬氣功。這法門雖然笨拙辛苦,可依次練來的內力,卻遠比尋常門派來的紮實。尤其高天威年近八十,比呂應裳大了二十來歲,氣血雖衰,內裏卻只有加倍深厚,看著若林先生若要與他較量內勁,不免要自討苦吃。
雙方出掌交握,壹是華山九代首徒,壹是淮西高天將之長,二人各憑內家底子相抗。呂應裳連出內息,稍與對方的功勁相觸,便覺高天威體內罡氣充沛之至、甚且淩厲之極。相形之下只見的內力卻如飛花棉絮,空洞松垮,才與對方功勁相接,便似泥牛入海,轉眼間便給反攻回來。
眼看呂應裳功力不過爾爾,高天威心下暗笑:“這廝是寧不凡的師兄,空有壹身名氣,本事卻可憐得緊,我今夜若是能大大折辱於他,那可是轟動江湖的大事。”
都說“人敬富的、狗咬破的”,這華山自寧不凡退隱以來,門人已如過街老鼠,無論是傅元影、蘇穎超、呂應裳,全是人人喊打。念及寧不凡壹世威名,高天威心中壹熱,更想大大折辱呂應裳壹番,當即鼓蕩丹田,壹股內勁發作出來,竟要逼得這位華山首徒下跪求饒。
啪的壹聲,聽來似有什麽東西碎了,高天威心下大喜,知道呂應裳支撐不住,腳骨多半碎了,正等著對方哭泣投降,卻聽旁觀賓客大聲驚道:“好厲害的鐵腳功!”
聽得此言,高天威不覺微微壹楞,他轉過目光,只見呂應裳腳下青磚已成粉碎,適才那聲脆響響,原來是從這兒傳出來的。高天威心下起疑,看呂應裳全力發功,連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哪有余力在這會兒踩地板?他有心察看虛實,當下深深吸了口氣,把體內罡氣狠狠壓了過去。
啪的脆聲,又有什麽東西破了,四下更是采聲大作,響徹大堂。高天威眨了眨眼,忙朝呂應裳腳下看去,這壹望之下,身子卻涼了半截,只見呂應裳仿佛身有千斤之重,腳下地板竟然陷下半尺有余,余波所及,連四遭磚石也有碎裂之象。
高天威滿心駭然:“借力導力?這……這不是武當山的功夫麽?他什麽時候也學會了?”
天下門派各有所長,卻只有武當壹脈善於借力傳勁。看這呂應裳明明是華山弟子,怎會使武當的獨門功夫?他滿心驚疑,忙來打量對方的體勢,這才發現呂應裳身子重心前傾,右掌與自己的手掌斜斜相扣,那模樣豈不正是如壹座“拱橋”?
“完了……”高天威渾身涼了半截,暗道:“這小子又作弊了……”
武林高手比拼氣力,勝負關鍵其實不在力大力小,而在出力方位對是不對,方位對了,獨木可以撐得大廈,方位錯了,茅屋也能壞大梁。個中巧妙所在,便在於受力導力的算計。倘能算到極精處,便不再需要支撐,反能以空架空,成了壹座“拱橋”。這算計敵招重心的法子,便列於“三達劍譜”的前十頁,稱作“過七橋”。
華山高手性情各異,傅元影文質彬彬,蘇穎超少年老成,都屬於君子壹流,自沒想到“過七橋”還能用在劍招以外。呂應裳卻是天生的老狐貍,平日無所事事,早在鉆研“三達”的諸般怪異用途,果然此際把“過橋”之理用在內力的比試當中,立時便大占便宜。無論高天威怎麽發力,全給他卸得壹幹二凈。
先前元易與呂應裳比拼內力,壹來人家點到為止,沒下殺手,二來對方是正人君子,便也不好取巧作弊,便以真功夫拼了。可高天威卻是個無恥小人,自己又何必與之客氣?壹時自是邪魔外道、無所不用其極。
高天威又驚又氣,曉得自己中計了,壹時頻頻搖晃身子,盼將對方的手掌甩開。呂應裳卻是甚是狡猾,高天威向左,他便向右,高天威向右,他便向左,壹時死纏爛打,腳下更不忘著意賣弄,竟把地下踩了個石屑紛飛,好不壯觀。
什麽“鐵腳功”、“千斤墜”,用的全是別人的家底,自己卻不必付錢,眾賓客看在眼裏,早已高聲叫好:“華山玉清!天下第壹!華山玉清!天下第壹!”四下歌功頌德。那呂應裳更是飄飄然的,不忘裝成了“活神仙”的模樣,壹臉神秘儼然。
高天威又恨又氣,心道:“臭小子,算妳狠。”
他自知內力消耗頗巨,再比下去只有更慘,當下緩緩收功止力,盼對方敬老尊賢,放自己壹馬。
呂應裳瞇眼壹笑,忽然雙目怒睜,真氣泉湧,內力竟如排山倒海大舉來襲。高天威給這股內力壹撞,險些跪倒下來,他叫苦連天,只能再次鼓蕩丹田,把內勁逼了出來。呂應裳卻甚奸詐,壹看這老賊拼老命了,便又鉆為龜縮之勢,把他的內勁全數卸到了地下。
高天威叫苦連天,壹時不能攻、不能守,只能任憑內力傾瀉而出,不由內心悲怨交加:“呂應裳,高某八十多歲的人,與妳無怨無仇,妳何必這般加害於我?”
這世上最累人的兩件事,壹是練內力,二是攢老本,兩者都是涓滴細流。看高天威省吃儉用壹甲子,好容易攢下了棺材本,呂應裳卻硬生生將之倒入糞坑,要他老人家怎麽不傷心?
四下賓客進進出出,眾官差也是忙裏忙外,人人來到高天威身旁,眼看他狀極痛苦,莫不多看了幾眼,轉看呂應裳那邊,卻是好整以暇,逢人便笑,武功不知強過高天威千百倍。眾賓客有好心的,紛紛上前勸道:“若林,這老人家又矮又可憐,妳何忍這般欺侮他?”
聽得此言,高天威真是氣炸了,壹時怒從心中起,“妳奶奶的賊王八,高某囂張壹世,真當我紙糊的麽?今日便拼著功力全廢,也要讓妳好看。”
霎時不顧壹切,雙掌急推,竟將畢生蓄積的內力壹次迸出,便拼著筋脈斷裂,淪為廢人,也要讓呂應裳死在當場。
眼看高天威惱羞成怒,竟然不要性命了。呂應裳的“拱橋”雖能卸力,卻也負不起整座泰山,三棍傑大驚之下,忙各出壹掌,貼在呂應裳的背上,盼能分攤壹些力道。高天成、高天業狂怒道:“幹什麽?想要以多欺少麽?”也是怕宗主吃虧了,忙搭出掌來,便來助高天威壹臂之力。
場內七大高手運氣吐納,這廂呂應裳有三棍傑助陣,四人同心,那廂高天威有兩名師弟幫手,三人成虎。七人深深吐納,有的衣袍蘊力脹起,有的面上閃過濃烈殺氣,各憑畢生功力對決。海川子大驚道:“宋爵爺!妳快來啊,有人要同歸於盡啦!”
宋公邁本在與賓客寒暄,豈料高天威與呂應裳閑話家常,雙方聊著聊著,竟然聊出人命來了。他急急趕來,便想以“神刀勁”隔開兩邊人馬,可雙方俱是當世精英,七人同時發功,除非是伍定遠的真龍體、寧不凡的無上劍,又有誰能將兩方高手壹舉震住?
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來,眼看七人各要重傷,忽然壹只手橫空搭來,恰恰隔於雙方人馬之間,但聽“嗤”的壹聲輕響,兩邊真力宛如撞上了壹堵高墻,跟著沸水似的內力反震回來。三棍傑腳步踉蹌,連退十來步,高天業、高天成更已壹聲悶哼,摔跌在地,全場中只剩呂應裳、高天威兩人勉強站立,可在這股真力的撼動下,胸口卻也是氣血翻騰,久久不能寧定。
這股內勁前所未見,發功時宛如旭日東升、光照大地,尋常內力與之相觸,全都如春雪消融,喪失殆盡,縱以高天威功力之深、呂應裳運氣之巧,卻也是難以抵敵。呂應裳又是惶恐、又是駭然,忙道:“這……這是什麽功夫?”
“武當……”腳步聲響起,聽得壹人靜靜地道:“純陽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