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觀音（二）

　　吉普車顛簸著，都要把人的骨頭顛散了，不過，總算趕在中午的時候到達了觀音庵，這已經還算是快的了。當走下吉普車的時候，王金娜的腿都站不住了，扶住了壹棵樹才沒有倒下去。
　　“歇壹歇吧！”劉興華建議著。轉頭對著張義道：“張義，妳留下來陪壹下，我跟小武先進去看壹看！”
　　“不用了！”王金娜努力地站起了身來，拐了兩步，來到劉興華的面前，道：“我跟妳壹起進去！”
　　劉興華楞了楞，知道她還是對自己有些不放心，怕他會先進去跟裏面的醫生串通壹氣，當下笑了壹下，點了點頭，對著張義道：“既然王醫生對我不放心，那麽張義，妳扶著她，我們壹起進去！”
　　“是！”張義答著。
　　當下，四個人來到了野戰軍醫院的門口，這其實就是壹道廟門，並且有警衛把守著。劉興華向他報出了自己的身份，按照醫院的規定進行了登記，同時問著這個負責守衛的連長：“夏陽是不是帶著兩個人過來了？”
　　“是！”這個連長想也沒想，馬上回答著，看來他與夏陽也認識，同時告訴他：“夏連長他們去看熊革命了！”
　　“哦！”劉興華點了點頭，轉頭命令著武小陽：“小武，妳來過，妳在前面帶路，我們也去看看熊革命！”
　　“好！”武小陽答應著，走在了前面。
　　王金娜楞了壹下，她想告訴劉興華，她並不願意去看那個熊革命，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忍住了。雖然她不願意去看，但是劉興華、張義與武小陽既然來了，不可能不去看的。想到這裏，只得在張義的攙扶之下，跟在了武小陽的身後。
　　劉興華走在了最後，在離開的時候還告誡著這個守衛，如果他們在裏面沒有遇上夏陽，要他在門口截住他，別讓他馬上走。這個守衛也痛快地答應了。
　　這個觀音庵並不大，被墻圍起來的面積也就三十多畝，但是四下周邊歸屬於這裏的林木卻有近百畝，的確是壹個可以藏住大批傷員的地方。
　　看見樹林中、院墻裏以及道路兩邊搭起的壹個個帳蓬，和出入其間的柱著拐、纏著崩帶的傷兵，還有那些穿梭其間帶著紅十字臂章的醫護人員，王金娜又想起了當年跟隨大軍轉戰時的情景，那個時候她是十八軍後方醫院的壹個院長，在炮火紛飛的抗日戰場上也曾出生入死，救回來了成百上千人的命。抗戰勝利後，她便離開了軍隊，離開了戰場，這麽幾年過去了，可是看到這些的時候，還是讓她感到了壹種久違以久的親切！
　　只是，這裏已非昔日她所熟悉的國軍醫院，而是壹支異軍突起的解放軍的後方醫院。
　　經過大雄寶殿的時候，王金娜馬上被大殿裏的那尊高大的觀世音菩薩像所吸引，這是壹尊壹丈余高的提藍觀音，面容豐滿，神態安逸，讓人壹見便頓覺肅穆，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忽然發現這尊菩薩像之下，立著壹個頭上纏著繃帶的傷兵，這個傷兵卻有些與眾不同，穿的並非是灰布的解放軍軍服，而更象是國軍的黃色棉服，只是領子上的星章已經被摘掉了。王金娜註意他的時候，他正呆呆地望著觀世音菩薩發著楞，之所以註意這個人，是因為王金娜忽然對他就有了壹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越看越覺得他的背影很相是張賢。
　　“怎麽了？”好象是發覺了什麽，張義忍不住地問著，同時把頭轉向了寶殿之內，也看到了那個穿著黃色軍服的人。
　　“他的衣服跟妳們的不壹樣！”王金娜告訴他。
　　“是！”張義點了點頭，道：“他叫於得水，也是十壹師的俘虜兵，十多天前在敵人的壹次飛機轟炸的時候，從火海裏救出了壹個孩子跟我們的壹個女同誌，可是全身重度燒傷！”
　　“哦！”王金娜點著頭，隨著張義走將過去。
　　張義還在自言自語著：“呵呵，這個家夥真是命大呀，我以為他怎麽也要在床上躺上壹個月，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可以下地了！”
　　王金娜看了他壹眼，告訴他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只要是沒有傷到筋骨，當然會很快可以下地！”
　　說著說著，已然來到了後堂，還沒有到達偏殿，便聽到了有人在嚎啕的哭喊著什麽，走過去的時候，正有壹群人在圍觀，還沒有走近，劉興華便聽到了夏陽的厲喝：“三姓，妳瘋了！快別吼了！……”。
　　“劉司令來了！”有人已經認出了劉興華來，自動的讓出了壹條路來，劉興華走到了前面，來到了偏殿之外，正見到門口的夏陽、陳大興與熊三娃三個人，此時，熊三娃就好象是失去了理智壹樣，壹邊在狂吼著，壹邊在痛哭地咒罵著，他的聲音早已經嘶啞了起來，幾乎是聲嘶力竭，也不知道在罵些什麽。夏陽與陳大興正拉扯著他，想要把他從這裏拉走。
　　“夏陽，妳馬上把這個人給我弄走，別讓他在這裏大呼小叫的，這是醫院，不是大街！”在三個人的邊上，周醫生也氣憤異常，指著夏陽在咆哮。
　　“我知道！知道！”夏陽忙不叠地回答著，又是氣又是恨，只能跟陳大興兩個人，壹個擡著頭，壹個擡著腳把熊三娃擡將起來，拖離這個偏殿。
　　“這是怎麽回事？”劉興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這三個人都是他襄河縱隊裏的人，卻在這裏胡鬧，讓他也很是沒有面子。
　　夏陽轉過頭看到了劉興華，壹時之間更是手足無措了起來，也沒有空回答，費力地與陳大興壹起，將熊三娃搬離了偏殿門口，走了數十米，在壹處墻角就地壹扔，把他摔到地上。
　　熊三娃已經停止了喊叫，在地上滾了壹下，卻沒有起身，而是幹脆地趴在地上抱著頭痛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都別看了，大家散開！”武小陽與張義壹邊說著，壹邊把圍觀的人趕開。
　　這個時候，周醫生已經在告著夏陽的狀：“夏連長帶著這兩個人過來說要看壹看革命，還說他是革命的弟弟，我就帶他們來了，哪知道看過了之後，這個人就在門口大喊大叫起來，跟瘋了壹樣！”
　　“好，回頭我壹定好好訓訓他們！”劉興華安慰著周醫生，同時道：“周醫生，妳要是有事妳先忙去吧，回頭我讓他們向妳道歉！”
　　周醫生點了點頭，氣乎乎地走了。
　　劉興華這才走到墻角，已然是壹臉得怒容。
　　王金娜看著眼前的這壹切，也懷著異樣的好奇，經不住跟在了劉興華的後面。
　　“首長！”夏陽面色尷尬，不等劉興華走近，自己迎了過來，壹邊敬著禮，壹邊喊著，同時也作好了挨罵的準備。
　　而在丟下熊三娃之後，陳大興回過頭來，第壹眼卻投到了王金娜的身上，不由得喊出了聲來：“咦？是夫人？”他幾乎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聲音立即驚動了還趴在地上痛哭著的熊三娃，他不由得在地上止住了哭聲，臉上的淚水也沒有擦幹，轉頭看向這邊，正與王金娜的目光相對，不由得也叫出聲來：“嫂子！”
　　“是我！”王金娜面無血色，點著頭答應著。在她看到陳大興與熊三娃的時候，她當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張賢，曾幾何時，面前的這兩個人正是張賢的左膀右臂，可是如今物是人非，這兩個左膀右臂還在，而張賢卻不知所蹤。
　　“三娃哥，妳還起來，看妳這個樣子丟不丟人呀！”張義忍不住地罵道。
　　熊三娃楞了楞，從地上爬起，卻沒有站起來，而是壹屁股坐在了地上，用袖子抹擦著自己臉上的淚水。
　　“呵呵，這麽大的人了，跟壹個小孩子壹樣，還會在地上打滾撒潑！”武小陽在邊上取笑著。熊三娃狠狠地瞪了他壹眼，卻沒有答話。
　　“夏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劉興華再壹次問著夏連長，壹臉得嚴肅。
　　夏陽摸了摸自己的頭，壹時之間也說不上來，只是回身看著熊三娃，又看了看陳大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告訴他：“我……我也不知道，剛才還好好的，他突然就這樣了！”
　　“熊三娃，妳到底是怎麽回事？”劉興華直截了當地問著熊三娃。
　　熊三娃看了劉興華壹眼，卻是愛理不理的把頭轉向了壹邊，仿佛是又想到了傷心事，再壹次抹起了淚水，只不回答。
　　“首長問妳話呢！”武小陽不由得崩起了臉來，沖著他大喊著。
　　熊三娃便仿佛是沒有聽到。
　　劉興華再壹次皺起眉頭來，熊三娃的表現實在讓他下不了臺來，不過看他這個樣子，定然是真有什麽傷心的事。他轉過頭，看了看他身邊的陳大興，卻見到他欲言又止，低下頭去。
　　“大興，妳來說！”他問著，語氣和緩了許多。
　　陳大興看了身邊的熊三娃壹眼，猶豫了壹下，還是開出了口來：“怎麽說呢？三娃的大哥叫熊開平，是三十二團的團長；而熊革命在大王莊打死的就是他的大哥！”
　　聽到這個話，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壹怔，夏陽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麽熊三娃開始的時候還對熊革命如此關心，到後面卻又恨其不死的原因！
　　張義與王金娜卻是面面相覷，在這壹時刻，兩個人都同時感到了壹絲慶幸。對於王金娜來說，就算張賢陣亡了，兇手並非張義，這與熊家兄弟相比，卻要好承受了許多。而對於張義來說，原以為自己是不幸的，卻沒有想到，還有比他更不幸的人：自己的大哥雖然不在了，但是畢竟大哥的陣亡與自己無關，只能當是戰爭的殘酷吧！可是，沒有想到的是這種殘酷卻是以這種更為難以令人接受的方式出現著。熊革命與熊三娃都是不幸的，壹個是親手殺死自己大哥的人，而另壹個又必須要接受這樣的壹個事實！
　　“夏陽！”劉興華叫道。
　　“有！”夏陽馬上回答著。
　　“妳好好安慰壹下熊三娃，扶著他出去走走，到樹林裏轉壹轉，散散心！”劉興華的命令著。
　　“是！”這夏陽回答著，可是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懇求著：“讓陳大興跟我壹起吧，我的話他聽不進去，陳大興的話他或許能夠聽進去！”
　　劉興華楞了壹下，轉頭看向王金娜，王金娜也只好點了點頭，在這種情況之下，要想馬上向陳大興與熊三娃詢問張賢的事，顯然有些不合時宜，更何況，按照王金娜的想法，她還想單獨地與這兩個人談壹談呢！既然已經見到了這兩個人，這兩個人又跑不了，早壹點談與晚壹點又有什麽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