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軍殤（壹）

　　在張義的陪同之下，王金娜終於趕到沈陽見到了熊卓然，她找這位軍長已經找了三天。此時的熊卓然顯得十分得憔悴，遠沒有當初剛剛回國時的意氣風發，那個時候，他們是被大家當作英雄壹般地歡迎回來的，但是隨著停戰協定生效，壹部分戰俘人員陸續得到遣返回國，他這個軍長便有些坐立不安了起來。
　　根據七十二軍裏二壹五師被俘回歸人員的交待，在第五次戰役的末期，二壹五師負責全軍的斷後任務，卻被敵人圍在了悲回嶺，但是他們果斷地連夜突圍，才得以順利地擺脫了整個師全面被殲的危險；二壹五師警衛營負責在華川湖阻敵，也正是因為這個營的頑強阻擊，才最終得以令整個師平安回歸，而警衛營裏的人除了部分先期撤下來的傷病員之外，幾乎沒有人生還，為此，熊卓然這個軍長與王大虎師長都曾上書誌願軍總部，要求追認二壹五師警衛營為英雄營，但是由於種種的原因，這項追認最終也沒有實現，不過，七十二軍還是在全軍對二壹五師警衛營作了表彰，尤其是對這個營的營長於得水，評以戰鬥英雄、革命烈士的稱號。這原來應該算是壹個還可以結局，哪知道停戰之後，還會有二壹五師警衛營的人員回歸，而他們的敘述卻與當初熊卓然和王大虎理所當然的認為相差甚遠，簡直就是風馬牛不相及。根據這些人員的交待，二壹五師警衛營並非全部壯烈犧牲，而是集體向敵人投降！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熊卓然與王大虎就如同是聽到了壹個晴天霹靂，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也就是因為這件事，令所有七十二軍裏的幾位高級指揮官們，都如同是吃了壹個大大的綠頭蒼蠅壹樣，不僅感到的是惡心，而且感到的是難受，仿佛所有的人壹起生了病壹樣，萎靡不振了起來。
　　王金娜找到熊卓然的時候，熊卓然正與王大虎在壹起，他們兩個人正準備親自趕往鐵嶺與四平之間的昌圖縣。上級在那裏組成了壹個誌願軍被俘歸來人員管理處，簡稱為歸管處，所有從朝鮮回來的被俘人員，都會到那裏集中，熊卓然和王大虎就是要親自去那裏見壹見二壹五師警衛營回來的人員，同時也要親自聽壹聽當初的華川湖阻擊戰到底是怎麽壹回事！
　　“我也要去！”當聽說熊軍長和王大虎是準備去歸管處的時候，王金娜任性地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熊卓然楞了壹下，他對於這位七十二軍裏國寶級的女醫生，還真得有些忌憚，雖然統領千軍萬馬，他都指揮自如，卻對面前這位救過自己兒子的女醫生，有的只是尊重。
　　“妳去那裏做什麽？”熊卓然不由得問道。
　　王金娜道：“我也是聽說了二壹五師的警衛營裏有人回來，所以想去問問情況。”
　　“我們去問就行了，妳就不用去了！”熊卓然勸解著道。
　　王金娜笑了笑，道：“熊軍長，妳去那是因為妳是軍長，妳想要了解的跟我想要了解的東西不壹樣；妳想要了解的東西，也就是華川湖阻擊戰的情況，也許還會有別的；但是我想要了解的卻是更多人的平安消息。也許妳不知道，在七十二軍裏，我跟二壹五師警衛營的戰士們最熟，他們中很多人是從湘西入伍過來的，這壹次從昆明回來，我特意地從湘西過了壹趟，很多戰士的家裏人都托我給他們帶信，而且詢問他們的消息，我卻不敢說他們已經犧牲了。”她說著，十分得傷感，擡起頭來，又道：“我想要知道很多人的確切消息，到時再回湘西的時候，也算是能夠給人家壹個明確的答復！”
　　邊上的張義壹直沒有說話，他知道王金娜想要親自去歸管處的真正原因，就是想要打聽出於得水的確切消息，到底是生還是死！他知道，在自己嫂子的腦海裏，總是還有那麽壹絲的希望，而那個希望，不也是自己極力想要落實的嗎？他也很想去壹趟昌圖，卻也知道以自己這麽壹個團長的身份，去那裏還是會被擋在門外的。
　　熊卓然把眉頭皺了起來，他還是有些不解地道：“王醫生，妳真得沒有必要去，妳想知道誰的消息，我去問了再回來告訴妳就是了！”
　　王金娜也有些不高興起來，如實道：“熊軍長，我大老遠地跑過來找妳，其實就是想要讓妳幫我開壹張親筆的證明信，我本來準備自己過去的；如果妳覺得我跟著過去礙著了妳的身份，那麽妳只要給我開出了這份證明信來，我就不再麻煩妳了！”
　　被王金娜如此不半譏半諷地壹說，令熊卓然有些尷尬了起來，連忙陪著笑道：“王醫生，妳說得哪裏的話？我怎麽可能會嫌棄妳呢？我只是有些擔心妳的身體，這不是坐火車，要在路上顛幾個小時呢！”
　　“朝鮮那麽難跑的路我都跑了幾天幾夜，還在乎這幾個小時嗎？”王金娜並不以為然。
　　旁邊的王大虎想了想，對著熊卓然勸著道：“軍長，要不還是讓王醫生跟著吧，反正我們車子上還有空位呢！”
　　熊卓然白了他壹眼，作為軍長他當然知道規矩，歸管處並非是誰想去就去得了的，就算是他這個軍長過去，歸管處的管理人員也要向上級進行請示。如果王金娜真得是拿著自己的介紹信找過去，百分之七八十機會是吃閉門羹。
　　見到熊卓然還有些猶豫，王金娜不由得壹聲輕嘆，悠悠地道：“其實我也知道，老熊，妳這麽著急地過去，是不是也想了解壹下自己兒子熊三娃的情況？如果他也在歸來的這些人中，可能不願意見妳的，見算是見了妳也不會說真話的；但是，我過去，他壹定會見我的，而且會如實地說話。”
　　熊卓然的身體驀然壹震，王金娜這壹次真得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之上，他的確非常想要知道熊三娃的情況，畢竟如今他只剩下了這壹個兒子，就算是熊三娃那個作兒子的無義，但是他這個作父親的卻不能無情！
　　王大虎在旁邊再壹次勸道：“軍長，我看就讓王醫生去吧！”
　　熊卓然又經過了壹番的思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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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沈陽到昌圖也不過壹百四十公裏左右，公路是沿著京哈鐵路平行地向東北方向延伸，這條公路已經比國內的許多老公路要好走得多，所以吉普車的行駛速度並不慢，也就是四個小時左右便到達了目的地。
　　車在路上跑的時候，熊卓然與王金娜聊了壹會兒天，自然問起當初她準備去香港，如今又為什麽決定留下來的事情。對於這個問題，王金娜也有些無奈，自從知道自己已經連出國的自由都沒有了之後，她反而平靜了下來。
　　那壹次劉興華讓何大栓陪著她全國到處走走，她也只是勉強接受，那是壹次走馬觀花壹樣的行程，她先在北京轉了轉，然後就坐火車回了武漢，在武漢轉了幾天之後；又坐船去了宜昌和重慶，這兩座城市也是她最為深刻的兩座城市，當年抗戰的時候，她沒少在這兩地往返。然後她又從重慶搭車回了昆明，在昆明過了壹個年之後，最終還是決定重新回到朝鮮戰場上去。只是在回去的時候，她走的是貴陽、湘西，就是當初她跟張賢認識的時候，第壹次結伴而行的路線，不過，最終她是在長沙搭上了北上的火車。這壹圈轉下來之後，她也深深地有所感觸，新中國雖然成立不久，但是社會治安卻比舊社會要好了許多，最少那些土匪路霸她沒有再遇上；新社會，新氣象，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都洋溢著壹種前所未有的熱情，這是壹種蓬勃的朝氣；雖然壹路上還是有許多的政治宣傳，還有很多不和諧的音符出現，但是總體來說，這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她到底還是留過洋的人，喜歡的就是這種朝氣，也正是因為整個社會上都充滿了這種朝氣，才令她有些喜歡，覺得留下來未必就是壞事。在先前，她太在意與張賢的壹家人團聚了，從而都有些忽視身邊的許多細節，忽視了平民百姓的反應。
　　面對著熊卓然再壹次的問起，王金娜也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本意，也說起了冠冕堂皇的話來，告訴他自己留下來，就是為了想要參加到新中國的社會建設中來，為人民服務！
　　對於王金娜的這壹個回答，熊卓然經不住地肅然起敬來，也許從未想到過，這個有著深厚資本主義自由化色彩的醫學專家，也會有思想升華的時候。
　　趕到歸管處已然是下午時分了，熊卓然帶著王大虎和王金娜，直接找到了歸管處的壹位洪姓負責人。當聽說這是七十二軍的軍長親自找過來的時候，這位洪姓負責人並沒有因此而網開壹面，同時也沒有將之完全拒絕，他告訴著熊卓然，讓他們暫時在縣城裏找個地方先住下來，因為時間有些晚了，他要逐級向上級報告，就算是等到上級同意他們的請求，讓他們與七十二軍的歸俘座談時，肯定也要到第二天了！更何況既然他們想要調查壹些事情，只怕找壹個人談，談幾十分鐘肯定是不行的，可能還要找更多的人來談，花上更多的時間，壹天的時間顯然是不夠的。
　　對於這樣的答復，熊卓然也只能接受，在離開的之前，他請求這位洪姓負責人給他看壹看七十二軍的歸俘人員名單。這位負責人猶豫了壹下，最終還是答應了。
　　當這份歸俘名單終於是遞到了熊卓然的面前時，他接到手裏竟然有些顫抖了起來，便是翻開封頁，也顯得有些費勁。他把名單冊放到了平鋪到了桌子上，王大虎和王金娜同時湊過了頭來，隨著熊卓然的手指，壹起查看著。
　　熊卓然的目光壹目十行地在名單上溜過，卻沒有找到熊三娃的名字；他越發得不死心了，馬上又從頭看過，這壹次幾乎是壹個名字壹個名字的心裏默念出來，壹直念到結尾最後壹個名字，足足花了十多分鐘的時間，還是沒有熊三娃的名字在其中，剎那間，他的精神都有些恍惚了起來。
　　王金娜何嘗不是熊卓然壹樣的心情，她也在這些名單裏急切地找著於得水的名字，可是沒有找到，她有些不甘心，又找著熊三娃的名字，卻依然沒有找到，又看了第三遍，還是沒有她要找的人，她的心壹下子變成了死灰。
　　“有武小陽……還有張青……”王大虎卻在念著他所認識的二壹五師裏人員名字，他也來回看了幾遍，警衛營裏的被俘人員，他只念出了這麽兩個人來。
　　仿佛是看到了熊卓然的失望表情，這位洪姓的負責人又告訴著他：“如今這裏的歸俘人員已經有五六千人了，他們是分幾個批次來的；後面還會有，因為按停戰協議戰俘甄別工作還沒有結束，我想應該壹直會持續到二月份去吧！”
　　聽到這位負責人如此壹說，熊卓然和王金娜的心裏才稍稍有些平靜，畢竟還有些希望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