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壹顆大石落了地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哭!還哭!再哭就揍死妳!”辰牌方過,刑部獄卒們火氣滿滿,大聲叫罵。壹旁則傳來嗚嗚啼哭聲,自是王壹通在那兒幹號了。
自目擊秦仲海後,小王真是厄運纏身,先遭官差逮捕,其後押入天牢,如今審訊壹夜,又餓又累,心裏又掛念著家人,直是三步壹哭、五步壹叫。眾獄卒死拖活拉,將他架了走,他卻又殺豬似倒地滾叫。王押司耐著性子,勸道:“兄弟,別老是哭。想妳犯的是重罪,本該給嚴刑拷打,現下能全身而退,仗的全是伍大都督的面子,妳該心存感恩才是。”
“我感什麽恩!他是個騙子!”王壹通大聲哭罵:“還說等我進了大牢,他便會幫我照顧家小……騙人!前腳壹走,後頭就派人搶走我的糧票,嗚嗚……嗚嗚……把票子還給我……”
昨夜王壹通在紅螺寺行搶,總算他祖上積了德,被捕後居然遇上“龍手大都督”斷案。
這伍爵爺耳根子很軟,聽王壹通哭了幾聲,便送給他厚厚壹叠糧票,也好讓他安心坐牢,誰曉得糧票還沒帶出紅螺寺,“五輔大學士”便派出了壹名家丁,將糧票抽走了。
世上最慘的事,莫過於失而復得,聽得王壹通嚎啕大哭,自覺被騙了,兩旁獄卒附耳來問:“老大,伍爵爺真賞他票子了?”王押司淡淡地道:“別聽這人胡說。伍爵爺也是公門出身,哪會幹這種蠢事。”眾獄卒扼腕道:“可惜、可惜,少了壹筆橫財。”
王壹通以為自己倒黴,其實他撿回了壹條命。二十張糧票,足抵壹百兩白銀,可以在朝陽門大街買上半棟樓房,看王押司月俸不過五兩,眾獄卒資格老的多則二兩,少者不足八錢,倘使王壹通身懷巨款,瑯當入獄,卻是什麽個景況?
王押司微微苦笑,自知大官們都是壹個德行。本想“伍爵爺”是捕頭出身,必當明白牢裏規矩,孰料官做得大了,腦袋壹發熱,什麽都忘了?他搖頭嘆息,轉開了鎖匙,把門壹推,已然踏入天下法司第壹重地:“刑部天牢”。
來到了牢房,只見面前盡是鐵柵欄,隔成數間,牢門鐵牌丙字做記,見是“丙九房”、“丙八房”、“丙七房”……偶在右,奇在左,上為天幹下為數,依序以降。王壹通沒坐過牢,不免有些好奇,正想探聽內情,背後卻給狠推了壹記,聽得獄卒暴喝道:“丙字九房,進去吧!”
鐵柵欄打開,壹股屎尿臭味飄了出來,王壹通跌跌撞撞走了進去。但聽“嘿”、“嘿”兩聲笑,眼前來了壹堵墻,高八尺,色做深黑,上頭還有些黑毛。王壹通大吃壹驚,擡頭急看,面前卻是壹條黑臉壯漢,嘴帶淫笑,壹邊搔著胯下,壹邊朝自己打量。
“新來的……”黑臉大漢興奮道:“歡迎啊……”王壹通牙關顫抖,左右張望,只見囚房深處坐了個肥胖男子,看他袒胸露背,兩腳高高翹起,模樣坦蕩舒服,腳跟底下卻非凳子,而是兩名書生形狀的白面男子,跪倒在地,欲哭無淚。
“老大……”壹頭青面巨漢行了過來,搓手諂笑:“這新人賞給我吧?”
“誰說是妳的!”黑臉大漢暴怒道:“他是咱壹人專用的!”另壹只禿頭壯漢吼道:“妳都幾個了?還貪得無厭?”三人相互爭打,誰也不讓誰,猛聽壹聲飽嗝響起,那肥胖男子揮了揮手,道:“大家見者有份,別傷了和氣。”三條大漢言歸於好,齊聲獰笑,便朝自己走來。王壹通嚇得魂飛魄散,忙奔到了鐵籠旁,大哭大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喊了幾聲,那王押司手提威武棍,推開了鐵門,急忙奔進:“怎麽了?”王壹通痛哭道:“我不要留在這兒!押司大人!看在伍爵爺的面上,把我關到別的地方去吧!”眾獄卒拂然道:“老弟,坐牢還想挑三揀四?乖乖留著吧。”
“我不管!”王壹通大哭大鬧:“快把我弄出去!不然我便撞墻自盡!看妳們怎麽向伍爵爺交代!”正要咬舌自殺,忽見斜對過牢房空蕩蕩地,不覺狂喜道:“看!那兒多空啊!”
對過牢房空無壹人,凝目來看鐵牌,見是“丙六房”。地下幹爽清凈,內裏還有張大床。王壹通歡天喜地,興奮道:“我要那間!我要那間!”話聲未畢,黑臉大漢伸手出來,朝王壹通的屁股狠拍壹記,笑道:“別鬧啦,這兒才是天堂。”王壹通大驚慘叫,霎時不顧壹切,從牢裏逃竄而出,來到了對過牢房,雙手拼命來拉牢門,大哭道:“快把我關起來!快!”
看對過牢房都以偶數為記,丙四房、丙六房、丙八房,壹間間單人寢居,陳設舒坦,棉被枕頭壹應俱全,壹幅客棧上房的模樣。想來那幫貪官汙吏被捕後,便來此地暫避風頭,自己若能住進去,那可是無上之喜了。
眼看王壹通大哭大鬧,眾獄卒罵道:“小子!別胡鬧了!快回去!”王壹通哭道:“不要!我才不要回去!伍爵爺答應過我的!要讓我公正受審!”四肢盤住鐵欄桿,直是打死不肯走。
天牢有天牢的規矩,違背不得,偏偏王壹通有“正統軍大都督”庇護,等於拿到了免死金牌。眾獄卒低聲咒罵,卻又怕壹會兒伍爵爺還真想起了這家夥,自也不敢下手揍他。正鬧間,壹名獄卒晃步上前,來到“丙八房”前,打開了牢門,懶懶地道:“兄弟,開飯啰。”
丙八房夥食之佳,天下罕見。看這獄卒手捧壹只木盤,四菜壹湯,見是鹵雞腿、涼拌豆絲、冬菇燉雞、白菜煨魚,另有壹碗肉湯,外帶三只饅頭兩碗飯,最妙的還有壹瓶老酒。
“押司大人……”王壹通吞了口唾沫,顫聲道:“求求妳,壹定要把我關進去……”
看那雞腿色澤香甜,想必鹵得入味,碗中米粒晶亮,更教人食指大動。只是牢裏那人好生狂妄,面前盡是酒菜,他卻始終不動筷子,只悶悶坐著,好似心情不好。
王壹通整日不曾有粒米下肚,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背,眼看牢門大開,雞腿唾手可得,便死抓著欄桿,口涎橫流:“這位大哥……妳……妳怎麽不吃啊?”那男子並未回話,仍舊低著頭,雙肩不停抽動,王壹通咦了壹聲:“大哥……妳……妳在哭啊?”
確實在哭,這位大哥似嫌夥食不好,望著晶瑩米粒香雞腿,淚水卻直從面頰滑落。
大官們平日錦衣玉食,來到天牢裏,連雞腿也不對味了。王壹通大起了膽子,低聲道:“大哥,妳要是不想吃,不如……不如賞給我吧……”說著說,便悄悄伸出手去,打算偷走香雞腿。
啪地壹聲,腦袋給人狠狠拍了壹記。王壹通哎呀疼叫,回頭去看,卻是王押司來了。他走入了牢門,拍著那男子的後背,溫言道:“兄弟,多少吃些吧,明早也好上路。”說著提起酒瓶,替那人斟上壹杯,如待上賓。
酒香四溢,那男子卻不願來接,只見他以手支額,低垂臉面,淚水更是撲颼颼落下。
王壹通微起愕然,低聲道:“大哥,妳……妳到底做多大的官啊?這般架子?”
“混蛋!”背後獄卒壹拳打下,責備道:“這是人家的最後壹餐啊。”
“什麽?”王壹通魂飛天外,顫聲道:“這……這丙八房是……是死囚房?”王押司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道:“這是絞房。”
絞刑乃是死刑中最輕的,以繩索勒喉,死後留有全屍。王壹通大驚發抖,他指著旁邊的“丙六房”,顫聲道:“那……那兒呢?”王押司舉手向頸,作勢壹刀,做喀喳狀。王壹通腦袋發涼,嘶啞地道:“那……那丙四房呢?”眾獄卒瞄了瞄他的腰間,嗯嗯苦哼,歪嘴示痛。
當年李斯腰斬之時,曾連寫七個“慘”字,方得咽氣命絕,足見慘上加慘。王壹通高聲尖叫,如公雞報曉。丙八房絞,丙六房斬,丙四房桀,至於丙二房,想來此間能登魁居首,若非千刀萬剮,便是五馬分屍,總之是天外有天了。
“走吧。”眾獄卒拉住了王壹通,溫言道:“回去丙九房,那兒是天堂。”
“嘿嘿嘿……”丙九房裏大批兇神聞聲起身,人人搔了搔胯下,舔嘴微笑,列隊歡迎而來。
“不要、不要——不要啊!”王壹通寒毛直豎,放聲大哭,抱住鐵欄桿,打死不動壹步。眾獄卒責備道:“老弟,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丙九房不受皮肉苦,這是給妳好處啊。”
眾獄卒所言不錯,丙九房關的是地痞扒手、流氓慣竊壹類,多屬輕犯,不受皮肉苦。
到了丙七房,則稱“鞭房”,人犯壹進牢房,不問犯由,壹率先抽上百鞭再說。丙五房則是“杖房”,刑杖伺候,丙三房則是“火房”,專來燒烤東西。
笞杖徒流誰不怕,看這刑部壹關狠過壹關,宛如十八層地獄壹般。王壹通除了哭叫,什麽都不知道了。眾獄卒罵道:“小子!別逼咱們用強,快進去!”
諸人發起了脾氣,正要打他壹頓。王押司道:“別亂來,這小子是伍爵爺交來的,萬壹揍死他了,咱們拿什麽交代?”眾獄卒愁眉苦臉:“那該怎麽辦?”王押司煩不勝煩,把手壹揮:“先望裏頭送,讓他自己挑間房。”
王壹通獲勝了,眾獄卒則是低聲咒罵,只得押解此人,向天牢深處行去。
沿途所見,天牢裏越發陰暗潮濕,慢慢已看不到鐵欄,放眼盡是是石墻石壁。王壹通吞了口唾沫,左右探看,見到了壹只鐵牌,上書“乙字房”。此地囚犯竟是單間獨居,彼此聲息不能相通,獄卒們更是腰間帶刀,來回踱步,監視嚴密異常。
王壹通有些害怕,低聲問道:“押司大人,這……這乙字房關的是什麽人啊?戒備很嚴呀?”
王押司還未說話,猛見欄桿裏探出壹手,揪住王壹通的腦袋,狂笑道:“新人來啦!”
砰地壹聲,王壹通腦袋撞在鐵欄桿上,只見那手臂粗如鐵柱,青筋賁起,不過微微使勁,便讓他雙腳離地。眾獄卒罵吼道:“何打虎!放手!快放手!”人人手提威武棍,朝那手臂奮力擊打,砰啪震響之中,十來根木棍折斷。那手臂總算縮了回去,不忘搔了搔腦袋。
“何打虎!”眾獄卒戟指痛斥:“這新人交給妳啦!妳若欺侮他!小心咱們餓死妳!”
“嘿嘿嘿嘿嘿……”打虎惡漢面帶獰笑,不忘朝新朋友擠眉弄眼,示意友善。
“妖怪啊!”王壹通嚇得魂飛天外,正要反身逃走,王押司急忙拉住了他,勸道:“老弟,這何打虎面惡心善,乙字房裏就屬他性情溫善。咱們特意給妳挑來了,妳快進去吧。”
“不要!不要!”王壹通死也不肯,慌張下腳步後退,觸到了對過鐵籠。但聽“轟”地壹聲大響,門裏有東西撲將過來,重重撞到欄桿上,鐵籠為這怪力所撞,竟然嘎嘎作響。
王壹通大驚回頭,只見鐵籠裏蹲著壹只黑影,雙肩開闊,單是蹲著便比自己高,牛鈴銅眼,血盆大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壹邊打量自己,壹邊吞了口饞涎,顫聲道:“加菜了……”
“救命啊!”王壹通狂聲尖叫,死抱王押司的大腿,啼哭道:“大哥,我不要留在這裏!求求妳們!求求妳們!”壹名獄卒嘆道:“這可知道厲害啦?讓咱們帶妳回丙九房吧?”想起那批匪徒的淫笑,王壹通仿徨無措,竟爾號啕大哭起來。
乙字房囚犯力搏熊虎,乃是江洋大盜壹類,丙字房關的卻是地痞流氓、雞鳴狗盜。只是王壹通全身沒有幾斤肉,不論去到何處,都是死路壹條,眾獄卒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小子,憑妳這點微末道行,學人家搶什麽錢啊?”
王壹通大哭道:“我沒錢養家啦!無路可走啦!大哥妳們行行好,幹脆殺了我吧!等我壹了百了,那便解脫啦!”王押司安慰道:“兄弟,打起精神來。為了妳的家人,妳定得忍下去,留得團圓的壹日。”
王壹通悲從中來,哭得更響了。想他母老家貧子幼,妻子卻又貌美如花,在這炎涼世態裏,卻要如何掙紮下去?眼看王壹通痛哭流涕,眾獄卒都是老公門,功德做慣了,自也不想害他受苦,嘆道:“老大,現下怎麽辦?總不成放了他吧?”
王押司也是煩惱不已,壹時反復踱步,嘆道:“也罷,押他進甲字房。”眾獄卒大驚道:“押司!這小子還有活路走啊!妳……妳怎能……”王押司道:“少啰唆,我自有安排。”
眾獄卒咕噥壹聲,卻也不敢違逆,便又往地底深處行去。
壹路行去,陰暗更甚、晦氣更深,四下墻壁更為厚實,石塊莫不重達千斤。忽然間,獄卒停下腳來,面前來了壹堵厚重大鐵門,高大巨廣,頗似地獄之門。王壹通牙關顫抖:“押司大人,這兒……這兒就是甲字房麽?”王押司道:“沒錯,正統元年,刑部大興土木,壹改舊制,把這兒建成甲字禁地。”王壹通寒聲道:“禁……禁地?”
王押司道:“犯禁之人,必囚於禁地。”說著說,便敲了敲門上鐵環,三長三短,門內隨即也敲了幾敲,卻是五長二短,想來是什麽暗號。
兩邊敲過了門,確信了身分,門內鎖匙便傳來喀喀聲響。王押司點了點頭,曉得裏頭要開門了,便取出鎖匙,插入了孔內,兩相對應,同聲大喊:“預備開門,壹、二……”
三字壹出,門內門外同時開鎖,嘎地壹聲,鐵門緩緩開啟。王壹通微微壹驚,凝目去看,只見門內站了滿滿壹排官差,人人身形魁偉,年輕力壯,腰懸斬刀,背上還負了壹只鐵管,棉線火引,竟是傳聞中的“火槍”!
看這甲字房防備森嚴,王壹通牙關喀喀顫抖,已知這兒必然關著什麽大魔頭。正想掉頭逃跑,王押司淡淡地道:“老弟,妳只要動上壹步,我立時送妳回丙字房。”
想起那幫兇神惡煞,王壹通顫聲道:“不要,不要……我留著就是了……”
面前的差人年輕力壯,背槍帶刀,與王押司這批窩囊廢大不相同。見得老頭到來,自也沒什麽恭敬心情,只冷冷地道:“王老頭,還沒到交班時辰,妳來這兒幹啥?”
王押司拉過了犯人,道:“我奉伍爵爺之命,押他進甲字房。”眾差人大為驚奇,上下打量王壹通,喃喃地道:“這小子要進甲字房?他……他幹了什麽?”王押司道:“搶奪紅螺寺香火錢的,便是此人。”
“是他啊?”眾差人目瞪口呆,隨即捧腹大笑:“我道是哪個三頭六臂的高手?原來就是這瘦小子啊!了不起!了不起!幹脆去搶嵩山少林寺吧,那不省事多了?”
眾人哄堂大笑,看紅螺寺乃是北方武學聖地,僧人煉氣練功,內外兼修,聲勢僅遜於嵩山少林寺,與五臺、普陀、峨眉報國寺等並駕齊驅,孰料竟有百姓上門行搶?豈不是失心瘋了?
聽得自己名揚天下、路人皆知,王壹通也不知該哭該笑。王押司是萬年公門,看守天牢數十年,官腔早見慣了,便道:“讓開,咱們要進去了。”
眾差人放開道路,內裏卻還有壹道鐵門。王押司提起門環,依樣畫葫蘆,再次敲起了暗號。眾差人如臨大敵,紛紛端起了火槍,只消鐵門裏的人犯闖將出來,立時百槍齊發。
“預備開門……壹!二!”三字壹出,王壹通提起鎖匙壹轉,猛聽喀地壹聲,鐵門開啟,面前卻是壹間哨所,坐了四名獄卒,正自聚賭,壹見王押司到來,紛紛起身道:“老大。”
王押司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卻聽轟地壹聲,背後鐵門已給牢牢鎖上了。
王壹通四下張望,眼見床鋪被褥壹應俱全,還放了些幹糧清水,茫然便問:“這……這就是甲字房麽?挺不錯的啊。”王押司道:“這是‘排房’,用來窺看動靜,內裏才是咱們嘴裏的‘黑房’。”王壹通心下醒悟,這才曉得甲字房看守森嚴,直可說是“牢中有牢、門中有門”。
眼前這座“排房”兩面石壁,前後各有壹門,壹處通往外間,壹處通向牢裏。通向牢獄的那扇門非但厚重,尚且是楠木所制,門縫更塞滿了棉花。門上另有壹個窺孔,以來監視門內動靜。囚犯要想脫逃,自是大為不易。
王押司行到門旁,向囚室裏窺望,低聲道:“今兒沒再鬧了?”眾獄卒道:“昨日給了他們幾本書,安靜多了。”聽得“他們”二字,王壹通嚇了壹跳,方知“甲字房”裏不只住了壹人,正害怕間,又聽王押司道:“弟兄們沒和他們說話吧?”
眾獄卒慌了起來:“沒有、沒有,那可是殺頭大罪,誰敢擅自同他們說話?”
王壹通按耐不住,低聲便問:“大人,為何……為何不能和他們說話?”王押司指著塞於門縫裏的層層棉花,道:“猜壹猜,這是做什麽的?”王壹通茫然道:“是……是防濕氣的麽?”
眾獄卒笑道:“防什麽濕氣?咱們壹年到頭住在地底,哪個不得風濕?”王壹通喃喃地道:“那……那這棉花是……”壹名獄卒插話道:“這是拿來阻隔聲音的。”
眼看王壹通還是滿面迷惑,王押司便指著自己的耳孔,道:“懂了麽?魔音入腦,惑亂心神,勢道厲害無比。”王壹通大驚失色,顫聲道:“這兒……這兒關的人很厲害麽?”
壹名獄卒道:“當然。能持刀殺豬者,入丙字房,力能打虎者,入乙字房,妳想能排進壹甲金榜的,卻是何許人物?”王壹通色變慘白,顫聲道:“何……何許人物?”
王押司道:“屠龍之士也。”王壹通放聲尖叫,正要拔腿逃命,卻給揪住了。聽得王押司吩咐道:“來人,開門。”
四名獄卒奔上前來,除下了粗重門閂,奮力來拉,嘎嘎聲響中,沈重鐵門終於開啟。
眼前壹片黑暗,天牢裏什麽都瞧不見,王壹通躲在獄卒背後,左顧右盼,忽見黑牢中隱隱有光,凝目去望,驚見鐵籠裏坐了壹名汙穢老者,盤膝而坐,神色沈著,正自低頌經書。
看這老人渾身血汙,瘦弱不堪,卻不知有何武功本事,怎能稱為“屠龍之士”?王壹通有些好奇,便走近了幾步,只聽那老人低聲吟唱:“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王壹通全身震動,遊目四顧,每間囚室裏都點了壹盞燈。囚徒們默然而坐,有的低頭沈思,有的仰天垂淚,有的奮筆疾書。無論他們如何受苦,眼神卻都溫潤如玉,似對自身際遇早已釋懷。王壹通頓時張大了嘴,這才明白這些人為何會關在這兒了。
丙字房關小偷,乙字房押強盜,住在甲字房的罪人們,觸犯的卻不是法條,而是天條。
他們的罪業不起於雙手,而起於內心,是以氣力之大,足以翻倒江海,毀滅社稷,他們才是刑部天牢裏最兇最惡的囚徒。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壹壹垂丹青……”聽著誦經聲,不知不覺間,王壹通竟然不怎麽害怕了。他默默聽著孩提時背過的正氣歌,低聲附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壹片誦經聲中,王壹通熱淚盈眶,眾獄卒則是掩耳疾走,竟沒壹人敢與囚犯目光相對。
也許心中苦悶、也許心下茫然,總之人人都低著頭,誰都不想說話。
也不知走了多久,腳下已到路盡頭,擡頭壹看,前方已是最後壹間囚室。
王壹通心情平靜多了,他凝視鐵門,輕輕地道:“到了麽?”王押司嘆道:“是,這便是甲壹房……俗稱‘天字第壹號’。”王壹通點了點頭,已知面前囚室非同小可,乃是濁濁塵世裏的第壹號囚房,只是裏頭關的卻是什麽人呢?
嘎嘎聲響中,王押司打開了鐵鎖,慢慢推開了鐵門,迎面而來是壹堵灰暗石墻。王壹通凝目去看,只見墻上血跡斑駁,大書兩個血字,見是:“正道”。
十八層地獄的最後壹關,高書“正道”二字。王壹通張大了嘴,呆呆望著墻上血字,回頭去看王押司,卻見他轉開了頭,眼中帶著壹抹不忍。
萬籟俱寂中,誦經聲已然停息,王壹通深深吸了口氣,道:“押司大哥,妳……妳要我進去這兒麽?”王押司嘆道:“實話告訴妳,這兒住了壹名極要緊的人犯,他重傷垂危,偏又執意絕食,已有數日未進滴水,若再不吃,恐怕拖不過今晚……”
王壹通醒悟道:“妳們要我進去餵他麽?”王押司道:“沒錯。妳若能勸得他進食,便是大功壹件,我可以向上奏報,替妳減壹減刑。”說著提來壹只食籃,將之打開,頓時香氣四溢,裏頭竟有姜絲冷牛肉、白菜煨嫩雞,六菜壹湯,另有十來個饅頭,壹鍋稀粥,壹瓶美酒,當真豐盛之至。
王壹通口涎橫流,哪管什麽正道妖道,顫聲便道:“我……我可以吃些麽?”
王押司道:“妳自便吧。”王壹通喜極而泣,心道:“老天開眼了。”當下撈起壹片鹵牛肉,大口狠嚼,只覺滋味鮮美,肉肥帶筋,說不出的耐嚼好吃。他痛咬饅頭,正要再吃壹塊牛肉,那竹籃竟然長了腳,朝鐵門溜了進去。王壹通心下駭然,悶聲狂叫:“癟狗啊。”
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竹籃給獄卒提進牢裏,王壹通便也直追而去。好容易竹籃停下了,忙壹把抓住,正要張口大嚼,猛聽轟地壹聲,鐵門已然重重關起。他大吃壹驚,正想回頭察看,可瞧了瞧滿竹籃的飯菜,不由釋然而笑。
人生到頭來,不就是這壹口飯麽?想他整日整夜未進粒米,如今有了這等好菜吃,便算身處地獄之中,也當是上天堂了。他歡喜痛嚼,正狼吞虎咽間,卻聽飯孔處傳來說話聲:“老弟,別自己吃完啦。”王壹通臉上壹紅,自知獄卒還在門外窺視,忙放落飯碗,縮在角落張望。
眼前囚室陰暗灰敗,頗為潮濕,天頂處卻有壹孔氣窗,照入了陽光,只是這氣窗只有半尺長寬,爬是爬不出去的,僅能透光進來。王壹通嘆息半晌,便又四下打量,卻見靠墻處置了壹張石床,床上蓋了壹襲大毛毯,想來便是王押司口中的那位“天字第壹號犯”。
天下歹徒應有盡有,有的拿小刀,有的揮拳頭,憑得都是拳腳犯案。至於這甲字房,囚禁的都是讀書人,作案就憑壹只筆、壹張嘴。以此看來,床上若非躺了竹林七賢、便是建安七子,總之騷人墨客,手無縛雞之力,壹會兒惹火自己,小心被壹通大哥打死。
王壹通放下心來,當即橫手橫腳晃了過去,傲然道:“兄弟,咱是新來的,妳好啊。”
床上那人沒有應答,也不知睡著了,還是死了。王壹通懶得多想什麽,端了碗稀粥,慢慢來到石床邊兒,還未掀開毛毯,便見床畔垂下了壹只手,軟綿綿地全無氣力。
王壹通大感欣慰:“我猜的沒錯,果然是個弱不禁風的。”朗聲道:“老哥,妳聽好啦,咱奉命來餵妳吃飯,妳最好乖乖聽話,不然別怪我欺侮妳啦……”正威脅間,黑暗中慢慢睜開壹只眸子,光彩晶瑩,很是漂亮,可不知為何,另壹只眼卻閉著。
王壹通微微驚奇,眼看這眸子好美,不知這人是什麽來歷,莫非是女人不成?正想間,那眼兒朝自己上下打量壹陣,便又緩緩閉起,帶了幾分疲憊。四下昏暗,什麽都瞧不清楚,王壹通茫然半晌,忽見地下擱了只包袱,便伸出手來,朝內裏掏掏摸摸,卻撈出了壹只金鎖片。
“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娟兒姊姊贈。”
王壹通皺眉道:“娟兒姊姊贈?誰是娟兒姊姊啊?”牢獄裏男女有別,難不成自己和“娟兒姊姊”關到了壹塊兒?那不是有艷福了?
王壹通越發起疑了。他打量起那只手掌,但見五指修長、指節處也不見什麽厚繭黑泥,望來真似女人的玉手。他吞了口唾沫,悄悄伸手出去,正想摸壹摸人家的小手,卻突然“咦”了壹聲,他揉了揉眼珠,再次探手而出,和女人家的小手比了比。
這壹比之下,當真寒毛直豎,這手掌之大,竟比自己大了兩倍有余,宛如熊掌壹般。
王壹通張大了嘴,恰於此時,那犯人背過了身子,面向石墻。借著微光去看,只見那人背後滿是血汙,依稀可見壹處刺花,卻是壹幅猛虎下山圖,旁書:“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虎額上卻有壹個“西”字。
“媽呀!”王壹通抱頭鼠竄,壹路沖到鐵門旁,朝門外淒厲叫喊:“押司大人!這兒關的是什麽人啊?”鐵門外傳來咳嗽聲,道:“怒蒼山.五虎上將。”
王壹通嚇得魂飛魄散,不覺“啊”地壹聲,慘叫出來。
過去王壹通曾聽人提過,西北怒蒼住了些吃人魔,個個青面獠牙,身高十尺,饑食人肉,渴飲人血,還常拿活人的頭蓋骨喝酒,與妖怪幾無二致。王壹通大哭起來,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看這囚犯之所以不肯吃飯,定是菜肴不對胃,非得拿活人下酒,不然食不下飯。壹時拼命拍打鐵門,哭喊道:“押司大人!妳行行好!放我出去!我不要在這兒!不要在這兒!”
拍打良久,門外卻無人應聲,想來王押司等人早已溜了。還在淒厲吶喊,忽聽鐵鏈聲大響,當瑯瑯地甚是刺耳。王壹通回頭壹看,驚見背後來了個巨大黑影,渾身手鐐腳銬,俯望自己,王壹通拿出了老命,對著鐵門又踢又撞,尖叫道:“救命啊!來人啊!”
正哭間,黑影伸出手來,朝自己拍了拍。王壹通轉身後竄,砰地壹聲,背靠鐵門,哭道:“妳……妳別亂來,我……我搶劫過紅螺寺,武功很厲害的……”
牢獄黑沈,那人又背著光,瞧不見面貌,惟見手掌向上,似要討什麽東西。王壹通嗚嗚哭笑,沒想乞丐到處都有,牢裏也能遇上幾個,忙掏了掏褲袋,偏又空無壹物,正想脫褲相贈,黑影已自行伸手過來,從左手裏取走壹物,正是方才的那面金鎖片。
王壹通啊了壹聲,這才發覺自己無意間拿了人家的東西,忙道:“對不住,我……我不是有意偷妳的……”黑影沒有說話,只馱下了背,壹拐壹拐地走了回去。
鐵鏈當瑯瑯作響。這人實在高,王壹通打小到大,還沒見過這般魁梧之人,仿佛便是佛殿裏的四大天王走了出來。再看他渾身腳鐐鐵鏈,壹端釘於石床上,壹端綁縛身上,那鐵鏈更有手腕粗細,想來此人定有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讓獄卒們這般拴著。
那黑影回到了石床,慢慢坐了下來,天光映到他的右頰上。只見這人兩鬢霜白,五十來歲,與伍爵爺差不多年紀,長相卻遠為俊俏,龍眉鳳額,儀表崢嶸,依稀便是戲臺上的“錦馬超”,千人敵、萬人迷。
傳聞中的怒匪就在眼前,王壹通卻不由揉了揉眼。過去朝廷提到這批反賊,總說他們樣貌如何兇惡,如何古怪,好似都是餓鬼般的魔物,沒想今日乍見,卻是相貌堂堂,英俊挺拔。相形之下,朝廷官軍反而更像匪軍,個個青面獠牙,醜得不成話。
歲月不饒人,“錦馬超”雙鬢斑白,成了“老馬超”,不過要打死自己,壹樣吹口氣便成了。王壹通不敢作聲,那黑影也沒說話,他手持金鎖片,坐於床沿,似在沈思什麽。
正瞧望間,王壹通忽然心下壹凜:“啊,他受傷了。”
眼前這“老馬超”全身是傷,或刀傷、或火燒,右手的幾處傷口深可見骨,想來曾與朝廷激烈交戰。以此看來,他八成是被伍爵爺抓到了,方才關在這“天字第壹號房”中。
良久良久,“老馬超”慢慢躺回了床上,呼吸低微。王壹通心念微轉,猛地想起王押司之言,好似這人斷食已久,不吃不喝,偏又受了重傷,也許是不想活了。王壹通善心忽動,便想過去勸他,可轉念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長嘆壹聲,便又怔怔坐倒下來。
陽光燦爛,今兒是個大晴天,王壹通仰起頭來,只見窗外那點藍天好生深邃明亮,便像老天爺的眼睛,正自打量牢裏的壹通。
天色已明,老婆應該起床了吧?自己整夜沒回家,她會否急得淚汪汪呢?
昨日壹早出門,雖只過了壹天壹夜,卻似歷經了壹生壹世,妻子娘親的容貌竟都有些陌生了。王壹通把臉埋在膝蓋裏,閉緊了雙眼,慢慢咬住了下唇。
人生到此,前程茫茫,什麽搶劫殺人,什麽正道邪道,壹通都不想知道。此時此刻,他只求和妻小見上壹面,讓她們知道,壹通還活著。
王壹通背心起伏,無聲無息地哭了起來。
苦窯的第壹天開始了。兩名囚徒各懷心事,誰也沒說話,只有天頂的陽光灑落地下,陪伴著他倆……共渡這漫漫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