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顆石頭飛上天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京城是個大地方,住在這兒的人,多少都帶點傲氣。
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壹個人哪裏不好住,偏偏選在天子腳下給人踩?也是如此,來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百姓並非天生讓人踩著玩的,其實他們也能踩人。要不與皇族沾親帶故,再不便與歷朝英雄有些牽連,總之八百年前登天門,萬萬小覷不得。
“告訴妳們了,咱們王家可是大有來歷,絕非尋常人家。”大清早的,就有京師百姓在說嘴了。說話之人是個少婦,她懷抱小嬰兒,長相頗美,立於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說教。
美婦開口說嘴,四下立時議論紛紛,只見陋巷裏擠著大批鄉民,全是北京街坊,瞧來模樣也不大尋常,只見壹名大嬸低聲道:“妹子,妳們……妳們王家也是韃子麽?”
聽得這個“也”字,眾鄉民心下壹凜,紛紛回頭急望,只見那大嬸眼圓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圖畫裏的忽必烈。那大嬸見眾人瞄著自己,悚然壹驚,這才發覺自己說溜嘴了,忙縮入了人群,不敢再吭壹個氣兒。
北京歷經異族三朝統治,黑契丹、熟女真,應有盡有。眼看韃子逃了,眾鄉親便又回過頭來,道:“妹子,到底妳們王家有何來歷,莫非是王莽之後麽?”
姓王的古來沒有皇帝命,就只“王莽”壹人稱雄,乃是有名的陰險角色。那少婦臉上壹紅,道:“不是,咱們王家並非帝皇之後,僅是尋常百姓兒。”眾鄉親笑道:“妹子啊,那妳還說什麽嘴?要說祖上是名流大官,咱們銅鑼胡同裏還嫌少了麽?”
這話確實不錯,北京舊稱“薊都”、“燕京”、“中都”,名字多,皇帝也多,什麽金海陵王完顏亮,元順帝貼木耳,到處留種,便天上壹塊石頭砸下來,也要壓死三五尾小龍王。至於文人名將,更是數之不盡,看巷口寫春聯的趙大哥,壹手瘦金體,街邊賣羊肉的蘇五叔,專能牧羊,想來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婦仰望朝霞,哄了哄懷中寶貝,微笑道:“別老是帝王將相上戰場……人生又不單是做官發財,想點別的。”眾鄉民微微蹙眉,紛紛打量起少婦的樣貌。但見清晨朝陽,昨晚下了大雪,看這少婦立於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膚光勝雪,卻似天生帶著胭脂來投胎的,再聽她自稱姓“王”,猛聽壹人吼道:“我知道了!妳是王昭君的玄孫女!”
那少婦嫣然壹笑,掠了掠秀發,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卻姓孔。”眾鄉民駭然震驚:“姓孔?妳……妳祖上是……是……”
“好吧,別猜了,我自己說吧。”那少婦哄了哄懷中兒子,含笑道:“我懷裏的孩子,單名壹個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子。他生來有壹個使命,便是守護全天下。”
“守護天下?”眾鄉民目有驚駭,紛紛惶恐:“他……他是天神投胎麽?”
“差相仿佛吧。”那少婦懷抱嬰兒,掠了掠秀發,淡然道:“我兒子王坤的先考太祖呢,便是永樂天師姚廣孝門下第六弟子,王大人諱嚴是也。姚天師歸隱後,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無論發生什麽事,咱們家都不能離開京城,否則天下便要大亂……”
四下鄰人目瞪口呆,誰也沒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還背負著天下氣運。
“王……王大嫂,這……這麽說來……”壹名少年低頭畏縮,寒聲道:“妳們王家老小世居北京,是為了保護天下人了?”
“妳說對了。”少婦閉眼沈靜,道:“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師、劉國師連手所造。當年太祖嚴公曾留下祖訓,他說我王家子孫與天下氣運相連,倘有破敗死傷、遷徙流放,只要壹遠離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動搖,百姓流離禍亡之日,也在眼前。”
眾街坊驚疑不定,萬沒料到世間還有這等怪事,面面相覷間,猛聽壹聲怪吼響起。
“放屁!”壹片寂靜中,壹名小老頭兒越眾而出,戟指大怒:“什麽七世祖、八世祖?叫妳家六世祖出來!我有話問他!”
“六世祖不在。”少婦別開了頭,冷冷地道:“我跟妳說了多少次,他出門辦事去了。”
“不在?”那小老頭兒怒道:“我偏不信邪。”說著從少婦身邊擠過,朝門裏大吼道:“王壹通!他媽的給老子滾出來!少叫妳老婆呼攏我!滾出來!”那老漢口不擇言,那少婦也氣了,紅著眼睛罵人:“跟妳說了!我夫君不在!妳再死賴著不走,小心我報官!”
“報官?”那小老頭微微壹楞,隨即怒火中燒:“好啊!居然要報官了?妳老公欠我三個月房錢,現下又躲著我,這算個什麽道理?走!咱們這就上官府去!讓青天大老爺評評理,看誰理虧!”說著說,便拉著少婦的玉臂,喝道:“走!”那少婦哭道:“不走!”
大清早的,眾街坊枯站了半個時辰,聽那少婦說了半天,總算曉得發生了什麽事,原來是收房銀的來了。至於什麽“六世祖”、“八世祖”,通篇只在壹句話,大爺不想搬。
雙方吵得兇,壹名好心大嬸行了過來,低聲道:“老丈,壹通哥欠了妳多少錢?”
“三兩銀!”老漢怒吼咆哮,厲聲復述:“聽到了麽?三——兩——銀!”
三兩銀,多了三兩不保命,少了三兩要人命。眾街坊聞言壹驚,頓時向後急退,鴉雀無聲。那老丈氣焰更張,拉扯更緊,厲聲道:“快付錢!不然把房子還我!”
“不行!”那少婦急得眼淚直打轉,哭道:“姚天師有命,要我王家子孫永不離京,否則天下要有大禍!”
“禍妳媽個頭!”那老漢罵道:“妳今日不把三兩房錢給我,老子便要妳大禍臨頭!”
正拉扯叫罵間,突然壹名女童直竄而出,喊道:“娘!”抱住那老漢的腿,狠咬壹口。
啊呀壹聲,那老漢痛聲大喊。都說虎父無犬女,看王壹通的女兒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漢呼爹叫娘,淒慘無狀。正啃間,那老漢提起手掌,暴吼道:“他媽的小刁婦!跟妳娘壹個模樣!”耳光搧出,直望那女童臉上摑去。正要打得她號啕大哭,忽然手上壹緊,竟給人拉住了。
大俠來了!眾街坊微微壹驚,回頭急看,只見壹名男丁身披棉襖,昂立街中,已將老漢的手掌抓住,聽他森然道:“老頭兒,人家不過欠妳個三兩銀,值得這般大呼小叫的?”
那老漢定睛壹看,驚見面前好壹張醜臉,嘴歪鼻子斜,瞇眼冷冷斜覷,不覺大吃壹驚,顫聲道:“董老五?”
眾鄉親大驚道:“董老五!”董老五三字壹出,眾街坊聞聲急退,如見兇神。那少婦也是俏臉慘白,渾身發抖,唯有那小女童不識好歹,兀自仰頭來問:“娘,誰是董老五?”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趙老五、錢老五,其中最狠的那個住在花貓巷裏,他姓董,行五,人稱“歪嘴邪神”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懶做,裝死賣乖,偏又生有壹生蠻力,日常拉幫結黨,稱霸整條花貓巷,近日魔爪漸漸探向銅鑼胡同,直朝綠竹巷而來。眼看眾鄉親盯著自己,董老五冷笑道:“看什麽?沒見過壞人麽?”眾鄉親惶惶害怕,急忙低頭望地,不敢多看壹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覷那名老頭兒,森然道:“老狗,這女人欠了妳多少錢?”
那老漢幹笑道:“三……三兩銀……”董老五扭了扭鼻子,道:“這麽點錢,值得犯沖?這樣吧,為了街坊安寧,不如我來出這個錢吧,怎麽樣啊?”那老漢顫聲道:“妳……妳有錢麽?”
“錢?”董老五輕蔑壹笑,把手壹抖,灑下了大把碎銀,道:“十兩銀……賞妳吃飯。”
那老漢歡喜捧起銀兩,笑容打心坎裏出來,道:“謝恩公。”正要告辭離去,卻給壹把揪住,聽得董老五道:“別急著走,來來來,先給人家賠個不是,再走不遲。”
眾鄉親咦了壹聲,看這董老五平時無惡不作,今日卻天良發現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銀?那老漢哪管這許多,有錢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對不住啊,大嫂,適才壹時情急,得罪莫怪。”那少婦低聲道:“不……不打緊……我也有不是之處。”她陪了幾句話,便朝董老五撿衽萬福,道:“多謝大哥仗義援手。來日待我們手頭壹寬,必當致謝奉答。”
董老五道:“奉答就不必了,致謝倒是要的。”說著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走吧。”
“走?”那少婦愕然道:“走去哪兒?”董老五笑道:“進屋子裏啊,妳不是要謝我麽?我這就讓妳謝個夠。”摟著那女人的纖腰,便要將她拖進屋去。那少婦駭然道:“放手!放手!”
董老五把手放開了,皺眉道:“怎麽?還沒謝上壹句,又不肯了?”那少婦大聲道:“把妳的臭錢拿回去!妳敢觸我的身子!小心我向我丈夫說去!讓他找妳算帳!”
“算帳?”董老五笑了起來,道:“怎麽?妳還不知道那事麽?”那少婦怒道:“什麽事?”董老五笑道:“嫂子,跟妳說吧,妳夫君坐牢啦。”那少婦大驚道:“什麽?”
董老五笑道:“我昨晚親眼目睹,這小子發了失心瘋,居然在紅螺寺裏當強盜,現下已給押入刑部大牢,等著問斬啦。”聽得此言,眾鄉親全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驚惶,已然放聲大哭起來。那少婦張大了嘴,寒聲道:“妳騙人……”
董老五笑道:“嫂子不信是麽?來來來,咱們進屋子裏去,我細細說與妳聽。”那少婦讓董老五伸手壹拉,不由尖叫起來:“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啊!”眾鄉親傻住了,萬沒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調戲婦女。壹名少年越眾而出,喝道:“董老五!妳放手!”
有人見義勇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開了手,悻悻地道:“放啦,妳待要如何?”
那少年喝道:“董老五!妳想來綠竹巷逞威,那是打錯了算盤,告訴妳,某姓荊,祖上正是天下第壹豪俠,名叫荊……”軻字壹出,董老五反手壹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滾了出去,淡淡地道:“廢話連篇。妳是荊軻,老子便是秦始皇。告訴妳,我可是練過的。”
想當個地痞,第壹要緊處便是練武強身。否則要是弱不禁風,哪能幹壞事?
董老五哈哈壹笑,眼看鄉民們怕了,便抱住那少婦的肩頭,笑道:“嫂子,咱們走吧。”
正說嘴間,忽然肩頭給人重重壹拍,董老五回頭壹瞄,背後卻來了壹條壯漢,正是巷口殺豬的黃姓屠夫。聽他嘿嘿笑道:“董老五?妳可知黃某祖上是誰?”
“黃貓黃狗、黃毛丫頭……”董老五蔑笑道:“我怎麽知道?”
“黃巢……”黃姓屠夫目露兇光,森然道:“黃家後人在此,妳練過什麽,趕緊說說吧。”
“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這古來第壹兇神,便是黃巢。相傳此人大鬧江南十余省,殺人八百萬,果然後人也是胸長黑毛,肩寬臂粗,年屠八十幾頭毛豬,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剛好。眼看黃巢後人現身,眾鄉親全都喝起采來了,董老五也不禁軟下口氣,陪笑道:“黃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話好說啊。”
“有話好說?”黃姓屠夫嘿嘿笑道:“同妳這種人說話,我只壹個字。”俯身附耳,舉起大醋缽拳,對著肚子便是壹記,狠笑道:“操!”壹聲悶哼過後,董老五摔跌在地,捂著肚子打滾。黃姓屠夫冷笑道:“怎麽樣?還舒服吧?”
董老五幹笑喘息:“舒服,舒服。”黃姓屠夫笑道:“舒服就好,咱倆再打過。”董老五喘道:“不,不了,我得找幫手了。”黃姓屠夫嘿嘿笑道:“想找兄弟啦?妳想找誰?羊市街的貓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幫?”董老五搖頭道:“別猜啦,咱要去東直門。”
“東直門?”黃姓屠夫眼珠兒壹轉,駭然道:“等等!妳……妳要上衙門?”董老五嘆道:“廢話,妳沒聽說過麽?小人報仇,君子報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當然得找差大哥幫忙啦。”
以暴易暴、萬萬不可,天下最大的門派,便在東直門。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報仇的俠客,專搶他們的飯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頭,淡然道:“趕緊回家交代遺言,壹會兒官差就到啦。”想起這幾年潼關前線極缺人手,黃姓屠夫駭然變色,急急向後退開,再也不敢出頭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放聲大笑,拖著那名少婦,便又望門裏走去了。
天下事壹物降壹物,董老五整得垮文秀少年,卻打不過黑臉屠夫,然則黑臉屠夫拳頭再大,又如何贏得了鐵面官差?壹會兒幾十人登門造訪,腳鐐手銬,捆手縛腳,還不是成了個大花粽?
想當個壞人,訣竅便是報官。千百名官差讓妳靠著,卻還怕誰?董老五放聲狂笑,正得意間,突然壹名老婦奔出,厲聲道:“董老五!給老娘站住!”
董老五微微壹驚,隨即釋然而笑:“我道是誰,原來是王伯母來了。”王壹通的老母現身了,戟指大罵:“姓董的!妳能上官府告人家,別人就不能告妳?告訴妳!妳的狗爪子敢觸到我兒媳婦壹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爺砍掉妳的狗腦袋!”
聽得此言,眾鄉親全都喝起采來了。看這王老太昏庸無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腦袋卻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豈難道別人不能告?
正統朝律法森嚴,官員若是收賄被捕,往往壹刀劃破背脊,從頸至股,當眾剝皮,董老五要想勾結京官,不妨連貪官壹起告。壹片叫好聲中,王老太向前壹站,戟指大罵:“董老五!妳眼裏若還有王法,便快快放開我兒媳婦!否則要妳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麽王法?妳們姓‘王’的家法?”王老婦怒道:“裝什麽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聽不懂麽?”董老五哦了壹長聲,道:“原來是這個啊。”
他點了點頭,嘆息道:“老夫人,妳開口王法、閉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麽名字?”
王老太茫然半晌,沒想王法還有名字。正嚅嚅嚙嚙間,董老五便打開了隨身包袱,取出壹本典籍,昭示鄉人。
好厚的書,重重壹大冊,董老五指著書名,瞇眼道:“來,看仔細,這就是王法。妳們讀讀看,瞧瞧王法叫什麽名字?”老太婆瞇起昏花老眼,只見書皮上依稀有字,從上至下,應該有六個,勉強讀起第壹字,喃喃地道:“太……太……”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還認得個‘太’字,再來,第二字怎生念法?”
眾鄉親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應當都只認得壹個“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為難妳了,來來來……”打開隨身包裹,取出紙筆,道:“小弟向來帶著衙門狀紙,妳們想告我哪壹條?自己寫吧。”
那老婦搶過紙筆,大聲咒罵:“誰怕誰?畜生!我要告妳調戲良家婦女、意圖不軌……”
接過了筆,凝思半晌,突然回頭向後,茫然道:“畜生的畜字怎麽寫?”
眾鄉親全呆住了。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裏認大字,找了壹通就識字。全巷子裏唯壹的識字好漢,便是王壹通,如今他卻不見了,這卻該怎麽辦呢?
巷子裏好靜,幾十人在這裏,卻無人知道“畜生”兩字是何模樣。忽聽那文秀少年道:“等等!我知道畜生兩字怎麽寫!”搶過了紙筆,正想臨摹董老五的肖像,卻讓他壹腳踢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仰天狂笑,道:“是誰目無王法?是我、還是妳?告訴妳們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規犯戒、犯爹犯娘什麽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談法鬥法?放馬過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理法、法理情,想當壞人,第壹件事便是好好習字。沒法子,誰要“王法”是字寫成的呢?
“君子動口不動手”,昔年的壞人舞刀弄劍,操爹幹娘,時時誤觸法網;今日的壞人舞文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腳踢不管用,大筆壹揮掉人頭,個個都是衙門的座上賓。可憐王壹通自投法網後,整條銅鑼胡同門戶洞開,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所向無敵的時刻到來,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筆,胸懷律法,腰中有錢,堂堂正正向前行來。誰敢罵他壹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誰敢打他壹拳,包龍圖威武升堂。皇帝殺他是暴君,百姓揍他是暴民,那張嘴上能批朝廷,下可罵萬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來第壹讀書人!
董老五終於現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筆,太史董狐。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中國讀書人熬了幾千年,今日終於出頭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婦,正要跨入王家大門,猛然壹名小女孩擋了過來,尖叫道:“放開我娘!”
王壹通的女兒來了,小小年紀,火氣也大。董老五皺眉道:“怎麽?妳想與我鬥法?”
小女孩大喊道:“對!我就是要與妳鬥法!”董老五笑道:“小丫頭,妳想拿什麽鬥?妳有錢?有筆?還是有拳頭?”小女孩淒厲尖叫:“我有人撐腰!”董老五訝道:“妳有人撐腰?誰啊?”
小女孩手指穹蒼,豪聲道:“老——天——爺——”“老天爺?”董老五愕然失笑:“怎麽?世上還有這個東西麽?”他打了個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頭四望,圈嘴呼叫:“老天爺,有人叫妳吆,妳快應聲哪。”喊了幾聲,上天固然毫無動靜,人間也是寒蟬壹片。他嘿嘿獰嘴,轉身大笑:“小姑娘,老天忙得很,沒空睬……”轟隆壹聲巨響,煙塵彌漫,沖得十丈高,面前多了壹塊驚天大石,長寬十尺,重達千斤,那本“太祖刑律”四散飛舞,慢慢落下地來,董老五卻消失不見了。
眾鄉親瞠目結舌,顫聲道:“人……人呢?”話還在口,石頭底下顫巍巍地探出壹根手指,朝鄉親的鞋尖點了點,隨即向旁壹歪,力盡不動。
“嚇!”百姓受驚急退。正慌張間,卻聽那小姑娘歡容笑道:“大家瞧!老天爺又顯靈了!”
眾鄉親呆呆仰頭,只聽頭頂傳來“咻”地壹聲,天頂又飛過了壹顆大石,看那方位,卻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我常問著自己,我究竟是個好人,抑或是個……”
“壞人?”
轟地壹聲,半空落下壹物,卻是壹只手掌,拍得桌上震動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門坐了個人,他望來不好也不壞,不美也不醜,當是個神秘人。
神秘人是個粗獷男,蓄了壹臉的虬髯濃須,再看他面前堆滿卷宗,左手處壹只火鉗,右手邊兒壹只湯碗,碗裏盛著滿滿的肉餛飩,當是他的早點了。
“說我是壞人,天下有壹半人不以為然。可若說我是好人,恐怕又有壹半人不情不願。”
神秘人舉起湯匙,舀起餛飩,送入那張神秘嘴中,囫圇地問道:“妳曉得為何會這個樣子?”
“道理很簡單……”神秘人冷冷壹笑,自問自答:“因為我殺過人。”
喀喀……喀喀……對座傳來害怕的聲響,那是牙關顫抖聲。“當”地壹響,湯匙放落下來,神秘人嚼著餛飩,目光吊起,凝視正前,但見桌案前坐了壹名男子,看他雙手放置膝上,面色蒼白,渾身發抖,模樣頗似鼠輩。
“第壹回殺人,我不過十六歲。”神秘人面帶微笑,他嚼著肉餛飩,壹邊擦抹嘴上湯汁,含渾說道:“此後咱殺人如麻,有時壹天殺三個,有時三月殺壹個。總之咱殺過的人,不計其數。三十六年前後算來,至少上千人。”
對座鼠輩縮頭垂手,不敢稍動。神秘人笑了笑,兩張嘴皮上下開合,發出了好吃的聲響,又道:“正因我殺人如麻,與我相熟的親友故舊,沒有不怕著我的,街坊鄉裏鄰居,沒有不躲著我的……妳想,似我這般兇殘之人,壹到夜半無人之時,必當戰栗恐懼,難以自已,對吧?”
愛人者人恒愛之,至於殺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誅之。對座男子怕得沒命了,渾身顫抖中,腦袋上下晃蕩,看來有些像是點頭。
“錯!”神秘人重重壹掌拍在桌上,嚇得對座男子雙腳壹蹬,高高彈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輩的面頰,冷笑道:“大大錯了。告訴妳吧,咱生平殺人雖多,卻總覺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門,我也照樣蒙頭大睡,毫無懼怕。妳可知為什麽?”
對座男子顫抖害怕,什麽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壹笑,他轉過身去,捧起了厚厚壹大叠卷宗,淡然道:“答案再容易也不過了,因為我這輩子殺的人,全都是……”
“壞人!”
砰地壹聲,古舊卷宗摔到了桌上,現出了卷宗上的“刑部”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兩條粗壯臂膀,他翻開其中壹本卷宗,讀道:“景泰五年,南華城郊,發覺了壹具女屍,這女子年僅二十來歲,衣衫不整,頸有勒痕,疑似讓人奸殺了。”
啊地壹聲,對座傳來低聲驚呼。神秘人又道:“這女人姓郭,閨名金花,她死後不久,這案子便給壓了下來,始終沒破。可憐她的五個孩子便成了孤兒,流落街頭。”
燭光映來,神秘人的臂膀刻著刀痕,見是“郭金花”三字,疤肉外突,形樣可怖。對座男子牙關喀喀顫抖,已然猜到了幾分內情。
“幾年過去,這樁案子便讓人淡忘了,衙門上下也不理不睬,不過天下蒼生裏,還有個人永誌不忘……妳可知他是誰?”神秘人喝著肉湯,神情豪邁,對面鼠輩顫聲道:“是……是妳麽……”
“嘿嘿嘿嘿嘿……”神秘人雙手抱胸,裂嘴而笑:“為了替母親報仇,那孩子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成了壹名官差。十年過去,他蒙趙尚書青睞,總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專責獄中問案。然則不管他怎麽努力、怎生費心,去年直隸省境裏,還是有七十八件……”
砰地壹聲,神秘人奮力朝桌上卷宗壹拍,森然道:“命案。”
室內燒了大火爐,神秘人滿面汗水,漸漸從眼角流下,望來宛如兩行清淚。他擦了擦臉,又道:“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個孩子流落街頭,對不?”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叠起,望來小山也似。對座男子默默垂首,難以作聲。那神秘人淡然又道:“這些歹徒犯案時,絕不會想到對方也有家人,或便他們想到了,卻也蠻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們之後,這些人叫得比誰都大聲,好冤、好屈、好可憐,卻沒人聽見苦主的哭聲,妳說……這荒唐麽?”
對座男子眼中含淚,點了點頭。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鉗,朝著壹只大炭爐裏撥了撥,輕聲道:“告訴妳吧,搶案竊案、命案兇案,其中最讓我深惡痛覺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讓我抓到了這幫賊子,我該怎麽做?是要奉公守法,放這賊人好吃好睡呢……還是用火鉗燙爛他的臉,讓他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火星飛出,黑炭翻轉,竄出了火烈紅焰。對座歹徒雙手驚搖,大哭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神秘人嘿嘿冷笑,說道:“說這話不嫌晚了麽?妳當初強奸那些婦女時,她們何嘗沒叫過這兩個字?妳那時怎不停下手來啊?啊?啊!”
“不要……不要……”火鉗逼近面頰,歹徒竟爾放聲大哭起來。神秘人嘿嘿獰笑:“哭吧、叫吧,想想妳當初是怎麽折磨那幫女子的啊?哈哈!哈哈!折騰妳們這批畜生,我怎麽也不嫌累……知道麽?王……王……”他低下頭去,瞧著卷宗上嫌犯的名字,低聲念道:“壹通。”
嘶地輕響,鐵鉗向前燙出,霎時傳出壹股焦味,有東西燒爛了。
“救命啊!饒命啊!我什麽都不知道啊!”聽得歹徒淒厲哭嚎,中氣頗為健旺。神秘人不覺咦了壹聲,緩緩擡起頭來,這才發覺鐵鉗差以分毫,僅僅從賊匪臉旁擦過,燒卷了鬢角,不曾燙燒此人的面頰。
“運氣不壞啊。”神秘人嘿嘿冷笑,道:“似妳這般斯文敗類,我是見得多了。妳老實說吧,西華門、安定門、永定河畔的三宗奸案,是不是妳幹的?”歹徒哭泣哀號,拼命乞求:“不是我、不是我。”那神秘人淡然道:“不是妳?既然不是妳,又何必怕成這模樣?”
歹徒啜泣道:“我……我……怕的是妳。”神秘人笑道:“笑話,妳要真怕我,早就招了。來,讓我瞧瞧妳有多硬氣,王……王……”低下頭去,再次讀出卷宗上的名字。
“壹通。”嘶地壹聲,火鉗向前疾探,頓時燒中了東西,猛聽壹人淒厲慘嚎:“救命啊!不關我事啊!”慘叫聲頗為耳生,那神秘人擡眼去看,驚見壹名官差抱著屁股,上下縱躍,隨即壹跤坐到水桶裏,冒出了陣陣水煙。
嗚嗚啼哭中,王壹通那顆腦袋邊哭邊晃,竟又在要緊關頭躲了開來。神秘人誤傷同僚,不覺勃然暴怒,他重重壹拳捶在桌上,狂吼道:“真想死麽?我成全妳!”按住王壹通的腦袋,提起火鉗,便朝歹徒左眼而去。王壹通受驚哭叫:“救我!救我!快來人救救我啊!”
“救妳?”神秘人哈哈大笑:“誰還能救妳?報個名字出來?說不定我還放妳壹馬啊。”
王壹通痛哭嚎啕,他曉得自己完了,看他誤觸法網,早成了百姓心中的壞人,官差不屑壹顧、俠客不肯相助,普天之下、三界之中,還有誰能明白自己的苦楚呢?王壹通怔怔流淚,他仰起頭來,驀地想起了壹人,霎時慟聲大喊:“老——天——爺——”
“老天爺?”神秘人眨了眨眼,笑道:“妳找錯人啦。這世上真要有老天爺,早該讓妳這幫歹人惡貫滿盈,還輪得到我出手麽?”霎時提起火鉗,奮力戳出,喝道:“受死吧!”
“妳幹什麽!”猛聽壹聲暴喊,壹道人影撲來,推開了神秘人,大吼道:“朝廷三令五申,不許再用刑取供!妳怎又來這套了!”
老天爺真顯靈了,王壹通倒地啼哭,擡頭去看救命恩人,卻見此人天生壹張老臉,卻是將他押解回來的刑部老官差,萬年獄卒小頭目,“王押司”。
“混蛋!”神秘人大怒欲狂,又是壹掌拍在板桌上,厲聲道:“直隸省境七十幾起命案,歹徒殘暴好色,無以復加,妳為何還要袒護歹徒?”
“我袒護歹徒?”王押司火冒三丈,罵道:“這人犯的是搶案!又不是奸案!我袒護他什麽?”神秘人暴吼道:“還狡辯!妳沒聽說麽?劫財者必劫色,這小子有種在紅螺寺持刀搶劫,怎會沒膽持刀逼奸婦女?王押司!妳實話實說!妳為何袒護於他?莫非妳也是共犯之壹?”
“放……屁……”王押司平日給人罵豬罵狗,成了共犯倒是頭壹遭,壹時只氣得七竅生煙,結結巴巴地道:“董……董老二……妳……妳少含血噴人……”
神秘人原來姓董,家中行二,當是個嫉惡如仇之人。聽他冷笑道:“我含血噴人?妳連自己的清白都不敢擔保!妳敢擔保他沒強奸殺人?妳敢麽?妳敢麽?妳說話啊!”
董老二嘴巴厲害,手腳更快,按著王壹通的腦袋,直望大火爐推去。王押司見狀大怒,壹時拳打腳踢,急來搶人,二人下屬也分作兩邊,各自吆喝叫好。只是雙方勢均力敵,鬧了大半天,卻是誰也奈何不了誰。王壹通閑在壹旁,索性倒了茶水來喝,打算翹腳閑看。
猛聽砰地壹聲,董老二重重壹拳搥在桌上,嚇得王壹通跳了起來,聽他恨然道:“算妳狠!今日且讓妳壹回,下不為例。”說著低頭來看卷宗,喝道:“來人!把這家夥押入……丙六房!”
王押司怒道:“什麽丙六房,這天牢裏妳說了算?”忙低頭去翻卷宗,喝道:“來人!把他送入丙九房!”刑部下轄數司,壹稱“提刑司”,專責審案取供,養有十來名拷官,這“董老二”便是其中之壹。至於王押司,則歸“獄政司”管轄,只消人犯受審完畢,跨進天牢,便歸他指派,勢力自也不小。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刑部牢舍極多,誰知有何奧妙?兩位頭目又吵了起來,相互咆哮。王押司怕節外生枝,立時喝道:“還楞著做什麽!快把人帶走!”大批獄卒高聲答諾,立時沖上前來,將人犯拖走了。
王押司打贏了壹仗,人犯卻也逃過壹劫了。董老二恨恨不已:“衙門裏的蠹物,專替人犯說話!對得起百姓的付托麽?”他罵了幾聲,又道:“方才那人犯住在何處?家裏還有什麽人?”
眾官差翻開卷宗,道:“那人有個妻子,住在銅鑼胡同……”董老二舔了舔嘴,獰笑道:“那就好,我現下便去他家裏走走,讓他也嘗嘗苦主滋味。”
眾官差大驚道:“大人,您……您又要……”董老二儼然道:“沒錯,咱又要替天行道了,妳們要不要壹起來啊?”眾官差吞了口唾沫,全數縮到了屋角,只在那兒裝聾作啞。
董老二蔑聲道:“去吧,去明哲保身吧,自私自利的東西。”
時在黎明清早,董老二收拾了公文,步出衙門,但見街上陰森灰暗,不知還窩藏了多少歹徒。他哼了壹聲,道:“老天爺?那姓王的憑什麽喊這三個字呢?他作奸犯科時,心裏還有上天麽?老天爺,妳要真有眼睛,早該讓這幫奸賊下地獄了!還容得到我來替天行道麽?”說著雙手合十,向天祈禱:“我說得對麽?老天爺?”
轟隆壹聲,天上掉下了東西,帶得大地隱隱震蕩。
眾官差本在門裏聚賭,聽聞無端巨響,不覺相顧愕然:“地牛翻身?”忙到門外壹看,驚見地上好大壹顆大石,徑在路中撞出壹只大坑,至於董老二,卻已消失無蹤了。想來這人腳程頗快,早已去“替天行道”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