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會審(二)
兵 by 最後壹名
2018-10-3 18:21
張賢還沒有來得及為陳長官務色陸大的精英,軍法執行總監部的傳票已經到了他的手裏,正如孫長官當初所預料的壹樣,軍法部在準備了三個多月以後,終於要開庭審理五十七師師長羅達棄兵脫逃壹案,而張賢也成了最重要的證人。
軍法部在重慶組庭,審判長是政治部的部長、軍中赫赫有名的張治中上將,陪審的還有軍委會調查統計局的鄭青山少將,以及軍委會委員、參謀次長、參議院委員等幾個部門的高官,可想而知,委員長對這個案子的重視程度。而這個案子,又被無數的人所關註,尤其是國軍裏的軍官們。
軍事審判不同於民事審判,是不允許旁聽的,所以盡管很多人都在觀註著這次會審,但是真正能進入審判庭的人卻廖廖無幾,而可以到達現場的,都是與這個案子有聯系的相關人員。張賢有幸作為證人,出現在第壹審中,而同時出現的還有五十七師的蘇正濤團長和七十四軍軍長王輝,孫仲上將作為第六戰區司令長官,本來也要列席這次初審,但因為脫不開身,便委派了郭萬參謀代表第六戰區來陪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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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賢早早地到了現場,蘇正濤已經坐在了這個肅穆的審判廳右手的證人席中,比他來得還要早。他正想與蘇團長打聲招呼,畢竟兩個人已經有些時日不見,剛剛開口互相問候了壹聲,張治中將軍已經帶著審判員走進了大廳,分別落座。審判廳裏馬上壹片寂然,許多的話,張賢和蘇正濤也只能憋在了心裏。張賢也在證人席上落坐,與蘇正濤等人相鄰。他轉頭向旁邊的陪審團看去,正與郭萬雙目對視,郭參座向他點了點頭,他也向這個老上司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再壹轉頭,又與王輝軍長相對,兩個人同樣頷首而過。
看看所有的人都已經就位,審判長張治中將軍宣布開庭,然後是帶犯人羅達。
再壹次見到羅達的時候,張賢只覺得仿佛是看到了另壹個人。羅師長是被軍警押上來的,滿面憔悴,身體已經瘦了許多,那件原來非常合體的黃呢子少將軍服,此時穿在身上已經顯得寬大了許多,隨著他的走動飄擺不停;他衣服上的領章與胸章已經被摘掉,那些象征他身份的東西,此時已經沒有了用處。他肯定是有壹段時間沒有理發了,頭發顯得很長,而且淩亂,臉上的胡子也沒有修刮,唇上與下巴連成了壹片,這樣更顯得臉形的瘦削。他的面色臘黃,這三四個月以來,無論是軟禁也好,是坐牢也好,他肯定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的手上和腳上並沒有帶鐐銬,只是由身後兩個全負武裝的士兵押著,從囚車中走下來,穿過長長的通道,走進了審判大廳中。通道兩邊有許多荷槍實彈的士兵,其實整個審判廳的內外,都是由這些士兵們把守著,便是不帶刑具,犯人也肯定跑不了。
羅師長緩緩地走過證人席,那沈重的步子就仿佛是踩在了張賢心上壹樣,讓他痛心不已。當羅達轉過頭,與他的雙目相對,兩個人無法以語言來交留,但是可以用眼睛來向對方表達問候。張賢的眼睛通紅,不知不覺間,已經濕潤了起來。羅達看到了他眼中的淚水,卻向他微微壹笑,這壹刻,張賢分明也看到了他眼中滿含的淚花。
自從常德壹役,羅達率部突圍,其後張賢又身負重傷,便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位長官,如今相見,卻是在這裏,又是在這種環境之下,讓人徒然心傷。
審判長並非壹個不通情理的人,張治中是國軍中有名的儒將,他讓衛兵在大廳的正中間放了壹把椅子,沒有讓羅達站著。羅達向上面在坐的各個審判官掬了壹個躬,就如同真是壹個犯人壹樣,態度很好,然後緩緩坐在了椅子之上。
開場的審判詞都是壹些過堂話,問的無非是姓名、年齡、履歷等。羅達都老實地回答著,顯得很是鎮定。
終於,審判長開始了正式的審問。張治中將軍壹臉得正經,以威嚴的口氣問著:“羅達,常德之戰的時候,妳臨陣脫逃,是否屬實?”
羅達擡起頭,看了看他,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張賢與蘇正濤都怔了怔,沒有想到壹上來,羅師長就主動認罪,如果真要訂下這條罪,那麽,他就真得只能按委座所言,必須槍斃了。
同時吃驚的還有陪審席上的王輝與郭萬等人,他們還都在想辦法來營救這位虎賁之師的師長,卻沒有料到這個師長卻主動地認罪了。
審判長也為之壹楞,隨即又嚴厲地道:“羅達,這是在審判,妳只能答是與不是,點頭與搖頭均不算數。”
“是!”羅達苦澀地回答了壹聲。
“不是!”張賢忍不住站起來大聲叫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轉頭來看向張賢,羅達也回過了頭,他看到了已經淚流滿面的這個團長,壹種鉆心的痛噬食著他的身體。
審判長猛然拍響了驚堂木,對著張賢喝道:“本審判長沒有問妳,妳再多言,我就讓人把妳推出去!”
蘇正濤連忙拉著張賢坐了下來。
審判長看了看邊上的書記官,他已經把剛才的問答記上了。
“好,既然妳承認自己是臨陣脫逃,我想要知道這是個怎麽樣的過程,妳要如實回答。”審判長給了羅達壹個自述的機會。
羅達再壹次擡起頭,他的記憶又回到了半年前的常德,那是血與火的戰場,同時也是榮與辱的城市。
“我要怎麽說呢?”羅達喃喃自語著,眼淚已經悄悄地滑落在了兩腮。他又低下了頭,沈靜良久,別上的人都有些著急了,正要追問,卻被審判長阻止。這個審判長也是從生與死的戰場上走過來的,他當然知道壹位敗軍之將的痛楚。
羅達用了很長的時間,才使自己平靜下來,再擡頭時,卻沒有馬上回答審判長的問話,首先背誦起了國民革命軍的連坐法:“本黨以完成國民革命,實行三民主義為目的,各官兵應具有犧牲精神,與敵方交戰時,無論如何危險,不得臨陣退卻。班長同全班退,則殺班長;排長同全班退,則殺排長;連長同全連退,則殺連長;營長同全營退,則殺營長;團長同全團退,則殺團長;師長同全師退,則殺師長;軍長亦如之。反之,軍長不退,而全軍官兵皆退,以致軍長陣亡,則殺軍長所屬之師長;師長不退,而全師官兵皆退,以致師長陣亡,則殺師長所屬之團長;其下亦然,班長不退,而全班皆退,以致班長陣亡,則殺全班兵卒。”
聽著羅達背完,審判長皺起了眉頭,問道:“羅達,妳既然如此熟知此連坐法,為何又敢抗命不尊,當先退縮?”
“抗命不尊,當先退縮?”羅達笑了壹下,卻是如此得淒涼,長嘆了壹口氣,這才緩聲道:“我也想堅持下去,可是十六天呀!八千子弟我能夠看到的,只剩下了三百!沒有了援軍、沒有了彈藥,沒有了我這些弟兄!常德到處都在燃燒,到處都是毒霧,可是我的士兵們還在拼死沖殺,那就有如以卵擊石,以身飼狼。我是心痛呀!人,大不過壹死,若純粹為了死而死,那麽當初我們也就沒有必要那麽死守了,直接大規模沖入敵陣,行以頰撞頰的拼殺,豈不壯哉?”
大廳下裏壹片寂靜,只聽到羅達那緩慢而有力、悲涼而清晰的申訴。
聽到羅達說完,審判長想了想,又道:“照妳這麽說,妳組織人員突圍,那就不是臨陣脫逃,只能算是為了保存軍力,這也是有情可原的。只是妳又為什麽要自認有罪呢?”
很顯然,這個審判長又給了羅達壹個解釋的機會。
羅達卻沒有馬上回答,轉頭看了看坐在證人席上的那些五十七師的團長、參謀及師部的部分官長,這些人曾是他的屬下,如今卻成了要證明他有罪的證人,這真是壹個天大的諷刺。他的目光再壹次與張賢相遇,兩個人互相對視了良久,那壹刻,仿佛這個大廳裏的其他人已經成了擺設。
半天,羅師長才回過頭來,面對著審判長,淒然地壹笑,卻反問著:“張將軍,如果妳的壹個師八千多人都戰死在沙場上,而只有妳獨自活著,妳不覺得自己也是有罪的嗎?”
審判長怔了怔,無奈地說了壹句話:“壹將功成萬骨枯,有的時候必須如此。”
羅達卻搖了搖頭,慚愧萬分地道:“我沒有張將軍這樣的心胸,我只是覺得是我對不起我的那些戰死的兄弟們,大家都是袍澤兄弟,如果不是這場戰爭,不是為了我們羸弱的國家,他們也就不會拋頭顱,灑熱血,拼死在戰場上了。當然,沒有死戰,就不會有勝利到來。我作為他們的師長,雖然有責任與道義上的威權,賦與他們以必死的任務,可是同樣的,我這個師長本人,也應該能作必死的表現,這就好象是雙方簽訂的壹份契約,而我卻沒有履行這份契約。是我失信於我的弟兄們,所以委座說得不錯,不殺我羅達,不足以令他人以戒。”
審判長點了點頭,同時道:“妳剛才所說,不過是妳良心的責備,並不能構成有觸軍條的罪過。”
羅達擡頭看著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還想知道妳為什麽會棄兵?”審判長又問著:“妳要知道,就算妳率部突圍,留下部分人員掩護斷後,也應該是大部分人突圍,只能留下壹小部分人。可事實上,在常德城被收復之後,卻發現城中尚有五十七師余眾三百多人,而且他們都還在抵抗敵人,並且基本上是傷員。據妳先前的陳述,妳率部突圍也只不過三百人,而實際上,真正突出重圍並活下來的不過八十三人,也就是說妳的突圍,並沒有帶給大家更多生存的機會,反而加大了傷亡。另外,妳留下的肯定都是些帶不走的傷兵,便有了丟棄傷兵之罪。這些妳又作何解釋呢?”
這確實是壹條不輕的罪過,足以讓羅達夠上槍斃。
羅達的聲音有些沙啞,已然不願意再去辯駁,慘笑了壹下,搖了搖頭,愧疚地道:“我沒有什麽好說的,如今我只能說,我沒有親自留下來與敵周旋,把生的機會給了自己,這是我的羞恥!”
“報告!我有話要說!”張賢猛地舉起了手,對著審判長喊著。這壹次,他學了乖,沒有象剛才那樣得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