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會審（四）

　　中午休庭的時候，張賢還想與蘇正濤、王輝等故交敘舊，卻見坐在審判長身邊，同為審判員的鄭青山走了過來。此時，這個鄭青山是軍統裏的二號人物，因為這壹次又跟著委座去了開羅談判，很得委員長的欣賞。張賢在昆明政治學校培訓的時候，他本來就是張賢的老師，又是王金娜的世伯，所以在張賢壹到重慶的時候，就不得不去拜訪了壹番。
　　見到鄭處長過來，張賢停止了與蘇正濤的談話，轉而面對這位長輩。
　　“張賢，我們壹起去吃頓飯。”鄭青山邀請著這位侄女婿。
　　張賢想要推脫，卻見蘇正濤先道：“妳去吧，王軍長已經為我們訂好了飯店，就在附近。”
　　張賢只得點了點頭。
　　跟著鄭青山出了審判庭，他們來到附近的壹個小火鍋店，在壹個僻靜的角落裏坐下來，當然是鄭青山請客，也自然是要了壹份重慶火鍋。因為下午還要開庭，所以兩個人也只是吃飯，沒有喝酒。
　　兩個人壹邊吃，壹邊說著話。對於這次的會審，鄭青山並沒有隱瞞，雖然所有的人都很同情羅達，但是委座已經是下了決心，定要用這件事來懲罰膽敢敗退的軍官。而且，在中央訓練團開幕儀式以及陸大第六期特別班的畢業典禮等許多重要的、公開的場合之下，委員長都發下了狠話，並當眾宣讀了準備槍決羅師長的命令。之所以又要發到軍法執行監察部來審判，還是因為孫仲、王輝等人的極力維護，畢竟，要判處壹位將官有罪，還必須要經過軍法部的會審。
　　“您覺得羅師長會被槍決嗎？”聽完鄭處長的介紹，張賢不由得擔心地問著。
　　鄭青山嘆了壹口氣，搖了搖頭，道：“難說呀！大家都看得清楚，可是只有委員長死抓不放，所以下面的人也不好辦呀！”
　　張賢咬了咬唇，有些不解地問著：“委員長為什麽非要羅師長死呢？”
　　鄭青山看了他壹眼，沒有馬上回答，沈默了良久，終於還是道：“其實，這是多方面糾合在壹起的結果。有人稱羅達道德敗壞，純恃是天子門生的身份，所以才敢棄軍潛逃。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這其實根本說不過去。能在常德堅守十六個晝夜，為友軍創造了取勝的良機，這份戰功是顯而易見的。而且，正是因為妳們五十七師的強韌抵抗，所以才使得我們在收復常德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只是，常德失守，讓委員長丟盡了面子，他必須要找壹個責任人來扛罪。更何況，這次會戰的慘烈，有三位師長先後殉職，妳怎麽可能想讓天下人對此事不聞不問呢？”
　　張賢無言以答，在這裏，鄭處長分析得已經很透徹了，也就是說這次會審不管結果如何，必須要有壹個人出來，為委員長頂罪。
　　見張賢默不作聲，鄭青山又嘆著氣，悠悠地道：“張賢，妳到底還是涉世不長，這裏面有許多的事不是妳壹時沖動就可以解決的。剛才在會審的時候，我見妳壹直在為羅達開脫，而把許多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拉，雖然妳很講意氣，但是也不要把自己陷入了泥潭中，到時不能自拔，妳畢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張賢知道，鄭處長這壹次單獨把自己叫過來，其實就是要對自己說這些話。能對自己說出這壹番話來，說明這個鄭處長還是把自己當成了至親的人。
　　“謝謝您的提醒。”張賢感激地道，但是同時又道：“其實，我只是但求問心無愧，人，還是需要憑著良心生活在這個世上，不然，就與行屍走肉壹樣了。”
　　聽到張賢的話，鄭青山知道自己無法勸動這個執拗的小子，當下便不再深說。
　　在飯吃完後，鄭處長和張賢走出小店，壹邊走壹邊問著他最近的生活，陸大的學習如何？張賢都壹壹作答。
　　很顯然，鄭處長也聽說了陸大的學員與軍統的特務之間發生的沖突，所以很是關心，於是，張賢便將那日所發生的事壹五壹十的告訴他。當聽到雷霆這個名字的時候，鄭青山不由得怔了壹下，又向張賢打聽著這個學員的情況。張賢也沒有隱瞞，還是老老實實的告訴他：“這是壹個很有血性的人，他是土木系出來的，所以總以土木系自居。呵呵，頭幾日陳長官要見我，他這才知道我也是從土木系裏出來的，非要和我稱兄論弟，我正準備過幾日帶他和幾個同學去見壹見陳長官呢！”
　　鄭處長停下了腳步，思忖了片刻，有些擔憂地道：“張賢，我有壹句話要告誡妳。”
　　“您說，我壹定記住。”
　　“逢人且說三分話，莫拋他人壹片心！”
　　張賢怔了壹下，有些摸不著頭腦。
　　鄭處長又道：“妳要記住，這世上除了妳的至親，他人都不可信。尤其是同學和朋友！這些往往妳認為值得妳信任的人，也往往害得妳最慘痛。天下不是所有的人都和妳壹樣得真誠，不真誠也就罷了，怕就怕那些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裝出來的真誠，那種口蜜腹劍的人讓妳根本防不勝防！”
　　“雷霆會是這樣的人？”張賢有些吃驚。
　　鄭青山並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再壹次告誡他道：“妳只要記住我今天跟妳說的就行了。還有，今天我們兩個人的談話，妳不要與第三個人知道！”
　　“我記下了！”張賢鄭重地點著頭，心裏卻是壹片得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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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會審又繼續開始。
　　作為證人，第壹個出場講述的是五十七的陳副師長，他講得倒都是實情，常德防衛戰的時候，師部裏所發生的事，以及羅師長的作戰部署，他都說得很詳細。他說了有半個多小時，其間審判長又問了幾個問題，讓書記官紀錄在案，這才結束。
　　其後，又有兩個參謀出來作證，這兩個是聯絡參謀，講的側重於各團、營，甚至於連的戰鬥過程，大家都對羅師長從容應對的印象深刻。
　　第四個出來作證的就是蘇正濤團長，他首先講了壹下他所轄的壹七零團的作戰情況，以及突圍時的情況。很顯然，審判長對這個突圍的過程很感興趣，畢竟，關於常德的戰鬥，前面的人已經講得很多了。
　　“妳們是從南門外分批過江的，是嗎？”審判長問著蘇團長。
　　“是！”蘇團長回答著，同時補充道：“當時，我們只找到了五條小船，而且都沒有槳，大家都是靠著手臂當槳，劃過的沅江。還有許多士兵，只能抱著木頭、門板，跟在小船之後，遊過江去，那天的天特別冷，江水也刺骨得寒……”
　　審判長擡手打斷了他的回答，又問道：“當時妳是和羅達壹起過的江嗎？”
　　“是！”蘇正濤又點了點頭，道：“我們三百多人，分了兩組，本來，我被安排和副師長壹組渡江的，只是因為張團長被留了下來，所以我便與羅師長安排在了壹組。”
　　“過江的時候，妳們的傷亡如何？”
　　“過江的時候，我們還是被敵人發現了，但是因為有張團長在南門那裏掩護，所以敵人也只是往江裏打了幾發炮彈，並沒有造成過大的傷亡，但是還是有壹些士兵，被冰冷的江水吞沒了。”
　　“妳們過江之後呢？”審判長又問。
　　“過江之後，我們已經和大部分人失散了。本來，我們還帶過了壹匹戰馬，只是在穿過棉花地的時候，我們遇上了鬼子的巡邏兵，發生了激戰，有十多名士兵陣亡，那匹戰馬也失去了。敵人壹直在追我們，我們躲進了壹所廢棄的民房裏，當時，我全身是血，便在門口裝死，鬼子只是看了壹眼，以為我們是死人，便沒有進來。然後，我們準備趁著早晨趕路的時候，又來了壹個鬼子的大隊，他們停在了那裏做飯，我們只得躲在屋後，壹直到這些鬼子走了，才脫身出來。但是我們壹直沒有遇上我們的友軍，整個壹天，我們粒米未進，在傍晚的時候才遇到了幾戶避難的人家。原先，羅師長在常德城組織城防的時候，許多的居民都認識他，所以老鄉們有人認出了師長，他們十分熱情地招待我們，大家都十分感動。再後來，隔了壹天，我們向南找尋援軍的時候，便遇上了滇軍，這才與上峰聯絡上。”蘇正濤娓娓而談，大家也聽得也是身臨其境。
　　審判長又問了蘇團長幾句，便讓他下去。這壹回換上來作證的便是張賢。
　　張賢站在證人席上，壹時不知道從何說起，常德的戰事已遠，但在他的記憶裏，就仿佛是昨天剛剛過去，許多的人和事就在他的腦邊，想抹也抹不去。
　　“張賢，我想知道壹件事。”不等張賢開口，審判長當先問道：“是不是在鬼子攻城最激烈的時候，他們突然停了有三個小時？”
　　張賢怔了怔，看來，這個審判長果然還是有些本事，這件事他都可以調查出來，當下點了點頭，道：“是！”
　　“這是為什麽呢？”審判長問著張賢。
　　張賢看著這位張將軍，顯然這是壹個十分精明的人，他肯定是知道了壹些事情，所以才會這樣來詢問自己。張賢的記憶又回到了那個難忘的夜晚，鬼子之所以會停戰三個小時，是因為派了松下靖次郎到城裏與羅達談判，當時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除了自己的羅師長之外，還有壹個人就是常立強，但是常營長已經犧牲了，那又是誰泄露的消息呢？這件事情他又要怎麽來說呢？到這個時候，無論自己怎麽解釋，都會讓人懷疑，要是當時羅達下令處死那個松下靖次郎，這件事倒是好說了。可是，當時，羅師長是放走了這個鬼子談判者，這就很難不讓上層的這些官長們胡思亂想，只怕會對他的案子不利。
　　張賢只是略壹沈吟，便解釋道：“鬼子之所以會停戰三個小時，是因為他們想讓我們放棄常德城，他們在南城網開了壹面，想讓我們突圍，但是被羅師長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哦，妳怎麽知道？”審判長問道。
　　張賢笑了壹下，又解釋道：“因為敵人為了攻占常德也費勁了心機，他們不僅是圍城，還給我們散發傳單，其中就提到，要是有人能夠提著羅達的頭去投降，就可以得到五十萬的獎賞。鬼子是想要瓦解我軍的士氣，但是在羅師長的帶領之下，五十七師的官兵們團結壹心，沒有被鬼子的政治攻勢迷惑，反而更加同仇敵愾了。鬼子久攻不下，這才出了剛才的那壹招棋，打開了南面的缺口，並且對我們喊話，要我們突圍，還說只要我們放棄常德，渡過沅江去，他們壹定不會追趕，也不會阻截。”
　　“原來是鬼子向妳們喊話了！”審判長點了點頭，這才明白過來。
　　張賢點著頭，又接著道：“鬼子在南城網開了兩天，同時加緊對北、東、西三個方向的猛攻，但是盡管五十七師傷亡慘重，卻沒有壹個人退縮，更沒有壹個人從敵人網開的壹面上逃跑。因為大家在那個時候都堅信著，勝利壹定會屬於我們，師長也向大家保證，我們的援軍也壹定可以在限定的時候趕到！可是，我們的援軍……”說到這裏，張賢再也說不下去了，壹股無名的憤恨沖上了頂門。
　　他的聲音忽然間提得老高，淚水又在不知不覺間沖出了眼框：“援軍！我們的援軍三天只走了三十裏路！大家都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被敵人壹口壹口得吃掉，便是這樣，妳們還責怪我們沒有盡力？我們的士兵到死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問我，我們的援軍什麽時候可以到來！本來說是二十六日可以到的援軍，直到城破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這壹個星期的時間，我們頂住了四五倍於我們的敵人進攻，便是鐵打的人也會有被燒熔的時候。我們是人，不是神，請各位官長仔細想壹想，要是妳們，又能挺住幾時？為什麽？為什麽城破的時候，大家都會想到是我們的錯，是五十七師的錯，是羅師長的錯！可是，在那麽長的時間裏，城沒有破的時候，大家又都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去催促壹下援軍的腳步？這個時候，大家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裏來審判羅師長的罪行，可是為什麽就沒有人去追究那個援軍的罪責？是的，羅師長丟失了常德重地，罪該致死，那麽，從抗戰以來，上海失守、南京失守、徐州失守、武漢失守、廣州失守！哪壹座城市不是要地，哪壹座城市不比常德著名，而這些失守的將校們又該當何罪？……”
　　“放肆！”審判長猛然拍響了桌子，站了起來，這樣怒喝著，已然打斷了張賢的話。
　　張賢楞了壹下，這才覺出了自己的失態。
　　坐在審判長邊上的鄭青山卻是長長地出了壹口氣，剛才張賢口無遮攔，再說下去，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麽來，也幸虧審判長張將軍及時打斷了他的話，雖說讓人有些難堪，但是無疑也保護了這位年青氣盛的上校。
　　“對不起！”張賢誠懇地向在座的各位審判長與陪審員道著歉，淚水依然掛在臉上，在大家的眼裏看來，這個英俊的小夥子，仿佛就是壹個孩子！
　　審判長又緩緩地坐了下來，對著張賢和顏悅色地道：“張賢，妳剛才所說的援軍問題，不是妳所考慮的，是非功過，自然會有了斷。不過，既然妳剛才提起，我便老實告訴妳，軍法部已經對方先覺軍長作了裁定，委座也撤了他軍長之職，只是如今還未找到合適的接手之將，所以他暫時還在代理第十軍的軍長。其它的，不是妳應該過問的，也與本案無關。”
　　張賢默默地點了點頭，無奈地走下了證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