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誌

孫曉

歷史軍事

亡命天涯的捕快、落魄潦倒的書生,豪邁不羈的將軍與心機深沈的貴公子,四個人在黑暗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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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犄角

英雄誌 by 孫曉

2018-8-30 14:27

盛夏午後,窗外蟬鳴鳥叫。韓毅手捧壹碗清茶,斜倚客店窗臺,靜靜凝望窗外景致。
名將風流,果無虛傳。此人形貌俊美難繪,威武中不失斯文,果是“人中呂布”的氣象。此時阿傻搖身壹變,成了當年的威武大將,自不再傻不隆冬。只是少了往日傻氣蠢笨的笑容,卻換了幅深沈憂郁的神情。看他凝視窗外,俊眉深鎖,似還比不上過去的阿傻快活。
自大病初愈以來,已有五六日了。聽得眾人說起往事,韓毅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受傷昏迷足有十來年之久。回思這些年如何渡過,他卻壹片迷惘,怎麽也想不起來。好似自己睡了長長壹覺,足足二十年方醒。
不過他雖記不得近年之事,卻對山寨被毀前的大小情事了如指掌。他與眾人聊了壹陣,聽得言振武被殺、怒蒼山被毀、言二娘多年尋訪自己等情,忍不住傷心淚下。眾人怕他悲哀過度,不免再度病發,便不再提這些傷心往事。
此時大戰將屆,山寨弟兄秣馬厲兵,不日便要殺上少林,與諸大神僧壹較短長。陸孤瞻知道韓毅病體未愈,自不要他多費心神,只吩咐陶清、哈不二、歐陽勇等人,要他們帶著小呂布與二娘出外遊玩。壹來讓言二娘散心,二來讓韓毅養病,三來讓他夫妻倆多些獨處時光。此行人多熱鬧,陶清辦事又周到把細,自能打理得安安穩穩。
只是少林之戰不日將起,怒蒼山乃是朝廷大敵,諸人自也不敢隨意進入中原,這些時日只在西北地區遊玩。這日來到敦煌,眼看人煙稠密,市鎮煩囂,便在客店裏歇憩壹宿,明早再去遊覽佛窟。
※※※
韓毅臨窗眺望,正自思索間,忽聽背後有人叩了叩門。韓毅微微壹怔,轉頭回望,卻見門口倚著壹名三十四五的婦人,看她端著湯碗走進,正是二十年來反復尋找自己下落的愛妻二娘。韓毅見她親奉湯藥,當下連忙起身,歉然道:“好端端的,怎好讓妳侍奉。來……把碗給我吧。”說著走到言二娘身邊,伸手欲接。
言二娘低聲道:“這藥方是唐軍師開的,他交代要趁熱喝,妳把藥吃了,我這就去張羅晚飯。”看她雖然面帶微笑,其實愁容難掩,言語間更是若有所思。把湯碗放在桌上,便自轉身離開。
韓毅雖然有病,眼光仍是十分厲害,見她便要離去,忙追了過去,輕聲道:“二娘且慢。”
言二娘停下腳來,回眸道:“還有事麽?”
眼前這人是自己多年來朝思暮想的丈夫,過去十多年來寒夜孤枕,深閨寂寞,哪夜不是思念往事,在哭哭啼啼中入睡?哪知現下見面了,卻有種莫名的陌生之感。想起了秦仲海,更感心酸難忍,相逢卻是別離,卻要自己如何自處?
韓毅凝目望著她,看出她目光中的悲傷,低聲便問:“二娘,妳好象不開心?”言二娘搖了搖頭,強笑道:“哪裏的事?妳身子大好,咱們又重建山寨了,我怎會不開心呢?”
韓毅星目回斜,望了她壹眼,口中卻沒說話。
言二娘這幾日專躲著丈夫,非但夜間不願與他同床,連白日說話也要陶清、哈不二等人在旁相陪。眾家兄弟看在眼裏,也不知從何勸起,只有順其自然了。想他倆夫妻情深,只要相處時日壹久,說不定便會舊情復燃,再無生澀之感。
韓毅見她眼光向著門外,柔聲便問:“妳想出去麽?”言二娘想起了往事,自覺不該如此躲著他,忙道:“別胡思亂想。快把藥喝了。過些時日咱們要上少林,妳不早些把身子養好,到時誰來打架?”說著拿起湯碗,送到丈夫嘴邊,餵著他喝了。
韓毅喝了幾口湯藥,喟然道:“寨裏高手多了,哪裏還用得到我?十八年下來,誰的武功不是突飛猛進?獨獨妳夫君年紀老了,又糟蹋了好些年月,現下已經不成啦。”
桌邊放著壹張圓鏡,韓毅側目望去,但見鏡中身影憔悴,當年風流瀟灑的自己,如今早已兩鬢花白,大見老態,壹時更是嘆息不已。
言二娘見他感慨,把湯碗往桌上壹放,勸解道:“快別嘆氣了,妳雖然四十好幾,仍是俊美得緊。比起寨子裏那些土匪流氓,妳的形貌還是稱得第壹呢!”
韓毅嘆道:“老便老了,也沒啥大不了。神鬼亭壹場大戰,妳大哥連命都沒了,我現下還能坐在這兒,已是僥天之幸,怎能念念不忘自己的外貌呢?”想起言振武與自己的交情,心中更覺感傷,不覺又嘆了口氣。
當年韓毅與言振武交好,這才結識了年方稚齡的二娘。三人不論出遊打獵,還是出陣打仗,總是形影不離。言二娘聽他提起大哥,自也想起往事。她幽幽嘆了口氣,走了過去,替丈夫梳理儀容。夫妻倆臉頰相貼,容貌同時映入鏡中。言二娘凝望兩人身影,現下雖不再是金童玉女,但以形貌而論,也算是對人人稱羨的中年夫妻。
言二娘輕輕地道:“其實妳鬢角白了,反而好看些。以前妳模樣太過俊俏,總少了份穩重,現在才是堂堂大將軍的儀態。”
說到將軍二字,忽然想到秦仲海。自祝家莊遇見丈夫之後,秦仲海便爾離開,這些時日兩人不曾碰上壹面。聽陶清轉述,秦仲海連山寨也沒回去,好似去找方子敬了。言二娘聽在耳裏,心中自感擔憂,篝夜間輾轉難眠,壹顆心就是懸在他身上。此時想起秦仲海,滿心記掛之中,不禁又生悲苦。她怕小呂布察覺自己神態有異,忙掉轉頭去,把淚水擦抹了。
言二娘私下拭淚,韓毅卻似不曾知覺。他仰起頭來,哈哈笑道:“十八年過了,大家都變啦,看妳這張嘴變得多會說,可比以前那蠢笨丫頭強得太多了。”言二娘最是好強,聽得丈夫嘲弄,登時板起俏臉,嗔道:“妳好大的膽子,居然說我笨?”
韓毅知道她最易受激,當年便是這般與她調笑,這才擄獲佳人芳心。此時這麽說話,其實只是讓她松弛心神,別再害怕自己。他攬過妻子纖腰,柔聲道:“妳是笨啊,妳這麽壹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要是聰明些,何必還辛辛苦苦的找我,早些改嫁不就成了麽?”他口中雖然調笑,臉上卻露出感激的神情。
言二娘聽他稱贊自己樣貌,心下暗生歡喜之感。她輕輕掙脫開摟抱,在韓毅額頭上壹點,啐道:“妳啊妳!當了十八年的傻瓜,壹醒來便嘴裏沾蜜,專討人好,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韓毅哦了壹聲,笑道:“我本性難移?當年妳老是說我色瞇瞇的不懷好意,現下我可要本性難移壹番啦!”說著將她壹把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跟著便往她唇上吻去。
此時兩人感情未復,行止生疏,言二娘見他要和自己親熱,壹時又羞又氣,將丈夫壹把推開,尖叫道:“別碰我!”說著往後急急退開,竟爾撞翻了茶幾,登讓韓毅滿面尷尬。
嬌妻如此懼怕自己,韓毅看在眼裏,心中自感難受,但他畢竟體貼溫文,瀟灑大方,這才替他贏了個“小呂布”的美名。眼見言二娘發怒,先是向她深深壹揖,聊表歉意,旋即又將茶幾扶起,神態不溫不火。
言二娘看在眼裏,反而有些愧疚,便也幫著收拾。韓毅既不攔她,也不謝她,只是向她微微壹笑。他提起茶壺,送了杯熱茶過來,柔聲道:“如果不生我的氣,就把茶喝了。”
言二娘臉上壹紅,伸手接過了茶杯,左顧右盼間,有些不知所措,忽聽有人伸手敲門,叫道:“大姊!外頭幾個馬販子過來,說有幾匹上好貨色,要咱們過去看看!”這人正是陶清。他聽到房裏的異響,又聽了言二娘的尖叫,也是心下擔憂,立時便來解圍。
言二娘這幾日最怕與丈夫獨處,聽得陶清過來,自想早些溜出門去,忙提聲回話:“妳且等會兒,我這就過來。”她匆匆轉向丈夫,歉然道:“鐵衫大哥老嫌寨裏的馬兒不好,難得敦煌有幾座馬市,便要我替他好好撿上壹匹。我這就過去看看,壹會兒便回。”
韓毅與李鐵衫乃是過命交情,聽他有事相托,倒也樂意幫忙。他眼望嬌妻,微笑道:“趕緊去吧!別讓人家久等了。”言二娘回眸望了丈夫壹眼,低聲道:“我在桌上留了些銀兩,壹會兒妳要是餓了,盡管上街去吃,不必等我了。”
韓毅哈哈笑道:“什麽時候小呂布連吃飯也不會了,居然還要妳來提點,快去辦事吧!”
言二娘知道丈夫體貼自己,處處依順。想起自己這些日子專躲著他,不免微感愧疚,慌道:“那我……我走了……”韓毅含笑頷首,目送她離開。
房中空無壹人,只余下方才遞過去的那杯茶水,二娘畢竟沒有動上壹口。
當年秦霸先慧眼獨具,挑出的馬軍上將俱都有膽有謀。韓毅身為五虎,自也精明過人,怎會不知言二娘有心躲著自己?否則以“小呂布”騎術之精,既要相馬,何妨找他壹塊兒過去?他望著桌上的茶杯,心中感慨萬千,尋思道:“多年沒見,大家都生疏了,唉……算了,不管怎麽說,咱都不該怪她。二娘奔波多年,她死了哥哥,又不見了丈夫,壹個人領著弟兄,四處受苦受難……說來都怪我這些年來神智不清,這才害苦了她……”
他獨坐店中,難免胡思亂想起來。轉念想到少林大戰,心中泛起興奮之情,尋思道:“聽陶兄弟說來,石老、陸爺、李大哥他們各練了幾套神功,等咱們上得少林,定要好好見識壹下。嘿嘿,朱軍師神龍見首不見尾,等他也上了山寨,誰還擋得住我們?”
韓毅呆呆地躺在床上,反復打量往事,眼見夕陽映照店中,當真有些餓了。他望著言二娘留在桌上的銀錢,心道:“算了,獨個兒留在店裏氣悶,幹脆上街吃頓東西吧!”當即翻身跳起,壹把抓起銀兩,自在大街上行走晃蕩。
韓毅本是朝廷名將,上山前便已官拜應州都指揮使,舉手投足氣宇不凡,以他如此閱歷,吃飯時難免挑剔些。沿街走了老遠,都撿不上中意的食鋪。他反復探看,忽見間糕餅鋪子開在路旁。他嘴中生出甜糕滋味,壹時竟覺得嘴饞,便行入鋪裏,找店家裝了滿滿壹袋。
韓毅左手捧著油紙袋,右手拿起壹塊桂花糕,自放嘴中細嚼。入嘴時只覺滿口清香,滋味甜美,吃了壹塊,不覺又是壹塊。正吃間,忽地醒起壹事:“怪了,我從前不愛吃糕,怎地二十年下來,口味好似變了?”
想著想,不自覺右手伸出,便往身邊去握,好似想牽什麽東西。韓毅咦了壹聲,心中暗暗驚奇,尋思道:“我這是怎麽了,怎似全身都不對勁?難道這些年我渾渾噩噩的,有啥不尋常的事發生麽?”
他壹路行走而去,心中反復打量,忽覺背後腳步聲細碎,似有人跟蹤自己。韓毅側耳傾聽,來人步履輕緩,輕功竟是不弱。他位列五虎,武功何等高強,壹覺形勢不對,不待轉身回頭,右足壹點,身子倒飛而出,跟著反手壹拉,已將來人脈門扣住。
朝廷兇殘狠毒,韓毅是見識得多了,當即冷笑壹聲,便要狠狠折磨敵人,正要發出內力,忽覺入手處極為柔膩。韓毅定睛去看,赫覺掌中抓得竟是妙齡少女的手腕。韓毅見這女孩兒約莫十五六歲上下,長相甚美,但容情有些憔悴,壹雙大眼滿是淚水,只怔怔地望著自己。
韓毅納悶不解,只哼了壹聲,沈聲道:“姑娘有何指教,為何壹路跟隨在下?”
那少女本在凝望著他,陡聽這句喝問,忽地身子劇震,垂下頭去,低聲道:“妳……妳不認得我了?”語聲愁苦,竟與她的花樣年華大不相稱。
韓毅雙眉壹挺,提聲道:“認得妳?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為何有此壹問?”
那少女眼眶紅了,低聲道:“對不住,我認錯人了。”
韓毅聽她說話奇怪,便將手撤了,只見那少女伸手掩面,霎時飛身離去。
韓毅見她輕功底子極佳,當是名門弟子,搖頭便想:“這年頭當真怪了,好好壹個小女孩兒,卻怎地上街跟蹤男子?莫非有人指使麽?”他是怒蒼山反賊,向是朝廷的眼中釘,讓人認出身分,不免惹來無窮殺機。他壹時猜想不透內情,只得搖了搖頭,徑往街心走去。
來到壹處面食鋪,裏頭擠滿了人。瞧那店裏生意興隆,料來口味道地,手藝當是不差,韓毅掏出銀錢,便向店家要了幾張大蔥面餅,另切兩斤牛肉,便要拿回客店吃食。
正等候間,忽覺背後兩道目光射來,似有人在旁窺視。韓毅不動聲色,側目看去,只見對街大樹旁露出黃衫壹角。韓毅留上了神,眼角略斜,不多時,只見大樹後壹張甜甜的少女臉龐探了出來。看那雙大眼不住往自己偷看,不是方才那女孩兒,卻又是誰?
韓毅搖了搖頭,心道:“這少女到底有何居心?三番兩次跟來,實在太也奇怪,待我過去問問。”他與店家會了鈔,提起面餅,大剌剌地朝那少女走去,毫無遮掩的意思。
那少女見自己行蹤敗露,壹時神色慌張,忙躲入壹旁小徑的柳蔭下。她躲在叢叢花木之後,卻又不時探頭出來偷看自己。看她兩只小手緊緊揪著,好似不敢與自己相對,卻又舍不得走。韓毅微微壹笑,他自來英俊瀟灑,昔年京城壹趟面聖,不知擄獲多少美女芳心,怒蒼馬上出征,風流大名更是傳遍五湖四海,此時見了那少女的羞態,自不覺陌生。他提氣壹縱,霎時穩穩地落在那少女身前。
韓毅斜靠墻邊,抱胸笑道:“小妹妹究竟有何大事?在下與妳素昧平生,何故壹路相隨?”那少女給他壹雙俊眼盯著,忽然淚水盈眶,只低下頭去,緊閉朱唇間,只是不言不語。
韓毅見她如此悲苦,倒不是裝出來的。他心中略覺詫異,當即彎下腰來,凝視著她,柔聲問道:“小妹妹怎麽了?有啥不開心的麽?告訴大哥吧?”
那少女忍淚道:“沒事,我很好。”說著便要轉頭離開。韓毅見她容顏嬌艷,紅撲撲地甚為可愛,登時壹把將她拉住,微笑道:“小妹妹,妳壹見我便哭,偏又拼命跟著我,可是給誰欺侮了?”說著伸出右手,在她下巴上輕輕壹勾,將她的俏臉托了起來。
這個舉止稍嫌輕挑,韓毅才壹出手,心中便感後悔,言二娘待他情意深重,自己怎可再與美女調笑?他暗自責備自己,便要收手回去,忽然那少女身子壹撲,竟爾抱了上來。
韓毅吃了壹驚,正要將她推開。那少女卻伸了雙手,在自己面孔上輕輕撫摸,看她眼中滿是淚水,口中還不斷低聲呼喚,神情既愛且憐,容情似癡若夢。
這清秀可人的臉龐映入眼簾,韓毅雖是情場百戰的老手,但此刻心頭仍起壹股莫名異感,壹時之間,只想把這少女抱入懷中,在她白嫩的雪頰親壹親。念頭甫生,他的臂膀也已伸出,正要撫上那少女的腰際,霎時心下壹醒,硬生生地縮手回去,身子往後閃開,沈聲道:“姑娘究竟是誰?為何三番兩次跟著我?”
那少女微微苦笑,只怔怔望著地下,過了片刻,忽問道:“妳……妳這些日子開心麽?”
韓毅納悶不解,不知為何有此壹問,皺眉道:“在下再好不過了。”他咳了壹聲,反問道:“姑娘何故相詢?妳識得在下麽?”那少女輕輕頷首,臉上露出了壹絲淒苦笑容,低聲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竟爾轉身離去。
韓毅心下大疑,正想上前去追,卻又想道:“朝廷待我狡猾狠毒,別要設下毒計對付我,我可得小心些了。”
心念及此,便凝身不動,他望著空無壹人的綠柳蔭,搖了搖頭,便自離去。
回到了店中,此時言二娘尚未返回,韓毅便獨自飲食。他張口嚼著面餅牛肉,也是窮極無聊,便想找些書本打發時光。他伸手到行李之中翻找,忽然間衣物中落出壹只金鎖片,當地壹響,正掉在地下。
韓毅伸手拾起,見那鎖片不似什麽值錢東西,卻是壹般父母贈與小兒的平凡物事。
韓毅微微壹笑,心道:“這種東西該是二娘的。卻不知山寨上誰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卻要拿這種無聊玩意兒送人。”他隨手翻看那鎖片,只見上頭鑄著幾個小字,韓毅面帶微笑,讀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己巳年九月娟兒姊姊贈。”
這幾句話甚是幼稚,登讓韓毅微微壹笑,心道:“今年是庚辰年……己巳年九月,這鎖片是去歲深秋的東西。”他打了個哈欠,正待將鎖片收起,忽然咦了壹聲,心中有些異樣,好似那鎖片有些機關。韓毅生性精明,忙取出鎖片再次觀看。自行將上頭文字念了壹遍,察看其中是否另有玄機。
來回讀了幾次,卻是壹無所獲。他嘆了口氣,把鎖片扔到壹旁,自行拿起面餅嚼著。
吃著吃,面屑落上了衣衫。韓毅將衣衫抖了抖,忽然耳邊響起壹個清脆嗓音,笑道:“阿傻!妳又掉飯粒了!”韓毅大驚失色,竟爾脫口喝道:“誰?”
他咦了壹聲,不知自己為何要發聲喊叫。他望著身上的面屑,滿面茫然中,又把鎖片拿了起來,喃喃地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娟兒姊姊贈……”
娟兒姊姊……
恍恍惚惚間,淚水已然盈眶,好似只要呼喊這個名字,心中便覺平安喜樂。
便在此時,房門喀地壹聲,打了開來,卻是言二娘回來了。韓毅心下壹驚,隱約間似知此物不討老婆歡喜,急忙擦去淚水,跟著將金鎖片藏入懷裏。
言二娘看了他壹眼,奇道:“怎麽了?神情這般奇怪?”韓毅乃是情場百戰的老手,如何會露出馬腳,當即強笑道:“我見妳出門太久,心下有些擔憂,面色才變得怪了些。”
言二娘放下手上包袱,搖頭道:“看妳這般模樣,倒似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韓毅心下壹驚,慌忙搖手道:“天地良心,我什麽也沒幹!”
言二娘淡淡地道:“說著玩得。看妳怕的。”她從包袱中取出油紙包,道:“吃過了麽?路上經過面食攤子,怕妳餓了,買了些面餅回來……”
韓毅聽著妻子的說話,只是不住點頭,心中卻起了奇妙的思念,那是種雀躍心情,仿佛兒提玩伴已在門口等候,只等著自己出門去玩……
韓毅望著窗外璀璨的陽光,竟是有些按耐不住了……
※※※
夜黑風高,星光淒冷,達摩院門嘎地壹聲,終於緩緩打開。
裏頭行出壹名高僧,月光照映,看他面上寶光湛然,那是方丈靈智。
左右行上兩名僧人,二人面色憂慮,只在躬身相候。靈定忙道:“方丈,沒出事吧?”
靈智嘆了口氣,搖頭道:“沒事。方子敬只進到了內院,還沒進到密道,便給師叔察覺了。兩人沒有動上手。”靈音沈吟半晌,便問道:“‘九州島劍王’夜探達摩院,究竟有何用意?他想救出潛龍麽?”靈智搖了搖頭,道:“這幾日好些人想闖入達摩院,這位方先生不過是其中之壹。大家多提防點。加派人手看管後山,以免壹再驚擾師叔。”
靈定等人心下壹凜,想到怒蒼山高手如雲,非只方子敬武功了得,看那青衣秀士心機深沈,石剛驍勇善戰,陸孤瞻智勇雙全,都是難纏的角色,更別提秦仲海本人打通陰陽六經,熟知朝廷部署,更是讓人煩心。
靈定自知大戰為難,忙問道:“方丈,師叔可曾交代什麽必勝良方?”
靈智搖頭道:“世上焉來必勝之事?不過師叔百般吩咐,要咱們務必將怒蒼首腦帶上山。尤其是那個秦仲海,俘虜也好,誘騙也罷,總之不計代價,壹定要將他帶到達摩院來。”
靈定忙道:“要死的要活的?”靈智面色閃過陰影,搖頭道:“師兄,咱們雖是江湖中人,卻也是出家人,豈能無端殺生?當然不能壞人家的性命。師叔私底下有話與他說。”
聽得天絕要與秦仲海私下說話,靈音以為自己聽錯了,登時咦了壹聲。靈定慌道:“這……這莫非……莫非師叔聽了潛龍的教唆,要與怒蒼山連手造反?”
靈智身子劇震,臉色大變,急忙搖手道:“師兄切莫胡亂臆測,師叔可沒這麽說。”
眼看他們還要再問,靈智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要再問。
他凝神望向天際,星光閃爍,即將入秋了。看那七月壹日鬼門開,師叔卻選在這壹天動手,說來實在不祥。靈智低下頭去,低聲祝禱:“佛祖保佑少林,讓師叔解開局面,萬莫起了亂子……否則……否則奸臣梟雄壹同破繭而出,我們都要成了幫兇……”
※※※
“快!快!人在哪兒?”
江充匆匆翻身下馬,高聲怒罵中,推開兩旁轎夫,直往大門走去。這奸臣平日坐在官轎子上,快意閑適,哪知今日竟會親自駕馬,神色尚且匆忙若此。門房官差見了,自是大為詫異,忙道:“啟稟大人,人已經在房裏了。”江充伸手推開稟告之人,半奔半走間,急急朝壹處臥房行入。
自景泰五年算起,江充前後派出六名探子刺殺“潛龍”,卻沒人能夠生還。趙任宗果然厲害,他活著回來了。只是……唉……
“太爺!太爺!不要殺我啊!”
床上壹人張著茫然雙眼,除了太爺兩個字,什麽也認不得了。壹名胖大漢子伸手過來,按住那人手腳,口中喝道:“六弟!妳定定神啊!我是大哥啊!”趙任宗見了大哥,仍是大叫:“太爺!太爺!不要殺我啊!”幾名太醫上前圍攏,各自觸診把脈。那胖壯男子又驚又怕,神色關切,大聲道:“怎麽樣?還能救麽?”
群醫會診,諸人出身太醫院,功力自非常比。只是失心瘋既非氣血不順,也非外感風寒,眾禦醫互望壹眼,卻是搖了搖頭。那胖壯漢子悲聲道:“沒救了?”
太醫嘆道:“這種事沒人說得定。也許明日便醒,也許永遠不醒,有輒沒輒,沒人知曉的。”那胖壯漢子面色狂怒,霎時伸出醋缽大的拳頭,重重壹記敲在桌上,砰地壹聲大響,拳力到處,砸得檀木桌崩坍在地。那太醫嚇得面無人色,更不敢再說壹字。
江充勸道:“趙兄不必氣餒,妳六弟好端端的出門,現下成了這樣,江某自擔罪責。妳把他留在大名府,我壹會兒帶他回京,不管拖上多少年,總之治好為止。”
趙任勇滿面怒火,咬牙道:“江大人,我兄弟自小相互扶持,我六弟若是不活了,嘿嘿……我趙家爵位在身……”霎時戟指江充,暴喝道:“定跟妳沒完!”
這趙任勇心急之下,竟爾當面怒罵權臣。江充知道他心懸胞弟,倒不會真的在意,想起了死去的大哥,心中非但不氣,反感憐憫,當下拍了拍趙任勇的肩頭,以作安慰。
※※※
大戰將起,風起雲湧,江充特遣高手進入達摩院,只想將詳情查個明白。誰知又被倒打壹耙。
“潛龍”朱陽,秦霸先的左右手,怒蒼山的第二把交椅,便是最讓奸臣深惡痛絕的人。
江充滿腔煩惱,自行走回了大廳。此刻廳心左右列著大批官差,陡見大臣到來,霎時全數跪倒在地,齊聲叫道:“江大人!”江充本在沈思,無端聽得震天大吼,直似嚇得魂飛魄散。他見眾官差盯著自己,心下登感煩厭,霎時連連揮手,喝道:“別煩我!全給我下去!”
眾官差聽了這話,腳下卻無移步跡象,只見他們涎臉諂笑,目光卻不離江充身邊,想來是要討些賞銀。江充掏出銀票,往半空壹撒,喝道:“滾!”
眾官差大喜欲狂,眼看銀票五十兩壹張,只在半空飛舞不定,霎時全數伸手搶奪,模樣急切,有如蟲蟻附氈,看得讓人直搖頭。
大名府衙門空曠,江充獨坐廳心,伸手掩面,壹時頗感煩憂。也真是勞碌命作祟,前些日子給卓淩昭刺出的傷勢未曾愈合,今番便要趕來大名坐鎮指揮,這個奸臣幹得真苦,絕非外人想象得春風得意。
自與秦霸先交手以來,從來都是屈居下風,自己屢次派出探子上山,非死即降,不然便是下落不明,從沒人能留下只言詞組給自己。哪知趙任宗活著回來,卻成了個傻子。偷雞不著蝕把米,看趙醒獅的那幅怒色,八成要上皇帝跟前告禦狀了。
“江大人。”
江充擡起頭來,赫見面前站著壹位高僧,正是西域出身的智囊羅摩什。江充慌忙站起,道:“妳可來了,什麽時候到的?”羅摩什合十躬身,說道:“小僧比大人早到壹日,昨日便在衙門守候。”江充此時又慌又亂,早已不知身外事,他定了定神,忙道:“照大師看來,趙任宗的傷勢如何?”
羅摩什緩緩地道:“老衲解過趙六爺的衣衫察看,他背後給人戳出壹道傷口,約莫寸許,看來像是給釘子傷的,除此之外,身上別無傷勢。老衲猜測這傷與他的瘋癥有關,便以銀針紮刺試探,然傷口並無毒藥痕跡。”他望了江充壹眼,嘆道:“少林寺高手如雲,或精拳腳,或通刀劍,卻沒聽過誰擅尖釘器械。”
江充面色鐵青,深深吸了口氣,道:“不必想了,這事是他幹的。”羅摩什低聲道:“大人的意思是……”江充呼出壹口長氣,幽幽地道:“靖江王陽,道號‘潛龍’,便是他幹的。”
羅摩什吃了壹驚,道:“靖江王陽?這……這是什麽意思?”
江充沒有回話,只是閉上了眼。敵人既然了得,自己更不該心存恐懼。他提起指節,在桌上敲了幾敲,面色慢慢寧定如常。他沈吟半晌,道:“大師久在西域,可曾識得什麽名醫聖手,卻能治這失心瘋癥?”羅摩什沈吟半晌,道:“當今天下醫術第壹,當是九華山的青衣秀士,若由此人出手,自能怯除病根,還六爺本來面貌。”
江充嘿了壹聲,大聲道:“混帳東西!妳這不是消遣我?青衣秀士便是唐士謙,人都給逼上山去了,難道還能把他抓下來麽?”
羅摩什見他發怒,只得躬身合十,自行退到壹邊去了。
江充久在高位,自知蠢才易為,天才難當的道理.眼見羅摩什面色陰晴不定,好似頗有心驚,忍不住略感歉疚。當年羅摩什位居國師,口才心機讓人折服,現在自己麾下為官,可別讓自己制壓侮辱,終又成了另壹個唯唯諾諾、壹問三不知的大蠢才。想起安道京平日因循茍且、奉迎無恥的模樣,江充心中暗暗感慨,忙道:“對不住。本官有些心急,出口難免無禮。請大師莫要見怪。”羅摩什聽他說得客氣,躬身便道:“老衲身居下屬,難得江大人金口教誨,老衲歡喜都來不及,豈敢心生怪責呢?”
江充聽了滿口廢話,自知官場積習害人,恐怕羅摩什也要有樣學樣了。他嘆了口氣,吩咐下人奉茶上來,要羅摩什坐在下首相陪。
茶水泛著碧光,幽幽綠綠,江充望著水中漂浮的茶梗子,忍不住苦笑起來。
“太爺!太爺!不要殺我啊!”
遠處不絕傳來趙任宗的慘叫聲,這小子的瘋話到底有何玄機?他腦子昏了,卻還記得壹個太爺,究竟這老太爺是誰,是天絕僧?是“潛龍”?還是達摩院裏另有高人?
再不兩日,怒蒼便要與少林開戰,可直至此刻,自己還猜不透天絕僧的意圖。這老僧早已收手退隱,此番重出江湖,究竟所為何來?若說他大費周章,只為殺害秦仲海壹人,此事實在說不過去。要說這老僧想要重振少林聲威,此人既已不問世事,更沒半分道理可言。
江充沈思半晌,眼前浮起黑衣人的那雙眸子,那對眼眸精光閃爍,似藏無限殺機.江充猛地壹醒,想到楊肅觀手握十萬雄兵,大軍俱在山腳駐紮,霎時之間,全身冷汗狂流。
壹環扣著壹環,九連環相扣相鎖,這下慘了,腹背受敵,犄角之勢已成。這幾人若有什麽陰謀,恐怕會讓自己措手不及。
情勢如此為難,只要稍壹不慎,自己必會作法自斃,親手布下的暗樁便要反噬過來。江充心裏煩惱,忍不住想起卓淩昭在世的好處,壹時低聲喟然。
那薩魔武功雖高,卻是壹介莽夫,除了殺人兇狠外,其余壹無是處。那羅摩什心機雖沈,武功卻不能與四大宗師相論。當此為難關頭,只有卓淩昭能扭轉乾坤。這人若在,便算仗劍勇闖少林,單槍匹馬獨上怒蒼,那也不見得為難。
可惜人被他親手害死了,用得還是最卑鄙的手法,此刻再想劍神的好處,不都是在自打耳光?江充懊悔之余,只在籲嘆不已。
江充嘆了良久,忽道:“羅摩大師,傳令下去,我要啟程回京。”
羅摩什咦了壹聲,問道:“少林之役尚未了結,大人怎麽急著走?”
江充嘆道:“這仗打完了,恐怕我也玩完了……唉……這當口得趕緊返回京城,唯有請壹個老朋友指點迷津,才能找出壹條活路。”羅摩什哦了壹聲,不知江充這等厲害人物,當朝誰還能出手點撥於他?忙問道:“大人要去見誰?孔大學士麽?”
江充眼望空無壹人的廳心,嘆道:“那個老廢物成什麽用?我要去見柳昂天。”
羅摩什縱然聰穎,此時也是震驚難言。
朝中三大派,合稱江劉柳。說來柳昂天乃是江充壹系的死敵,以江充之尊,居然要去拜會這位政敵?他呆了半晌,方才問道:“大人,您……您要去見柳侯爺?”
江充自顧自地嘆了口氣,道:“情非得已,也只有請柳昂天幫忙了。天絕僧打得是什麽如意算盤,我實在是看不懂,也猜不透,現下只有請柳昂天幫忙了。只有把當年柳昂天和太後之間的密約弄明白,咱們這個朝廷才能平安啊……”
昔日之友,今日之敵,正反相合間,還有誰能信得過?羅摩什又驚又怕,都說自己心機厲害,真要與朝廷這幾位要角相比,那還真是天差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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