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誌

孫曉

歷史軍事

亡命天涯的捕快、落魄潦倒的書生,豪邁不羈的將軍與心機深沈的貴公子,四個人在黑暗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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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壯士十年歸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二十八歲立誌做大事,於是孤身挑了這付面擔,來到京城,過那餐風露宿的日子。兩年過後,承天門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躊躇滿誌,成了個精忠報國的朝廷命官。
十年了,遠走天涯的朝廷命宮,總算返京述職了。他東瞧瞧,西望望,他沒有見到親人故舊,也沒見到歡迎人潮,背後是堵發寒破壁,面前有盞黯淡油燈,渾渾噩噩,朦朦朧朧,耳裏依稀聽到了嘆息:“十年了……總算能夠……”
“抓牢妳了。”盧大人眨了眨眼,面前蹲來了壹位姑娘,她噙著淚水,緊緊握住自己的手。
胡媚兒來了,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戰,她曾是自己的夥伴。當年百花仙子人在崖上,盧狀元懸身萬仞,兩只手掌費盡氣力,卻怎麽也握不到壹塊兒,最後壹個升天,壹個墜地,就此分道揚鑣。如今雙掌輕而易舉地相握,眼前懸崖不見了,壞人不見了,追兵壹發不見蹤影,可是盧雲已經老了,他已經四十二歲了。
新朝代,新天下,正統十壹年元宵夜,老狀元默默坐地,此時無聲勝有聲,連淚也不該流。
沒有大惡人了,江充已經死了,也沒有主上了,柳昂天早給抄家了。該死的全死了,不該死的也死光了,如今連悲憤也可以省了。景泰朝早已落幕,江劉柳三大派也已宣告煙消雲散。如今還見證過那段輝煌歲月的,僅剩下這兩個殘兵敗將,他們相互依偎,彼此取暖……
沒人說話了,縱使萬般思緒湧心頭,可誰也不想開口。只有油燈的蕊心替他們嘆著氣,“劈劈”,“波波”。
也不知過了多久,盧雲總算開口了,聽他輕聲道:“胡姑娘,這些年還好麽?”
胡媚兒聽得問候,卻只聳了聳肩,笑了壹笑,反問道:“妳呢?妳好嗎?”
十年不見,什麽都變了,看盧雲的那雙手滿布骨折傷痕,好似地獄來歸。連胡媚兒也不壹樣了,她紅妝淡了,衣裝素了,昔時那身杏黃戰袍早已褪下,換上了粗布裙圍,路上擰肩而過,怕還以為來了個菜婆子。誰曉得她便是那高高在上,叱咤風雲的“百花仙子”。
景物不再依舊,人事更已全非,許多往事便如景泰朝壹般,只能望夢樂影了。
胡媚兒終於嘆了口氣,她揮了揮拂塵,掃開地下泥灰,便與盧雲並肩坐下。
盧雲默默懷想往事,輕聲道:“胡姑娘,妳怎知我回京了?”
胡媚兒道:“有人在紅螺寺裏撞見了妳,便請我連夜過來,在這兒等著妳。”
盧雲嘆了口氣,自水瀑歸來,他始終隱匿自己的行蹤,壹不願透露身分,二也不想再與故人相見。直至瓊芳將他引到了紅螺寺,這才讓他撞見了正統朝的人山人海。盧雲默默頷首,道:“是誰差妳來的?可以告訴我麽?”
胡媚兒微微苦笑,搖頭道:“還是別說吧,妳聽了會不高興的。”
此言壹出,反讓盧雲醒悟過來。他慢慢後仰身子,倚到了墻上,頷首道:“是楊肅觀差妳來的?”胡媚兒沒有承認,卻也不見否認,只雙手抱膝,默默瞧著自己帶來的那盞油燈。
房裏幽幽暗暗的,油燈的光輝雖說微弱淒涼,卻還是照亮了觀海雲遠的座席。盧雲怔怔瞧望楊肅觀的大位,輕聲道:“他想見我,為何不自己過來?”
胡媚兒搖頭道:“這還要我說麽?盧雲,妳捫心自問,妳想見到他麽?”
盧雲淒然壹笑。確實不必胡媚兒說,他不想見楊肅觀,而楊肅觀也不便貿然見他,個中道理如何,天下間就屬他倆人最為明白。
從過去至現下,位高權重的楊大人,總是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無論他是從瓊芳口中套出話來,還是他在紅螺寺見到自己,盧雲都不想追問了。胡媚兒順著他的目光去瞧,卻也見到了那四張椅子。輕聲便問:“盧雲,妳過去坐哪個位子?”
盧雲以手支額,低聲道:“柳門中人,依官階排座。”
胡媚兒點了點頭,自知楊肅觀坐了第壹張大位,其次則為怒蒼之主秦仲海,最末才是伍大都督的座席。她依序去望,卻見第三張椅子斷了條腿,早已毀爛在地。她啊了壹聲,待要上前去扶,盧雲卻拉住了她,搖頭道:“不必立起來了,這樣挺好。”
眼見盧雲目光寂然,胡媚兒自也知曉他的心事,低聲道:“盧雲,妳還惦著顧小姐?”
此問實屬多余,盧雲當然不會答。他後背靠墻,側著頭,望著那迷迷蒙蒙的油燈,嘴角掛著淡淡的笑。胡媚兒在旁靜觀,只覺盧雲變了好多,十年不見,他的神情平淡了,言語沈默了。壹無忿恚,二無悲傷,好似看穿了無盡世情,全都習慣了。胡媚兒把他的情狀看入眼裏,心裏反而更難過。她嘆了口氣,默默解開了壹只包袱,取了張紅帖出來,道:“來,先瞧瞧這個。”
盧雲伸手接過,手上卻來了張喜帖,望來有些朽舊了。他也沒心思多問什麽,只隨手展帖來讀:“皇家有喜,普天同慶,謹詹於正統二年正月初八,為五軍都督伍定遠、義女艷婷行迎親大典,禦賜華筵、東閣暖酒,特宣壹甲進士狀元盧雲入宮觀禮,共賀新禧……”
念到了此處,盧雲不禁輕輕“啊”了壹聲,道:“是定遠的帖子。”
手上是張遲來的喜帖,這是伍定遠與艷婷的婚帖。眼見盧雲頗有驚訝,胡媚兒便來婉轉解釋:“那年妳失蹤了,可伍大人卻堅持要寫這張帖子。他盼望有朝壹日,終能親手交給妳。”
大紅喜帖,染色卻有些脫落了,這說明定遠並未忘了自己。盧雲默默讀著帖子,只見內頁還清楚寫了當日的菜色,“金魚戲蓮”、“龍肝燴鮑”、“八寶海參”……想來這必是定遠家鄉的土習慣,喜貼不忘附上菜名,就怕賓客血本無歸了。
盧雲望向屋中陳設,但見伍定遠的座席依然如故,只老老實實擱在最後壹位,便如當年壹個土模樣。盧雲低頭讀著帖子,把握當日婚禮的熱鬧,臉上慢慢浮起了溫情。胡媚兒察言觀色,便又道:“那年他定婚前已是五軍大都督,消息傳出,賀客盈門。非只文武百官誠心替他張羅打點,連皇上也破格收了艷婷做幹女兒,好讓兩家門當戶對。”
古來帝王家多有賜姓之舉,如唐朝的李姓、宋代的趙姓,受封者若非是異族王公,便是國之功臣,想艷婷不過壹介民女,如何能讓皇帝破格賜姓?想當然爾,定是愛屋及烏了。
盧雲閉起眼來,遙想那冠蓋雲集的大場面,看新郎是本朝大都督,新娘更是皇帝義女,天子還將喜筵設於皇宮東閣,這場婚禮必定盛況空前。壹時之間,盧雲好似也瞧見了伍定遠,看著他身穿著新郎紅袍,自在賓客中忙碌穿梭,那國字臉八成還是緊繃繃的,既靦腆,復老土……盧雲想著想著,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難得見到盧雲開懷而笑,胡媚兒自也稍感安心,便又勸道:“過去十年裏,不只伍定遠惦著妳,整個北京,整個天下,都有好多好多人記掛著妳的下落……”她凝視著盧雲,輕聲道:“盧雲,妳想不想和大家碰個面?”
聽得此言,盧雲轉過頭去,目光在胡媚兒臉上壹掃,微笑道:“大家?”不知怎地,盧雲的目光有股莫名威勢,竟逼得胡媚兒低下頭去,怯怯地道:“大家就是……就是伍定遠、艷婷……還有……還有……”
胡媚兒嚅嚅嚼嚼,就是說不出那對夫婦的名字,卻是怕盧狀元傷心了。眼見她難以為繼,盧雲卻只笑了笑,說道:“胡姑娘,沒關系的,全都過去了。”胡媚兒聽他說得豁達,反而不知該說什麽,只得低下頭去,細聲道:“妳……妳答應了麽?”
盧雲淡淡壹笑,自管伸出手指,朝喜貼最末的署名處點了點。胡媚兒順著指端去瞧,眼裏見到了帖末的壹方印記,六大篆字入眼,卻是“皇帝正統之寶”!
乍然見到這方玉璽,胡媚兒忍不住扼腕而嘆,自知這番苦心勸說,全都要付諸東流了。
當年謀害柳昂天的兇刀,便是“正統之寶”。這方玉璽改變了天下人的命運,也毀掉了盧雲的壹生,只是事過境遷,心裏也沒什麽好恨的。既然事以至此,夫復何求?自今往後,“道不同、不相為謀”,人生形同陌路,如此而已。
壹切都結束了。人生如戲,戲若人生,剩下的這場戲卻連開鑼也不必了。親逝友散仁義盡,臺下人潮既已散去,往事俱往,自己孤零零登上這空蕩蕩的戲臺,卻是要做啥呢?盧雲遞還了喜帖,隨時都可能離開。胡媚兒自知無力勸說,只得嘆了口氣,道:“且慢片刻,我還有樣東西給妳。妳收下之後,再走不遲。”說著從包袱裏取了樣東西出來,這回卻不是喜帖了,而是壹只信封。
盧雲哦了壹聲,道:“楊肅觀?”胡媚兒嘆了口氣,頷首道:“楊肅觀。”
楊肅觀捎信來了。看那信封裏漲鼓鼓的,卻不知裝了何物。胡媚兒見他望著自己,遲疑不接,只得道:“盧雲,楊大人要我轉告妳,這裏頭有他的……他的小小心意,盼妳念在舊日情份上,務必收下。”聽得這是楊肅觀的小小心意,盧雲心下了然,看這信封如此厚重,裏頭若非裝了值錢珍寶,便該是銀票地契,總之是供自己安身立命用的。
永遠體貼的楊肅觀,永遠留路給別人走,縱使他的妻子曾與自己有情,他還是替自己打量好了。他盼自己後半輩子平安喜樂,別再過那顛沛流離的日子。
眼見胡媚兒雙手奉呈,仍在苦苦等候,盧雲微微壹笑,便也隨手接過了。
盧雲變了,他居然收了?胡媚兒有點吃驚,也有點不敢置信。這封信要在十年前送來,定會氣得盧大人全身發抖,若不將之當場撕爛,也必將妖女斥罵壹頓。堂堂的狀元爺,餐風露宿也做等閑,為何要希罕別人的饋贈?若真收下了,豈不讓楊肅觀輕賤自己,豈不讓天下人譏諷訕笑?屆時傳入顧倩兮耳中,看她的舊日情人這般硬骨氣,卻不知她心裏作何感想了?
隨便了,十年來大海揚波,人生幾度風雨,歷經了多少故事之後,盧雲早已豁達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戲弄他也罷,盧大人都已看開了。
燈光掩映,盧雲默默將信封拿起,反覆探看楊肅觀送來的心意。
第壹眼瞧去,信封上寫了五個小楷,墨跡俊雅,字如其人,寫道:“轉呈盧知州”,果然是楊肅覩的親筆真跡。盧雲微微壹笑,低頭去看密封處,這回卻又見到了火漆,其上印滿官箴,最大的壹個是“中極殿大學士本鑒”、其次則是“代戶部左侍郎楊緘”、“代吏部主簿楊緘”等小印。
盧雲雖說久不在朝廷,可見識學問還在,區區壹眼瞧去,便知楊肅觀身兼數職,不惜屈就內閣威望,以壹品大學士之尊降格紆貴,代管著侍郎、主簿等小官。可掉個頭來看,不啻也是“吏部主簿”加管“中極殿”,六品混壹品,終究是亂了綱常。
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無論正統朝是何景況,自有故友擔待,何勞自己煩惱?也是事不關己,盧雲便不多想了,他就手捏了捏信封,忽覺人手處四方方的,裏頭像是放了塊令牌。盧雲微起訝異,便道:“這裏頭是什麽?”
胡媚兒不願多言,逕自道:“妳拆開信封吧,拆了便知道了。”天下最難的差事,莫過於說服盧鐵頭。好容易他收下東西,自是多壹言不如少壹語。盧雲也不多問,正待撕破火漆,忽見左下方署名處還蓋了個章,依稀瞧去,卻是古篆四字,盧雲低頭辨識,勉力讀道:“靈吾玄誌。”
古怪的印鑒,不知是什麽來歷,盧雲自是微感訝異。胡媚兒見他望著自己,卻也不加解說,催促道:“妳快拆開信封吧,拆了之後,我便告訴妳這四個字的來歷。”
靈吾玄誌,這四字定然是楊肅觀的字號,想來他官職已高,旁人不敢直呼他的本名,便也用上了表字。盧雲閉上雙眼,手裏擰著信封裏四方方的鐵牌,只在推測楊肅觀的用意。
手裏的東西斷無疑問,必是壹塊官箴令牌。楊肅觀既然寄來此物,意思便是要他留在北京。想來以他的高官重職,便要替自己討壹個三四品官,那也不是什麽難事。料來信封裏無論是工部左侍郎、還是太仆寺少卿,總之都比當年的七品知州來得大。
盧雲久久不語,心意恐怕有變。胡媚兒忙道:“盧雲,楊大人事前交代,他希望妳能留在北京。”盧雲沒有說話,兀自閉著雙眼。胡媚兒與盧雲雖說相處無多,可壹見他閉目養神,便曉得事情難辦了。她嘆了口氣,還待要勸,卻見盧雲張開雙眼,微笑道:“妳呢?”
胡媚兒微微壹楞,道:“我……”盧雲頷首微笑:“妳啊,妳也希望我留著麽?”胡媚兒低下頭去,含笑道:“我當然也想,不然我何必當這個說客……”
昔年兩人同生共死,沿途逃亡,胡媚兒當時幾番歷險,全是為了盧雲。她幽幽嘆了口氣,還待要說,忽然手上壹熱,卻給盧雲牢牢握住了。胡媚兒心頭怦怦跳著,只見盧雲微微壹笑,頷首道:“胡姑娘,謝謝妳。”耳聽盧雲開口致謝,胡媚兒自是大喜過望,正要撲入他的懷中,卻聽盧雲輕聲道:“胡姑娘,謝謝妳的壹番心意,請妳回去轉告楊大人,便說盧雲很承他的情,請妳代我謝謝他。”說話間,便將東西還給了胡媚兒,跟著站起身來。
盧雲的意思很明白了。這個北京無論多麽繁華熱鬧,他都不會留了,因為他已經找不到他要的東西了。
盧雲已經表明了心跡。胡媚兒自知不能再勸,她低下頭去,雙手拿著信封,卻也不知該說什麽。盧雲來到面擔旁,忽道:“臨行前最後壹事,可以向您打聽壹個人麽?”胡媚兒急忙擡起頭來,喜道:“可以!可以!不管妳要問誰都行!便顧小姐的事也行!”
盧雲眼眶微微壹紅,自從碗櫃裏取出了幹布,靜靜擦拭著竹擔。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緩下手來,輕聲道:“胡姑娘……還記得那個孩子麽?”
那個孩子……那年王朝復辟,天下大亂,盧雲千裏奔波,最後在怒蒼山頂割袍斷義,白水瀑畔生死決戰,壹切全是為了那個無父無母的孩子,阿秀。
為了阿秀,盧雲舍下了頂戴功名,拋開故友情人,就此毀去了自己的壹生。今時今地,離開北京前的最後壹點心願,就盼知道阿秀好不好,是否已經長成了壹個好孩子。壹時之間,盧雲淚水盈眶,喉頭竟然哽咽了。胡媚兒也緊泯下唇,想來心中必也百感交集。
兩人默默相望,壹時全都無話了。良久良久,胡媚兒忽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盧雲,妳走吧……永遠永遠別再回來了。”
盧雲霍地擡起頭來,道:“胡姑娘,我……我說得是神秀啊!這還是妳給他起得名兒,妳難道忘了麽?”胡媚兒微微嘆氣,道:“我沒忘,不過妳務必忘了他。”
盧雲訝道:“為什麽?”
胡媚兒笑了笑,她低頭撿著拂塵裏的鋼刺兒,像是想說什麽,卻又懶得說。半晌過後,她輕輕嘆了口氣,將拂塵仍到了地下,緩緩起身,猛然間,聽她淒厲尖叫:“盧雲!”
“妳給我滾出北京!”胡媚兒將信封望地壹砸,狠狠沖向了盧雲,厲聲道:“妳!妳!盧雲啊盧雲!這天下不管是什麽人,只要給妳沾上了……”她使勁抓住盧雲的肩膀,用力搖了搖:“誰能有好下場啊?”
盧雲楞住了,忍不住向後倒退壹步。胡媚兒就手壹抓,拿起了伍定遠的喜帖去打盧雲,尖叫道:“妳滾,少來招惹阿秀!滾!滾!滾出北京城,要神氣!要清高!滾妳姥姥家要去!妳既然什麽都不要,那妳還來問阿秀做什麽?正統皇帝是什麽人,人家九五至尊,妳敢跟他指東道西,滾妳媽的!似妳這種人……無恥……無恥……”
盧雲壹輩子給人損得多了,或迂腐,或頑劣,卻沒給人罵過“無恥”二字。他慢慢嘴角微斜,望著胡媚兒,眼中帶著幾分駭然。胡媚兒滿心悲憤,她罵得全身顫抖,眼見盧雲只是怔怔不動,霎時喘息坐下,道:“妳堂堂壹個狀元爺,這輩子弄到這個田地……是因為世上的人都在哄妳,從沒人跟妳說過真話,盧雲……盧雲……妳曉得妳自己有多麽可憐麽……”
聽得可憐二字加身,盧雲咬住牙齦,渾身發抖,像是要說他並不可憐。胡媚兒微笑道:“盧雲,真的,別再自以為是了,妳自己想吧……妳哪裏不如楊肅觀?”
她見盧雲遲遲無言,登即將那“靈吾玄誌”的官緘取起,奮力拋到盧雲身上,尖叫道:“妳說啊!妳自己說啊!做個顧家男人,妳想養活妻小,妳要有什麽?說啊!”她見盧雲不答,便沖到了面擔旁,撈了壹把東西出來,尖叫道:“錢啊!盧雲!”
銅子兒飛了出來,全是瓊芳傍晚收來的賣面資,壹時惡狠狠地砸到盧老板頭上。胡媚兒厲聲道:“錢錢錢!貧賤夫妻百事哀……妳沒錢還談什麽情,說什麽愛!豬狗不如的東西,妳還想來招惹阿秀,抱女人、生小孩!臭窮酸!趁早閹了自己做太監吧,別糟蹋姑娘的身子!”
沒錢就是奴才,有錢便是天才。當啷聲響中,百來個銅錢打得盧雲壹臉狼狽,全身家當滿地亂滾,更襯得窮叮響。只是盧雲不曾閃避,任憑銅錢砸上臉來,他也不言不動。那雙鳳眼壹樣睜著,黑夜裏瞧來,當真晶瑩光華,宛如天上星辰、無價之寶。
胡媚兒給他盯著,壹時氣略餒了,她低頭咬牙:“好……妳為人正派,眼裏容不下壹粒沙,所以壹輩子掙不到錢,這些我都可以饒妳……可我想問妳壹句……”
她霍地擡起頭來,厲聲道:“盧雲!妳專情麽?”
盧雲眨了眨眼,心裏有些不解。想他自遇顧倩兮以來,雖然情場屢有機緣,卻不曾改變初衷。足見此人極為固執,決定了什麽,便是什麽,無論溫柔如公主、活潑似瓊芳,誰也無法改變他分毫。
胡媚兒見他遲遲不語,登時冷冷地道:“盧雲,妳應該很得意啊,怎麽不說話了呢?似妳這般自命清高的人,心裏定是想著,哼,我這人最疼老婆、不偷不沾,乃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是不是啊?”盧雲雖沒點頭,卻也沒搖頭,猛聽胡媚兒哈哈大笑,戟指痛罵:“我呸妳媽的!姓盧的,妳以為自己專情麽?放屁!比起楊肅觀!妳給他提鞋兒都不配!”
盧雲給罵得狗血淋頭,不由吃了壹驚。胡媚兒飛奔上前,吼道:“妳以為我在胡謅麽?盧雲!妳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楊肅觀就算撚花惹草,與小妾情婦幽會偷歡,人家愛的至多是壹個情婦、兩個姘頭,他哪裏比得上妳啊……”說到恨處,忍不住壹拳望盧雲身上揮去,淒厲慘叫:“盧雲啊盧雲!妳愛得是那成千上萬的天下人啊!誰又比得上妳啊!”
盧雲張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胡媚兒用力拍打盧雲的肩頭,悲聲道:“王八蛋!妳自己想!妳這人用情再專,可給那幫路人壹分,妳還有多少留下來?豬狗不如的死王八蛋!妳說啊!自己說啊?”
盧雲呆呆聽著,忽然間急急轉過身去,惶惶茫茫,到處去撿銅板,心裏只壹個念頭,他要趕緊撿起銅板,壹股腦兒從柳家大宅脫逃,再也不要回來了。胡媚兒曉得自己刺傷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潑,當即上前飛踢,將地下銅子兒壹腳踢散,厲聲道:“姓盧的!妳到底有什麽呢?講錢勢,妳沒有,談情愛,妳也沒有,盧雲啊,我的盧雲……”
盧雲雙手捧著銅板,嘴角微微苦笑,淚水終於撲颼颼地落了下來。胡媚兒也緩下手來,她目光憐憫,輕輕說道:“可憐妳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妳啊……”
她趴到了盧雲身上,痛心道:“卻從來不是壹個好男人。”
沒了是非對錯,忘了何去何從,壞男人跪倒在地,雙手捧著銅板,淚水終於撲颼颼地落了下來。壹個照拂不了自己的人,如何能照拂別人?俗根未凈、心有窒礙的盧大人,他拿回了“親逝友散仁義盡”,在這江湖裏徹底潰敗。
胡媚兒也愧了,她抱住了盧雲,悲聲道:“對不起……我真不該這般傷妳……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枉費心機……算了,妳回去吧,盧雲……回去妳的家鄉吧,住到妳的小窩窩,平平安安過著妳的小日子,離那些豺狼虎豹遠遠的……永遠永遠,妳都不要再回來……”
當此嚎啕之際,壞男人忽爾忍俊不禁,竟是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搖頭晃腦,笑得滿地找牙,笑得擂胸頓地,不支倒地。
什麽樣的人引得天厭之,地厭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如來降世曰:“三界皆苦,吾當安之”,但前頭還有兩句話,稱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盧雲不是佛祖,也不該學佛祖,沒了唯我獨尊的法力神通,他要怎麽安頓三界?
胡媚兒罵得有理,大道廢,有仁義,大俠犧牲了小我,沒人曉得他的老婆在哪兒賣淫,更沒人曉得大俠的兒子身無分文,卻在何處行乞。不過全天下的人都將知曉,那默默坐於黑暗中的孤兒身影,即將搖身壹變,成為舉世俠客的頭號大敵,世稱“天魔”。
過得良久,瘟神終於不再發笑,他倒在地下,壹動不動,像是把自己毒死了。
胡媚兒心下壹軟,自知話說得太重,正要過去攙他。卻在此時,屋頂上傳來悄悄壹響,好似小貓跳上了屋瓦,可說也奇怪,落地聲明明是輕輕悄悄,書房裏的泥沙卻颼颼而落。
直若天魔駕臨,這聲響說明了來人武功特異,兼得輕靈身法,卻又能力道萬均。盧雲陡聽怪響,立時睜開了眼,胡媚兒兀自不覺異響,只嘆道:“起來,盧雲,像個男子漢,妳究竟要去要留,趁早做個決定。”說話間,院子裏傳來落地聲,屋頂上的那人竟已跳了下來。盧雲心下壹凜,急忙翻身跳起。胡嫗兒分毫不知異狀,還待說話,那腳步卻已到了窗邊,低聲呼喚:“盧叔叔……不要相信她……妳要相信妳自己……”
聽得來人如此說話,盧雲自是瞠目結舌,還不及回話,卻聽胡媚兒尖叫道:“什麽人?”
“義勇人!”
胡媚兒總算察覺了埋伏,正要發出銀針。卻聽窗外咻咻連響中,書房裏精光閃爍,竟有百來枚飛鏢從窗口射來,猝不及防間,已近胡媚兒身遭三尺。盧雲大吃壹驚,急忙扯住胡媚兒的衣袖,先將她擰開半步,跟著右腿掃出,轟地壹聲巨響,柳侯爺的大書桌淩空飛起,倒翻在地,已然擋在胡媚兒面前。
咚咚咚,飛鏢釘在桌面上,胡媚兒嚇得花容失色,還不及轉身抵禦,卻聽背後又是壹聲勁響,竟有壹柄長劍疾刺而來!
看這刺客委實厲害,招式急、武功怪,壹招快似壹招,此時胡媚兒無論轉身、發針、閃避、縱躍,全都慢了壹步,將死之際,壹人背後出手,帶得胡媚兒偏離了壹尺,正是盧狀元下場救人了。
風聲勁急,長劍從右臂旁擦過,險些剌中了心口,端得是驚險萬狀。可惜胡媚兒還不及喘息,陡聽當地大響暴起,那柄劍竟無緣無故化成了三截飛刀,眨眼之間,化直刺為橫抽,改朝胡媚兒喉頭削來。
長劍暗藏機關,招招致人於死地,只消切過胡媚兒的喉頭,她非但要氣管斷裂,說不定連頭也給切了下來。當此危急關頭,盧雲卻是臨危不亂,聽他壹聲輕嘯,左足頓地,右腿半空旋踢,嗡地壹聲大響,飛刀劍尖給足尖掃中,瞬如流星般倒飛而出,直直釘在墻上。
胡媚兒滿頭冷汗,看她滿手握著銀針,但在這兩大高手過招間,哪裏插得下手?
她壹震於盧雲的神功,二駭於殺手的急招,壹時間根本說不出話來。
十年未用“無雙連拳”,今朝稍展拳腳,威力竟是如此驚人。盧雲落下地來,霎時左袖輕拂,壹股柔力拉來,已將胡媚兒卷入懷中。
強敵也不再發招。萬籟俱寂中,盧雲與胡媚兒壹同凝目去看,只見屋內壹道黑影昂立在地,看他雙手抱胸,通體深黑,傲然而立,雖說頭戴黑面罩,壹雙眸子卻是精亮有神,宛如冬夜的北極星,讓人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
當地壹聲輕響,飛劍組回長劍形狀,便給黑衣人收入背後鞘裏。盧雲腦中急轉,好似過去曾見過此人,可乍然間卻又想不起來。壹片肅殺間,聽那刺客冷冷地道:“賤人……”刺客的嗓音冷得出奇,目光也是狠得怕人,他將右臂緩緩平舉,戟指胡媚兒:“離盧先生遠點……”
聽得“盧先生”三字,盧雲不由壹凜,好似想起了什麽。他深深吸了口氣,只見黑衣人雙眼睜得極大,僅在瞪著胡媚兒的右臂,好在警告自己什麽,當下也轉過頭去,順著怪客的目光去瞧。
這壹望之下,卻也讓盧雲睜大了眼,再也移不開目光。
眼裏看得明白,只見胡媚兒的衣袖給削開了,露出了晶瑩的右臂。看胡媚兒年過四十,肌膚仍是細致白凈,可不知怎地,那雪白臂膀上卻停了壹只鷹!
神鷹雙翼全展,惡狠狠地叮在那白嫩肌膚上,形極殘暴。胡媚兒膚質越白,越顯得那烙印的猙獰血紅。盧雲渾身顫抖,喃喃地道:“這……這是什麽?”黑衣怪客淡淡地道:“外掌錦衣衛,內轄東廠,人馬遍布十余省……故所以人們如此稱呼他……”
“鎮國鐵衛!”黑衣怪客提氣壹喝。這四個字壹出,霎時屋頂傳來轟隆壹聲大響,破磚碎瓦,煙塵彌漫,大梁上落下六道黑影,全力向怪客撲殺而去。
不過雙眼壹瞇間,六名剌客分從四面八方進襲。看這些人全都身穿夜行裝,頭戴黑面罩,手持魚網長索,看那陣法架式,竟似要生擒黑衣怪客回去。
壹波未平、壹波又起,怪客倏忽而現,殺手尾隨而至,盧雲自是大為吃驚,萬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怪客自己也給追殺著?他嘿了壹聲,急急提起右掌,向前撲出,霎時輕煙飄起,油燈熄滅,房中成了黑暗壹片。盧雲便趁這壹瞬之勢,帶著胡媚兒藏入黑暗之中,免遭池魚之殃。
油燈不比火燭,頂上防風加蓋,僅余煙孔通氣。看兩邊距離十只之遙,盧雲要熄便熄,說滅便滅,似還行有余力。胡媚兒見得這手神功,自是大為駭然。萬沒料到盧雲潦倒壹如往昔,可手上武功卻已壹日千裏,大見絕頂風範。
黑衣怪客隱入黑暗之中,那雙目光卻如北辰明星,清晰可見。他朝盧雲看了壹眼,霎時雙足壹點,後空旋翻,竟從眾殺手的頭上飛了過去,跟著足尖向地壹點,身子倒退飛出,便由窗口原路離去。
咚咚隆咚,六名殺手勢頭不減,黑暗中依舊沖向前來,堪堪撞上墻壁之時,六人壹同舉起腳來,動作整齊劃壹,先朝墻壁壹踢,便如黑衣怪客壹個模樣,向後旋動空翻,逕從窗口追了出去。
黑衣殺手來去如風,盧雲也醒悟過來,在這壹瞬之間,他全都懂了。小年夜揚州渡口壹場廝殺,他也曾見過這群人,也從瓊芳的口中聽說了他們的名號。真相大白了,為何胡媚兒會查到自己的消息,為何會大半夜地守候在兒,原來壹切的解答就是這四個字:“鎮國鐵衛”。
黑衣廠衛,號稱貪人之夜叉,晝伏夜行,掌人陰私,無論景泰還是正統,全都養著這群妖物。盧雲眼中帶著寂寞,他沒有說話,可那眼神卻似問著胡媚兒:“為什麽?”胡媚兒笑了笑,拉起了衣袖,遮住了烙印,她沒說話,可她的舉止也替她說了……不為什麽,壹切如故……
兩人四目相投,面前的胡媚兒不再像個女魔頭,那目光溫馴平靜,反似個奉公守法的老捕快,不毒、不刁、不恨,只有壹臉木然,照本宣科。盧雲望向地下的信封喜帖,忽然聳了聳肩,笑了壹笑。胡睸兒見得那個笑容,好似給刺了壹刀,她眼眶微微壹紅,霎時別過頭去,目光也恢復得冰冷肅殺,霎時不再多言,自管彎下腰去,撿起了地下的包袱,便從房門口離去。
眼見胡媚兒眩然欲泣,盧雲心下壹動,他雖與胡媚兒相處無多,卻曉得這位姑娘愛恨分明,乃是位性情中人,實不信她真會出賣目己,當下探手出去,拉住了她:“妳是被迫的?”
“幼稚啊!”胡媚兒背對著盧雲,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盧雲啊,別老是這樣天真可愛,這世上哪件事壹定是自願的?又有哪件事壹定是被迫的?快回家做聖人吧。”說著說,將手奮力壹甩,便已跨門離開。
殺手走了,胡媚兒也走了,柳侯爺的書房又靜了下來。遠處傳來元宵的鞭炮聲,盧雲默默望著地下,但見楊肅觀送來的公文兀自躺在地下,好似向自己微笑著,示意他莫要為此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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