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子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正月十六,壹元復始,萬象更新。瓊芳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此時她好似有所覺悟了,只提起裙擺,自在院子裏搖曳閑晃。
過去瓊芳總覺得很怪,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雞啄米,東張西望,現下換上了花裙,她總算也明白道理了。
“呃。”花叢揪扯,勾住了裙擺,瓊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來了。她心頭火起,喀啦壹聲,整株花木從中扯斷,殘花敗柳便附在裙角上,如獎品般跟著主人走。不多時,又有玫瑰伸手攔道,壹旁還有花草急於糾纏,好似都想偷摸她壹把。瓊芳無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擺,學起了蓮步細碎。
大搖大擺十幾年,平日砍砍殺殺,無所不為,此時若要學人家遊園驚夢,不免邯鄲學步、力不從心。正辛苦搖晃間,不巧院中壹人迎面走來,卻是毒嘴阿秀。瓊芳心下壹驚,正想掉頭逃跑,哪知阿秀卻也魂飛天外,低下了頭,見鬼似的發足奔逃。
華山劍法有分教:“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叠經書,定有見不得人之事。瓊芳便又喝道:“哪裏走!”將裙腳提至膝間,奮力壹縱,便將他逮個正著。
阿秀慘叫道:“瘋婆子!放開我!”正掙紮間,忽然擡頭壹看,見到瓊芳的俏臉,竟是咦了壹聲,小臉微見發紅。瓊芳見他目光呆滯,冷冷便道:“看什麽?沒見過漂亮女人麽?”
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壹聲,運起壹口膿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間耳朵給人提了起來,不覺慘叫道:“妳幹什麽?”瓊芳不似娟兒那般好說話,誰惹惱了她,向來吃不完兜著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嗎?快啊,老娘等著看哪。”
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開我。”瓊芳松開了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道:“妳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壹聲,再次運起壹口膿痰,正要吐出,耳上卻又火辣起來。正要加力扭轉,阿秀已是大驚大笑:“哈哈!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娘在後廚,壹會兒要吃午飯啦。”
瓊芳皺眉道:“早飯不才用過,又要吃午飯啦?”阿秀摸著紅耳朵,哼道:“那是妳啊,壹會兒有客人要來,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後,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於吃的是早飯午飯,誰也弄不明白。瓊芳松開了手,道:“好啦,帶我去找妳娘。”
阿秀低聲道:“芳姨,妳沒地方去了麽?幹啥壹直賴在我家啊?”這話敲中了瓊芳的痛處,大喝道:“就沖著妳這句話,老娘賴定了。”朝阿秀背後壹推,大聲道:“走!”
瓊芳最愛欺侮弱小,阿秀讓她這麽壹推,不由哎呀壹聲,撲地倒了,大叠書本便落了下來。瓊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領,右手上抄下攔,便將書本壹壹抄入手裏,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傳的“飛雲手”。她拿起書本壹看,卻是本三字經,頷首道:“看不出來,妳還挺用功啊。”
阿秀哼道:“現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話還在口,耳朵又讓人提了起來,忙陪笑道:“姊,快把書還我吧。”瓊芳卻不急著還,她捧起書本,細細察看,只見開頭壹本是“三字經”,望下察看,不覺楞住了:“又是三字經?”再看下壹本,不由咦了壹聲:“還是三字經?”
壹連三本,全是三字經,翻了翻內頁,盡為手抄,壹刻壹劃,字跡端整,可紙頁卻泛黃了。翻到末頁,卻見到壹處小玉寶章,正是“少林靈吾”。瓊芳滿心納悶,道:“這是什麽啊?”
阿秀低聲道:“這是手抄的三字經,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瓊芳茫然道:“妳叔叔的珍藏?他幹啥收藏三字經?”阿秀道:“他喜歡手抄的書,說讀來別有滋味,芳姨,妳家裏可有麽?我壹本五文錢向妳買。”瓊芳上下打量阿秀幾眼,頷首道:“當然有,十本夠不夠啊?”
阿秀大喜道:“夠了!夠了!快帶我去拿吧。”瓊芳哈欠道:“不巧得緊,我送人了。”
阿秀大驚道:“妳送人了?送誰啦?快去偷回來啊!”瓊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
“孟夫子?”阿秀皺眉迷惑,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驚道:“等等!難道妳……妳也是……”瓊芳淡然道:“還沒猜到嗎?告訴妳吧,孟夫子的開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
眼見大師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駭然,久久吭不出氣了。
人之初、性本善。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間辭官之後,便開始廣招弟子。第壹個收的學生便是瓊芳,其後伍崇卿、伍崇華也先後拜入門下,直可說是桃李滿天下。
光陰荏苒,當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閣主,伍崇卿也長成壹條大蟲,現今卻輪到阿秀受害了。尤其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顧嗣源,家裏還收藏他的詩文。為了這份情由,對阿秀總是加倍嚴厲,每回抓到因頭,總打得他壹佛出世、二佛涅盤,似想送他上西天會外公了?
時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兩個時辰,便算八臂哪咤現身,八枝毛筆壹起幫著抄書,怕也來不及了。阿秀泄氣頹喪:“可惡啊,害我白白高興壹場,唉……”想起命懸人手,更感悲戚,低聲便問:“芳姨,妳……妳以前讓孟老頭打過麽?”
瓊芳淡淡地道:“那是數之不盡了。當年他還沒這般老,抽起藤條是又快又準,若是改練起劍法,沒準比傅師範還強些。”阿秀訝道:“誰是傅師範啊?”
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蘇穎超,瓊芳不由嘆了口氣,揮了揮手,便沒應聲了。
阿秀低聲又問:“芳姨,妳挨打時會哭麽?”瓊芳傲然道:“哭?等下輩子吧,管他孟老頭怎麽打,我都當笑話看。”阿秀驚道:“當笑話看?真的假的?”
瓊芳把秀發壹掠,淡然道:“告訴妳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壹定先自點‘珠璣’、‘懸殊’兩穴。待得雙手麻木後,無論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癢壹樣。”阿秀震驚道:“有這種事?”瓊芳提起左掌,展示傷處,道:“瞧,這是我爺爺昨晚打的,他壹共抽斷了六根藤條,我都還笑著。若非妳娘執意替我擦藥,我還懶得理哪。”
眼看瓊芳皮開肉綻,卻似沒事人壹般,阿秀大感震駭,忙道:“芳姨,您……您能把點穴功夫傳給我嗎?”瓊芳淡然道:“這得瞧妳的誠意了。”
壹聽此言,阿秀立時趴到腳邊,如孫兒隨祖母,又似愛犬遇恩主,直把瓊芳當成活佛供奉。瓊芳自是儼然傲笑,至於是否真有這門點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
壹路來到了主屋,卻聽笑聲不絕傳來,瓊芳停下腳來,只見花廳裏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兒談笑。瓊芳招來了師弟,道:“阿秀,這些人是誰?”阿秀忙道:“回師姐的話,說話那個是大舅公,抖腳的是二舅公,那個女的是他女兒,叫做‘淑林’,那三個小的是她兒子……”
瓊芳道:“怎麽都是妳奶奶的親戚?妳爺爺那兒沒人來麽?”阿秀喔了壹聲,正待答話,卻聽壹名女子冷冷地道:“先姑父楊遠公是獨子,並無兄弟。”
瓊芳心下微凜,便與阿秀壹齊回頭,但見背後立了壹名美女,三十來歲,身穿彩服,其上繡了壹尾黃鳳。遠處更停了壹頂華轎,轎前站了八人,想來都是她的轎夫。
來人排場不小,看這女子又是黃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轎,不免讓瓊芳微微壹奇。想她瓊家是帝王姻親,衣冠上也僅以火鳳為飾,莫敢繡黃,這女子如此大膽,不怕宗人府追究?
正起疑間,忽聽院子裏傳來叫聲:“徐王爺駕到!”禮樂聲大作,又是壹頂官轎擡入庭院,轎簾掀開,行出壹名胖壯男子,手上牽了兩名孩童,壹概身穿玄黃袍,飾以染靛天龍。
瓊芳點了點頭,心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阿合到了。”
這“徐王”名喚朱合,過去逢得爺爺壽宴,他必然備妥禮品,到府祝賀,乃是爺爺嘴裏的“阿合”,只沒想他平日謙恭有禮,私下排場也這般浩大。正瞧間,卻聽花廳裏傳出喊叫:“王爺!您可來啦!”官轎壹到,廳心裏的老老小小全迎出來了,瓊芳側眼打量,只見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鳳袍美女,滿面堆歡,幾名舅舅也圍著那胖壯王爺,高聲談笑,那“淑林”的幾個兒子也不落人後,只簇擁著徐王的兩個孩子,又跳又笑。
“啊,淑寧,壹年不見了,妳壹樣美啊……”、“淑寧打小就美,咱們幾房女兒裏,誰及得上她?”那鳳袍美女原來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寧”,也是“淑”字諸女之壹。她給親戚們簇擁著,卻無壹分笑意,只冷冷地道:“大姑媽呢?在廳裏麽?”那“淑林”忙道:“大姑媽昨晚沒睡好,還在房裏歇著,先來坐坐吧。壹會兒再向她拜年。”、那淑寧聽了說話,卻未應聲,只行上幾步,來到阿秀面前,冷冷地道:“妳娘呢?怎不來迎接我?”聽得此言,瓊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卻低下了臉,躲到自己背後,不肯出來。
瓊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闖了什麽禍,這才怕著淑寧。當下護在他身前,淡然道:“顧姊姊人在後廚,妳有什麽事麽?”那“淑寧”壓根兒不睬瓊芳,只管凝視阿秀,不言不動。
瓊芳越發納悶了,不知這女人何以沖著阿秀來?想著想,驀地心下壹醒:“啊呀,我可傻了,這女人和顧姊姊有仇啊!”
這“淑寧”貴為王妃,阿秀卻是個稚齡孩童,彼此能有什麽過節?想當然爾,自是恨其母而怨其子,殃及池魚了。正想問個明白,主屋裏卻奔出了壹人,氣喘籲籲:“哎呀,哎呀,我的王爺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寧姊,您倆過府怎不先差人打聲招呼,楊二有失遠迎啊。”
解圍的到了,看楊紹奇滿頭大汗,背後還跟著“淑琴”、“淑怡”兩姊妹,當真是如影隨形。看他滿頭大汗,搶到淑寧面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妳倆快請裏頭坐吧,外頭好冷哪。”
那“淑寧”陰沈著臉,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楊紹奇猛使眼色,瓊芳心領神會,便帶著阿秀走開,免生捍格。淑寧見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進廳,壹會兒去瞧大姑媽。”
那淑林堆著笑,招來了“淑琴”、“淑怡”,姊妹們壹路簇擁著王妃,便朝廳心而去。
場面略顯尷尬,徐王爺咳了壹聲,眼看楊紹奇還在那兒陪笑,便道:“載儆、載信,還不喊表舅?”兩名男童齊聲道:“二表舅。”楊紹奇自也識趣,取出了紅包,壹人發上壹個。兩名男童稱謝接下,隨手交給背後隨扈,看也不看上壹眼,想來紅包收得多了,心裏煩。
那徐王呵呵笑道:“紹奇,妳大哥呢?”楊紹奇幹笑道:“我哥出門去了,還未回來。”
正說話間,屁股卻挨了壹拳,不由哎呀壹聲,叫了出來。徐王拉過了壹名男童,瞪眼道:“載儆,不許胡鬧。”楊紹奇白挨了壹拳,卻只能陪笑道:“沒事,沒事。”俯身下來,道:“載儆,聽說妳練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壹笑:“妳領死吧。”提起拳頭,便朝楊紹奇屁股去打。楊紹奇則是“哎呀”、“哎呀”幾聲叫,任他嬉鬧玩兒。
瓊芳躲在暗處瞧著,心中便想:“我說阿合怎麽跩了起來,原來有這寶貝兒子撐腰。”
這“載儆”身分重大,便如“載誌”、“載允”、“載懹”壹般,皆是正統皇帝禦筆圈選的八世子之壹。他若能入主東宮,成了下壹任皇帝,這“阿合”自也飛黃騰達,成了攝政王。
方今八大王爺,聲勢最高的便是“徽唐徐豐魯”五王,諸王各擅勝場,眼前這“徐王”雖不比徽王、唐王的勢力,卻也有個強處,他是“中極殿大學士”的表妹夫。既有楊肅觀暗地撐腰,又何必怕什麽“徽王”、“唐王”?無怪近日排場也這般浩大了。
瓊芳凝目來看,只見“載儆”按住了楊紹奇的頭,當作狗來騎。可憐楊二爺卻還壹臉興奮,歡笑嘶鳴,好似畜生壹樣。瓊芳暗暗發笑:“難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載儆當上了皇帝,他這輩子還有機會翻身麽?”
她看了幾眼,覺得事不關己,轉開了頭,正要找阿秀說話。突然眼角壹轉,驚見院子角落無聲無息地站了壹人,褐衣布袍,長方臉蛋,神色隱帶淡泊,風月清照,豈不是大水怪來了?
瓊芳大吃壹驚,正想過去察看,忽然腳步細碎,聽得阿秀大叫道:“娘!”瓊芳吃了壹驚,轉頭壹看,卻是顧倩兮來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子,壹瞬之間,那人卻不復蹤影了。
瓊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驚疑間,顧倩兮卻已迎上前來,先攜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斂衽,道:“王爺。”徐王神色有些尷尬,勉強回了半禮,道:“嫂……嫂子……”轉頭又道:“載儆、載信,表舅媽來了,還不快叫人?”兩名男童貼耳嘻笑,朝顧倩兮瞄了幾眼,頭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賠罪道:“失禮、失禮,小孩子不懂事……”
似想寒暄,卻似怕老婆生氣,拱了拱手,便也轉身走了。
顧倩兮默默站著,似無介懷之意,眼看瓊芳站在壹旁,便道:“瓊姑娘,妳下樓來啦?”
瓊芳還在東張西望,待得顧倩兮喚了兩聲,方才醒覺過來:“啊……是……我……我剛下樓。”顧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腳短了些,壹會兒我替妳放放。”
瓊芳個子高,幾與蘇穎超齊頭,自也生了壹雙長腿。她虛應幾聲,想起適才那個“淑寧”,忙道:“顧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麽回事?脾氣挺大啊?”阿秀罵道:“下賤老娼壹個……哎呀……”話才出口,耳朵便給娘提了起來,正叫疼間,楊紹奇已行上前來,道:“大嫂。”
顧倩兮見了小叔,立時綻放笑容:“總算找到妳了,快來。”攜住瓊芳的手,引薦道:“瓊小姐,這位是我小叔紹奇,進士出身,現居兵部的五品郎中,您以前聽過他麽?”
瓊芳雖有婚約在身,如今卻已離家出走,無處可去。此時顧倩兮為這壹男壹女引薦,雖不見得是起意搓和,卻多少也是為瓊芳打算,免她受國丈制肘,自也是壹片好心了。
瓊芳明白顧倩兮的心意,卻也不好明說兩人早已相識,只得故做驚呼狀:“原來是天才進士楊郎中來了!久仰山鬥,如雷貫耳啊。”楊紹奇幹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譽,豈敢承當?有辱少閣主清聽了。”瓊芳打了個哈欠,道:“怎麽是不虞之譽呢?看楊二爺如此謙沖,反讓小女子更加佩服幾分啰。”顧倩兮察言觀色,笑道:“怎麽?妳們以前認得麽?”
這兩人非但相識,方才還親過了嘴,只是瓊芳不提,楊紹奇自也樂得當啞巴。阿秀嘻嘻賊笑,正要道出實情,卻讓兩人壹把抓住,捂上了嘴。
眼看午時將屆,顧倩兮便道:“紹奇,壹會兒替我招呼瓊姑娘入座,咱們要開席了。”
楊紹奇忙道:“嫂子不壹起來麽?”顧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發,天亮才睡著,也不知醒了沒。我得瞧瞧去。”楊紹奇忙道:“嫂子,讓我去吧,妳去歇歇……”
顧倩兮搖頭道:“今日客人多,家裏不能沒有男主人,妳去陪親戚們說話吧。”交代了幾句,正要離開,卻又見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紹奇,壹會兒千萬記得,別讓阿秀喝酒,他中午還得去學堂。”阿秀大驚道:“娘!我不要……”話還在口,已讓叔叔捂住了嘴,聽他笑道:“瓊閣主,請這邊來吧。”
三人朝主屋走去,還沒走進門裏,便聽得轟轟喧嚷之聲,看廳裏熱熱鬧鬧,賓客們早已入席。徐王夫婦、淑琴、淑怡都在人群裏,滿滿坐了三大桌。管家來回走動,已在招呼客人,卻沒見到楊肅觀。瓊芳沈吟道:“楊二,妳哥人呢?”楊紹奇聳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衙門裏,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蹤,大家都覺得好高興哪。”
瓊芳噗嗤壹笑,自知楊肅觀公務繁忙,自得仰仗妻子照料家中事。正要進屋,阿秀卻拉住了她,道:“芳姨,別進去了,妳不是要教我點穴功夫嗎?咱們快去練吧。”
瓊芳想想也對,看屋裏全是楊家親戚,言語無味,她壹來不想應酬,二來方才在院裏見到壹個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說得也是。我壹個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楊二,妳自己進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唄!走唄!咱們練功去也。”
壹大壹小正要開溜,楊紹奇卻叫起苦來了:“餵,妳們放我壹個人進屋,不怕悶死我啊?”瓊芳道:“怕什麽?反正有淑琴替妳收屍,妳還擔心曝屍荒野麽?”楊紹奇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他與瓊芳相識未久,言語間卻是百無禁忌,宛如多年好友壹般,當下挽住瓊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瓊閣主,皇帝老兒的飯局都去了,還怕這個?陪我進去吧。”
正死拖活拉間,瓊芳正要壹腳將他踢開,忽然眼角壹轉,瞧見了席間壹人,便道:“要我進去也行,不過妳得先跟我說說……”悄悄朝人群壹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楊紹奇茫然道:“什麽女人?”瓊芳拂然道:“還裝傻,方才這徐王妃樣樣沖著妳大嫂來,當我不知道麽?”阿秀插話道:“啟稟大師姐,那女的叫淑寧,是個老娼。”
眼看淑寧身子壹動,好似聽到了說話,楊紹奇大驚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別胡說。”
“老娼、老娼!”阿秀不知從哪學來這許多粗口,只歡容舞蹈,高唱道:“淑寧是個老……賤……”娼字未出,已給叔叔壹把抓住,拖到院中暗處,對著屁股壹陣亂打。瓊芳跟了過來,催促道:“楊二,妳要當我是朋友,那便快說吧,我不會傳出去的。”
“好啦好啦。”楊紹奇苦笑幾聲,道:“跟妳說吧。這淑寧自小愛著我大哥,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瓊芳“哦”了壹長聲,阿秀也是“誒”地壹聲叫。楊紹奇揮了揮手,要他倆別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個眉目,誰曉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別人,她壹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爺,至今都還深恨此事。”
瓊芳頷首道:“原來如此,難怪樣樣沖著顧姊姊來。妳哥自己怎麽說?”楊紹奇嘆道:“他鎮日都在衙門,哪來時間理會這些閑事?唉……其實這淑寧也是壹片癡心,只是為了這段孽緣,我家老是雞飛狗跳的,親戚們也常拿這事作文章……”
阿秀拉了拉瓊芳的衣角,補充道:“他們說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瓊芳正要“哦”地壹聲,楊紹奇急急顫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是有老公的。”瓊芳低咳壹聲,便也不胡鬧了。想來這“淑寧”情根深種,雖已嫁作人婦,卻還舍不下這段情。無怪常來找人家的麻煩。便又道:“楊二,妳娘那兒呢?她和淑寧感情好麽?”楊紹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過了,雖常聽人嚼舌,卻從不為難我嫂子。”瓊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這樣麽?”阿秀道:“是啊,我奶奶說淑寧是瘋婆子,不可理喻。還是我娘最可靠。”瓊芳訝道:“怎麽?妳奶奶很疼妳娘?”阿秀道:“是啊,三天兩頭就用指甲掐她,當然疼了。”瓊芳更驚訝了:“什麽意思?”楊紹奇嘿地壹聲,趕忙掩上侄兒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時晚間睡不著,便要我嫂子陪她。”阿秀又補充道:“那是因為我叔叔晚間常常失蹤,我奶奶找不到人陪,只好找我娘了。”瓊芳點了點頭,適才她曾聽顧倩兮提起,好似老太太真病了,忙道:“怎麽?這病厲害麽?可有請大夫來診治?”楊紹奇嘆道:“沒用的,心病還須心藥醫。心裏的結解不開,藥石也罔然。”瓊芳微微壹凜,沒料到這病還有些玄機,正想追問下去,卻聽屋內傳來叫聲:“二表哥!”楊紹奇回頭驚看,卻是“淑琴”、“淑怡”來了,壹左壹右攙住了他,嬌聲道:“妳們怎都在這兒?快進來啊。”兩位表妹熱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歡瓊芳,忙攜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壹會兒我倆壹齊坐吧。”這下誰也跑不掉了,兩大壹小便給拖入了花廳,來到了席上,瓊芳正要與淑琴坐下,管家卻趕了過來,忙道:“這位是瓊閣主吧?夫人交代,請您這兒坐。”不待她答應,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開壹把椅子,眾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卻是在主位之左、上賓之席,地位竟還高過了徐王。
淑琴、淑怡低呼出聲,幾名舅父也是大吃壹驚,咕噥道:“搞什麽?怎麽來個女人坐上位?”
自古吃飯便是壹門學問,主客分際、座次安排,萬萬輕忽不得。看這主桌坐的全是貴客,徐王夫婦,兩位世子,外帶大舅、二舅、三舅,並同楊紹奇、瓊芳、楊老夫人與楊肅觀、顧倩兮夫婦,合計十二張位子,其中主位面門居中,乃是楊老夫人的位子,正對面則是顧倩兮的座席,算是下首。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只能坐老夫人右首,沒想左側主賓上位卻讓給了瓊芳?
聽得舅父們嚷了起來,楊紹奇正待蒙混解圍,瓊芳哪肯讓他攪和?當下拿出了英國公的氣勢,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隨即行上主桌,撫裙入座,順便朝徐王爺笑了笑,道:“王爺,久違了。”
那徐王聽她認得自己,不覺也楞了,忙道:“妳……妳是……”瓊芳淡淡地道:“紫雲軒壹別,不過月余,您不記得了?”聽得“紫雲軒”三字,徐王駭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瓊芳,顫聲道:“少閣主,妳……妳換女裝了?”瓊芳嫣然壹笑,露出難得的靦腆:“大姑娘上花轎,頭壹回。”
那徐王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他先前在院子裏便已見到了瓊芳,眼看她清麗貌美,又有些面熟,打壹入府便盯上了,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如今聽她開口,總算也認出人來了。
眼看瓊芳與王爺聊了起來,壹臉的遊刃有余,眾舅父驚疑不定:“這……這姑娘到底是……”
徐王爺忙道:“我來引薦吧,這位便是開國元勛英國公嫡系子孫,方今紫雲軒少閣主……”
眾人不知英國公是誰,猶在夢中遊蕩。楊紹奇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她稱皇後做姑姑,見得皇上叫姑丈。”轟地壹聲,滿桌賓客全站了起來,瓊芳笑道:“沒事,沒事,大家坐吧。”
瓊芳便是這個性子,平日不應酬則矣,壹旦真要入場露臉,定要使開威嚴,掃平眾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楊紹奇也是暗贊在心,他擔心淑寧作祟,便又將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聲道:“乖乖吃飯,壹會兒好上學。”安頓了侄兒,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首相陪。
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嬛:“人都到齊了,吩咐廚房上菜。”
眼看主位還空著,徐王便問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說她壹夜沒睡,實在起不了身,要大夥兒不必等她。”娘親與大嫂沒上桌,楊紹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讓娘多歇歇。來,來,大家喝酒。”提起酒壺,正要為舅舅們斟滿,卻聽淑寧幽幽地道:“又犯了?”
聽得這個“又”字,不難想見,這淑寧必然熟稔楊家事,聽她低低嘆了口氣,道:“告訴妳那嫂子……每逢春秋兩季,記得備妥養陰散,早晚讓姑媽服壹劑,別讓她……別讓她……”
滿桌客人都靜了下來,瓊芳撇眼去看,只見這“淑寧”說話時淚光隱隱,雖在丈夫孩子面前,亦無遮掩之意。徐王爺臉色尷尬,似想勸慰妻子,又怕著了痕跡,正為難間,卻聽楊紹奇喝道:“老蔡!妳搞什麽?大家都餓啦!快上菜啊!”胡亂叫罵幾聲,以作遮掩,隨即起身道:“大舅、二舅、三舅,甥兒敬妳們壹杯。”仰頭舉杯,先幹為敬。
那三舅約莫六十來歲,當是淑寧的父親,也是怕徐王不高興,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爺倆好久沒喝了。來,我這兒預祝載儆禦前比武,旗開得勝。”徐王雖是王爺,卻也是人家的女婿,忙舉起酒杯,自向兒子道:“載儆,外公敬妳酒,還不舉杯?”
那載儆肚子餓了,早已大嚼起來了,他嘴裏塞了塊肉,便搶過爹爹的酒杯,咕嘟壹聲,喝了個精光。大舅二舅齊聲驚嘆:“好酒量!爽氣!爽氣!”載儆威風,那弟弟載信也不甘示弱,忙搶過媽媽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氣!”
菜肴流水價地送上,席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常。瓊芳卻有些神思不屬,眼光不時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麽。正發呆間,忽聽徐王爺道:“少閣主,可有榮幸與妳喝壹盅?”
這徐王爺也是立儲要角之壹,平日雖想巴結國丈,卻是苦無機會,好容易瓊芳來了,自想與她親近親近。哪知瓊芳若有所思,遲不應聲。楊紹奇忙提起酒壺,大老遠來為她斟酒,附耳提醒:“餵,徐大王找妳喝酒,賞不賞光?”瓊芳醒覺過來,忙道:“失禮,失禮。”
端起酒杯,含笑道:“幾位長輩,小女子瓊芳,敬各位壹杯。”霎時仰手而盡,真比男子漢還爽氣幾分了。眾舅父慌不叠地回敬,連淑寧這般陰怨之人,也被迫舉杯了。
世上權勢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統皇帝。他手下雖無江充這般寵臣,卻有個同甘共苦的皇後,二人壹同熬過了景泰朝的漫漫歲月。如今大權重歸掌中,愛屋及烏之下,國丈壹家自然飛黃騰達,誰也開罪不起。
酒過三巡,場面慢慢熱絡起來了,婦女們領著孩子,輪番來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雖不會喝酒,卻也端了茶杯上來,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幾句嬌。那楊紹奇忙裏忙外,正不亦樂乎間,忽聽壹人道:“叔叔,我也敬妳壹杯吧。”回眸壹看,這回卻是阿秀端著酒杯來了。
楊紹奇嘿了壹聲,道:“妳娘不許妳喝酒,怎又來了?”阿秀纏道:“讓我喝壹杯嘛。”
咕嘟壹聲,自行喝了個精光,不忘學了土匪的模樣,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回座位,卻聽大舅冷冷地道:“小子,眼裏只有妳叔叔,沒有妳舅公啊?過來敬我壹杯!”
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借機尋事,阿秀卻不以為意。他早想找機會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學了,忙斟上滿滿壹大杯,笑道:“來,敬大舅公。”雙手舉杯,仰頭喝幹了。
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舅卻又不順眼了,嗤地壹聲,訓道:“年紀輕輕,這般貪杯?不怕長大成了醉鬼麽?”阿秀哼道:“妳少來罵人。人家已經喝了,妳還沒喝。”說著走了過來,檢查杯內,驚道:“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罵:“妳欺侮小孩。”
眾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滿滿壹壺酒過來,硬要那大舅喝幹,竟也跟著起哄了。
阿秀便是這性子,逢得熱鬧場合,總能逗得大人們笑逐顏開。再看他酒量頗佳,敬過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連盡數杯,兀自精神奕奕。瓊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壹樣,不會酒後亂性的。”這話壹說,眾人更是捧腹大笑,楊紹奇則是壹臉尷尬:“小孩兒胡言亂語,別信他。”
阿秀好高興,覺得大家都愛他。他壹路端著酒杯,來到徐王夫婦面前,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心裏有些緊張,卻聽阿秀道:“王爺姨丈,萬歲頭上加百歲,那是什麽?”徐王愕然道:“什麽?”阿秀笑道:“那是妳呀!等妳兒子當了萬歲爺,妳不就是萬歲再加壹百歲嗎?”
徐王張大了嘴,正要撫掌大笑,待想起瓊芳還在身旁,卻又不敢作聲。瓊芳道:“沒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眾人放下心來,齊聲笑道:“好啊!好個萬歲再加壹百歲!真討喜啊!”哈哈笑聲中,正要壹同舉杯,卻聽壹人冷冷地道:“放肆。”
眾人應聲轉頭,說話之人正是淑寧,只見她望著碧幽幽的茶水,臉色也如茶湯般陰鷙。徐王低聲問道:“又怎麽啦?”淑寧森然道:“沒大沒小,全無家教。”
徐王低聲道:“妳又來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寧冷冷地道:“什麽姨父?明明是來歷不明的東西,說得跟真的壹樣。”
這話壹說,堂上眾人臉色均甚難看。楊紹奇面有慍色,道:“阿秀,過來叔叔這兒。”
阿秀低著頭、馱著背,緊挨叔叔站著。楊紹奇撫著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別聽外人說,妳是妳娘的孩子,就是咱們楊家的孩子,知道麽?”阿秀低頭垂手,點了點頭,眼眶卻已經紅了。
瓊芳越聽越不對勁兒,陡然間想起了壹事:“不對,顧姊姊嫁給楊大人不過四年,阿秀卻快有十歲了,難道……難道阿秀是盧雲的……”霎時驚疑不定,細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卻與盧雲半點不似,滿心好奇間,便只靜觀其變。
花廳陰風慘慘,賓客默不作聲。那淑寧話說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狽,幾名舅舅打起了圓場,幹笑道:“元宵還沒過完呢,吵吵鬧鬧幹什麽?喝酒,喝酒。”撿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兒來說,楊紹奇壹臉不豫,已是無心相陪,可此時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著痕跡,當下拉開椅子,讓阿秀坐在顧倩兮的位子上,替他盛了滿滿壹碗熱湯,溫言道:“喝湯,壹會兒叔叔送妳去上學。”
那阿秀坐在叔叔身邊,右手側卻坐了壹名男童,卻是徐王次子載信。那男童吃著筍子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湊頭過來,低聲道:“餵,我聽二姨媽說,妳小時候常吃豆漿,對麽?”
這話聲說大不大,說小又不悄,偏能讓滿桌大人聽個正著。瓊芳心下壹凜:“好啊,又沖著顧姊姊來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卻只端著湯碗,並無答腔之意。轉看同桌大人,壹個個裝聾作啞,彼此間卻是眉來眼去,嘴角全都含著笑。
顧倩兮早年拋頭露面,曾以賣漿維生,只沒想這幫親戚會以此羞辱嘲諷。瓊芳心下不滿,待想出面說話,楊紹奇卻向她連使眼色,要她別趟這個混水。
眼見阿秀毫無理睬之意,那載信卻不氣餒,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餵,我還聽人家說過,好像妳娘煮的豆漿老少鹹宜,壹碗壹文錢,價錢挺賤的,是不是啊?”此言壹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氣,雙肩微微顫動,似想說些什麽。楊紹奇把自己的調羹遞了過去,靜靜地道:“阿秀喝湯,給妳娘掙面子。”
瓊芳心下雪亮,此時此刻,阿秀不只得替自己爭光,也得替娘親爭回面子,他須以氣度壓住對方的氣焰。否則人言可畏,無論誰來為他母子出頭,都只會讓親戚們背地譏笑,無濟於事。
在滿桌大人的註視下,只見阿秀慢慢接過叔叔的調羹,低頭喝了口湯,竟忍下了這口惡氣。
瓊芳大為佩服,楊紹奇也是面露嘉許之色,載信、載儆卻是相視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動阿秀,那載儆索性附耳過來,大聲道:“餵,我聽說妳娘不只賣豆漿,還賣別的東西,對不對?”
載儆言語越發過分,楊紹奇已是不能不出面,啪地壹聲,把筷子朝桌上重重壹放,大聲道:“怎麽?世子了不起麽?淑寧!管管妳兒子!他再有無禮言辭,休怪我轟妳母子出門!”
淑寧滿面春風,掩嘴笑道:“怪了,妳大嫂的小店除開賣豆漿,不也賣油條麽?載儆卻說錯什麽了?”
這話壹說,眾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來。載儆身分本高,加上有母親背地裏撐腰,更是肆無忌憚了,徑從懷中取出兩文錢,拍了拍阿秀,悄聲道:“餵,給妳兩文錢,快把妳娘叫出來吧,有啥賣啥,我多賞她幾文錢就是了。”
瓊芳氣往上沖,正要起身幹預,阿秀卻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兩文錢,道:“好,我這就去跟我娘說,要她出來服侍妳,好不好?”載儆捧腹大笑,沒料到阿秀這般軟骨頭,還想再損個兩句,阿秀卻已悄悄摸向凳子。瓊芳第壹個醒覺過來,大驚道:“阿秀!不可以!”
“喝啊”壹聲暴吼,阿秀鼻梁怒痕大現,提起凳子,奮力砸落,但聽砰地壹聲,木屑紛飛,圓凳破散,載儆竟已倒地不起。
“救命啊!殺人啦!”載信又哭又叫,轉身便逃,阿秀豈肯相饒?左拳掃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隨即撲到載儆身上,拿著他的腦袋去撞地板。砰砰兩聲過去,那世子滿臉是血,雙眼翻白,竟已暈死在地。
眼看阿秀宛如發狂壹般,兀自毒打不休,幾名舅舅坐得近,大驚道:“小子!快放手!”
紛紛上前來拉,阿秀卻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過,便扯住他的頭發,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連手欺侮我了?我連妳壹起打!”
楊紹奇見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攔,瓊芳身懷武功,更早壹步搶上。只是場面太亂,誰都遲了壹步,但聽“砰”地大響,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後便倒。眼看阿秀六親不認,竟連長輩也下手打了,淑寧大怒道:“造反了嗎!野種終於造反了嗎!”
聽得野種二字,阿秀壹身反骨都燒了起來,厲聲道:“老娼!今日不殺妳!誓不為人!”
跳上了桌子,直朝淑寧撲去,淑寧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哎呀壹聲,竟給撲倒在地,阿秀滿面怒火,提起拳頭,對著她的粉臉死命狠打,怒吼道:“說話啊!怎麽不說啦?快說啊!下賤狗種!拖油爛瓶!吃楊家喝楊家,居然還敢打楊家親戚!告訴妳!老子就是愛打!見壹個打壹個!來兩個我打壹雙!”
眼看王妃給打得滿臉是血,幾個大人急來搶救,卻都拉不開。淑琴、淑怡嚇得放聲大哭,孩童們也是驚惶逃竄。徐王焦急不已,想要過來阻攔,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開,霎時扯開嗓門,喊道:“護官!護官!快過來啊!”
今日是楊府家宴,王府侍衛依著往例,都在外廳吃飯,自沒料到禍起蕭墻,竟然打殺起來了。徐王叫了幾聲,遲遲不見人來,眼見桌上有只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來,反手便朝阿秀腦門砸下,瓊芳大驚道:“別亂來!”
阿秀畢竟年紀小,這壹砸之下,立時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說時遲、那時快,堪堪濺血受傷之際,屋梁上落下壹道黑影,擋到了阿秀身前,當瑯壹聲大響,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
瓷屑紛飛、酒瓶碎爛,來人不閃不避,臉上給碎瓷割破了,流下壹行鮮血。眾人大吃壹驚,凝目去看,只見此人身穿家丁服飾,打扮寒酸,食指上卻是金光閃爍,正是壹只“黃金指環”。
黑衣人陡然現身,瓊芳腦中不覺“嗡”地壹響,立時想起四個字,正是:“鎮國鐵衛”。
徐王爺楞住了,不知這是何方神聖。卻在此時,大批侍衛終於趕來了,喊道:“王爺!怎麽回事?”徐王醒了過來,厲聲道:“來人!把這幾個老老小小都抓起來!誰敢還手,就地格殺!”
眾侍衛發壹聲喊,紛紛搶上前來。突然屋頂上傳出尖銳哨響,屋梁上又縱下了幾條黑影,便與眾侍衛撞個正著。
哎呀幾聲,侍衛們向後摔跌,擡頭急看,面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頭套黑罩,只露出壹雙兇冷眼眸,將老家丁與阿秀護在了背後。徐王爺哪管誰是誰,大怒道:“還等什麽?快拔刀啊!”眾侍衛發壹聲喊,拔出腰刀,正要來個群毆,卻聽門外傳來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
這話聲不響,卻有震聾起聵之力。眾人心頭壹震,各自停下手來,只見廳外走入了壹人,看他面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將玉秉官帽交與下人,正是當今楊家男主人、五輔大學士楊肅觀回府來了。
全場靜了下來,王府侍衛還刀回鞘,向旁退開。黑衣人也排列人墻,恭迎楊大人回府。
黑衣人身分不明,來意也不明,只是個個對楊肅觀恭敬順畏,好似奉若神明。瓊芳看得暗暗驚疑,已知楊大人與爺爺瓊武川壹般,必然與“鎮國鐵衛”有些幹系。屋內哭聲隱隱,老老小小縮在墻邊啼哭,那載儆卻倒在地下,滿頭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寧則給舅舅們扶了起來,臉上又是瘀傷、又是驚恐。至於阿秀,兀自緊握雙拳,喘息不休。
楊肅觀容情沈默,只靜靜走入了屋內,將官袍解了下來。那老家丁迎了上來,附耳說了幾句話。楊肅觀話不多,只微微點了點頭,那老家丁立時躬身致意,旋即領著黑衣人退下。
屋裏沒人說話,人人都等著看楊肅觀如何善後。壹片飲泣聲中,猛聽壹聲怒吼:“楊肅觀!看妳兒子幹得好事!妳說!妳要怎麽向本王交代?”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壹人扯住阿秀的衣領,指著楊肅觀破口大罵,正是徐王爺了。
阿秀身子微微發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子,尚且忤逆長上,闖下了滔天大禍,卻該怎麽辦呢?他心下害怕,轉頭去看叔叔,卻見他別開了頭,不願來瞧自己。
徐王爺大吼大叫,楊肅觀卻沒回話,只緩緩行到堂上,從載儆身旁拾起了壹只凳子,卻是方才阿秀拿來傷人的兇器了。他默默無言,將凳子扶正,放回了地下。驟然間,雙眉軒起,立時朝廳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麽。瓊芳心下壹凜,暗道:“還有人躲在屋裏麽?”
想到適才在院中見到的人影,竟險些驚呼出聲,心頭更已怦怦地跳著。
楊肅觀環顧堂上,不發壹語,雖只壹瞬之間,卻似過得良久。瓊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間,卻聽徐王爺吼罵起來:“楊肅觀!妳別不吭氣!快說句話啊!”喊聲壹出,楊肅觀立時轉頭而來,待見徐王還緊抓著阿秀,便道:“王爺,請妳放開犬子。”
眾人壹臉愕然,本還以為他會公然責打阿秀,卻沒料到他第壹句話便是如此。幾名舅舅大聲道:“什麽犬子?這是野種!外頭帶進來的野種!妳還好護著他?”話還在口,卻見楊肅觀目光略略壹掃,幾位舅舅張嘴結舌,向後急急退開,躲到人群裏頭去了。
楊肅觀威嚴之重,無人能擋,四下噤若寒蟬。只見他慢慢行上,道:“王爺,我再說壹次,放開他。”徐王忍無可忍,頓時發狂似的吼了:“楊肅觀!妳想護短嗎?告訴妳!本王絕不答應!”
楊肅觀靜靜地道:“護不護短,楊某自有家規,不勞外人置喙。還請王爺即刻釋還犬子。”
眼見楊肅觀凝視著自己,徐王與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憤怒、又是害怕,猛見侍衛手中提著刀,忙壹把搶過,緊握在手,咬牙道:“楊肅觀……別人怕妳,我……我朱合可不怕妳,告訴妳,要是我兒子有什麽萬壹,我不只要殺了這孩子,還要拿妳老婆的性命抵債!”
徐王此言並非虛言恫嚇,要知載儆是萬歲親選的八世子之壹,萬壹真讓阿秀打死了,壹旦宗人府追究起來,非只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楊肅觀、顧倩兮也要受其牽連,輕則削官停俸,重則牢獄之災,便算正統皇帝親自力保,怕也是力不從心了。
徐王爺滿面怒容,雙眼好似要噴出火來了。楊肅觀不再與之多說,只俯身下來,攜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兒坐著。”徐王大怒欲狂,厲聲道:“放肆!本王在這兒,誰敢動上壹步?”楊肅觀彎下身來,拍了拍阿秀的肩頭,道:“去吧。”
在滿堂賓客的註視下,阿秀已然轉身離開。徐王暴跳如雷,厲聲道:“攔住他!攔住他!”眾侍衛東張西望,可臨到頭來,誰也不敢動上壹步,只眼睜睜看著阿秀走了。畢竟面前這人便是“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積威之下,誰敢造次?
楊肅觀拿回了阿秀,也鎮住了場面,眼看載儆還趴在地下,當即俯身下去,將他抱了起來。
眼看載儆滿頭是血,身子卻壹動不動。瓊芳自是大感不安,滿堂賓客心下惴惴,只見楊肅觀伸指出來,朝載儆的人中輕輕壹搓,功力到處,那男童立時醒了過來,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眾人大喜道:“他活了!活過來了!”搶上前來,正要看他的傷勢。楊肅觀卻反手壹提,將載儆交給了管家。
眾人心下壹驚,都不知他想做些什麽,卻聽楊肅觀沈聲道:“淑寧,妳過來。”聞得此言,徐王爺自是臉色大變,大聲道:“楊肅觀!妳……妳想對我的王妃做什麽?”挺起刀來,護住妻子,竟是壹步不讓。楊肅觀毫不理會,只朝表妹道:“淑寧,過來,不要怕我。”
那淑寧早讓人扶了起來,始終不敢作聲,聽得表哥叫喚,眼眶徑自紅了,只見她慢慢從丈夫背後走了出來,來到表哥面前,癡癡地仰望著他。徐王像是怕極這個場面,壹邊胡亂揮刀,壹邊淒厲吶喊:“眾侍衛!保護王妃!快啊!快啊!”眾侍衛聽得喊聲,自是滿面猶豫,有的走了過來,有的卻停在原地,正躊躇間,卻聽楊肅觀道:“老蔡,收起他們的兵器。到我家裏,誰也不許佩刀。”
老蔡答應了,行到眾侍衛面前,道:“各位大哥,妳們也聽到我家老爺的說話了,別讓我難做人。”眾侍衛妳看看我、我看看妳,正要乖乖繳械,徐王大聲道:“不許交!本王命妳們不許交!”激憤之下,竟已語帶哭聲。
眾侍衛瞧了瞧楊肅觀,又看了看徐王,壹個個低頭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聲來:“畜生!”使勁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面便朝屋外奔去。轉看那淑寧,卻是淚如雨下,只顧仰望著表哥,對自己的丈夫卻是看也不看上壹眼。
楊肅觀見她滿臉是傷,便伸手出來,撫了撫她的臉頰,道:“痛嗎?”淑寧淚水流下,卻是點了點頭。楊肅觀替她理了理秀發,輕輕地道:“妹子,妳羞辱我的家人,我比妳更痛。”
淑寧癡癡仰視著他,突然抱了上來,竟已痛哭失聲。
瓊芳看在眼裏,自也猜到了淑寧的幾分心情。這女人其實壓根兒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顧倩兮,她只是想找些事情來為難表哥,逼得他不得不來面對自己。
眼看母親哭哭啼啼,全讓載信看到眼裏去了,幾名舅父、舅母也都覺得尷尬了。畢竟淑寧貴為王妃,怎能如此失態?楊肅觀輕輕放開了她,道:“老蔡,送客。”
眾親戚楞住了,看楊肅觀入府以來,先激走了徐王,又責備了淑寧,雖說救醒了載儆,可對阿秀始終不做處置,那大舅實在忍無可忍,大聲道:“觀管,妳家那小子險些打死了載儆,妳……妳表妹也給他打得鼻青臉腫,妳……妳就想這麽交代過去嗎?”
此番阿秀辣手毆打長上,還差點壞了世子的性命,每壹條罪都難以善了,楊肅觀卻不聞不問,卻要眾人如何心服?正等楊肅觀做個交代,他卻走向太師椅,自管坐了下來。老蔡道:“舅老爺、舅太太,老爺吩咐過了,請諸位外間用茶吧。”
徐王貴為皇族,尚且不能與楊肅觀抗衡,眾親戚如何敢作聲?縱使咬牙切齒,也只能向門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發抖,只簇擁著淑寧母子離開。楊肅觀並不多言,只敲了敲桌面。那管家便奉上茶來,站在壹旁伺候。
那楊紹奇看了大哥這幅神氣,卻是臉色微變,忙召來兩名丫嬛,道:“快去通報少奶奶,請她帶老夫人出來,快。”兩名丫嬛正要離開,卻聽楊肅觀靜靜地道:“紹奇,找誰來都沒用。”
瓊芳心下醒悟,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風波太大,倘若阿秀挨幾下板子便能了事,楊肅觀早就打了,豈有留人話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給誰看,故而請外人盡數離開,此乃“回避”之意……因為再來的事情,不容誰來打擾,也不容誰來窺看。
兩名丫嬛偷偷摸摸地走了,楊肅觀也不阻攔,只啜飲清茶,道:“瓊閣主,您請自便吧。”
楊肅觀早已見到了瓊芳,直至這最後壹刻,方才出面趕她,算是為她留了點面子。瓊芳有些怕他,正想著是否離開,楊紹奇卻拉住了她,附耳輕聲:“留……下……”瓊芳遲疑半晌,先看了楊肅觀壹眼,慢慢躲到楊紹奇背後,這才悄沒聲地坐了下來。
眼看弟弟留下了瓊芳,楊肅觀也不多做爭執,當下站起身來,靜靜走到阿秀面前。不知不覺間,人人都緊張起來了,不知他要如何責罰阿秀。
屋裏靜了下來,父子兩人對面站立,都是壹語不發。良久良久,只聽楊肅觀道:“阿秀,爹要問妳幾件事,望妳好好地答。”
阿秀心裏怕到了極處,只是左右張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楊肅觀道:“阿秀,不看別人。跟爹說,妳做錯什麽了?”阿秀低垂臉面:“我……我打人了……”
楊肅觀道:“很好。告訴爹爹,妳為何打人?”阿秀低聲道:“他們……他們辱娘。”
楊肅觀輕聲道:“那現下呢?妳現下打了他們之後,他們就不辱娘了嗎?”
堂上眾人微微壹驚,都曉得阿秀確實做錯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要想贏得他人的敬重,單憑拳頭是無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淚,遲不應聲,楊肅觀俯身彎腰,輕撫阿秀的臉龐,說道:“阿秀,妳若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無論爹怎麽打妳、罰妳,都是無用。妳說對麽?”
不教而誅是為虐,楊肅觀要教誨兒子,送給他壹個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頭去,驀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對!”此言壹出,眾人都是為之壹驚,楊肅觀靜靜地道:“我哪兒不對?”
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頭來,大聲道:“妳除了說廢話,還會什麽?他們欺侮我,妳什麽都不做,就只會打我!只會放屁!放屁!我問妳,我打了他們,他們壹樣辱娘,那我不打他們呢?難道他們就不辱娘了嗎?”
此言壹出,眾人面面相覷,竟都回答不出。只聽阿秀激動道:“答不出來了吧?我今日打了他們,他們有話說,我不打他們,他們那張嘴還是愛說。告訴妳!我才不信妳這壹套!在這世上,只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報仇!來壹個,我打壹個!見兩個,我打壹雙!只要打得他們全怕我!天下就沒人敢惹我了!”
啪地壹響,楊肅觀右掌揮落,狠狠抽在兒子的面頰上,這壹抽並未用力,卻打得阿秀痛極。只聽楊肅觀靜靜地道:“我打妳了,妳報仇吧。”阿秀撫著面頰,咬牙流淚:“我……我打不贏妳,可我知道自己沒做錯。再來壹百次、壹千次,我那張凳子還是要砸下去……”
阿秀說出了心底話,他不服、也不受教。瓊芳與楊紹奇對望壹眼,眼裏都見到對方的擔憂。
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他點了點頭,道:“很好。”頓了壹頓,道:“老蔡,取我的劍出來。”瓊芳驚呼壹聲,眾家丁則是兩腳壹軟,壹個個發抖起來了。老蔡也怕了起來,奈何大老爺有命,只好遲移緩步,略做拖延,眼角卻瞄向了楊紹奇,希望他出面緩頰。
楊家不只有位大老爺,另還有位二老爺。壹片靜默間,楊紹奇緩緩行上,道:“哥哥,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壹只巴掌拍不響’,咱們楊家管不住自己的親戚,任憑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親,咱們是不是也有錯呢?”
楊肅觀伸起手來,制住弟弟的勸說,靜靜地道:“妳閉嘴。”楊紹奇微感錯愕,還待再說,耳中卻聽道:“家有千口,主事壹人。我不在家的時候,妳便是這個家的主人,大小權柄,盡出妳手。如今妳管成這個模樣,還有資格說話麽?”
楊紹奇所言不錯,此事不只阿秀有錯,楊家上下也有錯,只是這個錯卻須由楊紹奇自己承擔。他鎮不住場面,任憑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個爛攤子給大哥,還有臉說什麽?
眼看二哥原是小弟,全無用處,老蔡便也沒話說了,便取過壹只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爺面前,打了開來。
木匣長約四尺,裏頭襯著絲緞,放了壹柄寶劍。瓊芳怕了起來,顫聲道:“楊大人……”
瓊芳平日雖是頤指氣使,可對方是楊肅觀,卻連壹句話也插不下去,眼見寶劍出匣,眼角只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盧雲真躲在院子裏,能夠及時現身相救。楊紹奇也是滿心焦急,忙拉住了壹名家丁,低聲急問:“少奶奶呢?怎麽還不出來?”
滿屋子忡忡不安,卻無人膽敢阻攔,但見楊肅觀面向阿秀,靜靜地道:“阿秀,妳可曉得,爹爹為何待妳這般嚴厲?”阿秀別開頭去,不敢言語,楊肅觀道:“因為我視妳如親生,打妳到我身邊的第壹日起,我就琢磨著如何教養妳,四年以來,不敢壹日懈怠。孩子,妳可知我的苦心?”
阿秀全身發抖,慢慢地點了點頭。楊肅觀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妳做壹個約定,我倆終身都不能反悔。”說話間,便從木匣中取出了寶劍,頓了頓,驀地把手壹抽,只聽刷地壹聲,劍身出鞘。瓊芳不覺尖叫壹聲:“楊大人!住手!”
猛聽“嗡”地壹聲大響,眼前精光閃過,但見地下多了壹道痕跡,長有八尺,入地深達數寸。轉看阿秀,卻是好端端地站著。眾人驚出了壹身冷汗,阿秀也是颼颼發抖,小臉轉為蒼白。
楊肅觀手指地下劍痕,道:“孩子,這天下有壹道線,我稱之為‘規矩’。妳即使書讀不好,肢體殘缺,只消躲在這條界線之後,爹就能保護妳,讓妳平安長大。可妳若要越線而過,無論妳再聰明,爹的本領再大,卻也護不住妳。”他俯身下來,撫著兒子的臉龐,道:“孩子,妳若想留在這間屋子裏,便得站在這條線後,終身不許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門外壹指,輕輕地道:“妳我父子緣份到此為止,妳可以去妳想去的地方,做妳想做的事。爹爹不會強留。”
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為爹爹會打他壹頓,說不定還會提劍砍他,沒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
眼看阿秀眼眶紅了,垂著小臉,不言不動。壹旁管家拼命眨眼,家丁丫嬛們也胡亂打著手勢,都要他向老爺低頭認錯。誰知這孩子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卻似傻了壹般,只顧瞧著地下劍痕,對身外壹切視若無睹。
楊肅觀輕輕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歡守規矩,是故天下無人喜歡楊某,楊某也坦然以對。但對妳,爹爹不能不在乎。妳若要做我的孩子,便得走我的路子,終生不得反悔。否則,請妳即刻離開我楊家大門。日後妳我道上相見,彼此既無父子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麽情面。”
瓊芳呆住了,她不懂楊肅觀何以如此決絕?阿秀只不過是個小孩,能造什麽亂?難道他還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錯愕間,猛聽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誰希罕留妳這兒!”
正欲轉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爺!別亂來!”
阿秀使勁掙脫,大哭道:“別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後妳們就有好日子過啦!”眾人聞言壹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爺……妳……妳怎麽說這話……”
阿秀淚水撲颼颼地落下,哽咽道:“妳們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會給外人笑,便是因為帶著我這個沒爹的野孩子,對不對?”將額頭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妳們養!阿秀是三眼二郎神的孩子!”
阿秀仰頭大哭,瓊芳也吃了壹驚,只見他眉間有壹道傷疤,長達寸許,色呈淡紅,望來竟如神眼壹般。瓊芳心頭壹跳,立時想到了盧雲,那日在火堆旁親眼所見,他也有這道壹模壹樣的傷印。難道……難道阿秀真是盧雲的孩子不成?所以楊肅觀才有這許多顧忌?
正猜間,阿秀已然淚流滿面,轉身奔出,來到了大門旁,突然腳步壹頓,驚見花廳旁倚了壹名美婦,手上提著自己上學用的小包袱,正自癡癡凝望自己,卻不是娘親是誰?
阿秀張大了嘴,只見娘親眼眶紅了,她等閑不會掉淚,此刻卻低著頭,肩膀壹抽壹抽地哭。阿秀淚凝於眶,只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口邊,淚水卻要收不住了,霎時咬緊牙關,大吼壹聲,便從娘親身邊擦了過去,壹溜煙地走了。
“少爺!少爺!”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妳幹什麽啊?快回來向老爺認錯啊!”
管家追了出去,叫聲漸漸遠離,屋裏便靜了下來。楊肅觀把劍收回了鞘裏,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太師椅上坐下,道:“來人,斟上了茶。”
四下靜得怕人。阿秀不見了,屋裏從此沒了小孩,以後便是這般清靜了。壹片寂然間,忽然大門口人影微動,壹名女子掉頭離開,正是顧倩兮,她也要走了。瓊芳曉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過去,喊道:“顧姊姊,等等我啊!”
顧倩兮走了,沒有壹個字交代,誰也不知她還會不會回來?大廳更顯得安靜,似連壹根針落地也能聽聞。楊紹奇拉住了丫嬛,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麽了?為何還不出來?”
丫嬛放低了嗓子,正要附耳述說,卻聽大廳裏傳來低沈說話:“紹奇,沒用的。在這個家裏,誰都要守規矩。”大老爺把話壹說,丫嬛嚇得雙手連搖,什麽話都沒了。楊紹奇也不多話,只默默走到了門邊,低聲道:“守妳的規矩。”
二爺頭也不回地走了。須臾之間,家丁逃命、丫嬛開溜,大廳裏頓如空城壹般,除開楊肅觀,再也見不到別人。
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天地噤聲。楊肅觀獨坐廳心,慢慢提起茶杯,輕啜壹口,好似即使只有壹個人飲茶,他也要這般循規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誰在旁窺伺著……
“嗚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時分,“楊守正府”對過的窄巷裏傳來哭聲,那兒有個孩子低頭拭淚,哭得好生傷心,因為他又壹次聽見自己的名兒……
“野種啊!野種啊!”
打五歲起,阿秀只消聽到這兩個字,全身寒毛就會豎起來,因為“野種”的下句話定是這個:“阿秀,妳娘還沒嫁人,妳是打哪兒來的啊?”阿秀也知道說話之人在想些什麽,壹碗豆漿壹文錢,睡阿秀的娘不用錢。正因如此,理所當然,每回阿秀壹聽到“野種”二字,他壹定發狂發威,壹定要撲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象那樣大,也要將他活活踩死。
阿秀才不聽別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規矩,世上只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只消狠狠打過壹個人,望死裏打,別人就不會再惹他了。
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壹個人,阿秀還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
阿秀抱住了頭,嗚嗚哭泣,他躲在家門對過的小巷裏,希望再偷看娘最後壹眼。
從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緊的人,兩人從來形影不離。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擔憂,要她別帶阿秀走,可是娘不答應,她知道阿秀會哭,會舍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帶進了楊家。
眼淚壹滴滴垂落面頰,阿秀其實舍不得娘,為了娘,阿秀總是裝得又憨又傻,專拍馬屁。他有本領讓家裏人人都歡喜他,就算是冷面的爹爹,阿秀有時也敢鬧他,逗他哈哈大笑……
只要有娘在,那兒就是家。離開娘之後,自己還能去哪裏?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後還看得到娘麽?想到這兒,阿秀心下大慟,忍不住站起身來,只想朝家門奔回,奈何腳步才動,卻又生出了壹個念頭,逼得他張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動彈不得。
對了……自己怎麽忘了?沒有了野種,娘就不會哭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嘲諷她、戲弄她,問她這個“野種”是打哪兒來的……心念於此,阿秀咬住了牙,淚水滿盈間,轉朝家門凝望最後壹眼。
再見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子,他要回天上去了。
阿秀擦去了淚水,霎時背轉身子,奔入了黑暗的窄巷,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倩兮手提小包袱,離開了楊府,瓊芳明白她要去尋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話,只默默相陪。
剛過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鋪都還沒開張。二人壹前壹後地走著,瓊芳望著顧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心裏有些可憐她。
眼前這位顧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親死於牢獄,讓她淪為賣漿女,成了街談巷議的笑話。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種種奚落譏諷卻是如影隨形,妯娌公婆、內親外戚,誰都能踩到她頭上。
人生便是如此,過去尚書府裏的明珠,如今風光已褪,富貴雕零。再過幾年,青春也要離身而去,卻還能剩下些什麽?瓊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腳來,回頭望向空蕩蕩的大街。
方才在楊府見到壹個影子,依稀便是盧雲的身影。他會不會悄悄跟著來了?
想到了那幅面擔,瓊芳心亂如麻,那面擔如此眼熟,必是盧雲之物無疑。可說也奇怪,那面擔若真是盧雲的東西,又怎會落到顧倩兮手中?難道他已悄悄來探視過顧倩兮?
不可能,顧倩兮既已嫁了,盧雲便不會自行來訪,便算來了,也不會讓她知道,更不會留下蛛絲馬跡,以免讓人家為難。可顧倩兮又是怎麽拿到那幅面擔的?莫非這壓根兒不是盧雲的東西,卻是自己多心了?還是……還是自己根本猜錯了盧雲的心思,他倆昨夜早已相會?
猜不透,盧雲是內蘊如火的人,有時奮不顧身,有時消沈寂寞,什麽事都深藏心裏。如今來到楊家壹看,顧倩兮、楊肅觀這對夫婦也是深沈如海,高深莫測,三人糾纏在壹起,卻是什麽個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壹個,豈不天下大亂?
瓊芳微微苦笑,她什麽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擔的來歷……什麽都亂成壹團。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起初她見到盧雲身上的火,內心大受觸動,便緊緊圍繞著他,終於鬧得方寸大亂,仿佛引火自焚壹般。如今余波所及,這把火也燒到了蘇穎超身上,可別害慘他才好。
正想著自己的心事,顧倩兮卻已消失不見了,瓊芳忙道:“顧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腳下跌絆,裙子又給樹枝勾著了。她啊了壹聲,這才發覺自己還穿著那身女裝。
她有些氣了,可又不能當街脫衣,正踹打樹枝間,忽聽遠處傳來驚喜聲:“小姐!妳怎麽來了?”瓊芳循聲轉頭,但見路旁壹座招牌,閃亮生輝,正是“尚書豆漿”。瓊芳心下大喜:“啊呀,這是顧姊姊的娘家。”
這“尚書”二字並非自賣自誇,而是為了誌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顧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為店名。只是顧嗣源卓爾不群,素來自負高材,如今卻成了女兒豆漿鋪門口的壹塊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卻是該哭該笑?
正胡思亂想間,瓊芳也走近了店鋪門前。時近中午,門口擺了幾張板桌,空蕩蕩的,壹不見夥計招呼,二也不見客人,想來過了早飯時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見店鋪門戶虛掩,便探頭張望,只見堂裏站了壹個年輕女人,濕著兩只手,正與顧倩兮說話。看她神態熱絡,卻又隱隱帶了幾分恭敬,若非是顧家昔日的舊屬,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嬛。
瓊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門,道:“叨擾。”那女人聽得說話,忙轉過頭來,壹見瓊芳佇立門旁,不覺咦了壹聲,全身上下打量壹遍,方才楞楞地道:“這……這位姑娘,妳……妳要找誰?”
瓊芳聽她以“姑娘”二字相稱,自感不慣,正要清嗓回話,卻聽顧倩兮道:“這位是瓊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輕女人醒悟過來,笑道:“原來是小姐的朋友,難怪這般整齊了。”
今兒瓊芳真漂亮,到哪兒都惹人註目。她不知如何作態自謙,只能咳了咳,道:“這位是……”顧倩兮道:“這位是小紅妹子,我昔日的朋友。”
那年輕女人笑道:“什麽朋友?丫嬛就丫嬛,小姐還替我瞞呢?”略經先容引介,瓊芳便也得知這老板娘叫做“小紅”,果然是顧倩兮少女時的丫嬛,自己卻沒猜錯。那小紅甚是殷勤,正要拉開桌椅招呼。顧倩兮卻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來過這兒麽?”
小紅茫然道:“阿秀?初二時小姐不是才帶他回來過麽?什麽時候又回來了?”眼見小姐壹語不發,旁邊的瓊芳也是面帶苦笑,不由大驚道:“阿秀走丟了嗎?”
那小紅很是聰明,單憑幾句話,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顧倩兮卻不肯多說內情,道:“沒事,他出門玩去了,我壹下找不到他,便順道過來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壹步,妳若見到阿秀,便留他下來,別讓他亂跑了。”正要離開,卻讓小紅拉住了,聽她低聲道:“小姐……是不是楊家那幫親友又來搗亂了?”
聽得這個“又”字,瓊芳心下壹凜:“好啊,淑寧惡名遠播,連娘家人都知道了。”
顧倩兮還是什麽都不肯說,徑道:“妳別多問,總之先別讓姨娘知道此事,過兩日我再來瞧妳們。”正要離開,小紅卻又拉住了她,低聲道:“小姐,讓我去找裴少爺吧。他開著賭場,手下又有十來個地痞,消息靈通,找起人來快些。”
聽得“裴少爺”三字,瓊芳心念微轉,頓時想了起來:“對了,是揚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兒子。”年前揚州驛館夜話,瓊芳曾見過壹位老者,姓裴名鄴,乃是顧嗣源在世時的知己,據說有個兒子在京城開立賭場,想來便是這位“裴少爺”了。若有他幫著找人,自也有些便利。
瓊芳什麽事都是壹點就通,只是她再機敏十倍,卻也想不到這位“裴少爺”也曾追求過顧倩兮,甚且還毒打過盧雲壹頓,頗有幾分地痞天資,如今開立賭場營生,倒也不算埋沒人材了。
顧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妳要裴盛青別四處聲張。若是找到了阿秀,請他先送回這兒,別送到楊府。”小紅慌不叠地答應了,還待商議如何找人,忽聽瓊芳道:“顧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問別人。讓我替妳找吧,擔保壹個時辰之內,便能把人交回妳手裏。”
小紅聽她口氣甚大,不覺訝道:“妳……妳認得衙門的人麽?”
瓊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請爺爺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話,驟然之間,“鎮國鐵衛”四字閃過眼前,卻又讓她閉上了嘴。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顧倩兮自己有個神通廣大的丈夫,卻寧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瓊芳離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爺爺?屆時還不給拖了回去?顧倩兮明白她的難處,便道:“壹點小事,先別驚動府臺。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請妹子出面不遲。”
小紅聽在耳裏,驚在心裏,不知這瓊小姐是何來歷,竟能指揮朝廷府衙?還想來問,顧倩兮卻已走出了店外,小紅猛地想起壹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這兒還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跟妳說……”顧倩兮點了點頭,道:“說吧。”
小紅神色不大對勁,支吾了許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見到了……見到了壹個人……”
顧倩兮見她滿是躊躇,壹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不覺也納悶了:“見到誰了?”小紅低聲道:“我……我見到了以前那個……那個……”話還在口,猛聽後堂傳來壹聲呼喊:“小紅啊,是誰來了呀?”小紅嚇得跳了起來,道:“姨娘起來了。”
“早起來啰……”只見壹名女子從後堂走出,壹手綁著發髻,壹手遮掩哈欠:“唉,年紀大了,背老是疼,趕明日可得換床新褥子……”
揚州土話,最是喋喋不休,猛壹瞧見顧倩兮,不覺雙手放開,驚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說明天才回來麽?怎麽早壹天啦!瞧我都還沒買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說話,猛壹見到瓊芳,先是微微壹怔,之後從頭到腳掃過壹遍,狐疑道:“這是誰啊?”顧倩兮正要說話,小紅卻替她答了:“這位是瓊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湊聲:“是個有錢有勢的。”
“哎喲!”姨娘雙眼亮了起來,登時眉花眼笑:“幸會、幸會。咱就是二姨娘,倩兮壹定和妳提過我啦。”瓊芳哪裏認得她,隨口便道:“當然、當然,顧姊姊同我說了好些您的事兒。她說姨娘溫柔敦厚,秀外慧中,勤儉持家……”
聽得此言,姨娘小紅都笑了起來,連顧倩兮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壹笑。瓊芳倒是楞了,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莫非這“二姨娘”竟是兇狠潑辣、豪奢鋪張、斂聚家私不成?
二姨娘午覺方醒,口還渴著,便去桌邊斟茶,自言自語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這兒鬧,弄得店裏壹塌糊塗……下回見到他,非打死不可……”說了幾句,卻聽顧倩兮道:“小紅,我先走了,記得我吩咐的事兒。”
聽得顧倩兮急著走,二姨娘自是咦了壹聲,道:“怎麽啦?茶都還沒喝上壹口,這麽快就走了?”眼看小紅面色古怪,顧倩兮也是回避著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壹陣,忽見顧倩兮手上提了壹個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東西,不覺心下壹凜,便試探道:“阿秀呢?怎沒帶他過來?”
顧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學堂,不能過來。”二姨娘呸道:“騙誰哪?”伸手壹拉,奪過顧倩兮手上的包裹,隨手壹抖,現出了阿秀的筆墨本子,大聲道:“這是什麽?”
事機敗露,顧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轉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來,攔住了她,大聲道:“倩兮,阿秀出了什麽事?快和姨娘說!”顧倩兮還是不肯說,頭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
小紅吃了壹驚,趕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讓她幫妳出主意唄。”
顧倩兮壹字也不吭,卻等於說了千言萬語,想來她必定受了氣,而這個氣也不方便提。
二姨娘深知顧倩兮的脾氣,便也不去問她,眼看瓊芳還站在壹旁,忙壹把拉住了,低聲道:“究竟出了什麽事?妳知道麽?”瓊芳嘆道:“阿秀打人了。”
二姨娘咦了壹聲:“打人?怎麽個打法?”瓊芳道:“拿著凳子砸人,險些把人打死。”
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來:“我才不信!阿秀這孩子好生懂事,哪會無端打人?妳且說!是不是有人激他?”瓊芳聽她壹語中的,想來此事也非頭壹遭,便道:“是。激他的是個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
二姨娘楞道:“身分不得了?該不會是……”瓊芳遮嘴細聲:“穿黃袍的。”
砰地壹聲,二姨娘朝桌上奮力壹拍,噴出兩個字:“老娼!”瓊芳眨了眨眼,這才明白阿秀開口“老娼”、閉口“老娼”,滿嘴汙言穢語,卻是打哪兒學來的。
看這二姨娘必然認得淑寧壹家,壹時恨得牙癢癢的,便指天罵地起來:“壹家婊子破落戶,真以為自己當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這姓於的也不去照照鏡子,憑她那點臭皮爛色,路邊乞兒也搭不上的醜貨,也敢上門勾搭咱家姑爺?敢情是失心瘋了吧?”
二姨娘越罵越火,提起雞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亂打,倘使淑寧在此聽了,非氣得壹命嗚呼不可。正臭罵間,忽見瓊芳睜眼望著自己,便歉然壹笑:“瞧我,每回提這賤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熱茶,理了理鬢發,笑道:“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原來是小孩子打架,楊肅觀見了怎麽說?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瓊芳搖頭道:“那倒沒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門了。”
“什麽?”二姨娘震怒跳起,大罵起來:“他把阿秀趕走了?”瓊芳嗯嗯點頭:“是啊,楊大人還提著劍,險些砍了阿秀的手。”
二姨娘氣得瘋狂了,尖叫道:“該死的楊肅觀!小孩子打架,又沒打死人,妳逞什麽兇?虧妳當年好說歹說,我才把倩兮交給了妳,妳怎能這般待我家阿秀?”連珠炮的吼聲中,便已提起了雞毛撣子,直沖出門,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來,便上妳楊家鬧去!”
眼看二姨娘兇狠潑辣,手提雞毛撣子,似想將楊家老小壹撣子掃死。瓊芳又驚又佩,暗笑道:“我道誰的本領大?原來她才是行家了。”
世上第壹難纏的,便是這幫三姑六婆,嘴能說,手拿打,打不過便哭,哭還要哭得舉國皆知,流傳千古,什麽“竇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萬裏墻”,都是婆婆媽媽的偉烈事跡。秦始皇見了她們,心裏也要毛上三分,何況是小小的“觀海雲遠”?
過去瓊芳換上男裝,學盡男子漢的心機手段,如今看來,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來,眼看二姨娘氣沖沖地奔出門去,便也急急跟上。
二人來到店外,卻見顧倩兮與小紅倚著墻,還在那兒悄聲說話。二姨娘壹把拉住了顧倩兮,喝道:“還在這兒嘀嘀咕咕?走!姨娘給妳撐腰!咱們現下就找楊肅觀說去!他要嘛和於家人壹刀兩斷,要嘛給咱們壹張休書,憑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還怕沒人要嗎?”
聽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議火焚楊家,小紅怕了起來:“姨娘,妳別說了,小姐不高興了。”二姨娘尖聲道:“高興?等於家那幾只母豬爬進門,妳家小姐還有幾天高興日子?那幾只爛婊子要不順楊紹奇這根竿子望上爬,再不便打楊肅觀的主意!告訴妳,趁老娘還沒死,盡早閹了這對豬兄狗弟,看他倆能討幾房小妾!”說著作勢欲沖,打算找柄尖刀來用。
顧倩兮拉住了她,輕聲道:“姨娘,夠了,別再鬧了。”二姨娘大聲道:“誰鬧了?早知這姓楊的這般勢利眼,當年姨娘早該讓妳跟著盧雲那窮酸走!至不濟還免受這等閑氣!”
聽得“盧雲”二字,瓊芳險些驚呼出聲。小紅則是嘖了壹聲,跺腳道:“姨娘!”
場面靜了下來。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別開頭去,不敢再說了。顧倩兮自顧自地進屋坐下,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久久無言。二姨娘與小紅對望壹眼,卻也沒話可說了。
自盧雲離開家門那天算起,十年光陰就這樣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回來。現今說這些,徒惹顧倩兮傷心,又能如何?
時近正午,天色卻慢慢陰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該說什麽,只能為顧倩兮斟了壹杯熱茶,讓她暖暖身子。小紅則是緊挨著小姐坐下,怯怯握著她的手。
瓊芳壹旁看著,心裏也不禁代她們難過。總說“十年風水輪流轉”,那年景泰覆滅,正統重登三寶,她瓊家從此躍居極品,不可壹世,可憐顧家卻慘遭池魚之殃。老爺夫人都死了,偌大家業也隨之散盡,只剩下眼前這三個女人,從尚書府壹路墜到了豆漿鋪,仍在苦苦守著對方。
瓊芳是個心軟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氣,正想將盧雲的行蹤透露出來,卻聽小紅低聲道:“小姐,妳……妳快別難過了,我和妳說……昨日傍晚,豆漿鋪裏來了個客人……”話還在口,卻聽二姨娘咳了壹聲,道:“小紅。”
這話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讓二姨娘截斷。瓊芳微微壹凜,眼見二姨娘朝小紅頻使眼色,似有什麽事瞞住了顧倩兮。瓊芳眼珠微轉,霎時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來喝過豆漿了!”
瓊芳狀似豪邁,其實為人頗有心機,壹看姨娘與小紅眉來眼去,便已猜出了壹個梗概。不消說,二姨娘早已見到盧雲了,可她卻著意瞞住了這個消息不說,看來她壓根就不要讓顧倩兮知道。
瓊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這姨娘鬧歸鬧、吵歸吵,卻是個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難收的道理。顧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楊家的人,豈容誰來反反復復?若真把盧雲的行蹤透露出來,又能如何?不過是讓她多掉幾滴淚罷了。難不成她還真能帶著阿秀,與壹個賣面小販浪跡天涯?
婚姻不同於兒戲,很多事是勉強不來的。盧雲壹生不得誌,以狀元之尊淪為壹個賣面小販,連養活自己都難,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便得自己壹個人孤獨走完。看二姨娘這幅神氣,她不會允許盧雲再來拖累誰。
良久良久,誰都沒說話。最後還是顧倩兮自行起身,說道:“姨娘,我先走了。妳們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裏,我晚間自會來瞧他。”
二姨娘忙道:“妳別動了,先在店裏歇著,姨娘替妳去找人吧。”
顧倩兮沒有作聲,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裏,又是心疼、又是內疚,忙壹把拉住了瓊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著她,姨娘來日重重有賞。”瓊芳笑了起來,想她富豪世家,還缺什麽賞賜?儼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賞我兩籠包子,壹碗豆漿。”二姨娘笑著催促了:“快去唄,多少籠包子都成。”
瓊芳追上了顧倩兮,還未說話,卻聽背後“阿秀”、“阿秀”之聲大起。她趕忙回頭去看,卻見二姨娘手提掃帚,竟在馬路上奔走找人了。只聽她左壹聲心肝在何處、右壹句寶貝快出來,呼聲不絕於耳,鬧得滿街雞飛狗跳。瓊芳暗暗發笑:“似她這般尋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趕上了顧倩兮,道:“顧姊姊,妳現下要去哪兒?”
顧倩兮並未回話,只到街邊雇車,招了好久,卻不見車來。瓊芳曉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問,只陪著她望長安大街走,約莫行過壹個街口,壹輛馬車姍姍來遲,車夫低聲問道:“坐車麽?”
這車子四輪前挽,有頂有門,乃是時興的二馬合掛車,兩輛白馬拖著,望來很是幹凈。再看車夫頭頂大氈,披掛整齊,大不同於路上所見的臟人爛車,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顧倩兮開門上車,瓊芳便也搶了進來,還未說話,便聽顧倩兮吩咐車夫:“去紅螺寺。”
瓊芳微微壹凜:“紅螺寺?妳要去燒香麽?”顧倩兮輕聲道:“我要去見阿秀的生母。”
瓊芳大吃壹驚,正要追問,待見顧倩兮默默無言的神氣,不覺心下壹凜,便也閉上了嘴。
又下雪了,將近中午時分,太陽卻不見了,街上凍得像是半夜。卻見街角縮了壹名幼童,手拉棉襖,颼颼發抖,自是阿秀在這兒受苦了。
適才壹個激憤,從家門口狂奔而出,連跑了三裏路,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動了,只能蹲在街邊,獨自掉著眼淚。
再過壹個時辰便是正午,學堂也開課在即,阿秀卻不必上學了。這聽來像是壹件好事,可阿秀卻沒地方去了。他沒了爹,沒了娘,所以也沒了家,自今往後,肚子若是餓了,只能自己找東西吃,晚上睡覺冷了,只能乖乖為自己蓋被。這壹走之下,再也見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裏就只剩下自己壹個人,孤孤單單地活著。
嗚嗚嗚……阿秀望著地下,終於抱頭痛哭起來。
平日雖說少哭,可壹旦離開了娘親,淚水便像決了堤,壹發不可收拾。正哭間,忽然背後也響起嗚嗚怪聲,阿秀咦了壹聲,正驚疑間,背後已撲來壹人,緊緊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
阿秀嚇了壹跳,只聽來人嗓音嬌嫩,語音嗚噎,連忙擦拭淚水,撇眼去望,面前壹名小小姑娘,卻是華妹到了。聽她痛哭道:“阿秀!我總算找到妳了……人家昨晚等妳等到天亮,都沒見妳回來,害華妹擔心了壹整夜……嗚嗚……嗚嗚……”
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轟動江湖,人盡皆知。看華妹眼眶浮腫,容情憔悴,好似真是壹夜未睡。她哭了幾聲,聽不到阿秀說話,擡頭壹看,驚見秀哥也是兩眼發紅,還掛著兩條鼻涕,不覺驚道:“阿秀,妳……妳怎麽了?被鬼附身了了麽?”
阿秀領導眾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喪了臉?他見華妹滿面駭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樣,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誰哭了,我正笑著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幹笑幾聲,想到了娘親,卻忍不住心下壹酸,再次紅了眼眶。
華妹駭然道:“秀哥,妳眼睛真的紅了,到底怎麽啦?”阿秀忍淚道:“我……我……”
正要道出實情,忽然纖纖玉手伸來,攜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壹聲,只見這手腕好生雪白纖細,配上蔥綠晶瑩的玉鐲,好看的不得了,捏來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還好摸幾分。不知不覺間,阿秀心頭怦怦跳了起來,擡頭呆望,卻又懼然壹驚,顫聲道:“伍……伍伯母……”
艷婷來了,她壹如過往,身穿黑貂皮襖,看她五指勾在纖腰上,側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齒,透出了壹身的國色天香。
阿秀平日雖總愛譏笑伍伯母,說她惺惺作態,可此刻握著她的玉手,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竟是六神無主、五內俱焚,直想挨到她懷裏,讓她細細愛憐壹番。
艷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話,男人不分大小,全都愛著她。不過她今兒卻好愛阿秀,只見她彎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妳娘呢?”伍伯母彎下腰來,衣襟微敞,壹張笑臉又美又柔,阿秀雙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竅。華妹踢了他壹腳,罵道:“我媽媽問妳話!”
阿秀醒覺過來,忙道:“我娘……我娘在家裏。”伍伯母秀眉略蹙:“怎麽?學堂開課,她不送妳來麽?”眼看伍伯母腰彎得更低了,阿秀三魂六魄又離了體,嗚嗚啊啊,什麽都不知道了。華妹只得再踢壹腳,罵道:“阿秀!妳娘沒陪妳來上學麽?”
“上學?”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張望,這才發覺自己站在學堂對過,相隔不過壹條街。
霎時間元神回體,飛身直跳了起來,看自己當真是神智不清,哪兒不好竄,居然跑到這兒來了?忙拉住了華妹,顫聲道:“這……不是要打仗了嗎?怎地學堂還開門啊?”
華妹低聲埋怨:“還說呢,壹早就有人說西郊演軍,城裏好亂,害我也以為今兒不上學……哪曉得我爹叫人傳話回來,說什麽‘松寒知勁節,清操厲冰雪’。時局越亂,咱們伍家越要處變不驚,為百姓們做榜樣。他怕孟夫子進不了城,還特意派兵馬接他進來,就怕咱們上不了學……”
餓鬼圍京,卻攔不住孟夫子的教學赤忱,這便殺入城來了。眼看地獄便在對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妳們等等,我去解個手,壹會兒便來……”胡亂交代幾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見面前移來壹雙繡花鞋,圖樣可愛,隨即壹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來:“哪裏走?”
生死壹瞬間,阿秀自也沒心思來看美女了,壹看妖女攔路,轉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動,轉來壹個妙齡少女,歡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壹聲,掉頭狂奔而去,卻見壹人把玩匕首,把俏臉壹轉,霎時秀發飛揚,現出壹張白裏透紅的臉蛋,傲然道:“師父有令,妳乖乖留下吧。”
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傳說中的“九華三姝”壹齊現身,壹個賽過壹個,果然便將他逮獲了。再看不遠處還有輛馬車,駕座上坐了個“嬤嬤”,四十上下,風韻殘存,卻是昨晚見過的“啾啾”,想來再加壹個娟兒,九華山便要全員到齊了。
阿秀哭喪著臉,沒想女兒上學堂,伍伯母不但親自押送,尚且精銳盡出,自己卻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來,艷婷便又婀婀娜娜而來,含笑道:“小阿秀,別急著走,我這兒有個差事給妳,想不想要啊?”阿秀見到她的艷麗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來,喜道:“要……要……”
艷婷微微壹笑,靠到孩童的耳邊,說起了悄悄話:“見到妳娘的時候,替我說壹聲,就說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請她祈雨法會過後,到宜興居裏找我,咱倆不見不散。”
宜興居是個茶樓,專賣宵夜,廣受京城婦女喜愛。聽聞此言,阿秀笑臉慢慢僵住了,只垂下頭去,低聲道:“好,只要我還見得到她,便會和她說的。”
阿秀語氣有異,艷婷卻沒留意,只含笑道:“乖孩子,好好替我辦事,伍伯母壹定重重有賞。”說著轉過身去,擋住了女兒的視線,塞給阿秀壹只金元寶,想來是訂銀了。
阿秀吃了壹驚,想他出門得急,什麽都沒帶,如今卻多了壹枚金元寶,沈得握不住,真是飛來橫財了。正要磕頭致謝,艷婷卻又貼到了耳邊,細聲道:“記得,別讓妳爹知道這事。”
阿秀看著元寶,慌不叠地答應了,艷婷似還想說些什麽,那“啾啾”卻已行了過來,附耳道:“夫人,鞏誌來了。”阿秀咦了壹聲,回首去望,這才見到對街羅列大隊兵馬,竟是伍伯伯的鐵甲兵,隊前壹面旗幟,叫做“北平”,帶隊之人卻是清早見過的大參軍,“正統軍”鞏誌。只見他親自步行過來,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將面聖,請您及早動身。”
艷婷淡淡地道:“怎麽?城門已經讓人攻破了?”鞏誌咳道:“沒有。”艷婷嗓音提了起來:“那妳急什麽?非得選這時候煩我?我還沒和我女兒說話哪。”
艷婷陣仗向來不小,這會兒斥罵起鞏大參謀,更顯出氣派了。看她驅走了鞏誌,便又拉來女兒,含笑道:“娘壹會兒先上紅螺寺去了,妳下課後記得跟著海棠姐,她會帶妳去祈雨法會的。”
“娘!”華妹掩面叫苦:“怎麽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艷婷板起臉來責備:“乖乖聽話,妳要是不去,爹會不高興的。”華妹扁嘴不依,拼命搖頭跺腳。艷婷便又心疼了,安撫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來,讓娘香壹個。”
看那華妹很是賴娘,聽娘稱贊自己了,便又小臉含笑,正要依偎懷中,忽見阿秀偷瞄著自己,不覺臉上大紅,忙道:“娘,我……我這就去上學了,妳快走吧。”
艷婷道:“讓娘送妳進去吧。好容易來了,總該和孟夫子打聲招呼。”華妹小臉驚白,顫聲道:“娘……鞏叔叔還在等著,您趕緊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艷婷指抵女兒的額頭,嘆道:“妳啊妳,真不知像誰,成日盡是幫外人著想。”在女兒面頰上香了壹個,道:“去吧。”
天下孩童壹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訪學堂,華妹自也壹般。看娘親與孟夫子碰面了,若非請他加力狠打女兒,再不便東拉西扯,說些小孩的壞話,總之絕無好事。好容易說得娘親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學去啰。”
阿秀鐵著壹張臉,看他兩手空空,連書本子也沒帶,這壹去豈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還之理?偏生伍伯母還在那兒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難保不給抓個正著。當下吞了口唾沫,只得硬著頭皮,小心逼近了學堂。
時候還早,離正午還有個把時辰,學堂門口卻已陰風慘慘,只見孩童們排成兩列,人人手捧習字簿本,預備繳交察驗,遠處則哭倒三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卻是死也不肯進去。華妹滿心憐憫:“可憐啊,這就是壞孩子的下場。現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麽?”
正嘆息間,卻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開溜了。他放低了身子,躲到了廊柱後頭,先避開伍伯母的耳目,隨後四下打量周遭。只見學堂前小童排列成行,個個目光慘淡,了無生趣,自無人朝自己這方瞧望,料來壹會兒只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過學堂門口,屆時再竄入隔鄰的店鋪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後門脫身。
阿秀暗暗冷笑:“傻子們,坐著等死吧。壹會兒餓鬼打進城來,少爺我已在路上逍遙啦。”
他策劃已畢,便從廊柱後狂奔而出。方才經過學堂門口,猛見前方壹名婦女手牽孩童,正與壹位老者說話。看那老頭須蒼發白,手握藤條,眼中卻透出壹股兇儒之氣,不是孟夫子是誰?
阿秀牙關顫抖,也是怕被人抓個正著,只能裝作路人模樣,慢慢晃了過去。只聽那婦人哽咽道:“夫子,我家正堂病情沈重,實在沒法上課,只能先告假數日,請您寬諒則個……”
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聽孟夫子嘆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來。還是先讓他將養數日,待得康復之後,再行補課不遲。”
那婦人泣道:“多謝孟大人。”按著兒子的腦袋,道:“正堂,還不向夫子磕頭?”那孩童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嘶啞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
孩童逃課第壹法,便是稱病不出。果然學堂開課第壹日,胡正堂便再次病發了。也是阿秀天生頑皮,便狠狠壹肘擊出,正中胡正堂的後背,聽得哎呀壹聲,胡正堂大哭道:“誰打我!”
那婦人驚道:“小寶貝,妳……妳又會說話了?”胡正堂驚道:“沒有……我不會說話,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後頭。果然孟夫子起了疑心,皺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麽病,查出來了麽?”那胡夫人哭道:“還不是楊神秀害的。”
阿秀本還等著陷害正堂,豈料卻聽聞自己的大名,壹時小臉蒼白,暗叫不妙。孟夫子沈吟道:“楊神秀?他又幹什麽了?”胡夫人垂淚道:“過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卻被他玩笑戲弄,由高處推下,摔壞了腦袋,至今名醫會診,藥石枉然,成了個傻子……”
“什麽?”孟夫子氣得吹胡子瞪眼,提起藤條,恨恨踱步:“該死的東西,真是造反了……”
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子背對自己,忙壹溜煙奔了過去。那孟夫子腳步也快,踱了幾步,便已轉回了圈子,阿秀駭然不已,眼看兩人便要照面,忙藏到胡正堂背後。正蹲地發抖間,又是壹人急急奔來,喊道:“夫子,夫子,我家少爺在這兒麽?”
孟夫子斜目壹看,不覺愕然道:“蔡管家?”楊府管家現身找人,阿秀更是頭皮發麻,身子趴得更低了。孟夫子沈聲道:“妳要找楊神秀?他不在家裏麽?”管家焦急道:“不瞞夫子,我家少爺離家出走了。”
“什麽?”孟夫子瞪眼驚詫:“楊神秀逃家了?可是為了戲弄胡正堂壹事?”管家苦嘆道:“那是陳年往事啦,今早少爺和徐王世子打架,險些把人打死,這便跑得不見蹤影了。”
“該死的東西……”孟夫子氣得藤條顫抖:“到底闖了多少禍?把他外公的臉都丟光了!”
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眼看孟夫子滿心自責,提起藤條,望自己掌心裏揮打,發出啪啪兇聲,阿秀嚇得沒魂了。那胡正堂卻是幸災樂禍,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轉過了身,正要回家睡覺,突然雙眼圓睜,驚道:“鬼!”
眼前真站了壹只小鬼,面色慘淡,不正是小災星“阿秀”是誰?眼看阿秀欲哭無淚,低頭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驚而呼:“楊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爺!”遠處還奔來伍家小姑娘,嬌喊道:“阿秀!阿秀!妳別逃學啊!”眼看四面八方全是人,壹齊朝自己抓來,阿秀啊呀壹聲狂叫,居然竄入學堂之中。孟夫子厲聲道:“來人!快快拿下他!”
阿秀平日仇家著實不少,夫子登高壹呼,四下千許百諾,不知多少只手臂上前攔路。天幸學堂窗兒並未掩實,阿秀忙奮起畢生之力,三步並做兩步,砰地壹聲,跳窗而出,著地壹滾,竄入了隔鄰店鋪。那老板訝道:“小弟,要買東西麽?”
“買妳娘!”阿秀頭也不回,俯身直沖而出,自後門處竄入了壹條小巷。霎時邁步狂奔,飛也似地逃命而去。
都說“人急懸梁、狗急跳墻”,阿秀恰似狗懸梁、人跳墻、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後聲響稍歇,終於雙腿壹軟,停步下來,靠墻喘道:“累死吾也,應該擺脫追兵啦……”正要舉袖拭汗,突然肩上讓人拍了拍,直嚇得他飛了起來。正要號啕大哭,卻聽背後那人訝道:“神秀少爺,妳……妳還好麽?”
來人嗓音陌生,卻以“少爺”二字相稱。阿秀微微壹楞,回頭去望,但見壹人雙眉倒八,手上還拿了壹只鐵琵琶,長得與烏鴉有幾分神似。阿秀吃了壹驚,正要急急退後,忽又見那人通體黑衣,連靴子也是黑皮頭,不由心下壹醒:“啊,這是廢院裏的侍衛。”
楊家侍衛分為內外兩院,駐守外院的衣裝體面,打扮與隨扈相似,內院卻全數身著黑衣,據說是方便夜裏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後巷裏見過幾個。他上下打量那人幾眼,沈吟道:“妳……妳是誰?我好像沒見過妳啊……”
“奉上諭!”黑衣人雙膝並起,朗聲暴喊:“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三!”
阿秀嚇了壹跳,家裏黑衣人雖多,卻沒見過這般做僵屍跳的,喃喃便道:“妳……妳是來抓我回家的?”那“帥金藤”忙道:“不是,不是,妳爹只是要我跟著妳,沒要我帶妳回家。”
壹聽爹爹二字,阿秀心下壹酸,凝淚於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對麽?”
帥金藤忙道:“沒這種事,沒這種事。妳爹很愛妳的。”阿秀哭道:“那他為何要趕我走?”
帥金藤忙道:“少爺誤會了,方才在廳裏趕妳的那個不是妳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櫃和我在壹起,他見妳娘掉眼淚了,自己便也跟著哭了,直說對不起妳娘,便要我跟著妳,他自己去追妳娘……”阿秀戟指哭罵:“騙人!騙人!我爹才不會哭,妳才是假冒的!走開!”帥金藤茫然道:“我沒騙妳啊,他……他還吩咐我幫他弄輛馬車,也好載妳娘回家,那還有假麽?”
“走開!走開!”阿秀哪管他說三道四,哭喊道:“妳滾遠點!反正我永遠不要回家!”
低下頭去,拔腿便跑,帥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爺,別亂走啊。”
阿秀淚流滿面,念及方才父子決絕,心裏更是賭氣,死也不要回家。他壹路奔過了街口,正想舉袖拭淚,身旁卻有人遞來壹塊手帕,怯怯地道:“少爺,我買了梅湯來了,妳要喝麽?”
阿秀擡頭壹看,卻又是那帥金藤來了。看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還來得及買碗梅湯為少爺解渴。阿秀哭罵道:“走開!妳為何要跟著我?”帥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護妳啊。”阿秀大哭道:“誰要妳保護?滾開!”轉身鉆入了小巷,帥金藤便也邁步追來,這回不敢太過逼近,只如僵屍般尾隨在後。
兩人壹個在前、壹個在後,相距三尺,壹寸不多、壹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帥金藤便停步,稍稍開步來走,這僵屍立時隨行,仿佛湘西趕屍壹般,壹動壹跳,可怕得緊。
阿秀實在氣憤不過,便停步叫罵:“妳再跟著我,我便死給妳看!”帥金藤訝道:“是嗎?”
阿秀大吼壹聲,挺起腦袋,便朝墻壁沖去,卻見眼前人影壹閃,撞擊處軟綿綿地,卻是撞上了帥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壹聲,眼見路邊有塊石頭,便捧了起來,狠狠朝自己的腦袋砸落。
砰地大響,石屑紛飛,現出了壹張僵屍怪臉,卻還呵呵笑著。阿秀吃了壹驚,看這帥金藤腦袋兒雖次,壹顆頭倒是堅硬逾鐵,仿佛刀槍不入。阿秀惱火了,大聲道:“妳再纏著我,少爺我便咬舌自殺!讓妳拿我的屍身回去交差!”帥金藤哦了壹聲,道:“是嗎?”
阿秀大吼壹聲,把舌頭壹伸,加力去咬,突然嘴裏鹹苦,多了壹根手指,奇臭難宣。
阿秀大怒道:“妳拉屎不洗手麽?這般臭?”說完了話,兩排牙齒合緊,加力去咬。這僵屍卻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癢。阿秀無可奈何,把嘴壹松,這僵屍便又縮回了手,阿秀哼了壹聲,便又伸出舌頭,作勢來咬,嘴裏卻又多了壹根臭鹹手指,竟是屢試不爽。
這手指又硬又臭,長滿老繭,咬不斷、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妳行!本少爺不呼吸了,這總可以了吧?”說著閉目不動,打算窒息而死。帥金藤果然慌了手腳,駭然道:“少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阿秀瞇開眼縫,冷冷地道:“怕了吧?那妳還敢不敢跟著我?”
帥金藤低聲道:“少爺,卑職公務在身,實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別這樣欺侮我……”
這帥金藤是個老實性子,生平奉公守法,從不埋怨,如今屢遭刁難,雙手掩面間,真已哭了起來。阿秀見他哭得淒涼,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妳這般可憐,本少爺放妳壹條生路,只要妳肯乖乖聽我的,我便讓妳跟著我。”
帥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爺不論要做什麽,只管吩咐下來,屬下上刀山……”
還沒下油鍋,便聽阿秀淡淡地道:“妳有錢麽?”帥金藤茫然道:“當然有啊,屬下的餉銀都存了下來,藏在廢院旁的樹幹裏……”阿秀道:“別說白話,把身上的拿出來。”帥金藤伸手入懷,取出壹錠亮晶晶的金元寶,阿秀心下壹喜,便隨手取過了,道:“謝啦。”
正要轉身離開,帥金藤卻已大驚攔路:“少爺!您說話不算話,您答應讓我跟著您的。”
阿秀哼道:“妳聽錯了。”帥金藤求懇道:“少爺別生氣,不如這樣,我……我買糖葫蘆給妳吃吧……”阿秀冷冷地道:“當我是三歲小孩麽?要吃自己吃吧。”帥金藤道:“那……那我買捏面人給您玩兒,很好玩的……”阿秀哈欠道:“真煩,我兩歲就玩膩了。不如這樣,幹脆妳替我買本書吧,買到之後,我便乖乖隨妳走。”
帥金藤大喜道:“哈哈,這可便宜我了,小少爺要什麽書?趕緊吩咐吧。”
世間書籍便再罕見,至多不過是秦漢古簡,再不便是宋本線書,雖說少有,卻也不是偷之不著。正喜悅間,忽又想起壹事,顫聲便道:“等等,咱們……咱們先講好了,有幾本書是偷不著的,像是少林易筋經、華山三達劍、武當純陽經……”
正滔滔不絕間,阿秀淡淡地道:“誰要那些怪東西了?我是要妳買書,又不是要妳偷書。”帥金藤松了口氣,道:“那……那少爺要什麽?快說吧。”阿秀道:“我要金海陵縱欲身亡,續。”
帥金藤楞了半晌:“出了續篇麽?我怎麽不知道?”阿秀咦了壹聲:“妳……妳也有看麽?”帥金藤笑道:“有啊,怎麽沒有呢?”正要細細解說,阿秀罵道:“少廢話,妳到底買不買?”
“奉上諭!”帥金藤雙膝壹並,暴喊道:“屬下奉命洽購‘金海陵縱欲身亡續篇’!即刻出發!不敢有誤!”身子向上壹縱,跳上了屋頂,便已遠去了。阿秀冷笑道:“這傻子,還真信我的,自己去寫壹本吧。”
這“金海陵”壹文出自文豪馮夢龍之手,本乃自娛之筆,寫了上篇,意猶未盡,便又補了個下篇,卻沒聽說還有續篇,看帥金藤壹時不察,卻不知壹會兒要怎麽生將出來了。
正得意間,突然肩頭讓人拍了拍,阿秀大驚起跳,回頭急看,卻又是帥金藤來了,不由暴怒道:“這麽快就回來啦?書呢?買回來了麽?”帥金藤怯怯地道:“還沒有……”阿秀喝道:“那妳回來幹啥?找死麽?”帥金藤低聲道:“屬下忘了問您,要買多少本?”阿秀真是驚得呆了,罵道:“我壹個小孩子,能看多少本?去買兩百本來!”
帥金藤愕然道:“兩百本?那不可以開書鋪了?”阿秀大聲道:“妳管我?快去買!”
“奉上諭!”帥金藤雙膝壹並,再次喊道:“屬下奉命洽購‘金海陵縱欲身亡續篇’二百本!即刻出發!不敢有誤!”
眼看蠢材再次走了,這回阿秀學了個乖,等了半晌,確信此人已然遠離,方才哼了壹聲,道:“傻子。”正要轉身離開,卻不覺咦了壹聲,竟發覺自己迷路了。
京城是個大地方,房舍星羅棋布,阿秀雖說打小在此長大,卻有許多地方沒去過,眼前這胡同便是壹例。放眼望去,道路又窄又深,不見盡頭,四下卻是門戶緊閉,戶戶都懸著大紅燈籠,瞧不到壹個行人。眼見這條街頗為古怪,阿秀心裏有些好奇,便想過去瞧瞧,可轉念想起自己的處境,卻又怔怔低下頭去,發起了呆。
沒有了娘,再好玩的地方也沒了滋味。阿秀蹲在了街邊,思念母親,忍不住又垂下淚來。
生平第壹回的旅程開始了,阿秀卻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正懷念親人間,猛然嘴裏生出豆漿的滋味,不覺手舞足蹈,歡呼道:“姨婆!”
世上最溺愛阿秀的人,便是二姨娘,想她壹輩子沒生過小孩,打阿秀進門起,什麽都熱衷,換尿布、陪玩耍、說故事帶教粗話,樣樣壹起來。當年顧倩兮要嫁入楊家,二姨娘還同她吵過壹場,不肯放阿秀走,足見這孩子在她心中的地位。
想起姨婆,阿秀不由面泛笑容,待想起餓鬼圍城,內心更是壹陣激動狂喜:“對啦,快要打仗了,我得趕緊帶姨婆逃走,等咱倆上了馬車,不信娘不跟咱們走。”
小時候便是這樣,家裏只有娘和姨婆,沒有爹爹和他那幫壞親戚,日子再開心也不過了。等三人住到了馬車上,自己又是娘親姨婆的心肝寶,壹家三口和樂融融,走到哪、玩到哪,豈不快哉?
心念於此,阿秀真是高興了,正要找路回家,突然壹陣寒風吹來,壹股酒香順風而至,不由讓阿秀“咦”了壹聲,再次回頭去望,卻又見到滿街的紅燈籠。
這“燈籠胡同”究竟是什麽地方呢?放眼望去,家家戶戶都是暗暗的紅燈籠,隨風明滅,門內還隱隱傳來酒香,當真神秘之至。阿秀越發好奇了,便慢慢來到壹盞燈籠下,眼中見到壹扇窄門,門旁立了面小招牌,當即俯身來讀,低聲道:“阿……春……樓。”
阿秀認字不多,每逢遇上生字,便以“啊”聲帶過,見得“阿春樓”在此,自也是壹臉茫然。眼看門戶虛掩,並未上鎖,便悄悄推開了門,低聲喚道:“有人在家麽?”
門裏昏暗,無人答腔,鼻中卻聞到壹抹花香,濃得化不開。阿秀雖是小孩,畢竟也是個男人,不知不覺間,便發起抖來了,正要推門闖進,卻聽門裏傳來慵懶嗓音:“客倌,咱們還沒開門,您來早了……”阿秀咦了壹聲,不知此地是賣什麽的,為何白日不做生意?
還想再問,那門卻已自行闔上了,不忘扔出壹句好的:“公子,我叫小綠,晚間請早。”
阿秀真是傻楞了,看這條街如此古怪,他本還想趕緊去找姨婆,此刻便慢慢轉了念頭,心道:“先別急著回去吧……好容易自己壹個人,該去走走才是……”伸手進去衣袋,掂了掂裏面的兩枚金元寶,心下暗暗興奮:“好多錢啊。”
顧倩兮是個清高的人,平日絕不許阿秀拿外人的錢財,紅包打賞壹概敬謝不敏,加上楊肅觀管教孩子極是規矩,是以阿秀日常便算有了錢,也少有機會花用。難得腰纏萬貫、暫脫牢籠,豈能不勇闖江湖壹番?
姨婆時時可找,江湖卻非日日可闖。他吞了口唾沫,只見“阿春樓”大門深鎖,料來是進不去了,心中便想:“現下該去哪兒玩呢?”想著娘親平日嚴禁之事,不由雙手壹拍,大喜道:“對!我怎麽忘了,先去賭博吧,賺點銀子孝敬娘啊!”
江湖最好賺錢的地方,便是賭場。俗話說了,十賭九輸,看人人都輸光了,誰才是贏家呢?想當然爾,必是自己無疑,等自己賺了大錢回家,娘親也不必賣豆漿了,等著搬銀子便是。
這裴叔叔也是個開賭場的,身子胖得不成話,娘每見他壹次,便說他又多了十斤肉,要他少吃些。想來家裏的山珍海味,全是靠賭博贏來的。阿秀越想越是興奮,壹時雙眼發光,便張頭晃腦,瞧瞧左近有無賭場。
壹路走去,街上只見紅燈籠,卻不見賭客群集、吆喝擲骰之狀。阿秀暗暗懊惱:“怪了,裴叔叔的賭場在哪兒啊?上回姨婆帶我去過壹次的……”
找不到賭場,江湖已去了大半,卻還有什麽好玩的?阿秀怔怔停步,正頹然懊惱間,猛地大喜跳起,歡呼道:“對啦!我怎麽忘了!快去嫖妓吧!”
江湖好漢有分教:“賭裏自有黃金屋,窯中躺個顏如玉”,又說:“天下好漢誰不嫖”,意思便是勸人別要沈迷書本,多上街走動,方不負英雄之誌。阿秀平日與小童們打石彈子,也聽多了這些話,如今腰中有錢,豈能不去見識見識?霎時興沖沖狂奔起來,便去尋訪顏如玉的下落。
放眼望去,滿街還是紅燈籠,可窯子卻在哪兒呢?正迷惑間,忽見路邊有座布告,上頭貼滿了公文,想來有宜花院的消息,忙提起足跟,細細打量。
布告很高,上頭寫滿了字,壹個個筆畫繁多。阿秀自知看了也是白看,便遊移目光。忽見壹張圖紙,繪了壹個男人,滿面兇肉,橫眉豎眼,胡渣壹團壹團的,臟得怕人,額上卻還刺得有字,阿秀喃喃臨摹來寫,只見上頭是個“四”,下頭是個“非”,愕然便道:“罪?”
阿秀越發驚奇了,便勉力來讀公文:“啊啊……犯壹員……若官封啊戶……啊金十啊……”念了半晌,氣憤道:“到底寫些什麽啊?”
“懸賞欽命要犯壹員,若得查報,官封萬戶侯,賜鐵卷丹書,賞黃金十萬兩。”
聽得背後有人說話,阿秀咦了壹聲,回頭望去,卻見了壹名公子爺,面頰凹陷,下巴瘦尖,眼神微帶冷酷,背後卻懸了壹柄鐵管形樣的物事。阿秀凝目看了半晌,不覺悚然壹驚:“火槍?”
阿秀曾在叔叔房裏見過火槍,也是這般長長壹條,說是朝廷發下來的東西,沒想也在這兒見到了。他心裏有些怕,天幸那公子爺打量自己壹眼,見是個孩童,便也不以為意,只回首向後,朗聲道:“張胖子,這海捕公文繪的的便是那廝吧?”
“沒錯。”壹條矮胖漢走了上來,手持雙斧,獰笑道:“若非那廝的身價,誰值得了鐵卷丹書?”說話間,背後便湧上了壹群人,或高或矮,或壯或細,形貌不壹,卻都攜帶兇器。阿秀心下更驚,忙裝作路邊小童的模樣,自在地下玩著泥巴。
那公子爺伸手過去,將海捕公文撕了下來,道:“張胖子,我這人有個毛病,壹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來,咱們商議商議,壹會兒殺了‘那廝’之後,東西怎麽分?”那矮胖漢道:“名歸妳,利歸我。”
那公子爺淡淡地道:“很好。我也是這個打算。”他取起了壹只小瓷壺,在鼻上吸了吸,又道:“除開咱們,還有哪些人馬在找他?”那矮胖漢道:“那可多了。錦衣衛的、刑部的、大理寺的、旗手衛的,朝廷能用的都用上了。若不是怕打草驚蛇,怕連正統軍都調進城了……”
那公子爺哦了壹聲:“怎麽?朝廷就只上了差人,沒調江湖人物?”那矮胖漢道:“怎麽沒調?昨晚兩百多個高手雲集兵部,少林、武當、峨眉、崆峒,各派菁英盡出,壹路讓靈音老賊禿領軍,壹路隨元易那牛鼻子走,好些前輩耆宿都出馬了。”
另壹人插話道:“這幫正教高手管個屁用?妳沒瞧峨嵋山那幾個賊道嚇得魂不附體?個個喝得醉醺醺的,還能濟什麽事?”那矮胖漢冷笑道:“別怪他們,這就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要不是靠著他們的貪生怕死,哪來咱們的榮華富貴呢?”
“哈哈哈哈哈!”眾人仰起頭來,齊聲狂笑,當真不可壹世了。那公子爺道:“好了,閑話少說,現下要怎麽找出那廝,妳們可有主意?”那矮胖漢道:“不勞霍公子費神。朝廷今早已經捉到了天狗李,現下對他威逼利誘,硬是要他聞出那廝的下落。”
那公子爺哦了壹聲:“天狗李?可是偷走麗妃繡花鞋的那個狂徒?”矮胖漢道:“就是他。這家夥喜歡聞美女的腳,官差曉得他這怪僻,便將麗妃的襪子扔到城郊,半個時辰便抓到了。”
公子爺笑道:“這倒是妙招,有了天狗李那只鼻子,那廝便算化成了灰,也得教人聞出來。”
那矮胖漢嘿嘿笑道:“可不是麽?等天狗李找到了人,朝廷幾百名官差壹湧而上,打得血肉橫飛、兩敗俱傷之時,卻不知咱們‘蛇槍’霍天龍還躲在暗處,冷不防提起妳那‘百步穿楊蛇火槍’,砰地這麽送上壹記,那廝兩眼壹翻,怕連怎麽死的還不知道啊。”
“哈哈哈哈哈!”霍天龍撫掌大笑,余人也跟著狂笑起來了。聽那矮胖漢笑道:“好啦,看在十萬兩黃金的份上,咱們快快過去吧,萬壹讓別人捷足先登了,咱們的富貴夢可要成空啦。”
眾人頻頻稱是,急急走了。阿秀便也拍掉了手中泥巴,站了起來,暗暗興奮:“要打架啦。”
方才聽了半晌,卻也明白了這幫江湖人物的圖謀,看來有個欽命要犯即將現身,官差們為了抓他,便找上了鼻子靈光的“天狗李”追人。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背後另有壹批高手尾隨,只等著放冷槍、收漁利。
江湖郎中、江湖術士、江湖騙子,阿秀打小便聽說這些名號,如今才是第壹回親眼印證。他心裏有些好奇,自想看些熱鬧,便尾隨在眾人之後,也好增長武林閱歷。
那矮胖漢子兩腿甚短,比自己高不到哪兒去,加上手中提了巨斧,行走甚慢,阿秀自也跟得上。約莫行過了兩條街,前方酒肆林立,遠遠已聽得轟飲聲,阿秀心下大喜:“又有酒喝了。”
武林最快意的地方,便是酒鋪,什麽冤家路窄,什麽路見不平,全是在客店裏鬧將出來。他滿心雀躍,忙追了過去,正等著壹行人走進酒鋪,卻見那矮胖漢駐足下來,道:“大家瞧對過。”
眾人壹發轉過頭去,阿秀有樣學樣,便也跟著大俠們壹齊轉頭了。
對街也有壹家酒鋪,不同於這兒的喧囂熱鬧,那兒卻是安安靜靜。只見店裏坐滿了朝廷官差,服飾雖有不同,卻都是腰間帶刀。人群之中卻坐了個小老頭兒,看他長了個紅尖尖的酒槽鼻,嘴巴偏又癟了進去,長相頗似犬只,想來便是嗅功厲害的“天狗李”了。
不知怎麽回事,那“天狗李”面前放滿了酒菜,卻是哭喪著臉,垂首不動。幾名官差俯身摟著他的肩頭,不住安慰勸說,那“天狗李”卻還直發抖,好似壹會兒去的地方便是地獄、找的人便是魔王,縱有幾千人陪著,也還是保不住他的壹條小命。
眾人看了半晌,各有不祥之感。那矮胖漢忙道:“先別瞧了,大夥兒去吃點東西,養養氣力,壹會兒也好幹活。”壹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壹間酒鋪,想來要監視“天狗李”的動靜。那阿秀也尾隨到了門外,悄悄向店內張望。
還不到中午,屋內便已酒氣沖天了,這兒來壹壺、那兒送壹壇,四下“操”、“幹”之聲頻頻傳來,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只是不同於對街的杯弓蛇影,這兒卻是興高采烈、觥籌交錯,好似還在過年。阿秀心下亢奮,便也躡手躡腳地溜進店中,打算勇闖江湖。
“誒,小鬼……”還沒走上兩步,衣領壹緊,便讓人提住了,壹名酒保冷冷地道:“妳是幹什麽的啊?”阿秀嚇了壹跳,也是怕被轟出門去,忙朝人群裏胡亂壹指:“我……我是跟著他來的……”周遭人來人往,全是大俠的屁股,壹指之下,倒也真假難辨。那酒保懶懶地道:“隨妳說吧,想來店裏吃喝,便得有錢。妳帶夠銀子沒有?”
阿秀哼道:“當然有。”拿出壹只金元寶,望那酒保手上壹塞,傲然道:“找得開麽?”
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來,妳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麽?”阿秀左瞧右看,眼見那公子爺早已就座,叫了壺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樣來壹份。”
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學著大人的模樣,先挑了張桌子坐下,之後斟了杯熱茶。正要傲然來喝,卻聽背後壹桌傳來細細說話聲:“西門先生,妳說‘那廝’負傷了,究竟詳情如何?”
此言壹出,那公子爺立時放落了筷子,那矮胖漢本在斟酒,卻也慢下手來,全都留上了神。
阿秀偷眼回望,只見背後壹桌坐的全是漁夫,雖在大寒冬日,兀自赤著雙腳,仿佛不怕冷似的。對座卻是壹位員外模樣的男子,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見各桌眾人都在瞧著自己,便咳了壹聲,道:“舵主小聲些,隔墻有耳,別走漏風聲了。”
都說“言多必失”,武林裏說錯話要死,說漏嘴要死,連阿秀這十歲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卻忘得壹乾二凈,想來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還未作聲,肩頭已拍來壹只手掌,壹人俯身下來,微笑道:“景舵主,久違啦。”那舵主愕然道:“閣下是……”
砰地壹聲,桌上拍來壹柄火槍,刻紋繁復,槍管處鑄了壹條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細。
眾漁夫大驚失色,顫聲道:“這……這是蛇火槍……妳……妳是……”
“在下霍天龍。”那公子爺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門先生”的肩頭,示意親熱。
眼看那公子爺解下佩槍,不過朝桌上壹拍,便已威鎮全場,阿秀自是大為震撼。卻聽嘿地壹聲,幾名漁夫抄起鐵槳,正要站起,卻讓人壓了下來。那矮胖漢兩手各搭著壹人的肩,笑道:“怎麽,大家壹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動刀兵啦?妳們三江幫就這麽待客的?”
說著替桌上眾人各斟壹杯酒,笑道:“這位便是‘伏牛聖手’西門嵩西門大爺吧?久仰大名,張胖子敬妳壹杯。”
“張胖子”三字壹出,眾漁夫臉上變色,顫聲道:“妳……妳就是單手提起魯拳師、大破山東連環寨的那個張胖子?”那矮胖漢笑道:“瞧我,真是惡名遠播了。來,咱們兩桌親熱親熱,交個朋友。”說話間招朋引伴,移來杯盤,不待“三江幫”答應,便已霸住了主位。
武林裏以大欺小、以強逼弱,本乃稀松平常,阿秀卻是生平頭壹回見識,自是看得興奮。那公子爺淡淡壹笑,摟住西門嵩的肩頭,道:“西門兄,適才聽您說了,好似有誰負傷了,對嗎?”
這西門嵩倒是氣定神閑,搖了搖折扇,道:“我年前聽朋友說了,好似那廝在荊州戰場受了點傷,身手不若以往,這便和景舵主提了……”話還在口,便聽霍公子道:“原來是這條消息啊,那我也來投桃報李吧,聽說那廝的左腿在北京受了點傷,現已讓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眾人壹齊笑了起來。張胖子獰笑道:“西門兄,少來這些陳腔濫調……”倒了壹杯酒,送到西門嵩嘴邊,道:“這杯酒是敬妳的。下壹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罰酒啰。”看這張胖子好生厲害,模樣既兇狠、又老練,不知殺過多少人,直嚇得眾漁夫微微發抖。阿秀自也是暗暗驚嘆:“這張胖子好厲害,定是絕世高手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張胖子要動兵戈了,對過官差卻是心有旁騖,視若無睹。那西門嵩倒也不怕,只搖了搖折扇,道:“老弟,別欺侮老人家,妳們也曉得我西門嵩的規矩,要我開口不難……”霍公子道:“就怕價錢不對。”把手壹拋,扔出了壹只金元寶,至少重達五十兩。
眾人驚呼出聲,才知霍天龍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聽過這群人說話,已知霍天龍是個要名的,對黃金不屑壹顧,出手自然豪邁。眾人催促道:“西門嵩,說吧。那廝究竟怎麽了?”眼看西門嵩動也不動,景舵主哼了壹聲,便也扔出壹只金元寶,道:“西門先生,如此夠了麽?”
看這西門嵩原來是個包打聽,當是賣消息維生的,先前刻意把話說得大聲,當是要招攬生意了。他搖了搖折扇,嘴角微斜,仍無言語之意,想來還要眾人追加銀兩。忽然後腦勺壹痛,頂來了壹柄火槍,只聽霍天龍附耳道:“說。”
西門嵩強笑道:“也罷,在下聽人說了,那廝……那廝昨晚現身萬福樓,遭人圍攻,已然身受重傷,午時前都動彈不得……”張胖子呸了壹聲:“鬼話。”正要破口大罵,卻讓霍公子攔住了,道:“等等,那廝動彈不得了?為什麽?”
西門嵩道:“他的經脈讓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讓人封住了?誰有這般功力?”
西門嵩道:“三個字,大掌櫃。”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那霍天龍深深吸了口氣,道:“大掌櫃……這人……這人就是‘鎮國鐵衛’的頭兒?”西門嵩點了點頭,低聲道:“實不相瞞,我有個朋友在客棧當差,座次三十九,外號叫‘無面學士’。他昨晚就在萬福樓,親眼見那廝和‘大掌櫃’對了壹掌,此事千真萬確,絕無虛言。”
張胖子忽道:“等等,午時前動彈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門嵩低聲道:“正是如此。若非這般十萬火急,朝廷又怎會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領路找人?”眾人越聽越有道理,各自沈吟不語。那廂阿秀也是興奮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籠了,可有好戲看啦。”他聽得興起,便想喝酒助興,豈料酒菜卻遲遲未來,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
嚷了幾聲,不見人來,只得自己奔了過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聲道:“小二!我的酒菜呢?為何遲遲不來?”那夥計冷冷地道:“什麽酒菜?”阿秀楞道:“我方才不是給妳壹錠金元寶麽?妳不記得啦?”那夥計打了個哈欠,道:“什麽金元寶,我可沒瞧見。”
阿秀張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這才發覺自己被訛詐了。那夥計揮手道:“滾滾滾,沒錢就出去,少來啰唆。”阿秀發怒了,扯住那夥計的衣角,大聲道:“還我錢來!快!”那夥計煩道:“怎麽?想打架啊?”把手壹揮,啪地壹聲大響,阿秀面頰紅腫,竟然結結實實挨了壹記耳光。
阿秀驚得呆了,他雖曾受過淑寧、載儆的羞辱,卻不曾挨過人家的耳光,豈料竟會被壹個跑堂的欺侮?眼看那夥計轉過身去,嘻嘻哈哈,兀自與人閑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氣,猛地撲到那夥計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門都沒有!”
那夥計怒道:“他媽的,這不是找死麽?”反手壹扯,便將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壹響,阿秀撞翻了桌椅,滿桌碗盤全落了下來,打了個粉碎。看他這壹跤跌得著實不輕,手腳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讓人重踩壹腳,壹名酒保彎腰下來,冷冷地道:“小子,妳打壞了店裏的東西,該怎麽賠啊?”說著在他背後補落壹拳,直痛得阿秀縱聲慘叫。
先前那夥計行了過來,狠狠再補壹腳,罵道:“臭小子,敢上咱們店裏撒野?活得不耐煩了?”踹了幾腳,便又朝阿秀口袋裏搜了搜,驚喜道:“好小子,還有壹枚金元寶啊。”
那酒保道:“收起來。他打破了碗筷,剛好拿來賠。”
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錢……還來、還來……”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劇痛,手腳破皮,幾番掙紮,卻都站之不起。桌邊壹名客人冷冷瞧著他,道:“小子,快走吧,這兒龍蛇雜處。不是妳來的地方,壹會妳要讓人打死打傷了,可沒人會替妳收屍。”
這話並未說錯。過去阿秀住在官宅子裏,群仙環繞、諸神庇護,仿佛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貶入修羅道中,卻是吃盡了苦頭。他低頭拭淚,慢慢站起身來,眼看腳邊有張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壹股莫名殺機。
那夥計哦了壹聲:“怎麽?和爺爺來真的啊?”提起壹柄菜刀,笑道:“來啊,小雜種。看爺爺敢不敢殺了妳?來啊!”阿秀心下壹驚,他手提板凳,微微發抖,壹時想上不敢,想退不願。那夥計譏笑道:“來啊,快來啊,不是挺帶種的嗎?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
看這夥計混跡鬧市,想來也常與人鬥毆,加之體格比阿秀大了壹倍,雙方若要正面較量,必然吃上大虧。阿秀知道自己沒有勝算,便把目光轉向了對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頭。
對街滿是官差,卻對自己視而不見,想來他們還等著去抓欽命要犯,見得孩童鬥毆,自也懶得管。轉看店內眾人,卻也是喝酒的喝酒、說話的說話,壹般地熱熱鬧鬧。眼看阿秀怕了,那夥計嘻嘻壹笑,還待要說,壹名客人煩悶道:“別再激他啦。小子,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別逞強了。”
那夥計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沒有奶喝,我可不敢擔保。”
“哈哈哈哈哈!”眾人笑得直打跌,阿秀聽得娘親受人羞辱,心下激動,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可他曉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輸了,此時此刻,他得努力想個法子,替自己找回壹個公道。
天下事擡不過壹個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氣,環顧店中,唯有那“霍公子”像個人,眼看他還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邊,低聲道:“大哥。”
那霍公子正與西門嵩說話,聞得孩童言語,卻是置若恍聞,道:“如此說來,妳那朋友……”阿秀見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搖了搖他,道:“這位大哥,那夥計騙我的錢,妳可否幫我……”
那公子爺回眸過來,靜靜望著阿秀,忽然反手壹抽,啪地大響,竟賞來了壹記大耳光!
阿秀捂著臉孔,只覺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顫聲道:“妳……妳為何打我?”
話聲未畢,那公子爺把手壹揚,更是反抽而下,這壹掌多加了壹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轉,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子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門嵩斟酒,道:“方才咱們說到哪兒了?”西門嵩道:“說到我那朋友,叫‘無臉學士’的那個……”二人徑自聊了起來,對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壹眼。阿秀手撫臉頰,張大了嘴,卻也明白自己為何挨打了。
這“霍公子”並非是瞧自己不起,也並非是討厭自己,他只是要驅趕蒼蠅而已。
蒼蠅嗡嗡擾響,當然得揮手驅逐,不許近身。否則盤來繞去,豈不惹人心煩?
阿秀慢慢低下頭去,眼淚壹滴滴落了下來。過去淑寧、載儆雖然和他不睦,終究還當他是個角色,誰也不敢輕視他,可如今他卻像是路旁的石頭,街邊的小草,絕不會有人理會他的死活,更不會有誰為他出頭。此時此刻,除開忍氣吞聲,認命離開,還能怎麽辦?
江湖風波險惡,阿秀手腳破皮、背心疼痛,可內心裏更是寒涼壹片。他駝背轉身,正要離開,突然伸手壹抓,便從霍公子面前奪走了火槍,朝店外狂奔而去。
“幹什麽?”眾人大吃壹驚,急手來攔,阿秀仗著人矮身小,立時縮到了板桌下。張胖子怒吼道:“臭小子!妳找死麽?”壹斧頭揮了過來,四下客人壹來事不關己,二來不想樹敵,紛紛起身避開,聽得砰地壹聲,板桌竟給劈成了兩半。轉看阿秀,卻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此番圍殺欽命要犯,仗的便是這柄“蛇火槍”,豈料竟讓頑童偷了走?那公子爺深深吸了口氣,霎時縱身起跳,如大鷹般橫掠而過,搶到了門口,正守株待兔間,卻聽西門嵩笑道:“霍老弟,人家從後門走啦。”
“哈哈哈哈哈!”店中客人壹發笑了起來,張胖子暴跳如雷,領著十來名手下,拼命擠出了後門,卻見遠處壹名孩童拔腿狂奔,不是阿秀是誰?
“快追!”十來人暴吼大叫,全追了出來,阿秀也咬住了牙,心裏只壹個念頭,就是要扔掉這柄火槍,最好扔到臭水溝裏,讓那姓霍的壹輩子也找不到,那才叫稱心如意。他跑得氣喘籲籲,轉過了街口,驚見壹堵高墻迎面而來,竟然闖進了壹處死胡同。
正發抖間,卻聽胡同口傳來輕響,隨即落下了壹條人影,那“霍公子”輕功卓絕,已然追到了背後,又聽腳步沈重,張胖子手提雙斧,也已氣喘籲籲地率人趕來。
阿秀慘了,他招惹了兇神惡煞,這幫江湖人物殺人不眨眼,武功不知比那夥計高了多少倍,如今十多人包圍自己壹個,卻該怎麽辦呢?阿秀腿中好似灌滿了醋,慢慢到了墻邊,突然提起了胸前的小笛子,奮力吹鳴起來。
胸前這只笛子是爹爹交下的信物,只消吹響它,便有大援到來,可吹了半天,口唇發麻,仍遲遲不見救兵到來。阿秀滿頭大汗,這才想起自己早已支開了“帥金藤”,就這壹會兒,卻要他怎麽來得及現身?
眾人聽那笛聲低幽,若有似無,不由咦了壹聲:“這笛聲挺怪。”那霍公子道:“這笛聲拔得絕高,除非內力深厚之士,否則聽不到。”張胖子訝道:“這倒是稀奇玩意兒。”慢慢走了上來,舔嘴道:“小鬼,把妳的笛子交出來。讓爺爺瞧瞧。”阿秀顫抖雙手,慢慢把笛子送了過去。張胖子夾手奪過,拿在嘴裏吹了吹,笑道:“小子,妳還挺聽話的嘛。”
阿秀自知命在旦夕,哽咽道:“別打我……別打我……妳們要幹什麽,我都聽妳們的……”張胖子笑道:“別哭,別哭,我不會打妳的,我只想……”猛地雙眼圓睜,重重壹掌摔下,厲聲道:“殺了妳!”
頭頂轟聲大作,阿秀大叫壹聲,撲倒在地。這壹掌打上了石墻,竟震得石屑紛飛而下,威勢驚人。阿秀放聲哭了起來,想他打小頑皮,從不肯聽爹爹的話,如今終於自陷絕境了。
忍不住大哭道:“爹!快來救阿秀啊!爹!爹!”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奈何大援遲遲不到,阿秀自是哭得震天價響。張胖子笑道:“叫爹有什麽用?叫妳娘來陪我消消火,或許還有個用處。”正要舉掌再打,忽聽霍天龍道:“老張,別殺他,這小孩還有點用。”張胖子笑道:“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您家老爺那點毛病……”
聽得“毛病”二字,阿秀更怕了,壹時間哭泣發抖,緊貼石墻,恨不得把自己擠進去。
張胖子獰笑道:“小子,勸妳安份點兒,壹會兒若是讓我打殘了,那可就……”右手暴長,大笑道:“賣不到價錢啦!”
眼看張胖子急急來揪,猛聽壹聲大叫,阿秀向地趴倒,竟如耗子般鉆入了墻裏。眾人吃了壹驚,趕忙來看墻腳,卻見了壹處狗洞,竟讓他死裏逃生了。眾人面面相覷,這才想起火槍還在阿秀手中,張胖子氣急敗壞,提起板斧,便朝墻上奮力鑿落,厲聲道:“臭小子!滾出來!”
轟地壹聲,又是壹聲,阿秀卻早已鉆過了狗洞,猛聽當瑯大響,好似撞翻了什麽,擡頭急看,卻見面前斷垣殘壁,雜草叢生,自己竟是闖入了壹座破敗大宅。
眼前這宅子陰森森、黑臟臟,瓦坍墻塌,沒壹處地方完好,比鬼屋還破敗幾分。轉看院裏,四下卻堆滿木材,此外還立了幾尊羅漢像,吊了口大鐘,想來這破屋子要改建為佛寺了。
看不半晌,忽聽墻頭輕輕壹響,壹道人影飛了上來,正是霍公子翻墻來了。阿秀嚇得面無人色,連滾帶爬地竄入屋中,正四下尋找藏身地方,忽見地下棄置了壹面巨大匾額,黑臟汙穢,斜倚靠墻,想來可以遮住自己。他來到匾額旁,正要躲進去,忽然眼兒壹轉,瞧到了匾額上的蒙塵金字,見是“征西大都督府”五個字。
阿秀微微壹楞,暗道:“征西大都督?”看華妹家也有壹面相似的匾牌,正是威名赫赫的“五軍大都督府”,打小見了幾千遍,自也看熟了這幾個字。可這位“征西大都督”又是誰呢?自己怎麽從未聽過?
正看間,猛聽轟隆壹聲,圍墻已然坍塌。聽得張胖子喝道:“大家搜!把那小鬼揪出來!”阿秀大驚失色,哪還管什麽“征西大都督”,忙鉆到匾額後頭,正待倚墻躲好,卻聽嘎地輕響,這墻居然向後開啟,冷不防重心全失,便已滾落下去。
阿秀驚惶害怕,壹路直墜而下,正要放聲大哭。忽然背心壹緊,讓人抓住了,耳邊傳來壹個嗓音:“別叫。”這嗓音又沈又穩,帶了壹股氣勢。阿秀膽戰心驚,悄悄擡頭,見到了壹只好高好高的鼻梁,隨即看到壹雙眼睛,亮晶晶地,仿佛藏了熊熊火焰。
四下陰森黑暗,極為潮濕,隱隱約約間,阿秀覺得自己掉入了無邊地獄之中。他全身發抖,語帶哭音:“妳……妳是誰?”那人笑了笑,將壹頭亂發撥開,微光照落,但見他額頭上血紅壹片,赫然便是壹個“罪”字。
“嗚嗚!”阿秀恐懼萬分,手腳掙紮,卻讓那人掩住了口鼻。他嗯嗯苦哼,又害怕,又氣悶,驚急交迫間,竟已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