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敗戰將不死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以前揚州家裏養了只大黃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黃狗很驕傲,給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氣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動上眼前的食料。
盡管這樣疼它,大黃狗還是常常溜出門去,三天兩頭的不見狗影。每次回來了,身上都臟得壹遢胡塗,滿身傷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還是跟老虎較量去了。
壹回下著大雨,天又寒,實在擔心不過,就把大黃狗綁了起來,不讓它出門晃蕩。
那夜大黃狗不得自由,壹直哭、壹直叫,逼得顧倩兮陪了它壹整夜,六七歲的小女孩兒就這樣守在後門,陪著大黃狗,直到高燒倒下,給娘親抱了回去。
長大以後,發誓再也不養狗了。本以為自己狠得下心腸,誰知啊,來了壹只比大黃狗驕傲壹千倍、任性壹萬倍的東西。而且討厭的是它還會說話,還會討自己歡心,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發燒倒下那麽簡單了。
顧倩兮望著擔架上昏睡的情郎,輕輕親吻著他,眼中又是淚,又是愛。大小姐旁若無人,壹旁左從義、石憑、黃應等人噤若寒蟬,有的苦笑,有的肅立,卻沒人敢說上壹句話。
“他是怎麽傷的?”顧倩兮目向左從義,語氣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覺地讓人怕。
左從義第壹個幹笑:“我……我哪裏知道……您……您別問我……”眼見尚書府的千金轉向自己望來,石憑心下壹寒,登時慌道:“不是我……不關我的事……”
當然不關他們的事了,躺在擔架上的又不是他們。大黃狗若是死了,這些狐群狗黨只會豎起爪子,大聲說:“好狗!”然後去找下壹只笨蛋大黃狗,再讓它倒在擔架上,再來段壹模壹樣的故事,那又有什麽難的?
眾人壹個接壹個閃開,擔架旁只余伍定遠壹人。他行到顧倩兮面前,低頭望地,嘆道:“盧兄弟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壹劍。顧小姐若要責怪,只管怪我吧。”
顧倩兮把眼光別了過去,口中並沒說話。
伍定遠沒有錯,人家要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黃狗也沒有錯,舍己為人,舍生取義,黃狗天生是這樣的性子。
說來說去,錯的原來是自己……
※※※
盧雲終於醒來了。自從達摩院挨了壹劍之後,他始終昏睡不醒,此時雙眼張開,只見晨光映照,床邊坐著壹名嬌俏可喜的女孩兒,正自含笑望著自己,卻是顧倩兮。
盧雲雖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見到了顧倩兮,心裏事便放落壹半。他緩緩伸出手去,撫摸顧倩兮的臉頰,道:“妳……妳怎麽來了?”顧倩兮將盧雲扶了起來,又在他背後墊了個枕頭,含笑道:“妳傷得那麽重,我能不來麽?”
盧雲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見房間窄小緊蹙,對面壹扇窄門,窗邊擱著木桌,如此窘迫窮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處。當年他高中狀元時曾經買下壹處房舍,便是這處地方了。
盧雲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壹見床邊擱著湯碗,便顫巍巍地伸手出去。卻聽顧倩兮道:“妳別起來,讓我來服侍妳。”盧雲臉上壹紅,道:“妳要服侍我?”
顧倩兮微微頷首,柔聲道:“做盧家的媳婦,當然得服侍妳了。來,喝湯吧。”
喝了口湯,沒想卻是黑濃的傷藥,只苦得他直噴出來,霎時弄臟了衣衫。顧倩兮取過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藥苦口,多喝點,傷才好得快。”說著將棉被掀開,拿過盧雲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盧雲雙眼瞪直,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麽。顧倩兮聰明不讓須眉,向來我行我素,揚州拜師學畫、京城裏離家出走,哪件事稱不上膽大妄為?孰料這位自有主張的大小姐忽發奇想,現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盧雲見她拿著衣裳,壹雙媚眼瞧著自己,壹時之間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個兒穿便行了,妳饒過我吧。”
顧倩兮不假辭色,道:“我說要服侍妳,那便含渾不得。妳不必多說什麽。”當下將盧雲的扣子解開,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衣衫解開,霎時聞到壹股藥味,盧雲低頭去看,只見胸口包著幹凈繃帶,那傷藥卻是不久前換上的。盧雲喃喃地道:“這是妳幫我換的麽?”顧倩兮替他脫下外衣,手上忙著,隨口道:“不是我,是伍定遠,妳的好朋友替妳換的。”
盧雲沒聽出她的口氣不善,只微微頷首,心道:“定遠當真細心。居然會做這細活。”他側目去看顧倩兮,又問道:“我睡了多久?”顧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壹放,悻悻然道:“問我做什麽?去問伍定遠,問妳那些狐群狗黨。”
盧雲又不是白癡,壹看她生氣了,登時醒悟過來:“她這些時日都在照料我。”
房內天光微亮,不過清早時候,那顧倩兮卻已穿戴整齊,不消說,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徹夜未眠,情深意重,盧雲不知該說什麽,只是緊泯下唇,低頭無言。
顧倩兮也不多說什麽,只拉住盧雲的手,替他穿上袖子。盧雲好似木頭人壹般,只是任由擺布。顧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傷口要是疼,得跟我說,知道麽?”她問了兩句,卻沒聽盧雲說話,垂目看去,卻見情郎別過頭去,緊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淚。
顧倩兮柔聲道:“傷口痛了?”
盧雲低下頭去,小聲道:“沒事的,妳別管我。”
顧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見他別過頭去,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的神情。這模樣好生熟悉,不正是揚州那個倔強不屈的小廝麽?為了這幅神態,自己才始終忘不掉他。
顧倩兮心下漸軟,只想在盧雲臉頰上壹吻,身子微動,正要靠將過去,忽地醒起情郎屢屢犯險賭命,從不怕與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壹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兩人沈默良久,顧倩兮越想越是無奈,她嘆了口氣,挨著盧雲坐下,悄聲問道:“盧郎,如果我離開妳,妳壹個人過得下麽?”
盧雲大吃壹驚,趕忙回過神來。兩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當頭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氣,道:“倩兮,我若有什麽過錯,請妳直說無妨。”
顧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妳沒有錯。妳講信講義,對得起天地君親師,大家都佩服妳,壹點錯也沒有……”她這些日子照料情郎,見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語,心中的酸楚壹言難盡,說著說著,淚水險些流了出來,她舉袖遮面,不願盧雲察覺。
盧雲自知她說的是反話,登時軟了下來,求懇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錯了什麽,妳……妳壹定要跟我說……”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語氣發顫,大見惶恐之情。顧倩兮見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轉過頭來,忍淚道:“盧郎,我不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問妳壹句,當年妳去救妳的朋友時,妳可記得……我……我在雪地裏等了妳多久?”
那年京城大亂,秦仲海失手被捕。大寒之中,兩人相約城南會面,只因盧雲不顧壹切地動手,竟讓顧倩兮癡癡等待,整整在寒風裏守候了壹日夜。
盧雲垂淚道:“我記得。妳說過,如果我不回來,妳便這樣無止無盡地等下去。”
顧倩兮苦笑道:“妳還記得?那妳為何三番兩次這樣?伍定遠也好,秦仲海也好,路邊的行人也好,妳都可以為了他們不要性命……”說到悲痛處,終於掩面哭了起來,大聲道:“我……我便算是鐵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這種苦……盧郎,我不要嫁給妳!”
說到悲恨處,壹個轉身,便奔出房去了。盧雲又慌又急,從床上滾了下來,砰地壹聲,身子重重摔在地下,傷處登時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悶哼起來。
磕頭沒用,哀號沒用,賴在地下打滾最管用。大黃狗拿出絕招,果然小女孩掛著兩行淚,哭哭啼啼地回來了,“對不起,妳……妳摔傷了麽?”
好容易騙得佳人回來,大黃狗飛撲而上,亂咬亂舔。果見盧雲將她攔腰抱住,強吻櫻唇,顧倩兮哭得梨花春帶雨,也任憑他吻著,兩人輕憐密愛,相依相偎,再也分不開了。
房內兩人淚如雨下,房外也有壹人默默飲恨。
“盧兄弟,對不起……”
盡管房內兩人漸漸情濃,他倆卻不知道,壹條大漢正自守在窗外。他聽了兩人的對答,也自低頭忍淚,鐵塔般的身軀輕輕顫抖。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裏直驅黃河黃”。
大漢望著手上的經書,輕輕點了點頭,自知該是替劍神尋訪傳人的時刻了。
無雙連拳護不了妳,天山傳人也保不住妳,那便讓最狠最辣的卓淩昭助妳壹臂之力……
盧兄弟,仁厚不足以濟世,亂世之中,唯有絕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門……
※※※
八月初壹,雲淡風清。仗打完了,勝負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怒蒼返寨,朝廷撤兵,雙方再次涇渭分明,又回到了當年秦霸先初創怒蒼的對峙僵局。朝廷與反逆各自調兵遣將,相互防堵,自不在話下。
無論仗怎麽打,日子總還是要過。大亂局之中,先是傳出盧雲的喜訊,這位狀元知州終於要在中秋佳節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顧倩兮。京城名流聽聞,自都向顧嗣源道賀,顧家這些時日自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盧雲即將完婚,伍定遠也接下了大職缺。盡管局面動蕩,人人自危,柳昂天還是憑著無比雄強的人脈手段,讓伍定遠順利接任居庸關總兵。此地擁軍兩萬,乃是中國北方的大屏障。伍定遠接位之後,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辦事,進壹步控住北方軍權。
眼看伍定遠不日便要走馬上任,朝廷依著慣例,便將濟山胡同的總兵府移交,供伍定遠壹家居住。伍定遠欣逢升官喬遷,又得了艷婷芳心,官場情場兩得意,喜逢新居啟用之日,便邀了盧雲等人來到家裏,壹來為盧顧兩人大婚祝賀,二來也慶祝自己升任新職。
“來,跟姑姑念,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小小孩童眼光發直,看著艷婷手上的公文封,卻是伍定遠的義子在那認字。艷婷煞有介事,教得認真,崇卿卻小臉通紅,老半天吭不出個氣來,想來不識文字之故。
府邸寬闊,頗見氣派,眾人各自閑坐,看西首母子親匿溫馨,自是崇卿與艷婷,東首璧人天作之合,卻是盧雲與倩兮,再加上個老臉威嚴的伍定遠,仿佛便是兩家五口的模樣。
盧雲見崇卿哼哼唧唧,不識字,忍不住搖了搖頭,道:“這孩子也有十歲了,該送去私塾了吧?”伍定遠嘆了口氣,他每日裏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義子,頷首便道:“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這孩子老膩在姑姑身邊,總不是個法子。”
盧雲學究出身,打小便給師長鍛煉考驗,兩只手心不知給打過多少回,教起孩子自也嚴厲無比。他點了點頭,想起當年私塾裏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讓我來試試。”
眼見盧叔叔朝自己走來,嘴角還掛著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駭異萬分。這位叔叔雖非滿面橫肉的長相,但他面白無須,臉做長方,正合了“學究白臉狠,太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語。想到白面書生的藤條最是狠毒,崇卿壹時著慌,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便朝艷婷懷中鉆去。
艷婷寵著崇卿,便在他臉頰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麽,沒事的。”
伍定遠見了這熊模樣,如何不怒?霎時壹聲斷喝:“男子漢大丈夫,專往女娘懷裏鉆,成何體統?過來!”雄獅發威,真龍咆哮,崇卿嚇得慌了,趕忙從艷婷腿上跳將下來,畏畏縮縮地走向伍定遠。
艷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懷裏,嗔道:“這麽大嗓門,不怕嚇壞了孩子?”
美女發威,勝過翻江倒海的神龍怒號。果然伍定遠歉然壹笑,瘟神惡貌壹發不見蹤影,真比小蛇還乖巧三分。
河東輕輕小吼,真龍便已擺尾臣服,顧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艷婷的降龍手段。正含笑揣摩,忽聽大門腳步聲倉皇,壹名家丁快步行來,稟道:“老爺,柳侯爺到了。”
伍定遠啊了壹聲,頗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請了盧雲與顧倩兮兩人,卻沒料到柳大都督會親來道賀。伍定遠霍地起身,趕忙出門相迎。那艷婷沒見過這位當朝大首腦,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帶著崇卿起身,就如壹家三口模樣,自在門口相候。
盧雲拉著顧倩兮的手,緩緩起身,問道:“以前見過侯爺麽?”顧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壽,柳侯爺都會親來道賀。”盧雲心下壹醒,想起當年初到京城之時,便曾隨伍定遠前去顧家祝壽,當時便也見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貴,打小便慣見王公貴族,柳昂天來頭雖大,卻也嚇不到她。
諸人尚未出廳,便聽門外傳來壹個笑聲,道:“定遠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順道過來瞧瞧妳,坐會兒便走!”
話聲甫畢,當先走進壹個熟面孔,看他滿月臉,壹身發福體態,正是韋子壯來了。頭牌護衛入廳,之後大批隨扈進門,石憑、左從義、黃應等老將也在其中。人潮簇擁中,壹名高大老者行入廳來,此人身著戎裝,不怒自威,正是當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駕光臨。
雖說柳昂天稱病不出,現下卻是精神奕奕,全無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來。伍定遠上前拜倒,道:“卑職伍定遠,拜見侯爺金安。”
柳昂天淡淡壹笑,揮了揮手,他斜目看去,忽見伍定遠身邊站著壹名美女,正朝自己望來。此女艷光照人,實乃國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贊,當下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壹只小小錦盒,塞到艷婷手裏,微笑道:“妳是艷婷姑娘唄?在下柳昂天,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首腦,說來是壹等壹的身分,豈料竟會自道“在下”二字?艷婷聽他說得客氣,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艷婷……艷婷見過侯爺。”
柳昂天微微壹笑,道:“別跟侯爺客氣。姑娘玉雪聰明,對了婆家麽?”說著握住了艷婷滑嫩的小手,雙眼直瞅著人家。看他溫柔款款,竟頗有“風流萬戶侯”的風采。想來他七個老婆便是這樣娶來的。
伍定遠與盧雲面面相覷,卻都有些楞了。兩人過去跟隨柳昂天,只見他與軍中將士相處,不曾見過他與年輕女子說話,卻沒想是這個情狀,壹時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開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遠看得面色慘淡,忍不住咳了壹聲,柳昂天醒覺過來,自顧自地笑了笑,順手再賞崇卿壹個紅包,便朝顧倩兮走去。手上卻又變了個錦盒出來,直似魔術壹般。
老頭子愛吃嫩豆腐,盧雲自是心頭忐忑。正怕間,柳昂天已開口說話,又是那溫柔款款的腔調:“好久不見大小姐了。令尊近況如何?身體康泰麽?”顧倩兮大家閨秀,這等場面自是見多了,便即撿衽為禮,答道:“托侯爺的福,家中壹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禮,便也從袖中取出壹只錦盒,送了過去。她伸手縮手都快,便沒讓柳昂天趁機捏手。心上人平安無事,盧雲看入眼裏,自是松了口氣。
柳昂天接過錦盒,不由微微壹奇,道:“這是什麽?”
顧倩兮微笑道:“柳門大喜,七夫人為侯爺添丁,這是給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顧倩兮消息如此靈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勞了。眼看盧伍二人嘖嘖稱奇,韋子壯解釋道:“上月初七夫人臨盆,順利產下壹名男嬰,母子俱安。”左從義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兒個瞧他,才被這黑小子尿了壹頭壹臉哪。”眾人聽了這話,無不笑了起來。
柳昂天年過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卻無壹個成器。三個女兒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長子雲風世襲爵位,最該奮發圖強,可偏偏這孩子嬌生慣養,不堪大任,讓人失望。那次子正風武功雖高,福澤卻又單薄,少時與無賴鬥毆,意外被殺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願長子犯險,以致柳門雖然人才濟濟,卻全是外家人。
本家無人繼承衣缽,柳昂天口中雖然不提,其實內心暗自郁悶。本想今生命數如此,再無癡心妄想,哪知臨到老來,居然還能生個黑壯虎小子,自是讓他喜出望外了。
眾人聽了弄璋之喜,無不大喜。當下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賀,場面登時熱鬧起來。
左從義、石憑、黃應等人與伍定遠都是老相識,不少人駐紮過居庸關,便各自坐下閑聊,述說北疆局面。伍定遠喚來家丁奉茶伺候,艷婷也親捧點心招待,幾名英俊軍爺見她貌美如花,溫柔婉約,待人十分客氣周到,壹聽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紛紛要伍定遠引薦。伍定遠如何願意心上人墜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雙方用盡法子推拉扯。
眾人正笑鬧間,家丁又來秉報:“老爺,門外有位客人求見,說是您的同僚。”
伍定遠微微壹怔,柳昂天不請自來,已讓他大為意外,豈料還有外人過來?當即問道:“是哪位貴客,可曾問過?”那家丁道:“那公子說姓楊,是兵部的文員。”
姓楊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認得伍定遠,又要在兵部主事,說來便只有那個人了。聽得此人過來,盧雲自是心下壹凜,伍定遠則是神情凝重,廳上眾人全數變色,壹時俯首帖耳,都在竊竊私語。那家丁有些著慌,忙道:“老爺,要讓這人進來麽?”
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揮手道:“快快有請!”
※※※
柳門四少,觀海雲遠,這位排名第壹的大將終於現身出來了。
自七月初壹戰敗後,無論怒蒼遠走,糧草被燒,還是師父慘死,這位“代征北”始終沒有現身。方丈尋他,皇帝找他,任憑天下人議論紛紛,這位中軍統帥依舊音訊全無,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間俗事與他再沒瓜葛。諸人想起達摩院裏的疑團,無不留上了神,盧雲與伍定遠更是全神貫註,不知有多少事想問他。
腳步聲緩緩響起,眾人從廳門望去,只見院中行來壹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懸長劍,正自側望滿園芳華。秋日斜陽映照,更襯得他膚色極為膩白。“柳門二將,文楊武秦”,此人形貌尊貴,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風流司郎中”到來。
石憑搶先站起,便要過去詢問,柳昂天見狀,當場咳了壹聲,左從義會意,趕忙拉住,示意石憑坐下。眾人本有要起身的,壹見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數安坐不動。伍定遠身為主人,自須迎接,他行到門口,拱手叫道:“楊郎中,裏面請吧。”
楊肅觀遠望園中的花草,聽了叫喚,便緩緩轉過頭來,向伍定遠頷首。伍定遠見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爺恰在府裏,楊郎中難得過來,壹塊兒喝杯茶吧。”說著伸手肅客,示意楊肅觀進廳。
楊肅觀搖頭壹笑,道:“不速之客,不必進去了。”伍定遠聽了這話,不免心下壹凜,正要說話,楊肅觀已岔開話頭,他手指園中花草,微笑道:“這些花木修剪得不壞。不是麽?”
伍定遠頷首道:“是啊。壹個西涼老鄉打理的,挺勤快。”他拉著楊肅觀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裏,來碰個面吧。”伍定遠把話說了兩遍,眼看人家如此誠心,楊肅觀自也不好推卻,當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給您添擾了。”
二人行禮如儀,先後進廳。風流司郎中久未現身,跨門入戶,第壹個見到的便是韋子壯。楊肅觀官場八年,從來禮數周到,當即含笑拱手,道:“韋護衛,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韋子壯哈哈笑了笑,打了個手勢,卻沒多說什麽。
楊肅觀含笑作揖,道:“壹會兒與您喝茶。”他臉上掛著笑容,壹路拜會柳門諸將。眾人表情不壹,左從義微微頷首,石憑欲言又止,那黃應卻是心直口快之輩,他慌忙站起,大聲道:“楊郎中!妳上哪兒去了?大家都在找妳……”話聲未畢,左從義已壹把扯住,將他硬拉回座。黃應雖不機靈,畢竟也是官場混出來的,壹看情況有異,便也不再吭氣。
廳上眾人避之唯恐不及,場面頗見尷尬,楊肅觀卻無不適之感。他行向柳昂天,來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職肅觀,參見侯爺。”
風流司郎中,柳門排名第壹的大將,此時躬身謁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聽笑聲爽朗,激蕩廳心,聽他道:“好孩子啊!看妳黑炭也似的,卻是誰把妳撿回家的啊?”眾人聽了這話,無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卻見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著壹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戲。那孩子卻是伍定遠的義子崇卿。
滿場鴉雀無聲,楊肅觀自也無語,只凝視上司與兒童逗弄玩鬧。只聽崇卿大聲回話,道:“回爺爺的話,是爹爹把我帶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壹,爹爹是天下第壹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順啊。以後爺爺看在妳的面子上,專門提拔妳爹爹,妳說好不好啊!”崇卿歡容道:“好啊!爺爺妳可不能耍賴!”
爺兒倆有說有笑,只是從頭到尾,柳昂天沒有看過楊肅觀壹眼,好似廳上沒有這個人似的。楊肅觀靜靜聽著,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肅觀,拜見侯爺。”
柳昂天卻沒回話,只見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兒,替我取水來。”楊肅觀心下壹凜,伸手去取茶碗,卻在此時,那崇卿搶先了壹步,看他捧著茶碗,稚音道:“爺爺!水來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還是崇卿懂事!”當下咕嚕嚕地牛飲,模樣頗為快活。楊肅觀面色卻甚平淡,看他儀表如常,眉宇間壹無傷心,二無煩惱,好似玉石雕成,無血無淚。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禮,自行轉過身來,便要在廳上找個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廳,花廳早已座無虛席,楊肅觀目光掠過,卻無壹席之地讓他安坐。眾人與他目光相接,各自別開了頭,除了柳昂天與崇卿有壹句沒壹句的對答,其它別無聲響。
楊肅觀自來泰然自若,從未有過失態,眼看情勢若此,卻也不嗔不怒,當下便要離去。便在此時,卻有壹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溫言道:“楊郎中,許久不見了。”
楊肅觀凝目去望,只見來人長方臉蛋、劍眉星目,正是盧雲。山東經生剛正好直,柳門中人越是棄楊如敝履,他越是要出頭。當即摟住楊肅觀的腰,將手擺向自己的位子,沈聲道:“坐!”
楊肅觀聽得說話,卻只不言不動,並無就坐之意。
盧雲握住他的手,皺眉道:“坐吧,別老杵著。”
顧倩兮也站起身來,柔聲道:“是啊,快來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見了呢。”
楊肅觀低頭望地,壹時之間,嘴角抽動,眼眶竟似紅了。盧雲認識這人也有幾年了,從沒看過他有半分失態,不由心下壹驚。便在此時,楊肅觀已寧定如常,他向盧雲看了壹眼,附耳道:“盧雲,謝謝妳。”反手拍了拍同儕的肩頭,霎時袍袖輕拂,便自掉頭離開。
伍定遠忝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離去?當即追了過去,喊道:“肅觀留步!用過飯再走不遲啊。”
腳步方動,卻被人拉住了,他轉頭望去,卻是韋子壯。伍定遠不知他為何阻攔自己,忍不住急道:“韋護衛若還有事,可否壹會兒再說?”韋子壯搖頭道:“妳別追了,沒有用的。”
伍定遠沈下臉來,反問道:“什麽叫沒用?妳們從頭到尾不理他,這又是什麽意思?”
韋子壯聽他說開了,倒也不必隱瞞什麽,當下聳了聳肩,嘆道:“什麽意思?妳還不懂麽?他已經垮了。”
伍定遠濃眉抖動,往後退開壹步,苦笑道:“垮了?”
韋子壯嘆了壹聲,不知該怎麽說,卻聽堂上壹聲長嘆,壹名老者緩緩起身,喟然道:“定遠啊定遠,妳要幫他,就別在這節骨眼上和他牽扯。朝廷上下都說天絕僧害己誤人,楊肅觀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虛名。他若還想保住官職,這幾日定要閉門思過,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妳現下纏著他,不免讓他分心,於人於己都是不好。”
伍定遠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舉為官,乃是生平頭號恩人,自也不好違背他的意思。伍定遠滿心寂寥,轉頭便往盧雲看去。兩人目光交會,心意相通,霎時壹同點頭。
盧雲袍袖壹拂,轉望顧倩兮,卻見顧大小姐微微壹笑,也是點了點頭。
廳上諸人喧嘩如故,盧雲出門相送,卻也沒人阻攔。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從義、石憑喝茶談心,誰不是神態悠閑。顧倩兮看在眼裏,自是暗暗感慨世態炎涼。正要起身告辭,忽在人叢中見到了壹個身影。
人聲語嚷,那少女卻只躲在廳柱之後,偷眼往門外瞧著,看她雙肩輕輕顫動,想來也是個重情的人了。
※※※
盧雲本是義氣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後議論?何況頭上有位尚書嶽丈,便算惹得柳門眾人不快,自也挺得過去,當即跨門出廳,追了過去。他趕出門去,卻見園中僅壹名老園丁守在道旁,並未見到楊肅觀的身影。盧雲慌忙上前,問道:“這位大叔,方才壹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見到?”
那園丁低頭垂手,好似耳聾壹般,直到盧雲把話說了兩遍,方才擡起頭來。
夕陽映照,只見那園丁六十來歲年紀,壹張臉孔蒼白無血,眼中滿是沈郁之氣。他看了盧雲壹眼,便又低下頭去,對他的問話毫不理睬。
盧雲楞住了,道:“老丈,適才壹名公子走出門來,您有見到麽?”那老人好似聾了壹般,盡管盧雲三次來問,仍是愛理不理的神氣。盧雲嘖了壹聲,頗見不耐,霎時伸手去搖。
手指才壹碰上臂膀,那人身子壹震,手中鐮刀墜到地下,他轉頭望向盧雲,眼中滿是怒氣。盧雲見他神色凜然,壹時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後退開壹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對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緩緩從盧雲身上移開,低頭道:“不打緊,鄭年歲已……”他咳了咳,頓了頓,改口又道:“鄭某年紀老了,發蒼視茫,力乏耳背,聽不到說話,還請爺臺見諒。”
盧雲呆了半晌,心道:“這園丁說話好生文雅。”看這老人眉清目秀,氣宇不凡,別要也是個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當年不得誌,心中微生同情,眼見那人緩緩彎腰,俯身去取地下鐮刀,盧雲眼捷手快,當下搶先蹲下,便要替他撿拾。
正在此時,壹只手擋了過來,在兩人之前搶先拾。盧雲心下壹凜,沿著那人手臂看去,面前壹張尊貴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楊肅觀。
盧雲見他還未遠走,壹時又驚又喜,笑道:“妳連椅子也沒沾邊,走得恁煞急了。”說著攜住他的手,道:“妳要不喜歡待在府裏,不如咱倆去喝杯茶。”
楊肅觀微微壹笑,從盧雲掌中抽出手來,道:“盧知州,您是真不懂,還是故意不懂?”
盧雲淡然壹笑,道:“楊郎中,該懂的,盧雲壹定懂。”他向前壹步,摟住楊肅觀的腰,道:“不該懂的,盧某比牛還笨,就是開不了竅。”
楊肅觀望向盧雲,兩眼睜得大大的,好似極為詫異。慢慢地,只見他面泛笑容,竟爾大笑起來。盧雲也陪著笑了幾聲,他想起楊肅觀這幾日行蹤不明,便問道:“這幾日妳究竟去哪兒了?大家都好擔憂呢。”
楊肅觀聽了這話,霎時收拾笑容,神態極是莊嚴。秋日傍晚,晚霞絢爛,遠處皇城樓閣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極為刺目。盧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遠處壹人躬身駝背,偊偊獨行,正是方才見到的那名園丁。
盧雲低聲道:“楊郎中,妳師父究竟怎麽死的?妳可知道麽?”
楊肅觀靜默半晌,並未回話。過得良久,忽道:“盧兄,妳飽讀詩書,壹向極有見地,妳能否告訴我,這世上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
盧雲有些楞了,什麽好人壞人,是非分際,當屬崇卿這年紀的孩童來問,楊肅觀堂堂壹個大進士,微言大義入目何止萬千,竟會問下這道題目。盧雲沈吟壹會兒,答道:“楊郎中既然問了,我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於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楊肅觀側目看了他壹眼,道:“仁?那是什麽意思?”
盧雲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發乎心,止於行,可以近仁乎。”他見楊肅觀不置可否,當即蹲在地下,就著泥土寫了個“仁”字。
盧雲伸指向地,道:“您瞧這個仁字,左邊是個人,右邊是個二,仁者,二人也。兩人之間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壹人想,那便是發乎心。待得所作所為皆是為旁人好,那便是止於行。兩者皆備,也就差相仿佛了。”
楊肅觀哈哈壹笑,道:“知易行難,恐怕天下沒幾人做得到。”
盧雲伸手自指,又朝楊肅觀壹指,道:“楊郎中此言大謬。仁無所不在,便僅妳我兩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見楊肅觀衣襟上沾著枯草,當下舉手起來,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見得要拋頭顱、灑熱血,也不見得要英雄偉業。便是蟲蠅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裏存著善念,即便施舍壹碗飯、送出壹杯水,在那舍己為人的壹刻,都能讓夫子動容。”
楊肅觀默默望著他,忽地頷首道:“盧雲,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無怪仲海這般敬重妳。”
二人相識以來,什麽時候這般情真意切地說過話?盧雲臉上微紅,有些受寵若驚,搖手道:“書呆子壹個,有什麽了得?楊郎中如此謬贊,可真折煞我了。”
楊肅觀微微壹笑,霎時低下頭去,閉上了雙眼。盧雲見他似在思索什麽,壹時不敢打擾,只靜靜等候說話。
天色漸晚,遠處家丁提著燈火過來,秋日涼風徐吹,讓人胸懷大暢。盧雲壹旁守著,只見楊肅觀仍是壹動不動,只在垂首閉目,好似老僧入定。盧雲見伍府中燈火亮起,想起顧倩兮還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們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見楊肅觀雙目睜開,他伸手出來,拉住了盧雲,道:“盧兄,妳若當我是朋友,可否回答壹事。”盧雲過去雖不與此人親近,但現下楊肅觀故舊雕零,處境大見孤單,如何能棄他而去?慨然便道:“楊郎中只管問。在下只要知道,便不會隱瞞。”
楊肅觀露出欣慰的笑容,當下頷首道:“吾師身死之時,妳是第壹個見到他的人。妳能否告訴在下,他臨死之前,可有什麽遺言?”盧雲心下壹凜,竟是有些猶豫。只因自己是第壹個見到天絕屍身的人,這些日子仿如眾矢之的。非但靈音、靈真等高僧紛紛遣使來問,便連宋公邁、高天威也曾屢次相詢。只是當時秦仲海鄭重囑咐,要自己絕不可對外人提起天絕遺言,否則天下必有大禍,也是為此,盧雲始終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過那兩句話。
眼看盧雲沈默良久,楊肅觀也不催促,只是守在壹旁。
盧雲見他容情平淡,毫無套問自己說話的意思,反而更感猶豫。以楊肅觀的深沈多智,要是壹上來便大加拐騙逼問,以自己的驢性子,必然萬般防備,打死不說。可偏生此人權柄不在,處境淒涼,卻不免打動了盧雲。
於情於理,人家本是天絕的愛徒,師父的遺言,自己憑什麽隱瞞?盧雲心念微動,正要說話,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換代”,他心下壹驚,又把話縮了回去。
楊肅觀微微壹笑,道:“盧兄,我從小就是個守規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長訂下規矩,我壹定遵守。現下我長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壹還能給我規矩的,只剩下……”他頓了頓,仰望無盡晚霞,輕聲道:“上蒼。”
楊肅觀輕輕壹揖,好似想說什麽,卻又有些心懶,便自走了。盧雲怔怔望著,只見同儕轉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將暗,黑影掩來,霎時便將他的身影吞噬。盧雲心念壹動,忽然有些不忍,趕忙追了過去,拉住了他。
盧雲心裏難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瞞妳吧,那日尊師說了兩句話,第壹句叫做金水橋畔……”楊肅觀神情錯愕,喃喃地道:“金水橋……”
便在此時,背後傳來壹聲大喝:“盧兄弟!”盧雲回首去望,背後腳步雜沓,大批武官走出廳來。當前兩人壹老壹壯,並肩行走,都是方頭大耳,身材魁梧。左首的是柳昂天,右首卻是伍定遠,看來方才喊話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遠趕將過來,楊肅觀不願與眾人照面,當下縱身躍起,身子飄出了十來丈,如紙鳶般飄上墻頭。盧雲心下駭然,不知楊肅觀何時練成這般身法。他自忖輕功不及,身上傷勢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墻下,急急叫道:“楊郎中!我話還沒說完,妳要去哪兒?”
壹輪紅日即將入山,楊肅觀單膝蹲地,垂首望向盧雲,那夕陽照來,只耀得他滿身光輝,極顯尊貴之氣。兩人四目相望,聽他輕輕嘆道:“妳不用為難。上天如果垂憐我,便會讓我得到我該得的。反之,我也不會強求。”
他伸手向下,輕觸盧雲的面頰,又道:“臨別之際,贈妳壹言。”
盧雲不知為何,只覺楊肅觀即將壹去不返,他熱血上湧,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楊肅觀微微壹笑,道:“聽我的勸,離開京城,妳不合適這裏。”霎時身影縱起,已然下墻去了。
盧雲啊了壹聲,正要追出,忽聽背後傳來壹聲嘆息,道:“盧賢侄,別追了。”盧雲回過頭去,卻見背後站著壹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盧雲的肩頭,道:“他心裏難受,讓他去吧。”
墻頭落葉紛紛,除了秋日晚霞,哪裏還看得到“風流司郎中”的身影?盧雲嗯了壹聲,壹旁伍定遠見他若有所思,當下行到盧雲身邊,輕輕將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艷婷燒了壹桌菜,只想讓眾人留府吃飯,只是經此壹擾,誰都沒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辭。那艷婷也沒留人,只是怔怔不語,好似有什麽心事。盧雲也不多說,自與顧倩兮並肩回府。
盧雲此時傷勢復原許多,顧倩兮這些時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葉斜陽,青石道上壹片秋涼。盧雲愁容滿面,卻無心多看,想起先前楊肅觀的說話,更覺悶了。
顧倩兮聽他唉聲嘆氣,便問道:“妳在煩惱楊郎中的事,對不對?”
盧雲長嘆壹聲,點了點頭。天絕僧害己誤人、楊肅觀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虛名,這三句話斷定戰果。自今而後,武林間繼昆侖、華山之後,又多了壹個垮臺的名門大派。想起少林傾蹋,加上受秦霸先連坐的武當、被青衣秀士連累的九華,四雄四強接連垮了五個,剩下的點蒼、峨眉、崆峒全是蝦兵蟹將,卻要如何與人爭鬥?
盧雲滿心憂愁,嘆道:“這次朝廷打了個大敗仗,楊郎中是大軍主帥,真不說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兩人雙手交握,顧倩兮察覺盧雲掌中滿是冷汗,登勸道:“妳別煩惱。楊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極殿大學士,和眾位大臣交情匪淺,不會坐視兒子受苦的。”
楊遠地位超然,形勢穩若盤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會手下留情,盧雲心念於此,自是放心許多。顧倩兮對盧雲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黃狗再次作怪。她不願情郎再掛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壹轉,霎時轉到盧雲面前,倒退著行走。
盧雲見她直路橫路全不走,卻來倒退行走,不由楞了。顧倩兮仰頭看著情郎,笑道:“盧郎,看著我。”說話間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嬌憨可人。
盧雲見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張口,道:“妳幹啥?練輕功麽?”
顧倩兮嫣然壹笑,啐道:“妳別損人,看著我。”
盧雲見她忽然撒癡撒嬌,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故做呆滯狀,緩緩低頭,道:“這樣麽……”顧倩兮噗嗤笑道:“看妳傻的,真個笨蛋也似。”說著朝他腦門打了壹記。盧雲雖是古板書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兒女私情,但他畢竟年輕,此時愛侶便在身旁,前程燦爛似錦,心境平和下來,不由也起了童心,便與顧倩兮玩鬧壹陣。
兩人壹路說笑,已然回返家門。顧倩兮見了門口的大紅燈籠,臉上忽起羞紅。再不數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婦,從此“顧小姐”不復在矣,天下只有壹個“盧夫人”。她心中喜悅,卻又怕羞,只是望著地下,含笑不語。
二人站在顧家門前,正要開門間,忽聽大門砰地壹聲,自行打了開來,跟著門裏行出個中年婦人,看她雖往前走,臉卻朝向壹邊,口中江南土話喋喋不休,正自訓斥下人。不消說,自是二姨娘來了。
二姨娘才壹出門,便見盧雲的手扶在顧倩兮的肩頭上,小兩口當天化日下摟摟抱抱,自是讓二姨娘眼睛壹亮。她上下瞄了瞄盧雲,冷笑便道:“杵在門口幹什麽?十八相送嗎?”
顧倩兮臉紅過耳,自顧自地道:“盧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門,可不能讓她久等了。我先進去了。”說著自行進門去了,卻把盧雲壹人留了下來。
眼看二姨娘兇神也似地霸住門口,盧雲倒也不敢尾隨進去,當即縮頭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兩聲笑,正要說話,忽見盧雲向後退開壹步,拱手道:“告辭了。”霎時運起輕功,便要開溜。
二姨娘心頭火起,看盧雲第壹句話是“姨娘好”,第二句話便是“告辭了”,直把她當成瘟神看待,當下尖叫壹聲,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壹個狀元,書讀到哪兒去了?給我過來!好好向姨娘問聲好!”盧雲微微苦笑。他是顧家未來的姑爺,說來是二姨娘的晚輩,自也不能失禮,當下老老實實地站好,拱手至胸,彎身下腰,朗聲道:“姨娘在上,晚生盧雲,特來給您老人家問安。姨娘身體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見他神態恭敬,只差沒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頌辭,火氣自也消減不少,含笑便道:“原來是姑爺啊。姨娘這幾日沒見姑爺過來,心裏老掛著妳哪,壹塊兒吃晚飯唄。”
盧雲壹見她便心頭發寒,沒病也給磨出病來,何況胸口傷勢還在隱隱做疼?當即陪笑道:“甥兒晚間與人有約,這當口不太方便,過兩日再來給姨娘請安。”
二姨娘哎呀壹聲,還待要說,盧雲掛著壹幅笑臉,胡亂地道:“姨娘神功蓋世,萬夫無敵,晚生這就告辭了。”二姨娘聽他滿口稱頌,卻又聽不清楚說些什麽,正納悶間,盧雲已壹個轉身,飄然遁走。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
盧雲伸了個懶腰,拋開了惱人俗事,只在街上閑踱著。
自中了狀元以來,還不曾有這般清閑時光。算算日子,再沒幾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後,他便是有家有業的人,屆時身為人夫人父,再要有這麽清閑壹刻,不知要何年何月。盧雲伸了個懶腰,朝對街的酒家望去,喉頭卻是癢了起來。
好久沒喝上壹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後,身邊圍繞的不是女兒姑娘、便是部眾下屬,何時有過共飲同醉的好兄弟?回想當年英雄頹靡、懷憂喪誌,自己那身無長物的時光,便是在此間酒家打發,盧雲微起懷舊之意,便佇在店外,側頭往裏探看。
兩年沒來光顧,那酒鋪卻不再是往日的汙穢模樣,只見紅墻青磚,陳設壹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樓,店內更是高朋滿座,若非以前來過,現下決計認它不出。那店家見有人在店門口張望,登時笑道:“爺第壹回進來?小店手藝地道,您只管來試試味道。”店裏煥然壹新,那店家卻已老了。看他身材發福,雖是當年的同壹人,但如今皺紋層叠,著實老了許多。盧雲望著店家,含笑道:“老主顧了,您真記不得?”那店家聽盧雲這麽壹說,登時上下打量幾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認得出眼前這器宇軒昂的公子爺,原是當年爛倒桌邊的醉窮酸?壹時只是面露疑惑,撓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誰也認不得誰。盧雲見他滿面納悶,登時笑道:“幾年沒來,您難免忘了我。勞煩給張窗邊桌椅,再送上壹瓶茅臺,壹只山東醉雞。”那店家聽他說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顧,他摸了摸腦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請上座,小人壹會兒奉菜過來。”
盧雲走入店裏,正要找張桌子坐下,忽聽背後有人喚道:“雲兒!妳也來了?”
盧雲聽這是顧嗣源的聲音,登時大喜,難得遇上嶽丈大人,非但飯錢省了,還能好好吟詩作對,高談闊論壹番。盧雲趕忙回過身去,躬身道:“顧伯伯。”
話聲未畢,聽得壹人笑道:“還叫顧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該叫聲爹了。”盧雲紅著俊臉,湊眼去看,只見窗邊坐著兩人,上首壹名俊秀老者,卻是顧嗣源,身旁另坐壹名老人,也與自己相熟,正是當年和親保駕隨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說笑的卻是他了。盧雲不敢失禮,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長樂侯的作風,朝廷縱然有事,依舊笑容滿面。他站起身來,向顧嗣源拱手壹笑,道:“顧老,這件事便說定了。”顧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盧雲壹旁看著,不知這兩位大臣有何要緊事,恐怕自己不便多聽,正要避開,何大人卻走了過來,笑道:“別走別走。妳們翁婿兩個私下吃酒,老頭子怎好在這兒瞪著?妳過去坐下,陪妳爹說兩句笑話。我這就走了。”說著哈哈大笑,掉頭便走。
盧雲陪了壹陣笑,便去桌邊坐下。顧嗣源道:“怎地那麽巧,也來‘風鳴樓’喝酒?”
盧雲微微壹笑,想道:“風鳴樓?風鳴兩岸葉,月照壹孤舟?當真是壹朝天子壹朝臣,連名字都文雅了。”想當年這店汙穢骯臟,便楊肅觀、秦仲海過來共飲時也是百般無奈,自己則是光桿子窮酸,這才不得不來。敢情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風生水起,居然名動公卿起來了。
何大人離去,鋪裏夥計便來收拾碗盤,另又送上新的碗筷。盧雲前線重傷,個把月來不曾與嶽丈深談,此時自有許多話說。顧嗣源望向酒壺,淡淡地道:“傷勢怎麽樣了?可以喝酒麽?”盧雲忙道:“好得多了,決計能喝。”說著取過酒壺,便替顧嗣源滿滿斟了壹杯。
顧嗣源拿起酒杯,向盧雲壹比,跟著壹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點。”說著望著窗外,盧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對街樓閣燈火通明,卻是顧家上下住居之處。盧雲見他無喜無怒,莫測高深,渾不似往日親切和藹的模樣,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麽吩咐。他又替顧嗣源倒了杯酒,破題道:“顧伯伯,您不開心麽?”
顧嗣源淡淡壹笑,反問道:“雲兒,妳中狀元多久了?”
盧雲忙道:“去歲中秋中舉,至今恰滿壹年。”
顧嗣源輕輕嘆了口氣,道:“很好,很好。”盧雲見他這般神態,壹時心裏更怕,只縮手縮腳不敢稍動。顧嗣源把酒水喝幹了,忽然把酒杯重重壹放,悲聲道:“孩子,觀妳這壹年來的所作所為,顧伯伯後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兒托付給妳了!”
盧雲大吃壹驚,顧嗣源向來疼愛自己,什麽時候疾言厲色過?盧雲慌忙起身,跪倒桌邊,叩首道:“顧伯伯!您若有什麽責備,還請重重數落,雲兒這裏聽著!”
顧嗣源嘆了口氣,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該是怎麽樣的人?妳文學高,骨氣強,每件事都讓顧伯伯歡喜,可是啊……孩子……”他撫摸盧雲的面頰,低聲道:“沒人會把女兒嫁給文天祥的。”盧雲張大了嘴,茫然道:“顧伯伯,您……您這話是……”
顧嗣源苦笑不語,自飲自酌。過得良久,眼見盧雲跪在地下,模樣十分害怕,便將他壹把拉起,讓他坐回位子上。盧雲垂淚道:“顧伯伯,您要打要罵,雲兒這裏都聽著,只是請您別壹語不發,雲兒心裏好難受……”說著舉袖拭淚,壹旁客人都為之側目。
顧嗣源嘆了口氣,道:“聖賢道……聖賢道……孩子啊孩子,妳瞧瞧窗外,瞧瞧妳時時掛在口中的百姓。”說著推開窗扉,讓街景透了進來。
盧雲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時才過晚飯時光,只見道上行人攜來往攘,開鋪子的、做買賣的,生意熱絡如常。非但不見去歲京城大亂的模樣,反更有欣欣向榮之態,直如太平盛世壹般。顧嗣源悠悠地道:“告訴我,奸臣為禍,反逆再起,這些百姓為何還笑得出來?”
盧雲低聲道:“他們有飯吃,心裏快活,所以就笑了。”
顧嗣源頷首道:“正是如此。百姓們心中所系,便是有壹口安穩飯吃,誰當權、誰主政,於他們都是壹般。改朝換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誰能讓大家吃得飽,孩子平平安安長大,閨女穩穩當當出嫁,誰便是孔子周公,這妳懂了麽?”
盧雲眼望大街,眼中悲憫無限,過得半晌,他低聲壹嘆,道:“顧伯伯,只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便算為政者是大奸大惡之輩,咱們也不該管?”
顧嗣源知道盧雲個性剛硬,為官必惹禍,他有意解開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餵飽,怎還能是大奸大惡之徒?照我看,便算異族占領國土,只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有飯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盧雲目向窗外,輕輕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餵飽大多數的人,便能任意殺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麽無情殘忍,百姓也會視若無睹,對不對?”
顧嗣源面色壹顫,竟是作聲不得,過得良久,他揮了揮手,卻沒回話。
盧雲肅然仰天,說道:“顧伯伯,我今日若敷衍妳,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讀聖賢書,並非為皇上辦事,也不是為百姓辦事。什麽民為本,君為本,我全都不要。”
顧嗣源面色壹顫,道:“那……那妳要什麽?”
盧雲仰望夜空,凜然道:“壹個高乎這世間的東西,我稱他為正道。”
顧嗣源把酒杯放落,驚呼道:“正道?”
盧雲望向自己的雙掌,低聲道:“正道,就是對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並非拳頭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舉起酒杯,仰手而盡,道:“求不到我心裏的道,我可以回去賣我的面,便算世人說我是孔門叛徒,我也不在乎。”
壹不嘩眾取寵,二不媚俗諂上,管妳人多人少,拳頭大小,吾雖千萬人亦往矣,這便是孔門儒生的誌氣。顧嗣源心中感動,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來勸說的,連忙往桌上壹拍,責備道:“不許這麽說話!沒人要妳做壞人,可也沒人要妳做傻子!亂世之中,咱們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壹偉大的誌業了。懂麽?”
盧雲轉頭看去,只見顧嗣源望著自己的目光滿是愛憐,又是疼惜,又是擔憂,就怕他毀了自己的前程。盧雲心中感慨,想道:“顧伯伯愛我之心,與親子並無二致。”他垂下首去,無言之中,卻是點了點頭。
顧嗣源松了口氣,道:“倩兒不久便是妳的妻子了。妳若再滿腦子亂想,成日惹是生非,顧伯伯第壹個不饒妳。”盧雲微微苦笑,道:“小侄答應顧伯伯,不管發生什麽事,壹定守著妻小。”
顧嗣源甚是滿意,他點了點頭,望向窗外。過得半晌,忽道:“雲兒,顧伯伯有件事要告訴妳。”盧雲心下壹凜,忙道:“顧伯伯請說。”
顧嗣源凝視著盧雲,道:“三日後禦門大審,皇上要在乾清門召見剿匪眾將,論功行賞、有罪……咳,則罰。”盧雲啊了壹聲,此次朝廷出師不利,楊肅觀身為中軍主將,自是首當其沖。他心中慌亂,正想發問,忽見顧嗣源望著自己的目光極為嚴厲。盧雲恍然大悟,已知顧嗣源先前說的壹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話,要他不可涉入政爭。
果見顧嗣源寒著臉,森然道:“顧伯伯問妳壹句,如果楊郎中被判死罪,妳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麽?妳剛才答應什麽來著?”
盧雲低頭望地,卻是良久無語。其實他與楊肅觀並無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為了顧倩兮的事,更與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楊肅觀處境淒涼,反而讓他大起憐憫之心,壹時之間,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顧嗣源又道:“妳天生是個講情講義的人,顧伯伯愛妳為此,氣妳,也是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發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後也沒跟妳計較,可這次妳要再往苦海裏跳,顧伯伯決計不答應。”盧雲聽著聽,忽然墜下淚來。柳門同儕壹個個倒臺,或遠走他鄉,聚眾造反,或大難臨頭,性命不保,盧雲心中酸苦,霎時之間,淚水滾滾而下。
顧嗣源見他面色悲苦,當下長嘆壹聲,從衣袖中取了張字條,道:“別慌、別慌,顧伯伯只是試試妳。先看過這個再說。”盧雲不知這字條來歷,但想顧嗣源親手交下,必定重大異常,當下慌忙去讀,念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眼看愛婿面露不解,顧嗣源解釋道:“顧伯伯也不瞞妳。這是禦書房裏傳出來的禦批。內侍抄了出來,私下送到兵部。”他將字條取了回來,溫顏道:“照這字條來看,數日後的禦門大審,楊郎中應能平安渡過,顧伯伯方才那樣問妳,只是要聽妳的真心話。”
盧雲啊了壹聲,心中又是激蕩,又是慚愧,楊肅觀本就是兵部文員,說來是顧嗣源的下屬,原來嶽丈早在替他奔走,還特地托人到上書房打聽。盧雲破涕為笑,立時舉起酒杯,大聲道:“世人涼薄!顧伯伯高節!小侄以做您的女婿為傲!這裏敬妳壹杯。”
兩人放落心事,各自歡飲說笑,直到深夜方歸。只是顧嗣源深怕女婿又來作怪,席間反來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導他種種為人處世之道,絕不讓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壹日,先去伍府,後又與嶽父喝酒,回到自己住處,已感疲憊。
顧倩兮此時不在身邊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將傷藥收在桌上,讓情郎自行塗抹。盧雲解開衣襟,自行換過傷藥,這才過去躺下。看這些時日好吃好睡,傷勢復原得極快,料來到了中秋,便能將繃帶拆了。
盧雲除下靴子,望著黑漆漆的房頂,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親了,做人家的丈夫了。”當年從山東大牢逃出的那壹刻,何嘗想過自己會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想幾年來的往事,精神反而越來越旺,索性坐了起來,點著燭火,只想提筆作文,抒發這幾日的郁悶。
盧雲狀元出身,揮毫落筆如雲煙,他研了濃濃壹硯墨,沾上了毛筆,忽然心中壹動,把顧嗣源給他的禦筆金批寫了下來。見是: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盧雲微微壹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這個意思,楊郎中只要能熬過難關,日後必會否極泰來,大受重用。”他低聲讀了幾次,又想道:“大家都罵皇上昏庸,其實以文學而論,咱們聖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學,平日喜歡吟詩作對。前朝武英皇帝批閱票擬,往往壹兩個字草草帶過,不是個“準”字、便是“如擬”、“照奏”,不似這個禦弟總愛長篇大論,下筆輒行。
此時朝政雖然敗壞,但皇帝袒護文人,對科考尤其珍視。也是為此,奸臣才沒阻絕進仕之途,自己這個窮苦書生才沒給人壓著,終有出人頭地的壹日。想著想著,對皇帝更是愛戴。
他打了個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壹眨,好似有什麽怪異之處,自己卻又說不上來。他眨了眨眼,低頭再往紙上看去,輕聲讀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他來回讀了幾次,霎時心下大驚,顫聲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
盧雲心下驚疑不定,看這幾句話似有深意,當下改了句讀,再讀道: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盧雲喃喃地道:“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這是什麽意思?”想著想,霎時心中震驚,竟爾站起身來。
“來月下獄立斬?”
盧雲滿頭冷汗,急急取出紙筆,再次寫了壹張,他讀了壹遍,霎時抱頭趴倒桌上,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月下獄立斬顏笑逐開
直至此時,盧雲方知禦筆眉批大有玄機,不過幾字更動,句讀稍改,文意便即大異。顧嗣源何等文學,豈會讀不出個中玄機?可他為什麽不點破呢?當然……那是因為……
盧雲拿著手上的紙條,臉上神情猶豫苦痛。
今日壹路看來,見到了世間百態,從柳昂天算起、再到左從義、石憑、韋子壯,甚至素來與世無爭的顧嗣源,每個人都在回避楊肅觀,足見他的處境堪虞。
該怎麽辦?救他麽?替他奔走麽?可是……可是要怎麽做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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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燭火影動,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條,低頭沈思,仿佛便是皮影戲的角兒。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條,終於,影子擡手起來,霎時光芒閃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麽東西燒著了。
壹縷輕煙飄起,窗格裏的燭火滅了,室內漆黑,便如窗格外壹般昏暗。
最後的聖光熄滅,霎時黑暗如潮水,淹沒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