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上蔡（三）

　　張義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然到了下午的四五點多鐘，六月的白天很長，如果在兩個月以前，這個時候就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張開眼來，張義首先看到的是壹間低矮的土屋，屋頂的葦席還清晰可見。他楞了壹下，回憶起來，他這是到了襄河縱隊的駐地，當下馬上坐起身來，通過窗戶向外面望去，那邊是壹個山坡，山坡上的松樹稀拉地長著，還有壹些成片的楊樹，正綠得耀眼。掩映其間的卻是壹片壹片的白布床單，晾曬在樹木之間。他馬上明白過來，這是在後方的醫院裏。
　　他馬上從床上爬了起來，雖然身體還覺得有些虛弱，到底還是有些根基的，這傷還無法影響他的活動。
　　床邊上整齊著放著壹套軍服，自己的那件土布灰褂子也放在邊上，他猶豫了壹下，還是穿上了那身嶄新的軍服，畢竟這已經回到了部隊裏，而不是還在駐馬店養傷的時候。
　　他走到門邊，壹扇門敞著，另壹扇門虛掩著，當他剛想要垮步而出的時候，卻聽到了門外邊傳來了兩個人的爭論之聲，細聽壹下，原來是送他到這裏來的春妮與何大栓，鐵蛋也在門外。他楞了壹下，保持著靜默，想要聽壹聽門外這兩個表兄妹到底在說些什麽。
　　春妮的嗓門還是那麽得開闊，依然壹付無居無束的樣子，顯然她對何大栓十分得不滿，爭論著道：“表哥，興妳來參軍打仗，就不興俺也來參軍嗎？”
　　何大栓道：“春妮，妳別跟我胡鬧了，我們部隊已經有新的任務了，很快就要出發！妳馬上回家去，別讓咱舅擔心！”
　　“俺就不回去！”春妮顯得十分倔強。
　　鐵蛋也在旁邊幫著腔：“大栓哥，妳看春妮姐的腳還沒有好利落呢，這幾十裏的山路怎麽回去呀，俺看妳就和妳們那個頭頭說說，把她留下來吧！”
　　大栓瞪了他壹眼，恨恨地道：“去去去！妳小子少搗蛋，那不叫做頭頭，那是首長！妳的事我們首長還沒有同意呢，就別說她了！”
　　聽到大栓這麽說，鐵蛋也十分不服氣地道：“大栓哥，妳不管俺，俺等張義哥醒了，肯定會管俺的！”
　　春妮也道：“妳們這裏又不是沒有女兵，剛才我就看到了好幾個女兵，她們也跟我差不多大呀！”
　　“妳算了吧，妳連大字都不識壹個，誰要妳當兵呀！”大栓椰喻著。
　　這壹句話，將春妮說得臉紅脖子粗起來。
　　張義正要走將出去勸解壹番，雖然他也不同意春妮來當兵，但是何大栓這麽說話太傷人了，怎麽可以這麽來說壹個表現積極的姑娘呢？
　　可是，他還沒有走出去的時候，便聽到外面又響起了壹陣爽朗地笑聲，接著口道：“誰說不認識字就不能當兵了？”
　　這是劉興華的聲音，張義楞了壹下，不知道劉司令員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司令員好！”何大栓連忙回身向劉興華敬著禮。
　　張義也連忙走出了屋子來，看到劉興華帶著武小陽，在縱隊衛生部周部長的陪同下，已然站在了這個小院子的門口。
　　“司令員！”張義也連忙走過去，敬著禮。
　　看著張義，劉興華收起了笑容，看著壹身軍裝的張義，肯定地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許多的話，卻在這個時候壹句也說不出來了。
　　“咦！張義哥，妳什麽時候醒來的呀？”鐵蛋很是詫異，他壹直守在門外，卻沒有發現。
　　周部長也笑了起來，道：“妳們幾個在院子裏吵吵嚷嚷地，放著誰都會被吵醒的！”
　　鐵蛋瞪了何大栓壹眼，罵道：“大栓哥，就是嗓門大！”
　　何大栓被這小子沒頭沒腦的話咽了壹個正著，氣得脖子都紅了起來，卻在司令員的面前，壹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司令，俺真得能當兵嗎？”春妮迫不急待地追問著，完全沒有在意此時的劉興華目光全然放到了張義的身上。
　　劉興華被她這麽壹問，這才如夢方醒，點了點頭，卻又道：“春妮呀，女孩子當然可以當兵的，只是這要讓妳爹同意，他要是不同意，妳說得再好也是白搭！”
　　“俺爹肯定會同意的！”春妮胸有成竹。
　　劉興華卻是壹本正經地道：“光聽妳說不行的，還要看妳爹的態度。”他說著，想了想，道：“春妮呀，我們部隊馬上要出發了，妳的腳扭了還沒有好，要是讓妳壹個人回去我們也不放心，這樣好了，我們縱隊的醫院暫時在這裏還走不了，妳就先留下來，先跟著周部長他們吧，等妳的腳好利落了，再回去跟妳爹商量壹下，要是他同意，妳再回來，妳看怎麽樣？”
　　聽到劉興華如此壹說，春妮興奮地叫了起來：“太好了，謝謝妳，劉司令！”
　　何大栓卻皺起了眉頭來，沒有忘記糾正她道：“這裏要叫首長！”
　　春妮怔了怔，馬上改過了口來：“是！首長！”
　　“那我呢？”鐵蛋也連忙湊過來問道，童稚的聲音還沒有脫去。
　　“妳？”劉興華笑了壹下，道：“妳快給我回家！”
　　鐵蛋怔了壹下，已然是壹臉得沮喪，忽然覺得有十萬的委屈，經不住眼淚流了出來，憤憤地道：“妳們欺負人！”
　　劉興華也周部長對視了壹眼，笑了起來。武小陽也笑了起來，卻道：“鐵蛋，就妳這個熊樣還想當兵呢？動不動就哭鼻子，呵呵，我們可不要哭鼻子的兵呀！”
　　“誰哭了！”鐵蛋抹了壹把眼淚，已然忍住了委屈。
　　劉興華笑著問著他：“鐵蛋，妳說我們欺負人，我們怎麽欺負人了？”
　　鐵蛋看了春妮壹眼，道：“連春妮姐，她是個女的妳都同意留下來了，為什麽不要俺？”
　　劉興華道：“我並沒有說同意春妮當兵呀，只是現在她這個樣子先留在醫院裏，以後能不能當兵還要她爹同意。妳也是壹樣的呀，妳是背著妳爹跑出來的，他還不知道呢！”
　　“俺給他留了封信，他知道的！”鐵蛋肯定地說著。
　　張義想了想，在邊上道：“司令員，這麽遠的路，讓他壹個人回去，我都不放心的，我看不如也將他暫時留下來，就在後方醫院幫忙打個下手，等有機會了，再送他回家，妳看呢？”
　　劉興華點了點頭，對著身邊的周部長道：“老周，這個小鬼就給妳吧！”
　　“好呀！”周部長壹口應道：“我這裏也很缺人，妳給我幾個我就要幾個！”
　　哪知道鐵蛋卻不賣帳，道：“俺不想呆在醫院裏，俺要跟著張義哥去打仗！”
　　劉興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這個小子太倔強了，有當年張義的壹模樣。
　　張義卻教訓著他：“鐵蛋，就算要打仗，也要先學會救人，等妳在這邊學會了救人，首長自然就會讓妳去打仗了！”
　　他這是敷衍之詞，宋鐵蛋卻似懂非懂，以後當兵都要從這壹步經過，當下也只好點了點頭。
　　將這些瑣事處理完，劉興華這才面對張義，關切地問道：“怎麽樣，張義，妳覺得好點了嗎？”
　　“我早就好了！”張義回答著：“只是剛才聽到尹團長犧牲的消息，我有些按捺不住！”他說著，眼睛又紅了起來，卻是對著劉興華請著罪：“司令員，都是我的錯，我沒有完成關政委交給的任務，才讓尹團長被敵人捉住，我請求處分！”
　　劉興華楞了壹下，卻搖了搖頭，告訴他：“張義，尹團長被俘的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徐小曼比妳先歸隊，她回來的時候，已經向組織報告了。在那種環境下，妳已經做得很出色了！”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自己也為此深深地自責著，那場戰鬥真正的失誤是其實是自己造成的，他在指揮上犯了壹個跟賭徒壹樣的錯誤，便是輸了，還想著要孤註壹擲以保全身！他對自己的這個對手張賢太了解了，同時也太不了解了，太了解是因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太不了解是因為張賢用兵的詭詐竟然總是能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對於張義來說，部隊打成那個樣子，尹劍已然是壹個殘廢之人，關山政委的那個任務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只要是稍有頭腦的人都可以想到！張義並不笨，相反，他的聰明在襄河縱隊所有指戰員裏是數壹數二的，卻毫不遲疑地接下了這個任務，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概。雖然最後的結果，還是令人扼腕，但是，他由此也更加欣賞這個被自己壹手帶大的年青人。
　　聽到劉興華根本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反而令張義越發得不安與自責起來。
　　“張義，我們縱隊又接到了壹個很重要的任務，大部隊已經出發了，我也要馬上出發，在出發前，對妳放心不下，所以才過來看壹下的！”劉興華向他道出了自己此來的目的。
　　張義楞了楞，連忙問道：“我們第壹團呢？”
　　這壹句問話，卻問得劉興華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楞了半晌，向他作著解釋：“第壹團不參加這次的行動！”
　　“為什麽？”張義很是不解，在他看來，第壹團才是襄河縱隊的主力，沒有第壹團參加的戰鬥，是他根本無法想象的。
　　武小陽卻沒頭沒腦地道：“上壹次第壹團都打沒了，只剩下了關政委帶出來的那壹個半連的兵力，新的第壹團還正在組建呢！”
　　張義呆立在那裏，默然無語！其實這種結果，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相信這壹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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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興華帶著武小陽騎著馬離去，將張義留在了這個後方醫院裏，那意思就是要他好好的休養壹下，為新組建的第壹團出力。
　　周部長把鐵蛋留在了張義的身邊，其實就是要鐵蛋來照顧張義的起居，畢竟張義在敵後治療的時候，都是這個鐵蛋與他在壹起的。
　　春妮被安排到了醫護組，跟著別的醫務人員學習醫護工作。其實這個時候壹聽說自己能夠留下來，她的腳也奇怪地好了起來。
　　可是，張義卻久久地無法平靜下來，望著劉興華和武小陽遠去的背影，壹個主意油然而生。
　　“鐵蛋，妳不是想要去打仗嗎？”張義問道。
　　“是！”鐵蛋回答著，卻又十分得無奈：“妳非要俺留在這個醫院裏！”
　　張義道：“妳真是個笨蛋呀，我要是不那麽說，妳能被司令員留下來嗎？先別管呆在哪裏，留在醫院裏也算是留下來了，以後再說！”
　　鐵蛋這才恍然大悟，他的確有些轉不過彎來。
　　張義又接著道：“大部隊向東去了，聽說要趕到上蔡那邊去堵截敵人整編十壹師！”
　　看著張義不安的心情，鐵蛋仿佛是猜出了什麽來，問道：“義哥，妳是不是也想去呀！”
　　張義肯定地點了點頭，對著他道：“這個整編十壹師是我們的老對頭，我們的第壹團就是被他們吃掉的，所以我很想過去看壹看，或許能夠報仇血恨！”
　　鐵蛋楞了楞，搖了搖頭，告訴他：“周部長就怕妳亂跑，所以特別叮囑俺，要俺把妳看住了，不興妳離開醫院！”
　　張義卻是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帶來的兄弟，這麽壹會兒工夫，便變成了人家的兵。當下道：“好了鐵蛋，我這不是和妳商量嗎？我帶著妳去看壹看，怎麽樣？”
　　“好呀！”鐵蛋馬上興奮了起來，可是也只高興了片刻，卻又擔心地道：“周部長肯定不讓咱們去的！”
　　“我們當然是悄悄地去，不能驚動他們！”
　　“這怎麽行呢？”鐵蛋遲疑著，卻又有些非常想去。
　　張義扳起了面孔，不快地道：“那好，妳不去算了，我自己去，妳告訴周部長，就說我歸隊去了！”
　　壹看張義生起了氣來，鐵蛋馬上軟了下來，連忙道：“好吧！義哥，俺聽妳的！”
　　張義這才露出了笑容來。