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雨故人來

不知睡了多久，只覺鼻孔壹陣發癢，秦仲海暴喝道：“操妳奶奶雄！誰敢吵妳老子睡覺！”
猛地睜開雙眼，只覺陽光耀眼，自己竟然倒在壹處河岸，身旁幾名孩童拿著羽毛，正撥弄他鼻孔為戲。幾名孩童見他轉醒，拍手笑道：“鬼醒了！鬼醒了！”
秦仲海大怒，暴喝道：“滾！”幾名孩子嚇得屁滾尿流，急急往岸上逃去。壹名孩童年紀幼小，實在逃不快，小腳在石子上壹絆，摔了個狗吃屎，登時大哭起來。
秦仲海哼了壹聲，心道：“這群孩子沒義氣，留了個小鬼下來。”他勉強爬起身來，看向四周，只見遠處有著炊煙，料來附近定有城鎮。秦仲海噓了口氣，想道：“他媽的，老天爺賞臉，那冰塊居然飄到了岸邊。”他勉強打起精神，察看身遭，只見自己上身赤裸，全身上下除了這條褲子，居然別無長物。
秦仲海苦笑兩聲，他人在異鄉，身無分文，又兼身體重傷，真可說是身處絕境了。只是他早已抱著爛命壹條的想法，能活多久，便算多久，倒也懶得發愁，眼見那孩童仍在啼哭，粗著嗓子便道：“小鬼！這是他奶奶的什麽鬼地方？”那小童見他望著自己，只嚇得全身發抖，放聲哭道：“鬼大叔！別害我啊！別害我啊！”
秦仲海聽他稱呼自己做鬼，再低頭看著自己的模樣，倒也覺得有三分相似。他啐了壹口，笑罵道：“妳奶奶的！老子這般慘都沒哭了，妳好端端的又哭個什麽勁兒？快給老子住了！”
那孩童給他壹罵，哭得更加厲害了。秦仲海眉頭壹皺，只想拿出糖果安慰壹番，但此時身上僅有壹條褲子，如何拿得出手？他搖了搖頭，懶得再理那孩童，從岸邊揀了只破爛枯枝，以之為杖，半拖半爬間，自朝鎮上行去。
行入城鎮，路上滿是行人攤販，想來是處熱鬧地方。秦仲海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只想找人過來探問，可路人雖多，卻無人敢答理。眾人見他斷腿裸身，背後還有幅兇狠猙獰的刺花，都當他做兇神惡煞，看他朝自己探頭探腦，自是遠遠避開，沒人敢多看半眼。
秦仲海百般無奈，只得蹲在墻角發呆，尋思道：“這下慘了，老子錢也沒了，腿又斷了，這番蘭州之行，卻要如何去得？莫非要壹路爬去麽？”
寒風陣陣吹來，只凍得他直打哆嗦。他大病初愈，如何耐得起這般風吹，立時大聲咳嗽起來。
秦仲海苦著壹張臉，想起師父行蹤飄渺，自己便能挨到蘭州，說不定還是見不到他人，到時怕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了。
他眉頭緊皺，只感心頭愁悶，忽聽路旁傳來壹聲嘆息，像是婦女所發。秦仲海擡頭去看，只見壹名少婦望著自己，手上牽著壹名女童，口中說道：“這人好生可憐，孩子，把這銅板給他吧！”那女童臉頰紅通通地，模樣頗為可人，她小手捧著幾文錢，走到秦仲海面前，嘟著嘴道：“我娘說妳很可憐，要給妳壹些銅板吃飯。”
秦仲海見那女童可愛，本想摸摸她的小腦袋，壹聽她把自己當作乞丐，忍不住勃然大怒，暴喝道：“憐妳娘的大頭鬼！老子昂藏七尺之軀，又不是乞丐！給我滾遠點！”那女童嚇了壹跳，手上銅板當啷啷地灑了壹地，慌張之下，急急朝娘親奔去。那少婦安慰女童壹陣，兩人便急急走了。
那對母女離開後，地下卻還留著幾枚銅板。秦仲海看著地下的銅錢，心中感慨萬千：“搞什麽，老子過去是四品帶刀，在邊疆立下多少汗馬功勞，豈知今日給人當成乞丐。真他媽的沒天理了。”
秦仲海唉聲嘆氣，長籲短嘆，在那怨天尤人。忽然之間，遠遠飄來壹陣香味，那香味甜辣濃郁，正是鮮美可口的羊肉羹。秦仲海斜目去看，只見街邊有人擺著攤子，十來名客人各自聚攏，眾人嘴上呼嚕嚕地，在那兒蹲坐圍吃。
在這無邊苦海之中，居然還有這等香氣？秦仲海瞇起眼來，狂吸了幾口，甜啊、辣啊、羊肉的鮮味啊，都在這香味裏。他瞇眼吸氣，已是饞涎欲滴。
秦仲海食指大動，他偷看地下的幾文錢，心道：“秦仲海啊秦仲海，肚子要緊呢，還是骨氣要緊啊？”他左右偷看幾眼，眼見四下無人，當下嘻嘻壹笑，自管爬向前去，將銅錢偷偷摸摸地收入手中。想起有肉羹可吃，哪管什麽死活？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死也做飽死鬼。那才是快活人生。
秦仲海滿心喜悅，口中哼著小曲兒，以杖拄地，爬起身來，壹跛壹跛地離開。
正走間，忽聽背後壹個聲音粗裏粗氣，喝道：“妳這家夥是誰？打哪兒來的？”
秦仲海轉過頭去，只見壹名猥瑣男子盯著自己猛瞧，那人身上衣衫破爛，想來也是名乞丐。秦仲海不去理他，自顧自地離開。那乞丐搶了上來，惡狠狠地道：“大膽小子！誰準妳在這兒行乞的？”秦仲海呸地壹聲，自往地下吐了口膿痰，喝道：“玉皇大帝。”
那乞丐茫然張嘴，問道：“誰？”
秦仲海暴喝道：“玉皇大帝！”他懶得再理這人，便要去買肉羹吃食。
那乞丐追了過去，喝道：“妳給我站住！妳可知此地是蔣門神的地盤？沒他老人家的許可，誰也不準在這兒乞食！”秦仲海冷笑道：“滾妳媽的，什麽門神竈神，妳爺爺還是閻羅王哪。”那乞丐聽他口氣好狂，又見他背上刺著壹幅兇狠的猛虎，倒也不敢怠慢，大聲便問：“妳是哪條道上的？”
秦仲海給這麽壹問，反倒楞住了，他眼珠壹轉，笑道：“妳爺爺出身西角牌樓，好啦，算是虎林道的吧。”那乞丐茫然道：“西角牌樓？虎林道的？江湖有虎林幫麽？”
秦仲海只當那人是瘋子，全不理會，徑去攤邊，對那攤販道：“妳這肉羹怎麽賣？”那攤販道：“五文錢壹碗。”秦仲海數著手上銅錢，卻只有三枚，他皺眉道：“我只買半碗，好不好？”那攤販見他斷了條腿，心下有些可憐他，微笑道：“三文錢也成。”便端了碗羊肉羹過來。
秦仲海聞得肉羹香味，大喜道：“多謝啦！”張開大嘴，呼嚕嚕地喝著熱湯。他瞇著雙眼，嚼了幾口羊肉，只覺嘴裏辣呼呼地，身上便暖了起來，熱汗冒出，兩耳鼻頭也不再疼痛，壹時只覺人生好不快活，便算身子殘廢了，只要能有這幾口熱湯喝，那又何必去死？
那攤販見他吃得歡喜，當下笑道：“客倌挺餓的，不如再來壹碗吧？”秦仲海哈哈笑道：“那不成，我身上沒錢了。”那攤販是個好心人，搖頭便道：“客倌甭客氣，這碗我請客。”取過秦仲海的湯碗，又為他舀了壹大瓢。
難得遇上好樣的，秦仲海心下甚喜，便要伸手去接，忽然腰間壹痛，卻是有人朝他狠狠地踢了壹腳。秦仲海只靠單腿立地，如何抵擋得住？當下摔了出去，撲地倒了。他擡頭壹看，只見壹名肥壯男子狠狠看著自己，身旁還跟著十來名嘍啰，其中壹名猥瑣漢子正自指指點點，卻是方才和他拌嘴的那名乞丐。
那攤販見大批兇徒到來，如何敢擋？驚怕之間，急忙收攤逃走。兩旁吃喝的客人也都閃到壹旁，就伯招惹了流氓。
秦仲海爬起身來，喘道：“妳我無冤無仇，為何打我？”那肥壯男子沈聲道：“沒我蔣門神的號令，誰敢在這兒行乞？”秦仲海哦地壹聲，才知這男子便是什麽蔣門神了，他幹笑兩聲，道：“原來這是老兄的地頭，失敬，失敬。”
蔣門神冷笑道：“現下知道還不嫌晚，妳給我乖乖磕上三個響頭，叫幾聲親爺爺，老子便放妳走路。否則……嘿嘿……”說著舉起拳頭，朝天揮了揮，模樣甚是狠辣。
秦仲海瞇起了眼，心道：“好妳個賊小子，要狠要到老子頭上了。”他細看蔣門神的手掌，只見掌中隱隱有股黑氣。秦仲海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河南地方流傳的黑風掌，看來這個蔣門神武功不差，怕還是地方上的壹名好手。
若在往日，他“火貪壹刀”使出手來，便十個門神也給他砍成竈神，但此刻雙肩殘廢，左腿斷折，只剩下壹條腿禦敵，若要與這等好手硬拼，定會給黑風掌活活打死。秦仲海皺起眉頭，尋思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這群人全是無賴，不必與他們拼命。不然枉自斷送性命，實在太過不智。”此刻不比河上遇匪的險狀，那時自己若不賭上性命，必無生機，眼前局面並不為難，只要自己能夠忍過壹時屈辱，日後便能海闊天空，實在不必拼命蠻幹。
心念於此，秦仲海已然跪倒在地，納首笑拜：“爺爺在上，小子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爺爺，這給您磕頭道歉啰。”蔣門神哈哈大笑，坦然受他叩拜，正是得意洋洋的寫照。哪料到地下跪的秦仲海正自千般詛咒他的祖宗，直是罵得難聽到家：“妳奶奶個雄，妳這歹命王八受老子壹拜，家裏便死壹人，兩拜死壹對，三拜死精光。妳等會兒回家，全家便要大出喪啦！”秦仲海心裏咒罵不休，嘴上卻笑嘻嘻地，兀自在那跪拜不休。
蔣門神見他乖順，登時大笑道：“狗雜碎，知道厲害了吧！”說著伸腳出去，踩在秦仲海背上，直是狂妄不可壹世，兩旁嘍啰更是竊笑不已。
秦仲海嘴上雖然諂笑，但畢竟不能盡掩虎狼之性，給蔣門神壹踩，額頭青筋立時暴起，目中更是兇光乍現。只是此刻敵眾我寡，又沒到生死關頭，何須拼死搏命？當下默不作聲，在那低頭忍受，只求全身而退。
蔣門神見作弄他夠了，便道：“好啦！以後街角那處便給妳行乞吧！記得早晚來給爺爺磕頭問安。”秦仲海滿臉疲懶，仰頭幹笑兩聲，心道：“老子早晚去妳老婆炕上問安，送妳個便宜兒子姓蔣。”口中卻道：“多謝大爺。”
兩旁嘍啰見他毫沒骨氣，都笑道：“這瘸子好聽話，真個乖巧哪！”
秦仲海爬地而過，跟著縮到街角，這才緩緩起身。他挖了挖鼻孔，雖說竭力克制，心中仍是不免煩躁：“妳奶奶的，老子這幅鬼德行，卻要如何過去蘭州？他媽的，難道真要行乞過去麽？”
想到此行前去尋訪師父，不知有多少閑氣要受，壹時間，心中竟有些氣餒，他搖了搖頭，連吐了幾口膿痰，也算去些黴運。
正寂寥間，忽聽對街傳來壹聲尖叫，似是女子所發，跟著喝罵踢打之聲不斷。秦仲海側目看去，只見壹名美貌女子給蔣門神拖著，後頭壹名老者哭哭啼啼，抱著蔣門神的腿。秦仲海熟知世情，不消說，又是那蔣門神在使威賣狠，玩那欺壓善良的把戲。
只聽那老漢哭叫不歇，垂淚道：“蔣門神！您老快別這樣，我過兩日便還妳錢了，求求妳放過我閨女啊！”遠處傳來嘍啰的聲音，喝道：“滾妳媽的！妳這老頭整日拖欠錢銀，再不拿閨女來押！難道要拿性命來償嗎？”
此時正值白晝，地方又是鬧街，路上卻門戶緊閉，無人敢多看壹眼，更沒半個人敢來多管閑事。秦仲海搖了搖頭，想道：“看這群賊子無法無天的模樣，八成與官府有些淵源，否則光天化日之下，怎敢如此無恥？”他見那女子楚楚可憐，那老漢又哭得淒慘，壹時之間，只想出手去管，但轉念壹想，醒起自己泥菩薩過江，若非方才向人磕頭討饒，此時性命哪裏還能留著？他心下嘆息，便背轉了身，只作不見。
秦仲海閉上了眼，不願去看，但那對父女呼天喊地，叫聲還是不絕入耳。只聽蔣門神喝道：“滾妳媽的！妳這死老頭，別再死抱不放了，小心我打死妳！”那老漢不依，只在啼哭不止。秦仲海心下難受，只掩住了雙耳，就盼能蒙混過去。
忽然之間，遠處響起壹聲斷喝，跟著有人滾了過來，碰到了自己背後。秦仲海回頭看去，只見那老漢倒在自己身旁，卻是給蔣門神踢了壹腳，竟爾骨溜溜地撞了過來。
那老漢倒在秦仲海身邊，滿臉是血，兀自啼哭道：“蔣老爺……求求妳放過咱閨女啊！我不過欠妳三兩本錢，妳卻硬賴我五十兩紋銀，還硬要我拿閨女來還，妳不能這樣啊！”
蔣門神不去理他，徑自向那女孩兒壹笑，道：“走！妳爹爹不濟事，咱們這就去洞房花燭吧！”那女子哭得死去活來，大聲尖叫：“爹爹！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她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壹股腦兒撲了出來，趴在那老漢腳邊，哀哀啼哭。
蔣門神大怒，喝道：“給我拖過來了！”幾名嘍啰吆喝壹聲，便往前沖來。那老漢急忙拉住女兒，雙手使力，死命將她抱在懷裏，幾名嘍啰死命來拉，卻都分之不開。
蔣門神怒道：“搞什麽！連個老頭也擺不平！”他揮舞雙掌，便朝那老者走來。
秦仲海情知蔣門神掌力了得，倘若壹掌打在那老漢身上，只怕當場便要了他的性命。他不願那老漢如此喪命，但自己武功全失，若要上前助拳，不過白饒壹條性命而已。他輕嘆壹聲，撇開了頭，不願去看那對父女的慘狀。
猛聽喀啦壹聲響，那老漢胸口挨了壹記黑風掌，肋骨登時斷折。那女孩兒放聲大哭，尖叫道：“爹爹！”秦仲海側目看去，只見那老漢口吐鮮血，兩眼翻白，但雙手猶在緊抓女兒不放。
蔣門神喝道：“妳放不放！”那老漢咬牙道：“妳便打死我，我也不放，不放……”
蔣門神獰笑道：“打死便打死，那有什麽了不得的？”轟地壹掌劈去，正中那老漢肚腹。那老漢如何吃得了沈重掌力，身子如同破布袋壹般，登時飛了出去，撞上土墻，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看便是不活了。
蔣門神命人拉過他的閨女，淫笑道：“妳越費我氣力，壹會兒妳女兒越多折騰。”說著往那女孩兒臉上壹摸，笑道：“壹會兒快活時，妳便要忘了自己姓啥名誰啦！”那女孩不住啼哭，口中叫著爹爹，腳下卻給硬拉著走了。
那老漢聽了蔣門神的無恥說話，直是心頭淌血，他絕望慘嚎，仰望穹蒼，悲聲道：“老天爺……老天爺……都說妳法力無邊，妳的眼睛呢？我們窮人家卻為何這般命賤，生來便是給人做奴隸麽？上蒼啊上蒼！我們也是人哪！”他悲聲狂吼，跪倒在地，淚水卻是滾滾而下，顯是悲憤已極。
秦仲海全身震動，他看著那老漢的慘狀，心中直是狂濤怒波，霎時之間，想起了生平誌向。
英雄誌！快意恩仇而已！
秦仲海扶住泥墻，霍地站起身來，暴吼道：“狗雜碎！給老子站住了！”
眾嘍啰吃了壹驚，紛紛回過頭來。那蔣門神本待離去，此時聽得秦仲海的暴喝，也不禁壹楞，登時停步。
眾人見秦仲海瘸著壹條腿，滿臉殺氣的望來，都不知他意欲為何。壹名嘍啰笑道：“妳這瘸子，想要幹什麽啊？”
秦仲海冷冷地道：“放開這女孩。”眾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都是壹瞼愕然，眼看這瘸子適才磕頭求饒，是個沒半點骨氣的人，誰知此際居然充起英雄好漢，莫非是看上這美女了？眾人忍俊不禁，霎時同聲大笑。
秦仲海雙目生出兇光，森然道：“再問妳們壹次，放人不放？”壹名嘍啰走上前去，對著秦仲海就是壹耳光，喝道：“狗壹樣的瘸子，便妳這殘廢兒，也來逞什麽英雄？”秦仲海嘴角流血，仍是沈聲道：“我再說壹次，把這女子放了。”那嘍啰聽他說得狂，忍不住哦地壹聲，涎著瞼道：“老子不想放，妳打算怎麽辦啊？”
秦仲海淡淡地道：“那只有死了。”
那嘍啰哈哈大笑，正想打出耳光，猛地秦仲海往前壹撲，已然壓在那嘍啰身上，只聽壹聲慘嚎，那嘍啰臉上竟給硬生生咬下壹塊肉來。那嘍啰痛到骨子裏了，縱聲慘叫道：“救命啊！快來救命啊！”
這群嘍啰只是地方的流氓，什麽時候見過豪俠了？此刻秦仲海滿嘴是血，如鬼怪般嘶咬不休，眾嘍啰嚇得心驚膽顫，紛紛往後退開。
蔣門神喝道：“妳們還呆在那兒幹什麽？還不快去救人？”眾嘍啰答應壹聲，急急抓向秦仲海。秦仲海虎吼連連，著地亂滾，真個是逢人就咬。壹時幾個嘍啰給他撲倒在地，不論臉上臀上，都給他硬生生地咬下肉來，比之瘋狗還要兇狠十倍。
蔣門神越看越怒，大聲道：“死小子！我弟兄妳也敢咬！”他狂喝壹聲，舉腳便往秦仲海腹中踢去。蔣門神身懷武藝，豈是尋常人可比？秦仲海雖想閃躲，卻是晚了壹步。他大腳踢下，直把秦仲海踢得高高飛出。
秦仲海口吐鮮血，摔倒在地。蔣門神猶覺不足，怒道：“妳這小子好大膽，非但到我地盤來搗亂，還來咬傷我弟兄，今日不活剝妳的狗皮，如何出得了老子胸口惡氣！”當下伸起醋缽大的拳頭，便往秦仲海身上招呼。
眼看蔣門神揮拳欲打，秦仲海著地滾開，反朝蔣門神腿上撞去。這下滾動身法乃是方子敬所傳，蔣門神如何躲得過？霎時便給他撞倒在地。秦仲海張開血盆大口，奮力往腿骨咬落。蔣門神給人狂咬壹口，登時痛徹心肺，壹時長聲慘嚎，大叫爹娘。
兩旁流氓見秦仲海如同瘋狗，都是驚得呆了。蔣門神又哭又叫，喊道：“妳們快拉開他啊！快啊！”幾人慌忙去拉，使盡力氣分開兩人，但秦仲海拼盡全力，死命嚙咬之下，誰能拉他得動？此刻大街混戰不休，秦仲海孤身壹條瘋狗，在那血戰數十人。那女孩兒無人看管，當下趁著亂，急忙扶起爹爹，父女倆半滾半爬地走了。
蔣門神痛得眼淚鼻涕齊流，尖叫道：“快！快殺了他！”眾流氓取出木棍，朝著秦仲海背後打落。秦仲海吃痛，心中的忿恨卻更深了，直把蔣門神當成江充來咬，恨不得將之壹口咬死。猛聽喀啦壹聲，蔣門神的腿骨已碎。他當場大哭道：“媽呀！饒命啊！”
兩旁流氓又驚又怕，木棍打得更狠了，秦仲海身上臉上無壹不中，額頭更被打得鮮血長流，但他只當自己是死人，始終緊咬不放。
壹人靈機壹動，舉起木棍，猛朝秦仲海斷腿處打下。那傷處日前才結了痂，不曾痊愈，此時給木棍打落，傷處立即破裂，秦仲海痛得仰天狂叫，嘴自松了。蔣門神急急把腳抽回，也是疼得臉色慘淡，他抓起秦仲海，運起黑風掌，猛力朝他胸口打下，只聽喀啦壹聲，秦仲海胸口肋骨斷折，口中鮮血直噴而出，腿間軟倒，已是跪地不起。
蔣門神適才爹娘祖宗地亂叫，著實丟臉已極，又羞又怒之間，放聲罵道：“妳這個狗殘廢！老子殺了妳！”從路邊抱起壹塊大石，直朝秦仲海腦門砸落。
秦仲海望著迎面而來的大石，此刻胸前骨折，全無氣力閃避，大石砸落，自己必會腦漿進裂，死於非命。只是說來奇怪，將死之際，心裏竟沒半分感覺，好似能這般放手痛殺，便死也遂心。秦仲海索性仰頭大笑，形容如癲如狂。
便在此時，街邊行來三男壹女。四人聽到秦仲海的笑聲，忍不住駐足觀看。壹名男子指著秦仲海，驚道：“大姊！妳看那殘廢背上的刺花！”那人形貌如兔，兩顆門牙突起，模樣甚是怪異。
他說了這話以後，只在拉著壹名女子不放。那女子“啊”地壹聲，道：“‘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那是龍頭大哥的刺花！”
那兔子般的男子皺起眉頭，道：“這刺花怎會在這兒出現？”那女子如何知情，眼看那殘廢性命已在片刻，當下雙足壹點，飛身過去，將蔣門神攔住，喝道：“妳幹什麽！這般欺侮壹個殘廢？”
蔣門神雄霸地方，什麽時候怕過誰了，壹見這女子過來啰嗦，立時怒罵：“賤貨，給老子滾遠點，休來多管閑事！”那女子冷笑道：“看妳身強體壯，卻只會欺侮殘廢人，難道不知恥麽？”蔣門神大聲道：“騷娘兒回家給人壓去，少來這裏賣騷！”說著便往她臉上摑去。那女子聽他罵得輕賤，心下狂怒，霎時提聲輕叱，眾人眼前壹花，陡地飛鏢疾射而出。蔣門神閃避不及，啊呀壹聲慘叫，手上鮮血淋漓，已中了壹枚鋼鏢。
那女子冷冷地道：“看妳我無冤無仇，這鏢便沒上毒。只是妳要敢嘴賤，休怪我下手不容情！”蔣門神喝罵道：“下賤婊子！妓女！沒人要的爛……”那個“貨”字還沒說出，那女子呸地壹聲，右手輕揚，飛鏢直朝他嘴上射去。蔣門神先前吃過虧，急忙側頭閃開，誰知這鏢只是虛招，那女子還有後著，咻地壹聲，壹鏢後發先至，直朝嘴唇飛來。蔣門神閃避不開，登給射破嘴唇，飛鏢力道不歇，尚且撞落門牙，直直射入嘴裏。
這鏢如此陰毒，蔣門神如何承受得起？霎時“啊”地壹聲慘叫，滾倒在地。
壹名嘍啰頗知江湖事，見暗器手段厲害，大驚道：“這是雙喜燕子，她是紅粉麒麟言二娘！”
眾人聽了“紅粉麒鱗”四字，登時驚駭出聲，仿佛言二娘是三頭六臂的怪物。眾人驚叫聲中，夾著蔣門神急急逃走。那言二娘的幾名弟兄不肯放過，手提棍棒，壹路上前追打，壹時大街上慘叫連連，不少嘍啰當場頭破血流。
言二娘不去理會他們，她蹲下身來，低頭朝秦仲海背後刺花看去，喃喃地道：“這刺花真與龍頭大哥的壹模壹樣，這人到底是誰？”她翻轉秦仲海的身子，陡地見到他高鼻闊口的壹張臉，言二娘全身壹震，顫聲道：“是……是妳……”
秦仲海緊閉雙目，滿臉鮮血，已是昏迷不醒，根本答不上半個字兒。
那女子正是言二娘。自怒蒼山毀敗後，她便帶著弟兄四處流亡。壹年前她行刺銀川公主不成，與當時奉命護駕的秦仲海大打出手。兩人激戰壹場，言二娘大敗虧輸，心灰意冷之余，竟在怒蒼山頂自殺，卻又蒙強敵秦仲海出手解救，是以兩人曾有壹面之緣。當年小兔子哈不二、鐵牛歐陽勇、金毛龜陶清等人給秦仲海捉住了，卻又給銀川公主釋放，此際早從天山返回中原，沒想卻在此見到了秦仲海。
哈不二等人毒打無賴，大呼痛快，眼看流氓遠走，便各自走回，待見了秦仲海的面貌，眾人都是為之壹驚。哈不二茫然不解，奇道：“這家夥不是朝廷鷹爪麽？他武功高強，怎會變成這幅德行？”
言二娘自也不知內情，她望著秦仲海，忽爾想起兩人在怒蒼山頂接骨的往事，忍下住臉上壹陣羞紅，伸手掩住了胸脯。哈不二看她臉色暈紅，不由楞道：“大姊怎麽了？給黑風掌掃中了麽？”
言二娘嬌咳壹聲，臉色卻更顯得羞紅。壹旁陶清心思細膩，見大姊臉色有異，料知定有心事，忙圓場道：“別說這些了。這人當年放過咱們性命，算是有些恩義，先把他帶回去吧！”眾人答應壹聲，“鐵牛”歐陽勇身形高大，當下便由他背起秦仲海，壹同回客棧去了。
秦仲海身子本虛，又中了那蔣門神的黑風掌，回到客棧後，只是昏睡不醒。言二娘怕他傷勢加重，連夜找了大夫過來治傷。那大夫見秦仲海赤裸上身，雙肩破損穿孔之處清晰可見，不由得大吃壹驚，道：“他琵琶骨被穿，這是什麽人幹的？”
言二娘不曾察看傷勢，待細看了秦仲海的肩頭，也是赫然壹驚，顫聲道：“真的被穿了……這……這是怎麽搞得？”那大夫是個醒覺的，見她不知內情，倒也不便多問，自管將秦仲海肋骨斷處扶正，架上了木板，不敢多置壹詞。言二娘壹旁守著，低聲問道：“他的傷嚴重麽？”
那大夫嘆了口氣，道：“這人肋骨折斷，左腿齊膝被斬，過幾日都能愈合。麻煩的是肩上的傷處，他琵琶骨被穿，終生使不出氣力，怕要成為廢人了。”言三娘驚道：“廢人？妳……妳是說……”那大夫面帶憐憫，道：“恕在下見識淺薄，這種外傷我無能為力。”
眼看言二娘茫然張嘴，那大夫自也不敢多說。他見秦仲海身上傷勢怪異，十之八九是朝廷欽犯。那大夫深怕惹禍上身，當下開了幾服藥方，便匆匆離去。
那大夫走後，言二娘獨守榻邊，她望著秦仲海昏迷不醒的面孔，心道：“這人過去專替朝廷辦事，可身上又有那幅刺青……真是奇怪了。”想起那日自己在怒蒼山上吊自殺，若非秦仲海出手相救，自己早巳死於非命，事隔年余，二人再次相見，沒想到是這個場面。言二娘輕嘆壹聲，心道：“他武功高強，心地也算可以，想不到卻成了這模樣，唉……真是世事難料啊。”
卻說秦仲海昏睡不醒，身子更是動彈不得，眼看便要活生生餓死，哪知天外飛來好事，竟有湯汁自行流入嘴中。只是秦仲海這人不識好歹，雖在昏迷間，仍是極為挑剔，遇上鮮肉湯，咂咂嘴，多吞兩口，遇上苦藥，呸地壹聲，全數噴出嘴去。睡夢間還有人過來擦抹身體，好似在為自己換藥。秦仲海給纖纖素手壹摸，只覺舒坦之至，非但忘了身上種種苦楚，更常無端發出淫笑。
這日氣候嚴寒，炕上暖和，秦仲海身上蓋著棉被，自管呼呼大睡。正睡得舒爽，忽然有人撫摸自己胸口，秦仲海給摸了壹陣，已覺身在仙境，忽然間，又聞到鼻端飄來的壹陣淡淡幽香。所謂飽暖思淫欲，秦仲海陡聞香氣，心中登起淫念，他睜開了眼，只見壹張紅撲撲的粉臉，正往自己胸口探視。
天外飛來美女，秦仲海自是又驚又喜，他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腦中只胡思亂想：“老子不是在給蔣門神毒打麽？怎會忽然冒出壹名女子？啊！是了，定是蔣門神的老娘知道兒子不肖，特來給老子賠罪了？”
秦仲海心中狂喜，眼見那女子仍在撫摸不休，當下壹把往胸前抱去，大笑道：“蔣老母！別摸我了！換老子來效勞啦！”跟著湊出大嘴，便往那女子臉頰吻去。
猛聽壹聲尖叫，那女子將秦仲海壹把推開，大喝道：“瘋子！”秦仲海給這麽壹推，立時撞上照壁，胸口斷骨移位，煞是疼痛，忍不住呻吟起來。
那女子氣急敗壞，怒道：“無恥輕薄！活該疼死妳！”秦仲海撫胸喘息，心道：“好潑辣的老母，無怪會生出蔣門神這般下流的兒子。”他咒罵幾聲，擡頭去看那女子，只見眼前的美女三十來歲年紀，模樣三分煞氣、七分艷麗，正是當年與自己大打出手的言二娘。秦仲海大吃壹驚，雙手連搖，顫聲道：“妳不是言二娘麽？什麽時候變成蔣大媽了？”
言二娘聽他滿嘴胡言亂語，忍不住大怒欲狂，喝道：“蔣妳個大頭鬼！胡說八道什麽？若不是本女俠出手救人，妳早給人活活打死了，還能在這裏作怪？”
秦仲海啊地壹聲，道：“是妳救了我？”言二娘點了點頭，道：“壹報還壹報，當年妳救我性命，我也還妳壹次恩情，從此咱們兩不相欠。”秦仲海聽她提起往事，不由得尷尬壹笑。他望著自己的斷腿，嘆道：“說得好，正是壹報還壹報……只是未免來得太快了些……”
秦仲海此言滿是淒涼無奈，自有無限感傷，但言二娘性子直爽，乍聽之下，又怎知其中的弦外之音？當下只嗯了壹聲，道：“我記得妳姓秦，好像叫什麽……什麽海來著的……”
秦仲海聽她支支吾吾，把自己名字叫得歪七扭八，忍下住咳了壹聲，接口道：“仲海。”
言二娘點了點頭，道：“對，秦仲海，好像就是這名字。”她說著話，臉色忽然壹紅，竟有些扭扭捏捏。其實她對秦仲海記憶深刻，怎會記不得他的姓名？只是自己身為女子，若將人家的名字牢記在心，不免惹人訕笑，便只能套問姓名遮掩了。
言二娘低頭半晌，又問道：“那時妳不是公主的侍衛麽？怎麽淪落成這個樣子？”秦仲海微微壹笑，搖頭道：“我不是公主的侍衛。”秦仲海最後壹個職務乃是虎林軍統領，官至四品帶刀，品秩比錦衣衛統領還大，若要說出身分，定會嚇言二娘壹跳。只是他壹向不喜賣弄身分，何況此時流亡江湖，往昔便有天大的來歷，眼下也只是個笑話，當下便不多提過去的事跡。
言二娘微微點頭：心道：“他與咱們龍頭大哥同姓，背上又有那幅剌青，說不定有什麽淵源，且讓我來探壹探。”她沈吟半晌，又問道：“妳背上刺花哪來的？”
壹提背上刺花，立時勾起秦仲海的心事，他想起劉敬，又想到未曾謀面的父親，心下壹酸，便只微微苦笑，並不回話。
言二娘見他眉宇間滿是愁苦，登時留上了神，輕聲道：“我識得壹個人，他背上也有壹幅刺花，與妳的壹模壹樣。秦將軍，妳這刺花到底打哪來的？可否跟我說？”
秦仲海與她不過道上相逢，雖不到素昧平生的地步，卻也沒甚交情，如何能明說實情？他心下愁苦，臉上卻不動聲色，只裝了壹張笑臉，隨口胡扯道：“唉……不瞞妳吧，這刺花是我幾個月前刺上的，足足花了三萬兩銀子，說來真是貴啊……”
言二娘將信將疑，道：“妳可別誆我，誰給妳剌的，帶我去瞧瞧。”
秦仲海見她秀眉微撇，好似信了自己的鬼話，料知她是個老實人。他天生最是搗蛋，想起有樂子可搞，更是裝得百般為難，嘆道：“不能說啊，我答應過人家的。”言二娘嗔道：“不過是個刺花師傅，有什麽不能說的，我還能殺了他麽？妳快快告訴我，這花是誰刺的？”
秦仲海嘆道：“好吧，既然救命恩人要問，我也不能不招啦。那地方叫宜花院，是壹位姓言的婊……姑娘給刺上的，唉……也不知她還認不認得我……”
言二娘心下壹楞，想道：“姓言的表姑娘？怎麽剌花師傅是個女的，居然也姓言？”想著想，忽地大怒，壹掌便往秦仲海頭上打去，啐罵道：“貧嘴！還敢戲耍我！”
秦仲海腦門給她打了壹記，登時哀哀告饒。言二娘呸了壹聲，罵道：“妳再不說實話，我便把妳丟回大街上，活該餓死妳！”秦仲海見言二娘老實，三言兩語壹激，便給逗得團團轉，他心下甚覺有趣，順口調侃道：“妳要舍得，自管丟吧！”
言二娘聽他滿口輕薄言語，忍不住又羞又氣，正想將他扔出房間，眼角壹瞄，又瞧見了秦仲海的斷腿，方才醒起眼前這人早成殘廢，若非天生豁達已極，怎能與自己這般說笑？
她望著秦仲海，暗生同情之意，只是臉上不能露出憐憫，免得被他多占便宜，當下嬌哼壹聲，道：“不說就算了。只是妳既然是個朝廷命官，又有誰能下這等重手，把妳害成……害得那麽慘？”
秦仲海嘿嘿幹笑，搖頭道：“朝廷的事還不就那壹套，妳要給人鬥垮了，便成了喪家之犬，路邊的野狗，有誰打不得？嘿嘿，這等丟臉的事，沒什麽好說的。”
言二娘嘆了口氣，道：“朝廷這幫人最最惡毒不過，那時妳啊……還拼著老命勸我歸降。要真聽了妳的話啊，包管下場比妳還慘，早成了亂葬岡的死屍啦！”她壹面說著，壹面想起朝廷對待自己壹家的惡毒，心頭越感氣憤，只在咒罵不休，看來對滿朝文武真個是憎惡萬分。
秦仲海知道言二娘丈夫失蹤，兄長陣亡，全為官府所害，不免對朝廷中人憎恨仇視。只是事已至此，便算罵得口幹舌燥，也不過白費唇舌而已。秦仲海輕嘆壹聲，坐直了身子，左右打量自己身處的房間，只見窗邊放著幾株盆栽，房裏流香暗飄，茶幾擺著琉璃燭臺，火光映出，好似燈籠壹般。
秦仲海見房中布置得頗為雅致，不禁心下壹奇，打斷了言二娘的咒罵，問道：“這兒挺漂亮的，是妳的閨房麽？”
言二娘露出壹抹微笑，道：“這是我開的店，妳住的是間上房。”秦仲海張大了嘴，驚道：“妳開的店？難道妳找到老公了？”
言二娘聽得此言，卻幽幽嘆了口氣，道：“二年來，我走遍大江南北，仍舊找不到夫君的下落……唉……過了這許多年，我也慢慢想通了，兄弟們年歲越來越大，總不成壹直這樣流浪下去。我思來想去，便想找個地方落腳，日後帶著他們做些小買賣，也好讓他們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秦仲海左右探看客房，笑道：“看妳這房子布置得幹凈別致，將來包管鴻圖大展，生意興隆。我看妳這老板娘馬上要發財啦！”言三娘臉上壹紅，似乎有些靦腆，說道：“妳別笑我了，我這個料子只會殺人打架，若非走投無路，又怎會拋頭露面，出來做這些營生？”
秦仲海笑道：“這營生有啥不好？不偷不搶的，哪裏輸人了？看妳那幾個弟兄又是酒保、又是大廚，個個都是厲害角色，妳這般安排，那可是替他們找了好出路，他們都該慶幸有妳這好大姊哪！”言二娘噗嗤壹笑，道：“妳這張嘴真甜，盡逗人開心。”
秦仲海聽她誇贊自己，登時哈哈大笑。言二娘見他壹雙眸子炯炯有神，盡在自己身上遊來移去，想起那日山上接骨的情事，心下大羞，伸手遮住了身子。
秦仲海見她本來英風爽颯，卻忽地露出小女子的羞態，想來她非但天性老實，還該是個十分嬌嫩的女人。秦仲海微微沈吟，想道：“這女人外冷內熱，其實生性很是溫柔。看她這塊料子，定是靠著武功底子硬，不然怎能當人家的大姊？”當下脫口便問：“二娘，妳是麽妹出身，對不對？”言二娘啊了壹聲，頷首道：“妳怎麽知道？我以前告訴過妳麽？”
秦仲海哈哈壹笑，隨口扯道：“那倒沒有，我恰巧會相命，壹看妳的眉毛，便知妳是個小麽女了。”
言二娘與他相處時日不長，還沒見識秦仲海信口雌黃的本領，聽了這話，只是半信半疑。其實秦仲海哪裏懂得相命了，只是看言二娘舉止氣質較常女為嬌，猜知她是麽妹出身，果然給他壹舉中的了。秦仲海笑道：“妳要是不信，壹會兒把生辰八字給我，我幫妳起個卦，包妳趨吉避兇、財源廣進，妳謝我都來不及哪。”
言二娘做了個鬼臉，取笑道：“聽妳誇口的，妳要這麽厲害，又怎會弄成殘廢？”
秦仲海原本與她說笑，心情甚是快活，好似自己身體重新完好，又變回那個自在逍遙的將軍。此時猛聽了“殘廢”兩宇，霎時如同當頭棒喝，壹時臉色恁煞蒼白，望來極為嚇人。
言二娘心下愧疚，知道自己無意間刺傷了他，歉然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這樣說的，妳快別難過了。好不好？”言二娘是個直性人，卻不知自己這般直言安慰，不免真把秦仲海當作了可憐人，反而更著形跡，非但撫慰不了人家，反而讓他更加無奈。
果然秦仲海聽了這話，心中更感酸楚。但他畢竟飽經歷練，等閑不露真性，當下不動聲色，強笑道：“誰難過啦？妳可別胡亂編排呀！我明白說了吧，老子秦仲海身體雖殘，心卻不殘，照樣活潑潑地轉壞主意，妳要小看我，當心給我害了！再聽了，老子雙手雖殘，嘴卻不殘，壹樣開口罵人祖宗娘親，十八代中絕不少個半代！這叫做體殘嘴不殘，懂了麽？”說著說，竟然仰頭大笑起來，模樣甚是得意。
言二娘見秦仲海臉上掛著笑容，但眼神中卻透出壹絲淒苦，她看在眼裏，心下更覺不忍了。她知道自己口才不佳，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嘆息壹聲，道：“別說這些了，我去拿些吃的來。”
當下替他攏了攏被，轉身走出房門。
秦仲海看著她苗條的背影，淚水再也忍耐不住，撲颼颼地落了下來。當年他與言二娘見面時，自己還是個武功高強的遊擊將軍，誰知現下卻成了躺在病榻上的廢人。他不願人前失態，便把眼淚擦在棉被上，擦了幾下，恐怕留下痕跡，索性連鼻涕壹起擤了上去，免得給人發現自己掉淚。
過不多時，言二娘端了碗稀飯進來，正要奉上，忽地驚道：“妳這是幹什麽？怎麽在棉被上擤鼻涕？”秦仲海呸了壹聲，訕訕地道：“什麽鼻涕？我還尿床呢！快把吃的端來，爺爺餓啦！”言二娘原本對他極是同情，待見了無賴模樣，也不禁微感生氣。她搖了搖頭，把稀飯遞了過去，沒好氣地道：“妳身子不方便，要不要我幫妳？”
秦仲海伸手接過，笑道：“不過吃個稀飯，有啥大不了的？”他手端飯碗，哪知手上實在無力，連連顫抖之下，熱湯從碗裏潑出，只濺得滿手都是。
秦仲海見自己如此不濟，心下如同刀割，只是強笑道：“他媽的！這鬼稀飯怎這般燙手？妳扶我起來，我上桌去吃。”言二娘微微搖頭，伸手接過飯碗，柔聲道：“妳好好躺著，我來餵妳吧。”
秦仲海呸了壹聲，拂然道：“我堂堂壹條鐵漢，要妳餵什麽？”說著硬要起來。
言二娘不去理他，徑在碗裏舀了壹匙稀飯，送到秦仲海口邊，膩聲道：“來，張開嘴，吃了吧。”秦仲海尷尬壹笑，道：“別鬧了，真當我是三歲嬰孩嗎？”
言二娘笑了笑，湊上瞼去，與秦仲海相隔咫尺，柔聲道：“別要逞強，乖乖把嘴張了，嗯？”
看她神態溫婉，真把秦仲海當成幼兒來看了。秦仲海是個刀頭舔血的狂徒，此時身受女子細心照拂，那是前所未有之事，壹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連番催促之下，也不便拂逆她的好意，只得依言張嘴。那稀飯含在嘴裏，溫溫熱熱的，卻說不出什麽滋味。
言二娘微笑道：“好吃麽？”秦仲海做了個鬼臉，只想說幾句笑話調侃，哪知壹時之間，心中突生異感，感覺像是怪怪的，不僅說不出半句話來，連那口稀飯也是難以下咽。
言二娘卻未察覺異狀，她又舀了壹匙，低下頭去，輕輕在湯匙上吹了幾口，柔聲道：“來，再吃壹口吧。”她把湯匙送到秦仲海嘴邊，滿面溫柔地看著他。秦仲海癡癡望著言二娘，霎時心中酸苦，眼眶竟爾紅了，當下急忙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言二娘微覺奇怪，道：“妳別難為情，快來吃吧！”
秦仲海把臉朝向照壁，嘶啞著嗓子，低聲道：“謝謝妳，我已經吃飽了。勞煩妳幫我雇輛車，我有些急事，壹會兒趕著走。”言二娘心下詫異，驚道：“妳……妳重傷未愈，外頭又是天寒地凍的，妳想去哪裏？”
秦仲海面向壁板，卻是壹言不發。
言二娘搖了搖頭，霎時放下飯碗，伸手出去，硬把秦仲海的臉面轉向自己，鳳眼低垂，只在註視病榻上倔強的男子。
秦仲海避開了她的眼光，神情竟有些慌張。
言二娘神色鄭重，搖頭道：“妳的性命是我救的，妳便得乖乖聽我的話。我現下要妳吃飯，妳便快吃，哪裏都不準去。”她不容秦仲海分說，取起湯匙，壹瓢瓢送入他的口中。每當湯汁濺出，言二娘便取出手巾，替他擦拭嘴角。
自出道以來，他何嘗如此狼狽？秦仲海被言二娘壹口接壹口餵著，想要轉頭逃避，卻又抗拒不了人家的溫情。他口含稀飯，想起日後便要這般度日，壹時心酸難忍，殘廢以來的種種痛苦全數爆發，悲傷、無奈、絕望，同時撞入心坎……
秦仲海閉緊雙眼。他知道眼淚便要垂下，用盡全身內力，拼死不讓淚水滲出，但他內息蕩然無存，眼角哪還聽半點吩咐？
終於，眼眶壹紅，腮邊滾下了淚水。那威風的大老虎終於哭了，竟在外人面前墜下虎之淚。
先前秦仲海談笑風生，裝得沒事人似的，此時終於垂下淚來，言二娘看在眼裏，心下也甚難過。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握住秦仲海的大手，低聲道：“別哭了，就把這兒當作自己家，專心養傷，好麽？”她嘆息良久，伸手幫秦仲海擦去了淚水，默默收拾碗瓢，轉身離開。
言二娘走了出去，房裏只剩秦仲海孤身壹人。
在這寧靜祥和的乍午後，秦仲海張大了壹雙眼，怔怔望著窗外。他沒有氣力移動身子，他唯壹能做的，只是緊咬自己的嘴唇。
廢了，殘了，哪裏也去不了。他媽的，妳還能咬吧？
咬……咬到破，咬到裂，咬到滲出鮮血……
血水混著眼淚，緩緩流入嘴中，秦仲海舔了舔，只覺那滋味好生甜美，竟比酒水還要醇……
“哈哈！哈哈！”他就這樣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