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皇天在上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寒天冷颼颼,鍋子裏的湯滾了,筍也熟了。
咚咚咚,鍋旁擱來三只碗,全是空的,望來便似三張小鳥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鳥肚子餓了,湯瓢最懂小鳥的心事,它舀入鍋中,盛來壹只香嫩雞腿,直向第壹只瓷碗而去。
湯瓢知道,這只碗是給老婆準備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補。
空碗漸漸滿了,裏頭有濃湯、兩只嫩雞腿、外加壹瓢筍。應該夠吃了。勺子四下搜索,這回又撈起壹大瓢雞爪,轉向第二只空碗而去。這碗是給娘親的。老人家這兩日犯咳,身子要緊。
湯瓢撈撈找找,便又把雞頭、雞屁股、雞脖子找全了,這些統通留給女兒吃,還在長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個女人三只碗,老婆、親娘、小姑娘,卻把鍋子掏光了。可憐還有個人杵在那兒,此人姓王名壹通,三十五歲,他是這個家的阿爹。
湯瓢子搖來晃去,小王口涎橫流,可憐他也餓了,只想偷口雞湯來喝。
該偷誰的呢?偷老婆的?剛生產坐月子,自己再卑鄙無恥千百倍,卻也不能偷她的。嘗女兒的好了?身為人父,居然欺侮愛女,豈有顏面去見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竊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無後還來得大。
可惡……陣陣香氣撲面而來,小王卻如木頭人壹般,他忽然抓了抓腦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惡啊……為何公雞不像蜈蚣呢……”
那樣就有壹百只雞腿了,大家都能吃飽了……
小王越想越惱,越惱越餓,終於不顧壹切,趴頭向桌,嗖嗖嗖三聲,每碗各偷壹口濃雞湯,最是公平不過。
嗯……小王嘴角發抖,閉目回味,仿彿神遊太虛。
“來!來!來!”後廚布簾掀起,王壹通端著木盤出奔,笑喊道:“瞧瞧什麽來啦!”
“雞湯!”元宵這日大清早,北京銅罐胡同綠竹巷爆出壹聲歡呼,寒舍裏壹家三口如數轉過頭來,齊聲歡叫。王壹通望著玉雪可愛的小姑娘,笑道:“瞧,這是什麽?”
“雞屁股。”小姑娘從爹爹手中接過湯碗,歡容嬌喊:“燙!燙!燙!”小姑娘燙得跳腳,卻也燙得心裏歡喜,三步並做兩步,不顧雙手紅通通,逕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來。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只湯碗,交到娘親手中,聽得老邁笑聲響起:“哎,雞爪子呀!可多久沒吃啰?”笑完之後,除了那呼嚕吸吮之聲,便只余下嗯嗯贊賞聲,其余再無聲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寶藍印花長袍,他輕輕坐到床邊,對著家中最後壹個女人微笑頷首,柔聲道:“來,我服侍妳喝湯吧。”
第三只湯碗送出,床上迎來了壹雙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來,她懷抱剛出生的小嬰兒,輕聲笑道:“好香呢,瞧不出妳這麽好手藝。”
小王微微壹笑,送來了壹調羹雞湯,替老婆呼了呼熱氣。老婆卻不張口吃,只柔聲問道:“妳自己呢?吃過了麽?”小王幹笑道:“吃了,早在廚房裏便吃飽了。”眼看老婆還要多問,趕忙舉起手來,硬將湯瓢塞入她的嘴裏。
竹筍鮮湯,慢火燉了烏骨雞,吃得全家和樂融融。但見老娘吮雞腳,女兒啃雞嘴,連老婆也給餵得滿頭是汗,再也吭不出氣來。
小王笑吟吟地看著,自從門後拾起壹只包袱,道:“妳們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著,無暇理會,老婆卻放落了湯碗,訝道:“今兒不是元宵麽?妳們藥鋪還開門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際,傷風咳嗽的人多了,這兩日忙得不成話呢。”
老婆秀目壹眨,輕輕“咦”了壹聲,還待要問,小王卻將頭壹撇,急急出門走了。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裏問大字,找了壹通便識字。”
看今晨便如過去多少年,王壹通壹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頓了飲食,之後昂首闊步,嘴裏哼曲,便朝京城第壹大藥鋪而去。
風雨無阻的二十年。打弱冠開始,王壹通便在藥鋪裏幹活,除了初二、十六兩日關鋪休憩,每日天光壹亮,便該是上工時候。這時他也要行過長長的五裏路,方能抵達上工地方。
五裏不算近,可這五裏風光不俗,走來壹點不累。
“嗨,壹通。”回頭去看,東鄰鳳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壹通還不及抱拳作揖,便又聽壹聲輕嘆:“嗨,王哥。”轉頭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脈脈羞羞嘆。
“早啊!大家早啊!”王壹通精神爽利,向左鄰右舍的姑娘們道早問安,眼角堆滿笑意。
王壹通廣受婦女歡迎,這倒不僅是因為他樣貌好,也不是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為他能“顧家”。人人都曉得,銅鑼胡同裏最好的男人,便是王壹通。
好男人不是自誇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顧壹家老小。說起這點,王壹通可是深明奧義。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讓她們平平安安度日,壹得有心,二得有錢,三還得有閑,缺壹不可。王壹通打小孝順侍親,當然有心,他不是什麽達官貴人,自也有空閑,唯壹缺得便是錢了。不過他雖沒有萬貫家財,卻還有個倚靠。
“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當差?”每回街坊鄰居聽說此事,莫不先吸壹口氣,再從胸瞠裏鼓出壹個大字:“好啊!”
“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國第壹大藥行,店裏夥計家世清白,能言善道,個個有本領,壹能識字,二能算帳,三還得通曉藥理……傳說“大洪堂”的夥計若去鄉試,十個有五個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壹通大哥從鄰家門前走過,都要害得少女們氣鼓鼓死瞪後廚的櫃子。沒法子,誰要櫥裏擱了成堆的“晚”呢?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裏問大字,找了壹通便識字。”
王壹通洋洋自得,正感讀書之樂樂無窮,忽見天光高照,不免驚道:“晚了,晚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婦女喜愛,沿途只顧著陪姑娘們招呼,不免耽誤了上工時辰,壹時慌了手腳。正半走半跑間,忽見壹名老漢迎面而來,神色有些不善。王壹通見這老人像是窮苦乞丐,忙駐足避讓,免遭糾纏。
老乞丐低頭行過,忽然發現了王壹通。他喝地壹聲,快步奔來,喊道:“別走!妳別想走!”
老乞丐攔路,想來憎恨有錢人。王壹通只得咳了壹聲,將頭別了開。那老漢重重哼了壹聲,左手搭住王壹通的肩膀,跟著右手壹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來。”
拿什麽呢?也是王壹通心地善良,當下嘆了口氣,先提起手來,將老漢的五只指頭掃落下去,跟著又從口袋裏掏出壹只爛銅板,便望老漢掌心賞落。
“操妳媽!”銅錢賞出,卻得回這三個字,那老漢發怒了:“真當我是乞丐麽?”
有骨氣的年頭,乞丐不食嗟來食。王壹通眨了眨眼,還不及致歉,衣襟卻又給老漢揪了起來,聽他咬牙切齒地道:“臭小子!妳到底在想什麽?整整拖欠我三個月的房租,卻想塞個爛銅板蒙過去?枉費老漢專程找妳收租,妳……妳不覺得自己可恨麽?”
啊,難怪有些眼熟……原來是自家的房東來了。
王壹通認出人來了,趕忙陪笑道:“哎呀,原來是賢翁啊,這是利錢,利錢。”
“利妳個大頭。”老漢忿忿不平,他拿起爛銅板,往地下恨恨壹砸,怒道:“我大兒子下月討媳婦了,正愁沒房子住。妳今兒不把租銀給我,小心老頭兒轟妳全家出門!”耳聽老房東說得狠,王壹通不驚反怒,霎時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請妳把話再說壹遍!”
老虎不發威,當真變病貓?“大洪堂”的大爺發怒了,只嚇得老漢倒退壹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藥方不外賣!這便是威震京都的藥鋪大洪堂。聽得藥鋪的赫赫威名,老漢心下壹醒,自知話說得重了,忙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老頭兒缺錢缺得急,這才口無遮攔……”形勢逆轉,王壹通冷冷便道:“夠了!這個月我老婆生產,家裏事忙,這才忘了給妳房錢。妳今晚吃過飯,記得過來收租,我另加三錢銀子給妳打賞!”
“賞”字拖得長長的,也賞得老漢謹身肅立,聽他朗聲道:“多謝壹通大哥,您慢走。”
“勢利鬼!”王壹通斜了他壹眼,揚首高哼,便自掉頭而去。
元宵節裏討晦氣,壹大早便滿肚火,王壹通沿途咒罵,悻悻而去。他壹路穿過了祟文門,來到了壹條大街,名喚“東廠胡同”,跟著見到內城門,名喚“朝陽門”。他穿過門下,駐足停步,瞻仰著面前的大藥鋪。
金字招牌閃閃生輝,不消說,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壹通從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壹通嘴角微笑,正想跨進大門上工,猛聽藥鋪門裏傳來如雷暴吼:“妳新來的啊!都上工半年了,連煎個藥也不會麽?”
老掌櫃破口大罵,語音淒厲,王壹通停下腳來,用力嗅了嗅,壹股焦臭隔空飄來,已知藥材給煎糊了。也難怪老掌櫃發火,天候幹早,農作難生,藥材得來加倍不易,怎能給這般糟蹋?但聽吼聲頻繁,左壹個喝哩哈抽、右壹句媽媽哇啊,藤條揮打叠聲。老掌櫃拿出絕活,大冷天裏猛抽小腿,小夥計跳得老高,沒準要撞上屋梁了。
王壹通搖了搖頭,心道:“老的不會教,小的不會學,真是,看我過去救人吧。”他儼然閉目,整理了衣裝,還不及跨出步伐,卻聽老掌櫃罵著罵著,嘴裏居然罵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妳這般德行,莫非想學王壹通麽?”
老掌櫃疾言厲色,邊揍小夥計邊罵,那小孩兒原本還嘻皮笑臉,聽得“王壹通”三字,竟然赫得哭了起來,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學王哥啊!他好慘啊!好慘啊!”
“還知道慘啊!不想和他壹樣下場,那便認份聽話!否則惹火了大少爺,休怪他轟妳出門,便像轟走王壹通那般!讓妳壹輩子回不來!”老掌櫃提起藤條亂抽,小夥計的哭聲更是不絕傳來:“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櫃的開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壹通淚眼朦朧,壹時垂下頭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聲哀求。
三個月前為了壹樁不平事,自己對著大老板的公子拍桌怒喝,當場便給人掃地出門。自此之後,自己不再是京城第壹大藥鋪的夥計,而是門外的過路漢。
王壹通默默聽著小夥計的哭聲,他的模樣光鮮依舊,可那眼神卻早已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馱著背,低下頭,終於轉身離開。
自十五歲起算,直到現今三十五歲,王壹通二十年來如壹日,每天黎明即起,準時上工,每日裏都要來壹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夥計,他還是得走這壹趟路,好似壹日不來,他便覺得這天還沒開始。
壹翻兩瞪眼的年頭,壹拳槌上了桌,砰地大響過後,什麽都沒了。小夥計的哭聲漸漸遠去,王壹通腳下悠悠慢慢,卻也遠離了大洪堂。
新的壹天又開始了。三個月下來,找不到壹份差事,卻把全北京遊歷遍了,今兒該怎麽打發時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賞景,昨日又溜到鐘樓底下睡覺,今兒真不曉得該做什麽?
王壹通嘆了口氣,自知又要瞎混壹日,當下默默走著,回到了朝陽門大街。
時候還早,朝陽門大街遊人無多,望來空蕩蕩壹片,小王此時得了自由身,卻不曉得該做什麽,只能倚在墻角發呆。他慢慢坐了下來,笑道:“什麽玩意兒,幹啥為五鬥米折腰,瞧我多清閑啊?”他懶懶打了個哈欠,正啊啊欲睡間,忽然“啊”字拔尖,成了壹聲慘叫。
慘了、慘了……自己怎麽忘了,今晚房東要收三兩銀啊!
三兩銀,每月房租壹兩銀。可小王沒錢了。昨日兒子滿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銅板,總算替家人熬了壹只雞,如今數遍全身,卻只剩壹個破銅板,該怎麽辦呢?
想起老房東的臉面,王壹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兒可得認真幹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見街上無人,趕緊躲入暗巷,先脫下壹身光鮮衣物,之後打開包袱,左手捏鼻,右手發抖,顫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褲衫。
破衣爛褲,全身補丁,壹股惡臭撲鼻而來。霎時之間,小王也已驗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夥計,而是京城裏的汙衣名丐“王阿通”。
三個月來找不到活兒幹,家裏卻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著吃。眼前局面險惡無比,王壹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積蓄,尚且拖欠了三個月的租銀,再不去街上撿銅板兒,卻要怎麽辦?
王壹通搖了搖頭,咒罵兩聲,自從地下撈起爛泥,望臉上拍了拍。霎時滿臉爛泥,渾身臭黑,好似換了個人。
啦啦啦,讀書好,讀書妙,讀書之樂祟何如,臭氣薰天鬼不如。
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滾落腮邊,也洗出王壹通原本的玉潔白膚。他咬緊牙關,又從地下抹起黑泥,奮力再朝臉頰亂打:“王兄弟,沒什麽可恥的!別怕、別怕!行乞而已,不偷不搶啊!”
說著揮拳舞腳,振作士氣:“老婆!女兒!娘親!妳們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妳們討回三兩銀!否則誓不為人了!”
“三兩銀、三兩銀……”春眠不覺曉,行乞要趁早,王壹通振作起來,壹時口中嚷嚷,腳下急急,趕緊溜上了大街。趁著天光還早,他要搶占街頭第壹號行乞大位,大發利市壹番。
來到了東直門,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壹通捏著鼻子,蹙眉道:“老丈,借個光啊。”他將臭烘烘的泥腳搬開,就地坐了下來。他整理了壹下臉上黑泥,跟著咳了咳,取出破碗,拉開歌喉,唱道:“三、兩、銀……”王壹通敲碗試唱,頗見怡然,當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爺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壹兩賞銀不嫌多,壹文子兒不算少,多積陰德哪錯不了哪……錯、不、了……”
在蓮花落的歌聲中,滿街的乞兒聽了王壹通的召喚,也都打著哈欠起身。王壹通微微壹驚:“嘿啊,壹山還比壹山高啊……”
太陽漸漸升起,同行同業如同雨後春筍,全都冒出來了。但見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滿街全是衣衫襤褸的乞兒,沿道望去,幾達數百人之多。
這幫乞兒全是鄉下來的。天幹地旱,收成無著者。老天不給活,莊稼漢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這般活了。也是京城裏乞丐越來越多,朝廷便頒下了壹條規矩:今後乞丐若想討飯,只準上東直門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見了汙衣大小丐,壹律威武棒伺候。
這條規矩頗見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這東直門便是朝廷六部衙門所在,壹來官差多,巡邏方便,二來乞兒聚居壹處,也不易驚擾良民,可說壹舉數得。也是為此,王壹通若想入行,便得來此地報到了。
辰時已到,衙門開堂,眾乞兒也全數起床了。看這些人懶洋洋的,有的壹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嚕嚕地灌著臭酒,有的則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滿街腥臭,少不了給乞丐鄰居壹陣撻打。整條東直門大街鬧烘烘地,王壹通自也無心多看,只懶懶坐地,等候生意上門。
壹片吵嚷間,街上忽然安靜下來了,每個乞丐鼻孔噴氣,全在望著街頭的壹名行人。
今日第壹樁生意上門了,看那行人抱著厚厚壹疊公文,卻是壹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頭,先瞧了瞧街尾轉角處的六部衙門,又看了看街邊兩旁的乞丐,神色膽怯,好似不敢過來。
“來吆,來吆……”眾乞丐嘻嘻而笑。紛紛招手呼喚:“別怕啊,想到六部衙門辦事,便得經過這兒吆。”
朝廷第壹德政,便是將乞丐聚在六部衙門,卻不知是哪個混帳官員出的餿主意。那行人面色發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遲疑良久,終於發壹聲喊,低頭直沖而過。
“三兩銀!給我三兩銀!”王壹通第壹個悲情慘叫,卻沒能攔住那人,身邊老乞丐同仇敵愾,大哭大吼:“別走!妳沒瞧咱們多可憐?快拿出妳的良心來啊!”大街上滾動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頓地,有的倒地慟哭,更有大批兒童邁步飛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褲角。
“救命啊!”行人慘叫起來。都說豐年口袋飽,路上行乞少,荒年褲帶縮,滿街要飯多,這人八成也是個窮酸,壹見乞丐追捕自己,趕忙拼出了老命,逃進了工部衙門。
咚,大門關上了,滿街乞丐又滾又爬又倒立,壹見財神爺走了,便又懶洋洋地躺下。王壹通惡狠狠地呸了壹聲,罵道:“小氣鬼!”
早歲不知世事艱,昔年王壹通也曾風光過。想那時他路過東直門,每回見得街邊乞兒,總要笑其懶,惡其形,嗤之以鼻,豈料風水輪流轉,今日輪到自己討飯,方知乞丐壹點不懶,壹點不好做。
嗚呼哀哉,太陽升到頂了,已在午飯時分,行人過去了幾百個,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過。眾乞兒徒然喊得口幹舌燥,卻拿不到幾文錢。眼看今兒生意不好,遠處居然還飄出了炊煙,不知是哪戶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籠米面飄香,壹眾乞丐饞涎欲滴,霎時大的哭、小的叫,滿街哭喊吵嚷,嚇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
乞丐餓了,王壹通自也餓了,他今日僅喝了三口湯,不免頭暈眼花。壹時捧著空肚子,呼呼喘氣,轉看身邊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輩,竟然準備了壹個窩窩頭,望來黑巴巴的,好似是根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壹見王壹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壹塊吃點兒吧?”
王壹通壹臉靦腆,不由低下頭去。俗話說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經是要飯的,自己居然還想找要飯的討飯,卻該算是什麽?正臆測著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從地下摸起了磚塊,狠狠朝窩窩頭砸落。
轟隆壹聲,磚塊粉碎,窩窩頭聞風不動,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腳來壹陣亂踩,將之踏為兩塊。他俯身拾起壹塊小的,便遞給了王壹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壹通心要口怕,有點不敢吃,可要說傲慢不接,必會惹得老丐生氣,當下雙手捧過,低聲苦笑道:“多謝老丈。”眼見那老乞丐呵呵笑著,壹邊摸著花白胡須,壹邊吃起了窩窩頭,王壹通幹笑道:“老大爺,就您壹個人在這兒?您家裏人呢?”
那老丐樂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啰,有等於沒有。管他去死的。”王壹通見他豁達,心下倒也佩服,暗付道:“原來是個孤家寡人,難怪這般自在。”
他拿著窩窩頭,左右采看,忽覺街上乞兒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卻都是男兒,並無壹個女子。
王壹通心下暗嘆:“這幫人倒有先見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兒,這才沒成親,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著蝸牛殼……”
王壹通懶洋洋地想著,也是按耐不住肚子餓,便咬了壹口窩窩頭。臭氣沖來,不由嘔地壹聲,正要嗚嗚流淚,身旁卻有人搶先哭了,但見壹名乞童低頭走來,沿途掩面哭道:“媽媽……娃娃肚子餓,娃娃要找媽媽……媽媽……”哭聲感染,鄰近幼童全都哭了起來,壹個個哭嚷找親娘,氣得親爹又喊又罵,卻阻不住孩子們的哭聲。
“怪了……”王壹通眨了眨眼,看街邊乞兒既然有孩子,想來他們也有娘。可這些女人上哪兒去了?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見了?
王壹通呆呆想著,忽然啊地壹聲,滿口窩窩頭碎屑墜下,卻也讓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這幫乞丐並非全是光棍,可他們既已淪落到這個境地,他們的老婆便不會過來這條街。
為了養家活口,她們會默默去到隔壁的另壹條……那條好像叫什麽花……什麽柳……
渾沌間見到妻子的下場,王壹通卻也放聲尖叫起來:“三兩銀!他媽的三兩銀啊!”王壹通如癲似狂,他拋開了窩窩頭,直直沖上大街,逢人便是六個字吐出:“他媽的!三兩銀!”
眼前的情勢再明白不過,壹旦繳不出房租,壹家老小便要流落街頭。屆時為了養活壹家老小,以妻子的賢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為家人賣身下海。
“快!快!誰快給我三兩銀,快啊!”王壹通邊跑邊喊,無能的丈夫、窩囊的爹爹、不孝的兒子,三條大罪壓上頭來,逼得他心急癡狂,四處追討錢銀。
三兩銀不是小數目,王壹通越是心急,越是嚇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個時辰,王壹通筋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滿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爺。求求妳們快把銀兩交出來!錢帶多了……難道……難道……”
“不嫌重嗎?”
咚地壹聲,腦袋觸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陡聽嘩啦壹聲,無數銅板飛天而起,錢子兒灑得滿地都是,王壹通大吃壹驚,心道:“怎麽了?真有人嫌錢重麽?”正疑心間,卻聽街心處傳來粗聲吶喊:“宰輔……出巡!元宵……打賞!”
大官來了。威武官差前面開道,後頭還跟著長長壹列轎子,那兩只手向天揮動,撒得銅子兒開花似的飛起,惹得壹群群乞丐歡呼跳起,搶繡球般的爭著銅子兒。
王壹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資歷甚淺,自不知每年元宵還有這等甜頭。他擠到人群裏,正要起跳,誰曉得“哎喲”壹聲,竟給人推倒了,眼見壹枚銅子兒滾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壹聲,手掌給人踩痛了,銅錢卻給摸走了。
當瑯瑯當,銅錢滾花花,王壹通腦袋也開花。他掙紮半天,東奔西跑,卻始終拿不到半個子兒。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壹枚銅錢直飛腦門而來,總該是他的了,當下拿著腦袋壹頂,將之擋到了腳邊,正要伸手去撿,卻叉給身旁的老乞丐搶先撈走了。
可憐的老乞兒,無依無靠,體力微弱,自難和別人爭搶。看他顫巍巍地拾起銅板,笑呵呵地放入嘴裏。想來他渾身破衣爛褲,獨獨這張嘴牢靠。眼見人家比自己淒慘十倍,王壹通自也不忍心下手來搶,他轉望著滿街哭嚷叫喊的乞兒,不禁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算了……縱使撿到了十只銅板,那又能如何呢?現下他可不是要幾文賞錢去買饅頭,而是要整整三兩房銀。籌不出,家不保,身為家裏唯壹的男子漢,他必須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官差腳步越來越近,閣揆大人的轎子已在眼前,王壹通咬住銀牙,當下不顧壹切,撲到了路上,攔轎大喊:“大人!小民有冤情呈報!請您務必救我全家!”
轎夫嚇了壹跳,不覺震動了腳步,簾裏的高官似正飲酒,當場給潑了壹身。王壹通還沒及跪下,威武棍掃出,已將他打翻在地。王壹通自知全家性命在此壹舉,自是顧不得痛楚,仰頭便叫:“大人!賞我三兩銀!求求您!這是我壹家的救命錢!”
砰地壹聲,背後重棍砸來,只打得王壹通脊骨欲斷。聽得官差怒道:“賤民!路倒死猴逢人乞!滿地銅板兒,妳自個兒不會撿麽?”王壹通大哭道,“不夠啊!不夠啊!小人家裏有妻有小,定得湊足三兩銀啊!各位大人若不救我,內子可要墜入風塵了!”
“去妳媽的!”頭頂官差壹腳踹落,罵道:“妳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誰?”這句風涼話當真寒入冰心,王壹通面色泛青,大驚道:“妳……妳說什麽?”
“說什麽?”壹旁官差提起威武棍,罵道:“說妳不識相!要妳老婆早些掛牌出道!咱們兄弟也好去捧場啊!”
哈哈大笑中,王壹通氣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官差懷裏撞去。眾官差大為驚訝:“這小子窮瘋了!”眾人發壹聲喊,十來條威武棍反手砸下,隨時能讓小王腦漿迸流。
生死危難時刻,壹只手掌橫空而來,但見修白的手指輕輕壹撥,第壹根旋轉飛出,余勢所及,第二根、第三根……帶得十來條棍子壹同飛上了天,宛如魔法壹般。
得救了!貴人駕到,恩公蒞臨,元宵節裏喜慶多,該不會遇上大善人了!
嗚嗚喘息中,面前來了壹雙黑頭官靴,順延靴頭望上,先見了壹身大紅官袍,祥雲緊簇之中,官袍上仙鶴卓卓不群,正於雲端施法眼,鳥瞰浮生大地。
壹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壹品文職大員。看他頭戴烏紗帽,面如冠玉,唇蓄短髴,卻是個四十歲不到的英俊男子。
“楊大人!”眾官差端正身形,壹齊喊出了來人身分,叫聲才出。那宰輔便急急掀開轎簾,慌道:“哎呀,楊五輔。您怎麽下轎來了?”那年輕官員搖頭道:“沒什麽事。只是見道路堵了,這便下來瞧瞧。”
眾官差瞪著王壹通,大吼道:“臭小子!瞧瞧妳做了什麽好事!”王壹通嚇了壹跳,趕忙回頭去望,驚見整條街水泄不通,壹頂又壹頂官轎動彈不得,全給自己堵住了。還沒來得及告饒,眾官差便又圍攏過來,打算活活打死攔轎惡丐。“住手。”那年輕官員淡淡壹句話,卻已喝住了眾差人。
俗話說了,官不威而牙爪威,壹品閣臣有令,眾差人自又發壹聲喊,全數向後退開。王壹通心頭惴惴,不知是吉是兇。正憂慮間,那年輕官員已然蹲身下地,道:“當街攔轎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訴我,妳可是遭遇了什麽委屈?”
難得遇上貴人垂詢,王壹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時是藥鋪夥計,三個月前無辜丟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實在缺銀使喚,請大人務必做點好事,賞給小民三兩銀啊……”嬰兒吃奶要娘,娘坐月子要錢。那年輕官員聽聞泣訴,心裏多少有譜,淡然便道:“行了,妳挨了他們多少棍?”王壹通摸了摸疼背,忍淚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輕官員頷首會意,伸手入懷,取出了金絲錢囊。王壹通自知有錢拿了,他心頭撲通通跳著,雙膝跪地,高高捧起雙手,壹時淚中帶笑,低聲道:“多謝大人。”
壹個、兩個、三個……
四個、五個、六個……
六個銅板兒放入掌心。整整齊齊排作兩列。王壹通張大了嘴,他呆呆望著手中的六枚銅板,驚道:“這……這算什麽?”
那官員淡淡地道:“妳攔轎申冤,情有可原,朝廷不該打妳。”王壹通愕然道:“不該打我?所以呢?”那官員道:“所以壹棍壹文錢,以來補報妳的皮肉苦。”說著說,便將王壹通扶了起來,替他拍去了膝間泥灰,轉身便行。
“別走!”王壹通抱住貴人的腿,激動呼嚎:“求求妳!您定得給我三兩銀!小人今夜要是湊不出錢,內子便要墜入風塵了!三兩銀!快給我三兩銀啊!”
乞丐毆官,怎麽得了?兩旁官差大吼壹聲,壹個個勇字當頭,精忠報國,把那禮義廉恥記心頭,便又要過來毒打惡丐。那官兒搖頭道:“住了!朝廷的棍子能這般用麽?”
眾官差發壹聲喊,再次退了開。這回王壹通卻不怕了,他自己撲了過來,拉住眾官差的褲腳,尖叫道:“別走啊!不是壹棍壹文錢麽?妳們盡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妳們壹個便宜,讓妳們狠打三百棍,賺個三兩銀了!快呀!快動手啊!別客氣啊!”
王壹通異想天開,說什麽也不放手,眾官差反而不敢下手了。王壹通爬到那官員面前,喘息道:“大人,妳……妳定得救救我。”二人壹個站、壹個跪,那官員低下頭來,反問道:“妳我壹來非親非故,二來我也沒虧欠閣下,我為何要救妳?”
有道理啊,各人過各人的,憑什麽人家要救他呢?王壹通微微壹楞,壹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他仰頭看著那人,但見藍天白雲在上,從那官兒背後飄過,陽光掩映玉面,但見此人白皙俊雅,滿身光輝,壹雙眸子尤其漂亮。世上若有天神,便該生得這般好樣貌吧?壹瞬間,王壹通心裏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聲道:“因為妳是官,我是民!所以妳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權在上,百姓疾苦在下,萬萬不該推諉。那官員聽得此言,頷首便道:“說得好。”
他點了點頭,看那玉白手指緩緩移入懷中,輕輕取出光閃閃的東西。瞧那兩邊翹翹的胖寶模樣,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三兩銀啊!”官規龍銀現出,王壹通哇地歡笑,如餓犬撲肉、又似蒼蠅叮屎,正要撲向前去。那官員擋下了他,輕聲道:“且慢片刻。朋友,看妳模樣像是讀書人,可會撥算盤麽?”王壹通喜道:“會會會,怎麽不會呢?我日日都在鋪裏撥著呢……”
那官兒伸手壹招,便從隨人手裏接過了紅木算盤,道:“那好,下官給您銀子前,得先請妳替我加個數兒,可好?”王壹通大喜過望,此時甭說壹道算題,便算百道難題,三道謎題,那也是甘之如飴,忙道:“行!行!行!隨妳愛加幾千萬,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員將算盤嘩啦啦壹撥,交給了王壹通,真個報起了數字:“二千四百九十九,另加壹。”
王壹通不假思索,接過了算盤,撥十進位,怡然道:“那是兩千五。”那官員摸了摸唇上的短須,含笑道:“再來是兩千五乘二千壹百三十九。”
壹堆大數目出來了,王壹通不由低呼壹聲,慢慢撥了撥算盤,喃喃算道:“那是……五百三十四萬又……又……”尾數還未撥清,那官員卻已空手計數了,答道:“是五百三十四萬另七千五百。”王壹通幹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話聲未畢,那官員又道:“另加壹千二百四十壹萬。”王壹通急急加總了,蹙眉道:“壹共是……壹千七百七十五萬另……另……”話聲末畢,那官員逕自道:“另七千五百名……乞丐。”
聽聞“乞丐”二字,王壹通不由驚呼壹聲,方才曉得這數字的來歷。那官員目向街邊群丐,解釋道:“二千四百九十九,便是東直門大街的乞丐。至於那個‘壹’呢……”說著朝王壹通望去,道:“便是閣下了。”王壹通苦笑幾聲,道:“挺好的,人越多,益發熱鬧了。”
那官員幽幽又道:“全國似這般乞丐窩,共計二千壹百二十九處。兩者相乘,共得五百三十四萬七千五百名乞丐,那壹千二百四十壹萬人呢,則是西北災地的荒民。”
那官員蹲身下來,左手搭在王壹通的肩上,遙指滿街乞兒,輕聲道:“朋友,億萬眾生嗷嗷待哺,可天旱無雨,上蒼卻只交給我這麽多米糧……您說,我若獨厚閣下壹人,對他們公平麽?”
王壹通呆呆聽著,只見,東直門全是哭喊吵鬧的可憐乞丐,壹個個如螻如蟻,猶在爭奪地下的幾個爛錢子兒。小王嘆了口氣,方知天下水深火熱,若要他獨自壹個人超生,確實沒這個道理。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這確實不公平。”
那官兒聳了聳肩,淡然道:“那我該怎麽辦?”王壹通想了半晌,忽地雙手壹拍,笑道:“那還不容易麽?大人您只管記得‘普渡眾生’啊,妳讓每個人都快活,那不就天下太平啦?”
那官員恍然大悟,也是雙手壹拍,喜道:“是啊,我怎沒想到呢?來,來,快領賞了。”
東拉西扯之後,總算可以領餉了,王壹通歡呼喜悅,壹時雙手高舉,掌心向上,便來恭迎大元寶。那官員含笑頷首,逕自伸出了指甲兒,自朝元寶擦了擦,似替它撓癢了。王壹通笑道:“恩公,元寶夠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給錢吧。”
那官員笑了笑,將手指甲輕輕彈了彈,但見壹點銀粉徐徐飄降,好似天女散花。王壹通咦了壹聲,低頭去看掌心,驚見手裏銀閃閃的,多了壹點粉末,不由駭然道:“這……這算什麽?”那官員淡淡地道:“三兩銀。”
王壹通大怒道:“胡說!妳給我的是銀粉,連壹毫也不到!”那官員搖頭道:“妳別生氣,是您要下官普渡眾生的。這三兩銀分作壹千七百七十五萬份,便得此數。”
壹片駭然間,壹股微風吹來,兀自把銀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見了。王壹通愕然坐地,不知該說什麽,那官兒卻又俯身下來,柔聲道:“朋友,輪回六道,眾生皆苦,想要普渡眾生前,別忘了兩句話,稱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恭喜您闔府光臨……地獄道。”當即雙手微敞,做歡迎狀,便自轉身而去。
王壹通錯愕之間,眼見那官員便欲離開,他大喊壹聲,緊緊抓住那人的腳踝,咬牙道:“且慢……為何是‘我入地獄’,不是‘妳入地獄’?王八蛋……趕緊把妳貪汙的銀錢交出來!否則休想走!”
王壹通撕破了臉,已有賭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員卻再次蹲了下來,道:“妳別生氣,我佛制定這個輪回,從來便是這樣,沒半分道理可言。不如這樣,下官雖無力為妳改造六道,卻可以為妳指點壹條出路。妳想聽麽?”王壹通聽了說話,心頭又生出希望,忙道:“說!妳快說!”
小老百姓聲嘶力竭。那修白的玉指便舉了起來,指向遙遠的城外。王壹通喃喃看著,那官員便又附耳過來,輕聲道:“朋友,妳從東直門望外走……穿過了東廠胡同,朝南走,約莫三裏過後,便會見到……”
“永定河!”王壹通歡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是詳熟,耳聽永定河附近埋有寶藏,不免心下狂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來呢?小人見到水定河之後,該望哪兒挖?”
“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員附耳低聲:“閣下見到永定河後,只管……”說著附耳輕聲,做了個手勢出來。
“望下跳?”王壹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結舌中,顫聲便問:“那……那兒水深麽?”那官員點了點頭,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渦湧,在下親身所試。”王壹通心頭震怒:“好啊!那妳還要我跳!妳想害我淹死麽!”
那官員微微嘆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緣法業報。您既然厭倦了輪回六道,何妨試試這條解脫捷徑?”他見王壹通張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頭,幽幽說謁道:“唯生不戀生,生非生,死不懼死,死非死……”說著合十欠身,靜靜地道:“再會了。”
那官員語氣慈愛,行徑卻是冷酷無比,在左右隨人的陪伴下,他登檻入轎,便又回到天界了。
只把王壹通獨個人留在地獄裏,兀自瞠目結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順便收田租,管販貨還兼著賣房屋,僧道凡俗給它管,黎民百姓歸它管,士農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從西望東,總之人只消沒死,獸只消拉屎,全都聽官府來管。可說也奇怪,官府管盡了天下萬物,就只壹件事不管。
“他媽的!”王壹通氣得淚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麽?”
王壹通越想越恨,想起過去田租賦稅壹兩沒少交,如今向朝廷求個三兩銀,卻是推三阻四,他滾地哭喊:“奸臣!把我繳的稅銀還給我!還給我!”破口大罵間,便追著那轎子而去,天幸罵聲夾雜哭聲,官差聽不清楚,否則此人毀謗官府,不免又要入獄關起。
正放聲咒罵間,街上壹頂又壹頂華轎接踵而來,卻把他擠到街邊去了。王壹通邊哭邊罵,壹路追著轎子,竟然奔出了安定門,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王壹通心下忽想:“等等!這許多大官傾巢而出,卻是去哪兒啊?”他反復探看,只見轎子魚貫而過,全是朝北方而去。王壹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兒是元宵,他們這是去紅螺寺啊!”
紅螺寺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朝廷舉辦祈雨法會的寶地。連著三日燈會下來,北京的達官貴人全上廟裏去了。王壹通腦中靈光壹閃,心中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有救了!有救了!我幹啥在這兒糟蹋時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爺,該去紅螺寺才是啊!”
街上百姓自私涼薄,紅螺寺的善男信女卻都是大好人,壹會兒只消遇上好心的官太太、善心的大小姐,還怕湊不齊三兩銀麽?王壹通越想越覺道理,他仰頭去望天際,但見紅日西斜,已然過了中午。他捋起袖子,大喊道:“三兩銀!老婆!阿娘!女兒!爹爹這會兒拼上啦!”
小王發覺了大秘密,街上眾乞兒卻還在妳爭我奪,搶那三文兩角。朝不保夕的年頭,王壹通也無暇理會別人的死活了,忙將破碗收入包袱,直沖北門而去。
紅螺寺位在京北,頗有路程,只是王壹通早已豁出了性命,路上逢車借坐,遇河過橋,只管死命趕路。日頭越來越斜,將至申牌之際,終也看到了紅螺塔。香火錢在前,希望也在前,王壹通哈哈大笑:“三兩銀!吾來也!”不及擦抹熱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來到山道上,猛見壹顆光頭飛也似地趕來,就地便是壹聲怪吼。王壹通吃了壹驚,急忙去看,面前卻來了壹名冷眼知客僧,聽他森然道:“乞丐不準入寺。”
兇狠的和尚來了。紅螺寺是北京氣功聖地,門裏僧人便如少林武僧,壹個個功夫在身。看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壹通手無寸鐵,自然不敢硬闖。他陪笑幾聲,心道:“好妳條看門狗,專往低處瞧啊。”眼看僧人模樣兇冷,當下也不求饒,便溜到山邊樹後,取出光鮮衣裳換上。
第二回出征,王壹通哪裏還是乞兒,看他身穿長袍,玉樹臨風,卻又變回了大洪堂的掌櫃氣派。那僧人依舊守在道上,猛見壹名香客大搖大擺行來,長相卻頗為面熟,趕忙攔住了道路,冷然道:“妳是幹啥的?”
“幹啥的?”王壹通傲然壹笑,將手揮出,但聽當當亂響,手上的六個銅板全數滾入了缽中,已然驗明正身。
“施主請進。”知客僧放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兒香客雲集熱鬧,花燈美侖美奐,您老多走走。”王壹通含笑答禮,心中卻默默念咒:“死賊禿,妳爹睡妳娘,合計六只腳。”
人有兩條腿,狗長四只腳,疊起來壹共六只。王壹通嘻嘻哈哈,連三個月的悶氣壹掃而空,總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來到了山門前,王壹通滿心喜樂,站在山門左瞧右看,但見四下燈籠高懸,廟門廣場盡是攤販,賣花燈的、打陀螺的、煮面燒茶的,熱鬧的不成話,卻獨獨不見乞丐。王壹通微微壹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獨門生意,壹會兒可要發財了。”
無論做啥事,總得用點小聰明,靠著皮疼肉痛換來的買路財,今日王壹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闔山唯壹的乞兒。瞧紅螺寺裏信眾無數,壹會兒這個三毛救濟、那個五錢施舍,聚沙成塔,非但能渡過今夜之危,說不定連下月的飯錢也有著落。
王壹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見壹株樹下頗為寬敞,草皮尤其柔軟,想來合適打滾哭喊。便笑吟吟地來到樹底,打算喬裝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汙衣換上,卻聽背後壹人笑道:“這不是綠竹巷的王壹通?也來看花燈啊?”耳邊傳來熟悉的話聲,王壹通回頭望去,卻見面前站著壹名男子,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看這人嘴歪鼻塌,醜得怕人,不是花貓巷裏的董老五是誰?
屋漏偏逢連夜雨,好容易來到紅螺寺,哪知財神爺沒來,卻先遇上禽獸逛花燈。這個董老五世居花貓巷,鎮日打著鄰人老婆的念頭,算是半個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無恥,王壹通額頭冷汗涔下,趕忙舉袖遮面,假作不識。
董老五起疑道:“王壹通!妳不認得我啦?”眼看王壹通拼命閃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頭壹見,猛地見到壹個破碗,不由驚道:“他奶奶的,妳死小子拿個爛碗?可是做乞丐啦?”
聽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壹通大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不過,人心涼薄,雪中送炭絕無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輩,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難事小,萬壹給董老五得知自家慘況,這地痞必會想盡法子誘拐妻女。說不得,這當口決計不能承認身分。當即喝道:“去!什麽王壹通、王二通!本大爺姓黃,不姓王!”
“放屁!”盡管王壹通堅稱不識,董老五卻似咬定了他,登時喝道:“老子嘴斜鼻子歪,這雙眼可沒歪個半點。就是妳,王壹通。”說著東瞧瞧、西逛逛,蹙眉道:“聽說大洪堂生意不好,遣了幾個夥計回家,妳該不是其中之壹吧?”王壹通不敢再說了,趕忙收拾包袱,便要換處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卻只死纏不放。兩人繞樹打轉,怎麽也甩脫不開。
頭頂太陽漸漸下山,時光寸寸流逝。可憐綠竹巷裏的美男子、大藥鋪裏的好夥計,如今熱汗滿身,卻拿不出壹點辦法。
壹旦夜色降臨,房東上門收租,那就保不住房子了。萬壹無家可歸,自己的愛女便要送人大戶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子則要墜入青樓賣笑,連董老五那廝也能嫖……
不行!當此生死時刻,唯有向天下蒼生呼救。王壹通咬住銀牙,握緊雙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雙手高揮道:“好心的小姐太太,英俊的少爺老爺,快賞小人壹文錢啊……”
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壹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蒼生求救。華轎紛至沓來,達官貴人步上高臺,但聽當啷壹聲,錢子兒飛入香油筒,又聽當啷壹響,銅板摔到攤老板的桌上。說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壹通的碗裏卻沒有半點東西。
太陽壹點壹點下山,王壹通壹個又壹個頭拼命磕著。可不知怎麽回事,行人來來去去,望著壹通的眼神帶著訝異、帶著納悶,卻沒有壹絲壹毫的憐憫。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晚霞曬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壹通的心裏卻是壹片冰涼,他不懂為何沒人施舍他……也許是因為他喊得太細聲,也許是他的模樣不夠可憐,也許是淚水弄花了假黑泥,總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譏嘲,就是沒人可憐他。
最後壹線晚霞隱沒,太陽終於下山了,“咚”地壹聲,王壹通也磕下最後壹個頭。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卻還是空的,這場歹戲總算演完了。壹通軟倒在地,呆呆喃喃:“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正要舉袖拭淚,忽然心下大驚,這才醒覺自個兒的衣袖仍是寶藍色的。
原來如此……也難怪無人理會自己……原來他還穿著那身寶藍長袍,根本沒換上汙衣裳啊。誰會可憐他呢?
原來……如此……啊……先前給董老五壹鬧,什麽都忘了,可憐這輩子煎過幾千帖藥,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今日卻在陰溝裏翻船。王壹通想要保住妻小,他雙手向天揮舞,喃喃地道:“不要這樣……饒了我。再給我壹個機會……求求妳們……”
好似在回應他的悲喊,遠處砰地壹聲爆響,山門傳來爆竹聲,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飯的,竟隨王壹通跪倒在地,聽得眾人同聲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奉天承運,皇上駕到。董老五也隨勢跪倒在地,他偷眼望著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難,盡管要妳老婆來跟我說啊,何必客氣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爾,百姓歡呼,人人都擠到山門前慶賀元宵。無人廣場裏,連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余下壹名乞丐,壹只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壹個大敗仗,他低垂臉面,輕聲問道:“老天爺:老天爺……”他揚起臉面,忿恨握拳,向上蒼慟聲悲訴:“求求妳!讓我壹家活下去啊!”
當……
天籟響起,老天爺終於賞臉了,小王啊了壹聲,急急去看碗裏,不覺張大了嘴。
碗裏沒有錢,卻扔來了壹柄刀,它壓碎了破碗,靜靜立在地下,像個傲然的小兵兒。
“是妳在……”沈雄的嗓音響起,如斯問。
“呼喚天麽?”
奇怪的人來了……
面前來了壹只鐵腳,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發抖,拾眼向上,先見到了壹雙火眼,之後才見到那頭黑白雜生的華發,黑焦黑,白燼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兩道濃眉更似火焰飛騰之狀,極具霸氣。王壹通心頭大震,他雖不認得此人,卻曉得面前的男子決不是解救蒼生的眾神,他比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時只要能解救壹家老小,那便是親爺爺。王壹通把鋼刀扔開,反手抱住那人的鐵腳,哭道:“爺,爺!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錢啊!三兩銀錢啊!”
錢錢錢,錢就是道理,錢就是仙丹。身無分文的壹家人,活不過三天。
王壹通哭著要錢,那華發男子卻不答話,他靜靜看著王壹通,默默無言間,竟似要離開了。小王不知從哪兒冒出的膽氣,趕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爺,您聽著,您定要給小人三兩銀……不然您絕不許走……不許走……”
不許二字說出,已有放話威嚇之意。瀕臨絕境的王壹通,他有不能松手的理由。此時此刻,必須抓緊眼前的機會,縱是死,他也得拿回三兩銀……
華發男子不言不動,他沒有甩開王壹通,也沒有出言喝罵,只把那雙火眼瞇了,凝視著面前可憐的小老百姓。
說不出那是什麽眼光,那裏頭像是懷藏了怒火,又似帶著壹抹憂傷,總之王壹通見到了那對火眼,他感到身子漸漸發熱,也發覺自己的眼眶漸漸濕紅……
絕情無義的人世間,往事壹幕壹幕飛躍眼前,回思藥鋪老板的冷酷無情,店中掌櫃的勢利涼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無賴冷笑……王壹通嗚地壹聲,兩行熱淚終於滾落腮邊。
整整掙紮了壹天,終於哭出來了,悲哀催動了淚水,而那淚水又助長了怒火,渾身怒火中,王壹通咬牙道:“爺!您看到我的苦了麽?給我三兩銀、三兩銀!求求妳!趕快……”
王壹通越是求懇,那人容情越見輕蔑,只見他的嘴角撇向壹旁,撲地壹響,竟然啐了口唾沫出來。陡見這幅神態,王壹通終於大吼起來,他拾起地下的鋼刀,厲聲道:“殺了妳!”
鋼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壹通全身大震,這才發覺自己正在行兇,他啊了壹聲,好似大夢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爺爺,我……我給妳賠命……”
王壹通滿面愧疚,那人卻似不痛不癢,他將兩根手指提了起來,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夾在指縫間,竟不曾傷了他壹分壹毫。
對方身懷絕藝,王壹通自是驚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正要跪倒謝罪,那人卻將他壹把揪了起來。跟著左手摟住了可憐人的肩頭,右手食指點出,定向遠處的佛寺山門。
順著那人指端去望,卻見山門前行來兩名僧人,四手合擡大木箱,箱體沈重,帶得僧侶腳步蹣跚,可四周百姓卻不體恤他倆的辛苦,仍不絕拋入銅子兒。
當、當、當,不消說,箱裏全是香油錢。
王壹通呆呆望向華發男子,喉頭嘶嘶沙啞,說不出話來。那人並不多做勸說,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腦袋,面露嘉許之色,跟著轉身離開。
絕望降臨,希望也降臨,王壹通不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遙望紅螺寺,但見遠處煙火奔騰,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歡笑,都在慶賀元宵到來。轉看那董老五,兀自縮在人群裏嘻笑,想來還在打什麽如意算盤。
命運巨輪即將轉動。做了壹輩子良民,如今來到了界線上,王壹通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高高仰起頭來,望向那無盡璀璨地三千裏夜空。
天頂明月高懸,在這無情大地裏,她是唯壹的有情眾生,那自小看著自己長大的月亮姊姊,仍在亦步亦趨地守護壹通。她並沒有放棄自己。
人兒月兒倆相視,王壹通看著美麗的月亮姊姊,淚水不覺湧了出來,他想向月兒姊姊解釋,讓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讀書不多,硬是說不出什麽為國為民的大道理。他紅了眼、低下頭,泯著唇,陡然間,心頭壹片閃亮,想到了四個字。
“皇天在上!”
王壹通雙手緊緊握拳。向天頂穹蒼淒厲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壹通胸膛起伏,大口喘氣,四下不聞壹點回音,唯有體內十億八千萬個毛孔曉得他的苦,隨他壹起掙紮呻吟,陪他壹起尖叫慟噑:“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吾為人夫,亦為人父……”
鋼刀離地而起,來到了手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輝映著月光,也映出小王的莊嚴容情。
說不出來像誰,刀子裏的王家男主人沒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時此刻,他顯得很肅穆,很莊嚴,在那二十五年的傲慢歲月裏,沒壹刻比此時更聖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壹片黑沈,無極幽冥裏傳來啜泣聲:“老天爺……您不讓我活……”
“我便自己活!”
鋼刀回旋,如瘋似狂的王家主人,發出了今生最大的怒號。他抓緊了冰冷鋼刀,已然殺向喜氣洋洋的紅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