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誌

孫曉

歷史軍事

亡命天涯的捕快、落魄潦倒的書生,豪邁不羈的將軍與心機深沈的貴公子,四個人在黑暗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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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城西鬼屋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卻說秦仲海在文淵閣給無名怪客暗算,弄得十幾名手下受傷,為求遮掩醜事,只得向韋子壯借了幾百兩銀子打賞。好容易風波平息,眾屬下無不大發其財,但秦仲海自己給人偷襲得手,身中兩劍,卻連下手之人的來歷也弄不明白,可說灰頭土臉已極。秦仲海惱火之余,猜想這蒙面賊定已取走若幹物事,這幾日便在密室裏校對查核,壹來查出少了什麽東西,二來要找出蛛絲馬跡,日後也好報仇。
這下苦差可將他折騰得神疲力乏,他每日浸泡字海之中,自須壹本本細讀,連著兩日下來,幾乎給整得發狂。自知若要壹壹核對百年遺下的奏章,自不免要花上數月時光,偏生這事又須保密,不能請人代勞。筋疲力竭之余,忽地情急生智,心中便想:“這賊家夥既然蒙著臉,冒險來偷,失落的奏折定與現今朝廷人物有涉,絕非古物,咱靈光點,該從這幾年的奏章查起。”
當下便從今年的奏章開始翻閱,景泰壹朝至今已歷三十年,朝廷奏章中只要略涉私密的,壹律往此處送來,三十年來也積下了數百份奏章,壹時讀之不盡。
秦仲海翻開壹看,但見這家知府喝花酒,那家禦史搶田產,妳把媳婦來爬灰,我拿姨娘做小妾,無不是難看醜陋的茅坑臭事,讓人為之掩鼻。秦仲海倒是看得心曠神怡,連聲贊嘆。他見這些奏章多半出自廠衛之手,江充、劉敬這兩大奸臣各領風騷,妳壹本、我壹道,誰也不讓誰。料來這兩幫人馬沒別的能耐,皇帝要他們挖運河、建長城,那是緣木求魚了,只是若要知道誰家床第生活幸福美滿,找上他們準沒錯,搞不好還能弄個上下兩冊來看,圖文並茂之余,定是樂趣無窮了。
秦仲海嘿嘿幹笑,心道:“無怪這兩大奸臣權傾朝野,朝中大臣的小辮子全給他們抓光了,想不聽話也難。”還好自己名聲狼藉,乃是狂嫖爛賭之徒,四海知聞,倒也不怕旁人來說。他心念壹轉,想道:“不知咱們侯爺可有什麽把柄落在人家手中?若給我查出來,可得幫他下手毀去。”秦仲海是個痛快性子的人,生平不重教孝節義,對旁人的小過小錯不甚在意,此時便想替人遮掩。
誰知找了壹陣,居然找不著壹件關乎柳昂天的醜聞,秦仲海心下敬佩,想道:“看不出咱們侯爺道貌岸然,原來真的表裏如壹,持身甚正,滿朝文武都找不到他的把柄。”轉念壹想,登時嘻嘻壹笑:“說不定咱侯爺遮掩功夫特別了得,那也說不定。”他胡亂翻弄壹陣,不見少了什麽奏折,便往另壹處書架行去。
此處全是刑部奏章,他隨手翻了幾本,多是判決文書,內容則是壹般地不堪聞問。要不便是囚徒與大臣有舊,得以從輕量刑,再不便是審官收贓濫決,給人參了壹本。秦仲海搖頭輕嘆,心想:“看咱們朝廷黑暗成這個模樣,老子可要多加小心,別給人盯上了。”回想盧雲的案子,比起此處的天地奇冤,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秦仲海本是抱著玩笑心情來看,哪知越看越是心驚。此時他見了許多朝中密辛,這些消息只要稍壹發布,絕不是隨口敷衍便能了事的。想起劉敬那日箴言:“多吃多睡,性命無憂,少看少說,享福至終”,秦仲海心下暗暗驚懼,明白日後定須謹言慎行,以免惹禍上身,給人當作了眼中釘。
看到刑部第二排書架時,猛覺空了好些地方。他拿起簿冊對照,霎時全身出了壹身冷汗,架上文案竟是無端少了壹排,他細目比對,只見短少的奏章都是景泰十四年所寫就,總計少了十來份奏折。他急急去看其他書架,只見其余兵部、樞密院、大理寺等處也有短少,他細細壹查,凡是景泰十四年所就的奏章密本,壹律都已失蹤。
秦仲海心下起疑,料知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了什麽大事,卻有人想加遮掩。他心下暗暗冷笑,想道:“好壹個混蛋,竟把相關奏折都毀去了,可這景泰十四年的記載何其之多,難道天下別無文書留下麽?”他滿心好奇,便到外頭文淵閣書庫,大肆翻閱書籍。此地書籍並非密奏,定有什麽線索留下。
秦仲海找來壹本景泰紀年譜,上頭記載著當朝發生的大小事,他打開第壹頁去讀,只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實在傷眼。他舉起蠟燭,奮力讀道:“景泰元年春正月乙酉享太廟,巳醜大祀天地於南郊,二月壬子禦經延……”內容枯燥乏味,令人口幹目酸,全身難過。他又讀了兩句,霎時睡魔襲來,已是哈欠連天,勉力再讀道:“三月甲申,禁吏民奢糜,免陜西被災稅糧,是日大風雨,壞郊壇宮殿……”讀到此處,實在支持下住,徑往地鋪而去,呼呼大睡起來。
睡不多時,夢中忽見壹只青鳥飛來,往自己左腿壹陣亂啄,只弄得自己疼痛不堪。秦仲海嚇了壹跳,只見那鳥模樣怪異,人面鳥身,長得卻有點像江充。秦仲海大怒,喝道:“妳奶奶的賊廝鳥!想給爺爺打牙祭麽?”說著舉刀去斬。那鳥給他按在地下亂砍,滿身浴血,跟著啾啾鳴叫,便自飛去。
秦仲海做了這怪夢,猛地驚醒過來:心道:“青鳥啄腿,主何吉兇?”他平素最愛讀三國演義、肉蒲團這些雜書,知道世間有解夢壹說,當年文王夢熊,便遇上了姜了牙,他仲海夢鳥,莫非要遇上什麽大美人不成?可別姓江才好。秦仲海懶得理會,他伸個懶腰,揉了揉眼,勉強打起精神,心想:“古人懸梁刺骨,徹夜讀書,看人家盧兄弟十年寒窗,這才中了狀元,老子可得爭氣點。”他命下屬打了盆水,用力刷洗壹陣,好生打理了精神,便又坐下讀書。他學了個乖,徑自翻到景泰十四年之處,這才逐月讀去,霎時見到壹段記載:“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蒼賊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總兵馬寶、張委戰死。京師戒嚴。”
“怒蒼賊匪”四字人眼,秦仲海登時倒吸了壹口涼氣,這下方才明白,原來景泰十四年間,中原曾經發生壹場大戰,怒蒼山群匪非只打得京師戒嚴,尚且連朝廷老將都給打死了,看來這場大戰定是驚天動地。
秦仲海心驚良久,再往下讀道:“四月,賊犯沿邊,召征北都督柳昂天還入景福宮,參酌軍機,制定韜略,制賊於先。”他眉頭皺起,心道:“這景福宮住的不是皇帝的老娘皇太後麽?這老賊婆平日根本管不上事,幹什麽找侯爺過去?難道皇太後深閨耐不住寂寞,便想這個那個?”他這幾日讀多了扒糞醜事,居然又想到歪處去。
他猜想不透皇太後為何召見柳昂天,便自管往下再看,只是壹路看去,卻不見了怒蒼山的記載。壹路翻到景泰二十年,那群賊子卻像消失無蹤壹般,全然不見蹤影。
秦仲海撫額苦思,知道這中間另有隱情,心道:“無論如何,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什麽大事,只怕還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私,我可得找它出來。”
壹來是因職責所在,不能不把遺漏的奏章明細表列出來:二來他生來好奇心頗重,只想把這樁朝廷密聞看個明白。當下便找來景泰十四年前後奏章,想來從前後兩年的奏章下手查閱,定可挖掘出其中謎團。
這壹翻動,實是非同小可,足足看到了天明,只見奏章明載眾匪如何為禍,但關於怒蒼山何以覆亡壹事,竟是壹無所獲。秦仲海雖是疲累無比,但念在此事異常要緊,下樓吃過早飯,稍稍清洗後,便又壹股腦兒鉆回閣去。眾下屬都是嚇了壹跳,不知他是否被書堆裏冒出的顏如玉纏身,否則豈會成惡劣這般猴急神色?
秦仲海回到文淵閣,直是翻箱倒櫃,但景泰十四年間關乎怒蒼山的史料,卻是付之闕如。要看怒蒼山滅亡的記載,更是只字不見。秦仲海毫不死心,又去文淵板書庫中查閱,誰知仍是找不出蛛絲馬跡。
待到後來,秦仲海已如發狂壹般,每日只是用力搜尋,中間幾人過來稟報,說柳昂天傳他去府裏議事,但秦仲海只是充耳不聞,只要找不出其中秘密,那是絕不能罷休的。
足足找到第十日,大學士孔安差人通報,說明日便有兵員過來接管,秦仲海想起駐防壹月的期限已過,他深怕奏章遺失之事給人揪出,心下叫苦連天,想道:“說不得,老子只要硬幹了!”當即命人找來文房四寶,便躲在西角牌樓裏揮毫。
眾下屬本在賭博,忽見老大坐到角落,提起毛筆,不知要幹什麽,都是面露欽佩之色,紛紛問道:“老大要寫什麽?可是要追哪家閨女麽?”秦仲海喝道:“放妳祖宗的屁!老子要寫情書給妳奶奶,妳們管得著麽?”提起筆來,只覺重如千斤,全身是汗。他呸了壹聲,將上衣脫去,大喝壹聲,運起火貪壹刀第壹重功力,用力往紙上砍落。正是“袒胸露肚侍衛前,揮毫落筆如雲煙”,眾屬下都是贊嘆不已。
壹名下屬湊上頭去,想要品評壹番,卻忽地大驚失色,道:“烏龜!”其余幾人吃了壹驚,急忙來看,赫見紙上壹只兇猛神龜,正自對著眾人冷笑,神態頗為狂傲,看來還與秦仲海有些神似。
眾人心中駭然,都想:“老大在幹什麽?難道是畫自己的壽像麽?”正猜測間,只見秦仲海面色儼然,沈聲道:“這只龜畫的怎麽樣?還算神駿麽?”眾下屬連吞唾沫,不知該如何回話。
秦仲海哼了壹聲,道:“亂世神龜最值錢,諒妳們如此愚魯,自不懂老子筆下的神妙道理,全給我滾了!”眼見老大畫了百來只龜,整整十大本奏章,還得意洋洋的攜回文淵閣,眾下屬議論紛紛,都是暗自罕異。
這日大學士孔安親領壹隊侍衛,前來接管文淵閣。秦仲海見大批人馬雲集,心道:“妳奶奶的,壹會兒要是給他們發覺老子畫的神龜,那可是欺君大罪,我可得小心了。”他見數十名侍衛手持清單,壹壹查對庫房裏的藏書,秦仲海陪在壹旁,摸頭抓耳,裝作漫不經心的神色,其實內心直是心驚膽戰,波濤洶湧。
查到密本室,眾人無權開啟,只得請來東廠總管劉敬,會同孔大學士壹起進入。
劉敬駕臨文淵閣,眾人無不凜然,孔大學士更是親到門口相迎。劉敬緩步進來,待見了秦仲海,便是微微壹笑,道:“秦將軍,好久不見了。這些日子可辛苦妳啦!”
秦仲海嘿嘿壹笑,心道:“這老頭縱容瓊貴妃偷人,上回我賣他個面子,也算是件人情,壹會兒若要出事,他定會替我遮掩。”想到此節,心中多少定下。
劉敬命自己下屬取出鎖匙,打開了密室小門,便與孔安並肩走進。兩人甫壹走入,霎時之間,只見孔安舉袖遮鼻,皺眉道:“有股怪味。”秦仲海心下壹驚,想起自己的夜壺還放在裏頭,這幾日太忙,竟爾忘了取出,無怪會臭成這般。
正惶恐間,卻聽劉敬道:“這處所太久沒開,自會臭些。”孔安聽他如此說話,自也不便多言,當下咳了壹聲,點頭道:“劉總管說得是,我倒疏忽此節了。”這孔安雖貴為閣揆,但在諸大派的夾殺中,早已故舊雕零,難與朝廷三大派相抗,凡事只得退讓。秦仲海見逃過第壹劫,登時噓了口長氣,心道:“今日卻靠老劉救命了。”
孔安又走兩步,忽地踢翻壹物,頓時臭氣薰天,眾人都掩上了口鼻。孔安低頭壹看,只見地上倒了只大壺,屎尿灑得滿地,臭不可抑。秦仲海叫苦連天,暗道:“他媽的!十來天的臭屎全都滾了出來,這可怎麽辦?”
孔安心頭火起,怒道:“這是夜壺!誰在這兒拉屎!”眼看孔安神情不善,秦仲海正自惴惴,卻見劉敬俯下身去,對著夜壺察看壹陣,搖頭道:“這不是夜壺。”
眾人聞言,盡皆壹楞。孔安大聲道:“這裏頭全是屎尿,如何不是夜壺?”劉敬眨了眨眼,笑道:“這是壹本書。”孔安面色鐵青,斜目往秦仲海瞪了壹眼,心道:“這小子和東廠勾結上了,不能和他當真。”他是個乖覺的,壹見劉敬有意放水遮掩,當即輕嘆壹聲,自行轉口道:“劉總管好眼力,這確實是本書。看來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袍袖壹拂,轉身便朝書架走去。劉敬聽他語帶諷刺,只是微笑,不以為意。
壹名侍衛聽得兩位大臣如此說話,只是心下起疑。他凝視著夜壺,皺眉道:“這真是本書麽?可不管怎麽看,這都像只夜壺啊?”壹名文員有意討好劉敬,只想趁機巴結壹番,當即笑道:“這妳就不懂了,世人標新立異,所在多有,將書本作成夜壺模樣,那也不過是時興之意。”那侍衛壹驚,說道:“把書作成夜壺形狀,那要怎麽看哪?”那文員無法自圓其說,隨口亂扯道:“只要拉過壹次,便能讀出其中真諦。”
那侍衛吃了壹驚,偷偷將夜壺帶到墻角,隨即解下褲帶,尿了起來。
孔安奉人清查壹陣,他知秦仲海有人撐腰,即使有何遺漏,恐也治不了他的罪,便只隨意閑看,全不掛心。幾名侍衛不知官場機巧,卻還細心察看,就怕少了些物事,日後要擔罪責。
壹名侍衛見架上壹排奏折頗新,不似古舊之物,他心下起疑,便將之抽起翻看,猛見奏章上畫了好壹只巨大烏龜,直是躍然紙上。那侍衛慘然驚叫:“有烏龜!”
劉敬湊過頭來,登時見到秦仲海的大作,笑道:“是啊!好大壹只烏龜!”
孔安聽了慘叫,只哼了壹聲,皺眉走來,道:“又有什麽事了?”那侍衛硬著頭皮,將奏章遞過,孔安見了秦仲海親繪的龜圖,也是赫然壹驚。他心中狂怒,怒目瞪向秦仲海,心道:“好壹個遊手好閑的無賴敗類!居然不務正業到這個地步!”
秦仲海給他瞪得神情尷尬,當下偷偷躲到書架後頭,滿臉羞慚,只作不知。
那侍衛低聲道:“奏章上怎會跑出壹只烏龜來?莫非有人搞鬼?”孔安往秦仲海恨恨壹瞪,咬牙道:“妳懂什麽了!景泰十四年間,皇上命人……命人去尋找四大神獸,龍鳳麒鱗沒能找到,卻教本朝左禦史找著了這只神龜,皇上龍心大悅,這才命人臨摹在奏章上。”也是孔大學士飽讀詩書,這壹節謊言竟編得絲絲入扣,叫人不得不信。那侍衛忙道:“原來是四大神獸,無怪要藏在密本室裏。”當下將龜圖急急收起,還在清單上註明來歷,寫道:“景泰十四年神龜圖乙式乙份”。
孔安四下看了壹陣,天幸只掉了十來本密奏,還能勉強交差。他清了清嗓子,斜目看了秦仲海壹眼,冷冷地道:“多虧秦將軍這幾日率軍駐守,平安交付此間物事,日後這文淵閣的安危,便由直隸京營許校尉接管。”那許校尉急忙搶上,拱手道:“在下赴湯蹈火,不敢有失。”說著向秦仲海連番請益,秦仲海嘿嘿幹笑,不置可否。
出得文淵閣,秦仲海總算交付苦差,想起逃過壹劫,沒給人送去充軍,霎時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十來名下屬也紛紛搶上,向他道賀。
正喜樂間,忽聽壹人道:“秦將軍,好容易卸下這個重責大任,真得好好慶功啊!”秦仲海聽這聲音老邁,轉頭去看,只見壹名老者笑吟吟地看著他,正是劉敬。
秦仲海此番逃脫罪責,算來欠他壹個人情。他面色尷尬,陪笑道:“今日全靠劉總管幫忙,否則小子腦袋已然不在了。”劉敬笑道:“不過少了幾本奏章,哪這麽嚴重?”說著往他看了壹眼,緩緩走開,似是有意要他隨來。
秦仲海見他目光隱隱含著深意,知道他有事提點自己,忙向下屬道:“我有些事情和總管商量,妳們先回西角牌樓,壹會兒再來找我。”眾下屬答應壹聲,自行去了。秦仲海跟隨在劉敬之後,兩人從文淵閣壹路行去,不久便至前三殿廣場,此處遼闊壹片,遠處奉天、華蓋、中極三殿雄然巍立,漢白玉高臺隱隱生輝,望之極具氣勢。
劉敬忽地停下,他見漫天落葉,已是深秋景象,不由得壹嘆,道:“又要入冬了,唉,壹年復壹年,日子好快啊!”秦仲海嗯了壹聲,不曾接口,只是默默相隨。
劉敬嘆道:“秦將軍,妳是武英十四年生的吧?”秦仲海楞了壹下,不知他何出此問,當即回話道:“末將肖羊,武英十五年生,總管有何吩咐?”
劉敬嗯了壹聲,道:“沒事,我記錯了。妳今年三十又四,唉,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啦。”秦仲海聽他話外有話,壹時大為起疑,心道:“他問我的生辰做什麽?難道別有陰謀麽?”當下心中狐疑,暗暗留上了神。
劉敬走了兩步,忽然手指遠處的承天門,皺眉道:“倘若有只兵馬,想要硬攻承天門,妳要如何抵擋?”秦仲海大驚失色,道:“誰這麽大膽?”
劉敬微微壹笑,道:“咱家只是打個比方,想考妳壹考。”秦仲海沈吟片刻,回話道:“若有人領兵攻打承天門,末將自當率人埋伏在西順門,只等他大軍沖入壹半,再行伏擊。”劉敬哦了壹聲,奇道:“妳怎不正面抵擋,卻要埋伏在西順門?”
秦仲海低頭垂目,沈聲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待其首尾不能相應,賊寇手到擒來矣。”
劉敬哈哈大笑,頷首道:“高明!高明!都說柳門人才輩出,我總算見識了。”他輕拍秦仲海肩頭,微笑道:“那咱們掉個頭尾吧!若是由妳來打承天門,妳要怎麽下手?”秦仲海陡地聽了這話,只感大吃壹驚,霎時全身巨震,饒他天生大膽,此時也不敢應答,只低頭不語。
劉敬哈哈壹笑,道:“怎麽不說話了?妳答不出麽?”秦仲海額頭冷汗涔出,往地下壹跪,顫聲道:“末將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為此逆亂之事。”劉敬面帶微笑,伸手將他扶起,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此乃防患未然,秦將軍何必憂懼?”
秦仲海知道這劉敬手段厲害,自己別要給他抓到把柄,到時落入這幫太監手中,定是水深火熱,慘不堪言。他咳了壹聲,搖頭道:“在下魯鈍,實不知這承天門該如何攻打,公公另請高明吧!”劉敬微微壹笑,道:“秦將軍過謙了。”他眼望承天門,神色凝重,道:“秦將軍,妳原是朝廷的征北遊擊將軍,本來好端端在前線駐防,卻怎地忽然調回京城,在這宮裏管事。此中情節,妳可曾知曉?”
秦仲海心下又是壹驚,他進宮當差壹事,若照柳昂天所言,當是江充為剝柳門兵權,剪除羽翼,這才使出明升暗削的手段。但此刻劉敬忽爾提起,料來其中另有隱情,當下低頭拱手,道:“此事末將正要請教,請公公提點。”
劉敬眼望遠方,淡淡地道:“不瞞妳說,妳之所以進宮辦事,全是我向皇上薦保的。”秦仲海啊地壹聲,驚道:“我與公公非親非故,公公為何如此提拔?”他受調大內,連生兩級,可稱破格晉升,兩人並無故舊關系,卻不知劉敬有何居心了。
劉敬聽了問話,轉頭便看向秦仲海,溫言道:“秦將軍,我壹直很歡喜妳,妳不知此事吧?”
秦仲海聞言壹驚,尋思道:“他媽的!這老太監歡喜我?莫非他看我年輕體健,想要這個那個?”他每日裏讀的都是金瓶梅,自是滿腦子邪念,陡地想到歪處去,全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連忙搖手道:“我這人中看下中用,那檔子事不行的……”
劉敬哪聽得出他話中的言外之意,只是笑了笑,忽道:“秦將軍,妳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吧?什麽時候回去探望他壹番啊?”秦仲海咦地壹聲,不知劉敬何以問起自己的師父,他心下壹凜,收拾疲懶,沈聲道:“公公忽地垂詢家師,是何用意?”
劉敬淡淡壹笑,道:“上回在華山見到方老前輩,唉,他還是挺不開心的模樣……妳師徒二人雖然不能相認,但妳可不能數典忘祖,還是要好好孝順他啊!”
秦仲海大驚失色,全身冷汗落下,他的師承來歷極為隱密,當朝除盧雲壹人以外,無人知曉,不知劉敬怎麽察覺的。他心念急轉,尋思道:“這是怎麽回事?這老賊怎地知道我是九州劍王的弟子?莫非是盧兄弟多口?還是這劉敬早在查我的底細?”想起師父方子敬過去曾經投身怒蒼,反叛朝廷,心下更是驚懼不定。
劉敬上下打量他壹眼,忽地壹笑,道:“妳莫要害怕,明日去城西鬼屋看壹看,再來找我不遲。”秦仲海壹楞,道:“城西鬼屋?那是什麽地方?”劉敬淡淡地道:“現下不便多說,等妳看過之後,再來找我說吧!”
秦仲海滿心狐疑:心道:“這老太監到底有何打算,我可得加倍小心了。”
劉敬斜睨他壹眼,跟著哈哈壹笑,便即離去。
秦仲海見劉敬笑嘻嘻地離開,似乎滿是機心,他抓了抓腦袋,滿腹狐疑中,只見眾屬下已然過來。眾人見他大功告成,都說要祝賀他交差,想邀他同去宜花樓吃酒。
秦仲海壹聽情由,立時笑罵道:“他媽的!妳們這幫混蛋,擺明是想淫樂,還要找因頭替老子慶功?還不是要妳爺爺去付帳!”眾手下聽他說穿陰謀,都是尷尬壹笑。
眾人壹路嘻笑謾罵,行到宜花樓去。那老鴇早已得知財神駕臨,自率大批鶯鶯燕燕在樓下等候。眾女壹見秦仲海,無不眉花眼笑,紛紛叫道:“秦將軍又來啦!”
壹眾下屬笑道:“妳們該改口啦!以後要叫秦大學士!咱們老大才從文淵閣出來哪!”眾女大喜,更是死纏爛打,慌下叠地將眾人迎到樓上去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眼看眾屬下興沖沖地上樓,他前腳跨出,便要跟上樓去,忽然袖子壹緊,卻是給人拉住了。秦仲海皺起眉頭,回頭看去,只見壹名美女俏生生地立在眼前,正自凝視著自己。
秦仲海熱門熟路,自知這美女便是京城名妓青青,此女才華洋溢,精通書畫,尤擅吟詩歌唱,直可說是才貌雙絕,深得王公大臣的仰慕。只是秦仲海天生粗魯,自是不解這等風情,向來少與她往來。眼見青青望著自己,他心下煩悶,不由咳了壹聲,拱手道:“姑娘有何指教?”
青青凝視著他,輕聲道:“秦將軍,我想向妳打聽姊姊的事。”秦仲海神情老大不自在,咳了壹聲,方才道:“姑娘好端端地,怎麽忽然問起她?可有什麽大事嗎?”青青幽幽地嘆了口氣,道:“秦將軍,這兩年來,柳侯爺待她可好?”秦仲海身子壹震,竟爾低下頭去,拱手道:“抱歉了,此事恕在下不知情。姑娘若是要問,不妨差人到柳府去問。”
青青淚光閃動,啜泣道:“秦將軍,妳又不是三歲小孩,怎說這等話?好容易姊姊嫁人了,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怎可再去擾她?”秦仲海嗯了壹聲,他常在酒樓打滾,自知歡場女子的苦楚,便道:“說得也是,她現下幸福了,人人都尊她壹聲七夫人,為了她的名聲著想,妳們自不該再去找她。”
青青面帶淚水,悲聲道:“幸福了?嫁給壹個老頭,哪有幸福可言?秦將軍,當年姊姊如此愛妳,妳卻理都不理她的死活麽?”說著拉住秦仲海的衣袖,淚水更是滑落面頰。
秦仲海苦笑兩聲,嘶啞著道:“好姑娘,妳姊姊是咱頂頭上司的老婆,我沒喚她壹聲幹娘便不錯了,妳還要姓秦的怎麽樣?”青青哭道:“無情無義!若非妳這死沒良心的遲遲不娶她,她又怎會嫁給柳昂天那老頭子?薄幸之徒!妳去死!”大悲之下,竟是出拳來打,秦仲海不敢還手,只給她頭臉手腳亂打壹陣,壹旁龜公見了,急忙來拉,秦仲海才得以脫身而去。只是他給這麽壹擾,興致退了大半,只感煩亂不堪。
秦仲海上得樓去,心下甚是苦惱,才壹坐下,低頭只管痛飲,眾屬下見他神情忽爾變得如此,都感訝異。
秦仲海嘆了幾聲,想起劉敬之事,更覺悶了,霎時連盡十來杯烈酒,兀自覺得不足。
他呆呆坐著,想道:“這劉敬真個怪了,為何對我的事情這般熟悉?莫非他與師父有什麽恩怨?可是有意害我?”轉念又想:“不對,這老太監若要整我,老早便能下手了,何必對我百般呵護?照他的神情看,好似要找我幹些大事。說不得,明日去找侯爺商量壹番。”只是想到自己前去柳府,不免要與七夫人照面,煩心之余,又在那兒舉杯痛飲。
壹旁粉頭見他愁悶,忙道:“秦將軍難得過來,不要再煩那些公事了,好好陪奴家喝兩杯嘛!”說著挨了過去,在那兒磨磨蹭蹭。秦仲海給她胡亂擠了壹陣,心情轉好,登時哈哈壹笑,道:“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天下有什麽為難事?”說著舉起酒杯,壹飲而盡。眾下屬大喜,急急為他斟上了酒。也是他生性豁達,當下便不再發愁,自與下屬猜拳行令,喝了個暢快淋漓。
正喝得興起,壹名下屬見相好姘頭沒來,便問道:“小綠姑娘呢?怎地今日不來接客?”眾人聞言,紛紛取笑,道:“怎麽,害相思啦!”那下屬臉上壹紅,呸了幾聲,罵道:“隨口問問而已,看妳們得意的。”忽聽壹名粉頭輕輕壹嘆,搖頭道:“妳們別開玩笑啦!咱們小綠姑娘病啦!”
那下屬忍不住啊地壹聲,神情頗為關心,敢忙問道:“什麽病?可嚴重麽?”那粉頭神神秘秘的搖了搖頭,跟著低聲道:“明白告訴妳們吧,咱們小綠前幾日出門,不意給鬼嚇了,這幾日怕得不敢出門呢。”眾人哈哈大笑,道:“真他媽的活見鬼!”
那粉頭嗔道:“別笑!誰跟妳們說笑了?小綠前夜經過咱街邊的壹處鬼屋,只因奸奇,在門口踱了幾步,誰知真遇上了鬼,便給嚇出病來了。”眾人嘻嘻壹笑,顯是不信。那粉頭見眾人狐疑,只哼了壹聲,望著另壹名粉頭,道:“我可沒胡說,眾姊妹都是見證。那鬼屋離咱們宜花院不遠,咱們每晚都怕鬧鬼呢!”那粉頭答腔道:“是啊!真的有鬼呢!”
壹名下屬嗤嗤淫笑,道:“有什麽鬼怪?最多不過是老子這色鬼而已!”說著摸手摸腳,神態粗俗,那粉頭捏了他壹把,嗔道:“跟妳說正格兒的,還這幅死德行。”
秦仲海本在飲酒,聽得眾人對答,猛地大驚失色,跳了起來,問向那粉頭道:“妳說的那處鬼屋,可就是人稱的城西鬼屋麽?”那粉頭見他氣急敗壞,不知發生了何事,只點頭道:“好像是吧!別人都是這樣稱呼。”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問道:“妳把話說清楚,那鬼屋究竟有何古怪之處?”
那粉頭低聲道:“聽說二十多年前出了樁滅門慘案,滿屋子老老小小含冤而死,冤魂壹到夜間,便出來作祟了。”秦仲海雙眉壹軒,看到了關鍵所在,當即沈聲道:“左右無事,姑娘能否帶我去瞧上壹瞧?”
眾屬下聞言,都感詫異,不知秦仲海何以對那鬼屋如此好奇。那粉頭更是吃驚,雙手連搖,道:“奴家半點膽子也沒有,將軍可別要我帶路。”另壹名粉頭忙道:“將軍若是要看,不妨自行去看。那鬼屋就在對街轉角處,幾步路就到。”秦仲海點了點頭,提起鋼刀,竟是立時要去察看,連壹時片刻也等不得。
幾名下屬急急勸阻,道:“老大啊!此時夜深人靜,若真有事,何不明日再說?”
秦仲海想起劉敬所言,搖頭道:“不成,我定要去看看。”十來名下屬見勸說不過,但自己上司深夜犯險,總不能袖手旁觀,只得苦苦臉道:“好吧!既然老大拼了,咱們舍命陪君子,便來個夜闖鬼屋吧!”
壹名美貌粉頭生性大膽,笑道:“都說那屋裏有些厲害鬼怪,我早想見識壹番,不如壹起去吧!”眾下屬聽得佳人過來,無不大喜過望,想起壹會兒夜探鬼屋,定可摸手摸腳,亂擠壹通,只感神魂顛倒。
眾人下得樓去,走不數步,便已行到街角。那粉頭知道秦仲海尚未娶親,便擠了過來,拉住秦仲海的手臂,笑道:“秦將軍要找鬼屋,就是這裏了。”
秦仲海擡頭去看,見是壹座大屋,陰森森地甚是怕人。門上的匾額早已拆去,兩扇大門也已破爛腐朽,從門外望去,院中頗見幽暗,想來早無人居。
眾下屬身為禦前侍衛,莫不是大膽包天的狂徒,眼見鬼屋在前,卻無壹人畏懼。只聽壹人哈哈大笑,道:“有什麽狗屁鬼怪,待老子會上壹會。”另壹人道:“最好還是個女鬼,讓老子來消消她的怨氣。”又壹人笑道:“那可要像咱家小綠這般美才行。”幾人鬧做壹堆,嘻笑不絕,便往裏頭行去。
那粉頭先前說了大話,其實只是想找機會親近秦仲海,此時便妖妖撓撓地貼著他,膩聲道:“秦將軍!妳可要保護奴家哦!”看她眉花眼笑,卻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趁勢擄掠撩撥,日後也好當個將軍夫人什麽的。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徑自走進院中。那粉頭心下暗自生氣,想道:“這秦將軍不解風情,真是討厭!”小腳輕踩,急急追了過去。
秦仲海踏入院中,只覺壹陣陰氣森森,好似真有什麽死去幽魂在此作祟。只是他這人從不信鬼神之說,霎時抽出鋼刀,運起剛勁,刀上生出隱隱紅光,便以此為燈,向院中深處行去。那粉頭見他這等武功架式,心中直是愛煞,又靠了過來,擦擦挨挨地道:“秦將軍別走這麽快嘛!奴家會怕呢?”
秦仲海嘿地壹聲,道:“我有正經事要幹!妳別這般礙手礙腳的!”那粉頭沒好氣地道:“我專程來陪妳,妳卻這般無情。”秦仲海懶得答理,打了個酒嗝,自朝屋內行去。幾名屬下見老大不理那粉頭,便嘻嘻壹笑,紛紛過來搭訕。
走入屋中,只見廳中並無家具,早成空曠壹片,墻上蛛網糾結,地下滿是鳥屎鼠糞。秦仲海見了這等蒼涼景象,心下暗暗奇怪,尋思道:“此地荒涼無人,早已廢棄,劉敬為何要我過來?他到底有何用意?”
他四下打量壹陣,只見這屋子實在太過淒清,卻看不出有什麽特異之處。他皺起眉頭,正自思量,只聽幾名下屬哈哈大笑,大聲道:“有無鬼怪否,快些出來啊!”眾人叫了幾聲,見無甚異狀,都是嘻笑喧鬧起來。
壹名下屬素來幹練,便上前秉告:“將軍,我看這屋子空蕩蕩的,根本沒啥好瞧。想來百姓定是見舊屋荒涼無人,便來繪聲繪影的胡說壹通,什麽鬼怪之說,不過是鄉間謬傳而已。咱們不必在此幹耗著。”秦仲海四下探看,點了點頭,道:“此言有理。”當下吩咐眾人:“好啦!時候不早了,大家回去歇息吧!”
眾人早想離開,此時紛紛答應,便要離開。其中壹人酒喝多了,甚是尿急,當下解了褲檔,奔到壹處角落,徑自尿了起來。那粉頭啐了壹口,道:“餵!搞不好這兒真的有鬼,妳可別這般無禮。”那人笑道:“妳奶奶的!老子還是童子身,這尿算是童尿,最能驅邪不過。”那粉頭聽他說得無聊,忍不住啐道:“死相!沒正經的!”
那人嘻嘻壹笑,嘩啦啦地尿了壹地,正自舒爽間,忽聽腳邊壹聲呻吟:“誰……誰在這裏……”那聲音滿是苦楚,好似幽靈哭喊壹般,夤夜聽來更讓人恐懼萬分。
那人本在撒尿,匆聽鬼怪說話,忍不住慘叫道:“他媽的!真的有鬼啊!”壹時竟嚇得屁滾尿流,那泡尿更是灑得淋漓盡致,褲帶不及拉上,便朝屋外沖去。
眾侍衛聽了這幽怨聲音,也是大驚道:“糟了!真有鬼怪!”饒他們適才出言豪壯,此刻也是魂飛天外,紛紛朝外沖出。那粉頭驚道:“等等我啊!”連滾帶爬的奔了出去,霎時大廳裏走得壹個不剩。
大屋之中,只余秦仲海壹人,他英雄氣慨,莽莽蒼蒼,自是不為所動。
那聲音幽幽嘆了壹聲,道:“妳是誰?”秦仲海冷笑道:“妳裝神弄鬼,卻又是誰?”那聲音低低哀哭起來,道:“我是孤魂野鬼。”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孤魂野鬼?這世間焉有鬼神?”
豪放的笑聲中,“火貪壹刀”使出,當即滿室生輝。只見壹名老者縮在墻角,臉上全是淚水,衣衫破爛骯臟,雖在深秋時分,仍打著兩只滿是膿瘡的赤腳,倘若壹時不備,撞見此人,恐怕真會當他是鬼。
秦仲海點了點頭:心道:“這人模樣如此可怕,難怪會有鬼神傳說生出。”他見這人不過是個邋遢乞丐,便放下心來,問道:“妳是幹什麽的?怎地壹人在此悲哭?”
那老人垂下淚來,道:“我說過了,我是個孤魂野鬼。”秦仲海暗暗搖頭,從懷中取出壹只金元寶,扔向那老人,道:“拿去吃個飯,洗個澡,把腳上的爛瘡治上壹治。”那老人面帶訝異,伸手拾起,道:“妳是誰?為何給我錢財?”
秦仲海微微壹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必問這許多。”他仰頭打了個哈欠,忽見梁上些碗盆,想來這老人長年居住此地,便問道:“老丈,妳住這兒久了,可曾知道這屋子的來歷?我看這裏雕梁畫棟,當是大戶人家,怎會破敗成這個德行?”
那老人聽了問話,只低下頭去,搖了搖頭,嘆道:“唉……人世間的滄海桑田,那是說不完的……”秦仲海聽他吐屬文雅,不似尋常乞丐,便問道:“怎麽?妳識得此間主人?”
那老人面露哀傷,卻是點了點頭。秦仲海仰頭去看梁柱,道:“看這梁上繪的盡是五彩龍鳳,此間主人官做得不小吧?”那老人低聲輕嘆,道:“不瞞妳吧,三十年前,這棟屋子正是當年征西大都督的官邸。”
聽了征西大都督五字,秦仲海吃了壹驚,當場跳了起來,大聲道:“征西大都督?莫非是武德侯的住處麽?”
那老人聽他叫破屋主來歷,心下甚喜,頷首道:“閣下知道的挺多,這裏正是武德侯的舊宅。”秦仲海想起柳昂天所言,嘆道:“這位武德侯,便是下手殺害先皇的那人吧?”那老人面色壹顫,忽地爬起身來,指著秦仲海,大聲叫道:“侯爺沒有害死皇上!妳不要信口雌黃!”模樣竟是十分激動。
秦仲海見他氣憤至極,忙道:“在下是聽旁人說的,不是有意不敬,老丈莫怪。”那老人哼了壹聲,卻不回話。
秦仲海見那老人面帶淚痕,知道他必與武德侯有所牽連,便問道:“老丈妳又是誰了?聽妳替武德侯辯駁,莫非妳是他的家人麽?”那老人嘆息壹陣,道:“老頭子哪有這福氣?咱姓李,以前是侯爺的管家。”
秦仲海點頭道:“原來是侯爺府上的管家,那妳又為何淪落至此?”
那老人搖了搖頭,忽地垂下淚來,哭道:“老頭子命大,三十年前侯爺府滿門抄斬,僥幸撿回壹條命,就壹直在此行乞維生。”秦仲海聽他哭泣甚哀,便問道:“侯爺家裏還剩那些人?全都死光了麽?”
那老人咬住了牙,啜泣道:“還能有人活麽?朝廷下令滿門抄斬,侯爺府四十三門人都死了,老天爺……妳好殘忍……”說著放聲大哭。
秦仲海嘆息壹陣,心道:“這事真慘哪,無怪旁人要把此處當成鬼屋了。”他搖了搖頭,在屋內繞行壹圈,眼見別無異狀,便要離去。那老人見他要離開,想起此人賞給自己金銀,自該叩謝恩德,他心中感激,忙爬了過來,跪地道:“這位大爺,老頭子收了妳的金元寶,不能不知恩公大名。”
秦仲海笑道:“區區幾兩金子,又算得什麽?妳不必記在心上。”那老人搖頭道:“老頭子雖然不濟,但也是讀過幾天書的,請大爺務必留下姓名,也好讓我回報則個。”
秦仲海見他有些風骨,心下多少生出敬意,便抱拳道:“某姓秦,雙名仲海。”
那老人聽了他的名字,猛地全身巨震,站了起來,顫聲道:“妳……妳姓秦?”
秦仲海見那老者神態緊張,心下微微壹凜,忙道:“在下正是姓秦,有何不安麽?”那老人全身顫抖,淚水颼颼而下,猛地奔了過來,細細望著秦仲海,好似在打量他的五官。秦仲海心下起疑,道:“老丈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事麽?”
老人仰天大哭,已然跪在地下,喊道:“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秦仲海甚是驚詫,心道:“這老人瘋了。”他咳了壹聲,正不知高低間,只見人影壹閃,那老人猛地撲了過來,霎時抓住了秦仲海的手,慘嚎道:“老天爺在上,我這幾十年日夜禱告,終於把妳盼回來了!二少爺啊二少爺!妳終於回家了!”
秦仲海驚道:“妳……妳胡說什麽?”那老人緊緊握住秦仲海的手掌,大哭道:“二少爺……那年大少爺抱著妳走……他挨槍死了,妳卻不見了。我只求老天爺保佑,定要讓妳活……二少爺……妳終於回來了……妳學成本領沒有……秦家滿門受冤而死,妳……妳定要為妳爹娘哥哥報仇……”說著抱住秦仲海,痛哭不已。
秦仲海聽他胡言亂語,猛地將他推開,喝道:“混蛋東西!妳老子姓秦,雙名仲海,與妳家主人毫無幹系,妳可別亂來!”那老人放聲大哭,仰天喊叫:“妳爹爹便是秦霸先啊!妳忘了嗎?妳小時候都在這大屋子裏玩的啊!”
秦仲海如中雷轟,耳中嗡地壹聲,想道:“原來如此,秦霸先便是武德侯,武德侯便是秦霸先,兩個根本是同壹個人。”
直到此時秦仲海方才明了,當年先皇座下第壹大將,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竟是那開立怒蒼山,人稱本朝第壹大賊逆的匪酋秦霸先!
那日在柳昂天府上,秦仲海也曾聽過武德侯的事跡,知道此人謀害先皇,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但柳昂天只說到武德侯殺死皇帝,卻不願言明日後之事,原來這名朝廷大臣滿門慘死後,隨即起兵造反,創立了賊寇聚集的怒蒼山。想來這等醜事,柳昂天為保同僚死後的名聲,自是不願明說。
秦仲海呆了半晌,忽覺懷中壹緊,那老人淚如雨下,又抱了過來,模樣甚是悲切。秦仲海給他抱得全身肉麻,忍不住怒道:“妳這老瘋子,快快放開我了!”
那老人哭得死去活來,打死不退,喊道:“二少爺……妳娘親死得好慘……那幫賊好狠,壹下子就殺了她……妳娘好美好溫柔……就這樣給人剝光……老天……我……我每日每夜都見到她的冤魂!”秦仲海驚駭之間,竟是掙紮不開。那老人又哭又叫,手指屋內壹角,大聲道:“二少爺……妳娘的冤魂就站在那裏……妳快看啊!快看啊!”秦仲海聽他說得激蕩悲慘,忍不住轉頭去看,但見屋內昏暗,空無壹人,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那老人指甲抓入他的肉裏,淒厲地慘叫道:“妳知道嗎?妳哥哥給他們壹槍打死,妳娘身首分離,不得全屍,妳全家老小含冤而死,妳……妳是這樁冤案的遺孤啊!”
秦仲海被他亂抓亂咬,只覺全身雞皮疙瘩生起,心下直是煩懼異常,猛聽那老人哭道:“二少爺,妳定要報仇!要為秦家滿門報仇!”秦仲海虎吼壹聲,喝道:“滾開!滾開!”他雙手用力壹揮,那老人猛地滾了出去,腦袋撞在墻上,鮮血長流。
秦仲海喘息壹陣,想起那老人說的冤魂,背上好似真有陰風吹來。他心中百般痛罵劉敬,想道:“他媽的!這死太監不知是何居心,硬要把老子拐來這裏,惹這壹身黴氣。”滿心咒罵不休,轉頭看去,只見那老人摔在地下,兀自哭泣道:“二少爺,我認得妳,妳長得跟舅老爺壹個樣子……妳額頭上的傷,那是小時候摔的,我都認得出來……二少爺……二少爺……”他氣息漸弱,竟似不活了。
秦仲海大吃壹驚,想不到此人身子虛弱至此,連壹拂之力也受不住。他慌忙奔去,將那老人扶起,眼見他昏迷不醒,心下更是大叫倒黴。
秦仲海咒罵壹聲,伸手將他抱起,心想:“他媽的,半夜遇上壹個瘋子,可別讓他為我而死。”跟著沖出破屋,直往藥鋪奔去。
此時三更半夜,四下無人,藥鋪自也門窗緊閉。秦仲海壹腳踢開大門,大聲道:“大夫!有病人過來,妳快快出來診治!”他叫嚷壹陣,壹名中年男子揉著雙眼,緩緩走了出來,沒好氣地道:“幹什麽啊!可是死了人麽?”
秦仲海將那老人放在桌上,跟著解下外袍,蓋在他身上,道:“這人摔得厲害,妳趕緊給他治傷。”那大夫看了這老人壹眼,已將他認了出來,笑道:“這不是鬼屋裏的瘋子麽?這種人整日鼠竊狗偷,賊模賊樣,何必要救?”
秦仲海適才給那老人嘮嘮叨叨的念了壹陣,心情不佳,此時聽這大夫出言調笑,登時大怒,他揪住那大夫的衣襟,冷冷地道:“妳救人不救?”那大夫沈下臉來,喝道:“妳好大膽,怎敢如此無禮!”秦仲海抽出鋼刀,猛地插在板桌上,冷笑壹聲,道:“操妳祖宗!妳有膽再說壹句,老子立刻殺了妳!”
那大夫全身顫抖,這才知道來人兇狠,忙道:“好漢饒命!”
秦仲海滿面殺氣,森然道:“老子是禦前侍衛虎林軍頭領,官居四品帶刀。妳現下壹個手賤,救不活這老頭,休怪妳爺爺殺妳全家!”那大夫聽他說得兇狠,忙道:“原來是統領大人,我也認得幾位宮裏當差的……”他還要說,猛見秦仲海面色不善,便急急去看那老人的傷勢。他先將傷口洗凈,跟著取出傷藥,細細擦抹。
秦仲海見他盡心,臉色已和緩下來,當下湊頭過來,問道:“他傷勢如何?”那大夫慌忙答道:“他外傷不重,不過撞傷了腦子,只是壹會兒頭疼起來,怕會想吐。”
秦仲海放下心來,點頭道:“妳只管放心治傷,多少銀兩我都付。”說著取出壹錠金子,扔在桌上。他打傷這名老者,自覺心中有愧,付起錢來更是不計代價。
那大夫見他出手闊綽,忙道:“不用這許多,幾兩銀子就夠了。”秦仲海搖頭道:“這老頭兒腳上爛瘡,身子骨又虛,妳給照料著,總之療養好為止。這些金子是給妳的飯錢。”那大夫雙手連搖,道:“我們從不留診……”
秦仲海冷笑道:“老子的刀也不留頭。”那大夫見他神氣兇狠,只得吞了口唾沫,慘然壹笑,道:“今日破個例好了。”
秦仲海見他還算識相,便嘿嘿壹笑,拍了他肩頭壹記,道:“某姓秦,雙名仲海,大夫既然爽快,我也不會虧待妳,日後遇上麻煩,托人捎個口信來虎林軍,咱自會替妳出頭。”那大大聽了這話,自是喜上眉梢。他在京城開業,不免有些無賴地皮前來滋事,若有禦前侍衛前來照拂,那是天王老子來當靠山了。他心下大喜,連連哈腰。
行出藥鋪,天色已明,黎明間路上無人,秦仲海見這老人撿回壹命,也有了個歸宿,他噓出壹口長氣,心道:“今日且做壹回濫好人。”
他回頭看著秦家舊宅,初冬時分,輕煙薄霧中,看來倍感朦朧。想起這壹家老小所遇之慘,不由得心下惻然,嘆了壹聲。
秦仲海悶悶下樂,徑自回到西角牌樓,只見十來名弟兄兀自在睡。他不去打擾眾人睡覺,便暖了壺酒,坐在屋角,自飲自酌起來,心道:“這幾日好生不順當,先是撞見妃子偷人,又給賊人闖進文淵閣,唉……現下又遇上這老瘋子,實是倒了大黴。”
他喝了壹陣悶灑,只覺背上有些發癢,當是那老人身上的跳蚤爬了過來,他咒罵兩聲,正想解下夾衫,忽地之間,猛地想起壹事:“他媽的!咱怎忘了背上的剌青!”大驚之下,壹口酒嗆了出來,竟把自己滿身衣襟噴得骯臟。
秦仲海內力深厚,酒量更是罕有,此時喝酒竟會嗆咳,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他顫抖著雙手,心中震蕩已極,想道:“老天!我背上有幅來歷不明的剌花。當年血戰煞金,那廝如此勇猛,見了我這剌花,卻也莫名其妙的放我生路……還有……咱師父他老人家居然是怒蒼山的巨賊,他既是怒蒼山的人馬,壹定識得那個秦霸先!我……我與這秦霸先到底有何關系?這……這裏頭到底有什麽機密?”
這京城四周好似充滿了疑雲,瓊貴妃偷人、薛奴兒有意刺殺皇帝、自己無緣無故地受調進宮、文淵閣裏的賊子……這壹樁樁事情好似全無幹系,卻又像有條看不見的絲線牽連,緊緊地圍繞在他身邊,裏頭好似有些詭異之處,可他又看不明白。
秦仲海面色鐵青,想起那日青鳥啄腿的怪夢,心下竟覺無比害怕。他素來膽氣豪勇,此刻心感恐懼,那是生平未有的難堪。他只覺身上越來越冷,連忙舉起酒壺,大口大口的牛飲。
第十卷 忠義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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